《当怪物来敲门》:爸爸回来了,妈妈去哪儿了?
《当怪物来敲门》
爸爸回来了,妈妈去哪儿了
文 | 李小飞(南京)
编 | Pury(厦门)
在《当怪物来敲门》的开场,就是一幅深邃幽迷的心灵景观:年幼的康纳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地间,顷刻间天翻地覆,乱石横飞,他脚下的土地骤然塌陷形成巨大的中空。在狂乱的风暴中,他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就在一声急促的尖叫声中,康纳的手挣脱开去,母亲也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当康纳恐惧地睁开双眼时,才发现刚刚只不过是一场心灵的幻梦。
影片的开场就直指少年内心深处成长的梦魇,这一颇具症候意味的“创伤性内核”也被外界读解为俄狄浦斯情结的再现,即在父亲缺席的状态下,康纳通过抑制成长历程中的恋母情结最终成长,制服了内心深处躁动不安的心魔。
然而,随着影片故事的不断展开,我们很快会发现掩藏于“恋母情结”之下的文本的裂隙与褶皱——康纳的家庭基本由女性执导,但在家中占据话语地位的女性全部濒临衰竭的生命状态,甚至时刻面临死亡临降的危机(母亲身患绝症),女性群体面临的生存危机实质上象征了中产阶级女性在家庭中的缺位状态,康纳生活在她们构建的秩序之中,但无论是外婆还是母亲,都不曾真正深度参与他的成长过程之中,基本上沦为“缺席的在场”,成为康纳成长环境下的一片幕景,抑或是一阙断瓦,真正参与康纳成长并为之重建男性主体意识的,是康纳家门外的古老树精,它如幽灵一般堂皇出没于康纳的成长空间中,并时刻通过古老的寓言与成长的箴言诱导康纳的成长。
在母亲离世的最后时刻,树精甚至陪伴在恐惧的康纳身边,当康纳恳求树精留下来时,树精以深切诚挚的语调说道:“我会永远陪伴着你。”话语刚落,母亲就在一片安详中离开了世界,这也恰恰构成了全片精彩的家庭权利的交替瞬间——母亲离丧的时刻正是强大树精展露浓郁温情,守护康纳的起点,母亲之死成为一种象征,她的死不仅代表了康纳成长的完结,更为家庭迎来了一种全新的性别秩序——树精所代表的全新的父权。
康纳与母亲
我们可以猜想到,在康纳未来的成长历程中,外婆将逐渐沦为边缘性的存在,在车中外婆与康纳的一段推心的谈话在消弭两代人情感隔阂的同时,也可视作是对即将崛起的康纳所代表的全新父权的妥协与融合,这也很好地解释了当康纳因愤怒砸坏外婆老屋的古董时,为何外婆一脸苦涩的泪水却始终沉默不语的尴尬境遇,外婆的沉默正代表了女性自我的“失语”状态,康纳砸毁古董的过程正是男性自我主体不断膨胀、直至最终成长的过程,暴行过后外婆一再的“没有关系”更是隐秘展露出女性对全新父亲临降直至最终成熟的默认。
所以,剥离开影片表层温情脉脉的外衣,《当怪物来敲门》实则反映了当下主流商业电影中对于全新父权文化的热切询唤,尽管这种父权回归的性别想象被隐秘地整合于母子情深的老套模式中,如果我们联系到康纳家庭中男性角色集体消失的谜团以及母亲最终离丧的悲剧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当怪物来敲门》并非如其他媒体解读的那般是“俄狄浦斯情结”的现代版,而是一则恋父、寻父与最终成父的“厄勒克特拉情结”的故事,片尾母亲的离丧甚至超越了“恋父情结”,呼唤出一个全新的父亲形象。
妈妈走了,爸爸回来了
康纳和树精
在热切呼唤新父亲书写成长故事的同时,《当怪物来敲门》也暴露出了众多性别议题的悖论:片中的母亲为何要遭遇死亡?康纳为何要以母亲之死开启成长完结的动力?如果说片尾的漫画验证了母亲渴望参与康纳成长的本心的话,为何要伪装成一个树精般的男性化形象呢?树精讲述的三则故事又有什么寓意呢?这些繁复错乱的性别议题都指向了电影一个集中性的矛盾:爸爸回来了,妈妈去哪儿了?实质上问题都与近年来好莱坞讲述神话的环境有着深切的耦合。
2014年诺兰执导的《星际穿越》上映,电影中生死相依的父女情在掀动起国内观众的一片凄泪苦海的同时,也引发了当下学界对于好莱坞性别叙述逻辑某种微妙变化的警醒与审视。诺兰电影中的女性角色总是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在男性主导的秩序世界里过早地退场,《星际穿越》里甚至直接设置一个女性缺位的家庭,父女相依为命。
《电影》杂志副主编瑞贝卡·帕尔在电影上映时撰文《克里斯托弗˙诺兰,我们来谈谈你的“死老婆强迫症”吧》,引发舆论的一片赞同。华南师大的滕威教授在关注到诺兰电影中模式化的“女性必死”的经典布局后,对诺兰的成长历程进行过细致的考证,最终的结果是诺兰并无任何女性创伤的童年阴影与缺位的家庭裂痕,相反,他的家庭关系和谐且夫妻感情良好。在透析诺兰电影中经典的女性困局时,滕威教授认为,“诺兰之所以放逐母亲,是为了突出父亲的伟大”。
《星际穿越》中的父女关系被剥夺了一切关于个人力比多的欲望指认(父女二人终其一生的信念是构建更为完整的宇宙科学体系),父亲最后穿越时空迷局重返女儿身边实质上是好莱坞惯有的集体主义式的大爱的彰显,而集体主义的情感诉求恰恰是以男性沙文主义的形式获得体现。与之前《盗梦空间》不同的是,《星际穿越》幸存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尚未获得圆满的父子之家,也非20世纪80年代以来好莱坞“小团圆”主旋律式的感性复调,而是重新建构隔绝于女性之外的,完全属于父权掌控的血缘大家庭(外公—父亲—兄妹)。
《星际穿越》中的父女
如果说《盗梦空间》展现的是困顿的父亲历经跨国资本与地缘政治的联合绞杀之后,重返家庭的父性创痛的话,那么《星际穿越》无疑向满身伤痕的父亲展开了博大宽厚的怀抱,并以最动人隆重的礼遇迎接父权的归位——父亲重新回归于家庭,血缘相连的家族架构得以最终完成,这其实也是911世纪灾难后,奥巴马上台以来,失陷于多维困境之中的美国新式主旋律的变奏。
戴锦华教授对于《星际穿越》中的困顿父亲形象有过更深的论述:父亲的无力其实正是911事件以来遭受创伤的美国父权社会的一次悲情隐喻,而其自身不断突破时空困局、重返家园的努力也契合当下美国社会走出政治/经济铁壁合围的新生可能。“在世界不同范围之内,在不同的文体、文类当中,人们在重新书写父亲,人们在重新呼唤父亲,人们在重新把父亲放置在一个救赎者的、把握者的、掌控者的位置之上”,父亲的回归正是当下主流文化语境中的父权文化的重新整合,但这一次父亲的形象处于无力、无助的状态,在柔化父权逻辑法则的同时扩大了父权的兼容性,人们在饱含同情之余也陷入了更深邃的父权迷局之中。
所以,以诺兰为参照面的话,我们就可以发现当下好莱坞的主流叙事逻辑中悄然交替着父权文化的重新编码,正如这部最新的《当怪物来敲门》一样,狰狞可怖的树精其实更近乎于一位柔软耐心且循循善诱的父亲,当年幼的康纳选择认同树精的权威时,也就选择认同了全新的父权文化,将柔软的父权重新迎接进了家门。
隐藏在片中的一 39 39224 39 15533 0 0 2585 0 0:00:15 0:00:06 0:00:09 2991更为有趣的事实是,年幼的康纳在认同全新的父权文化之后也将逐渐成长为一位强硬的父亲,不同于片中自己父亲的懦弱与无能,他将带着母亲的遗愿坚韧而成熟地扮演着“新父”的角色,而外婆也将最终认同新父的权威而再次沦为中产阶级家庭中边缘性的存在。所以,与诺兰的“盗梦”“穿越”相比,康纳显然比困顿的父亲们更快地成长起来,拂去911历史创痛重构着美国新父权文化的记忆,康纳对于母亲之死的勇敢认同也宣告着国家对于灾难遗产的最终葬埋。
在当代女性文化语境中,流传着这样一种有趣的观点:父权的最高形式是现代资本主义,按照这种观点去读解树精所讲述的三则故事的话,我们就会发现故事之间紧密的关联以及共同联系形成的性别社会的建构过程。
资本在建立之初直至今天的社会,曾历经过多次“弑父”的倒置性危机,20世纪60年代整个世界在尼采“上帝已死”的父亲死亡大发现中完成了子一代的血腥反扑,子一代批判与反叛父权的逻辑实质上正是质疑父权并动摇父亲的关键时刻。
80年代以来,以阿甘为首的“美国平民领袖”形象出现的现代父亲尽管身形孱弱、甚至疾病缠身,但最终成功整合了全球新秩序,将革命、反叛与暴动再次消泯于全新的父权逻辑之中。
《阿甘正传》的结尾:战后新父亲阿甘领着小儿子站在童年时的大树下向珍妮告别,而珍妮此时已成为一座历史的界碑、性别的坟茔,珍妮生而为母的死亡象征意味不仅仅代表着全新父权秩序对于整个80年代动荡革命史的最终镇压,更以母亲作为历史苦难的殉道者与罹难者完成了父亲的再度回归,而那片从珍妮坟墓旁飘飞的羽毛也最终落在了现代康纳的房前,幻化成父权的三则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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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走了,爸爸回来了
树精所讲述的三则寓言实质上正是现代父权文化历经挫败、最终建构的苦难史,而三则故事彼此断裂又互为映射的时代背景更是提醒着我们寓言本身无处挣脱的现实性意义,快速凌厉的简笔画动漫风格也微妙地折射着父权建构的“迅猛”与“残暴”,这也颠覆了三则寓言所承载的“真相”、“信仰”与“自我”表层的鸡汤意义,新父权文化的回归必然要以古老父权文化的回魂完成身份的合法性认同。
第一则寓言讲述了一段血腥的宫廷内斗,更近乎于俄狄浦斯故事的翻版:年轻的储君放逐了继母,依靠弑杀情人完成了王位的复归,这恰恰展现出了伊索寓言时代古老父权最初的建立过程——对于男性来说,王位的最大威胁并非古老秩序/法则的强大余威,而来源于女性群体,特别是美貌非凡的继母王后,更是被王子抹黑成蛇蝎美人式的恶魔存在(对于女性艳丽形象的丑化也是好莱坞一贯的性别叙事逻辑),而这正是基于中世纪男性统治者们对于女性深层的恐惧情结,而继母王后被抹黑成的“巫师”形象更是进一步凸显了男性统治者们集体无意识心理。
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在寓言中,继母王后本身的女性形象暧昧不清,一度沦为空白性的存在,对于她的认知关系到古老父权的最终建立,年轻的王子为了维护父权体系的延续,不惜散播谎言驱逐了继母,而继母作为女性的离开为父权建立存留了空间——这似乎又是康纳母亲离丧、康纳最终成长的古老寓言的现代翻版。在父权体系中,女性永远是边缘性的存在,作为想象的“他者”必然以死亡、叛离或是放逐等各种方式隔绝父权秩序,沦为“阁楼上的疯女人”。
当康纳询问王后最终去处时,树精回答“她被放逐到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男性话语间的伪装与修饰只能也必然指向一种命运可能:王后走向死亡,成为古老父权秩序的牺牲品,而王子荣登大位,国民欢喜,四海欢腾。其中所暴露出的对于女性命运的压榨与父权血腥的建立过程迫使康纳逐渐认同母亲之死,树精移置了一种强硬的父权逻辑:康纳只有承认母亲死亡,才能成长。这也是古老的宫廷寓言作为首则故事讲述的必然性——只有让年幼的康纳被迫承认强硬的父权逻辑,认同权力的残暴性,故事才能有讲下去的可能,否则权力失效。
第二则寓言意在展现现代父权建构过程中的必然创痛,而资本作为父权的显影在工业革命之后首次浮出历史表层,这也是“父权的最高形式是现代资本主义”的起点。寓言开场就是一片希望与毁灭并存的景象,这也是原始资本积累的伊始图景——在工厂烟囱冒着滚滚浓烟,展示着资本强大动力的同时,环境却变得极度恶化。药剂师隐没山林、对于现代工业文明的叛离暗喻着古老父权制度面对新父权文明冲击时退守、隔绝的状态,而代表新工业文明的牧师所展现出的强大人格魅力无疑折射出现代经济文明所裹挟的蓬勃的物欲诱惑与文明训诫。药剂师与牧师之间的文明对抗以药剂师的归隐落下帷幕,这是文明更迭的使然,也是新旧父权替换的悲情瞬间。
与第一则寓言一样,牧师的上位必然伴随着女性的死亡——两个女儿不幸染上重病危在旦夕,牧师无法认同女性死亡的宿命,返身恳求药剂师祈求解决的方法。当药剂师质问牧师是否愿意放弃自己的信仰时,牧师连声答应,结果换回的是药剂师无情的嘲笑,而牧师也如阿甘一样,在女儿的坟茔前悲伤的哀悼着。
当故事讲述到这里时,树精变得空前的暴怒,甚至怂恿康纳肆意破坏着牧师的房屋,两人都沉浸在暴力破坏的喜悦之中:对于房屋完全僭越律法与道德的疯狂的破坏无异于现代性的革命行动,树精革命的理由在于“牧师丢弃了自己的信仰”因而施以暴行。结合工业革命大背景的话,我们就可以发现树精与康纳的革命中所蕴含的强大机械性与极端性——牧师所信仰的是现代工业革命,以资本命名的现代新父权体系。一旦他背离新父权,回归于情感时,他将必然受到树精与康纳的惩戒,因为新资本的崛起正是以瓦解人伦情感与人道精神为前提的,牧师的“放弃”在树精看来是历史的倒退,他的权利魅力的施展必须要以牺牲女性为基础。
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谈到的“资本主义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牧师的“愚昧”恰恰验证了新父权获得合法身份的残暴性与无良化。树精诱导康纳破坏时,康纳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破坏的快感中,这是康纳成父的第二步:在认同母性之死后,学会新父权铁腕的革命暴力手段维护身份,并以此获得极端的暴力认同感。
所以,当康纳承认资本命名的父权暴力的合法性时,他开始了一轮新的权力革命——以暴力对抗暴力,最终以阶层压迫完成新秩序的全部建构。在面对学校同学的再次挑衅时,树精为他讲述的影子正暗示着一种身份的空白,新父权因尚未获得认同而处于悬置性的状态,唯一填补空白的途径就是用第二则寓言中的暴力抵达最终的认同,依赖暴力将三则寓言中的新父权合法化并完结故事,暴力开始的时刻也正是新父权全部建构完成的时刻。
因此,当康纳因殴打同学被叫到教务处时,再次出现了一处有趣的性别场景:教务处长由女性扮演,她没有施展任何惩罚性措施,只是冷静地让康纳回去上课。这处场景与康奈外婆沉默的姿态相似,同样展现出了在新父权最终建立的时刻,即便是享受实权的女性,也一度面临着“失语”的状态,如果说外婆的沉默是因为女性意识到新父权意识的觉醒而有意妥协的话,那么拥有权利的教务处长的“失语”则意味着女性自身彻底性的放逐、离弃状态,一旦新父权内爆出全部的能量,女性只能再次沦为边缘性的存在甚至被剥夺话语权。所以,树精讲述的三则寓言正精准对应着“死亡认同—革命觉醒—暴力施展”的新父权的建构历程,这期间始终弥散着女性感伤悲情的死亡阴影。
影片的最后一幕,母亲临死的时刻,树精说出了第四则寓言,“男孩选择了放手,母亲离开”——母亲及时的死亡最终成全了康纳的成长,也沦为新父权时代临降时刻的最后交易的筹码。母亲死时,树精流下了热泪:与其说这是送别美好母亲的伤感泪水,更像是新父权时代故作煽情、虚怀旧日的鳄鱼的眼泪。
胡安·安东尼奥·巴亚纳
影片之外的寓言是,本片导演来自西班牙的新秀胡安·安东尼奥·巴亚纳也如片中的康纳一样,在经历本土影片《灵异孤儿院》的票房成功之后,勇闯好莱坞并接受着以好莱坞为代表的现代父权严苛的价值约束,康纳对于新父权的认同实质上也象征着安东尼奥对于“诺兰们”所建构的好莱坞秩序法则的服从,作为好莱坞之外的“他者”,安东尼奥与康纳一样自觉接受权利的规训并迅速成长为新的一代。
只是,当安东尼奥选择认同好莱坞“父亲”后,是否还能继续保持子一代的作者风格呢?康纳未来的成长或许还要承受着更为复杂的好莱坞家庭内部秩序的挑战。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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