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惊悚！欢迎来到末世美利坚！
《美国众神》海报
从来多套路，缘何诉真情：
《美国众神》的诸神战争
文 | 余湜（北京）
编 | 胡旻旻 （蒙彼利埃）
改编自尼尔·盖曼2001年同名小说的《美国众神》终于历经编剧分歧、改换电视台等种种磨难后，于2017年4月30日的STARZ电视台播出了第一季的首集。
尽管由于不满HBO编剧的改动而直接终结了同HBO的合作，盖曼更是亲自担任本剧的主制片人，但目前播出的剧集并没有给原著粉眼前一亮的感觉：在基本情节上电视剧无疑是高度忠实原著的，紧张到人物台词的改动都非常克制，画面风格上也不可谓不精心，然而某种似曾相识感挥之不去。
无论是旧神还是新神，我们都已在银幕上看倦他们熟悉的面目神情，他们的幽灵正一次次召唤大众文化的信徒拜祭。
握着剑的断肢四下横飞，血浆覆盖全屏幕，性爱高潮与惊悚并行……第一集的开头让观众感叹果然还是那个拍《斯巴达克斯》的STARZ。在带有迷幻色彩的片头曲中，神像与药片共舞，注射针头铸成神坛：这似乎暗示他们又竖起嬉皮士的旗帜，要在这个“末法时代”对神灵来一场彻底的颠覆和嘲弄。然而事实又一次证明了片头曲即是全剧高潮了，整个故事并非《索多玛120天》，而是《金色池塘》。
《美国众神》讲的是新旧之争。来自旧时代的神灵，如北欧神话中的奥丁，斯拉夫神话中的岑诺伯格、卓娅姐妹，西非神话中的安纳西等等，他们伴随着全世界身份不同、命运悬殊的移民登临美洲新大陆并吸收香火、扎下根来。然而随着时代发展，传统信仰逐渐衰落，技术革命创造了当代神话，媒体之神、高科技之神、高速路之神、医院之神们重登祭坛，人们奉上自己的虔诚和时间来顶礼膜拜。
旧神沦落到作街头小贩、算命骗人，甚至坑蒙拐骗才能勉强维生的窘迫境地，谁能想象东方神话中那高傲美丽、财富无边的示巴女王要靠行妓过活呢？主人公“影子”出狱后被神秘老人“星期三”雇佣，以凡人身份卷入这场“诸神的黄昏”……
这个剧情当然精准地击中对信仰之核被掏空而辗转难眠的全球中产，击中“哈利·波特”出现后观众对神话传说、奇幻故事那种模糊而普遍的好感，人们为“星期三”英雄暮年的悲壮行为和神灵没落时代的怀旧氛围而莫名感动，当然，希望这最后一役的真相能不让观众怀疑人生。
然而《美国众神》又并不是单纯的新旧嬗变问题，它从来，并且始终是新的、当下和在地的问题。美国众神的出现，毫无疑问连接着作为民族大熔炉的美国国家形成历史。在书中，盖曼用穿插在主线故事中的“来到美国”段落介绍了旧神与新移民的故事。原著中，“来到美国”的新移民是靠怀孕逃过绞架的女犯人、受尽非人虐待的黑人奴隶、孤身彷徨在美国大都会的阿拉伯青年，在最悲苦无告的人群中，神灵的力量扎下根基。神明联系着原乡，提示着异质性的身份认同。
我们注意到，电视剧对已经出现的两个“来到美国”故事都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改编：维京人诱杀印第安人献祭奥丁的故事被改编为自我牺牲；伏都教神灵成为西非奴隶进行反抗的精神支撑的故事被改编为蜘蛛神安纳西鼓动大家同归于尽……
如果说前者还能用美国主流社会处理印第安人历史问题的一贯尴尬态度来解释，对于后者，难以想象反抗者的神明告诉信徒“前途绝望不如去死”，更何况西非奴隶在海地暴动继而成功独立倒是发生过的历史而非不可思议的神话，这种改动之中的保守立场让人无法释怀。
当西非人、爱尔兰人和印度人逐渐认同于“美国人”的身份之时，便是原乡的旧神使命完成之时。然而旧神并不把账算在“水牛人”（美国的神格化象征）的头上，而是归咎新科技诸神。新神无一例外傲慢虚伪，吸着人造蟾蜍皮致幻剂的科技神（Technical boy）是个无法无天的熊孩子，打手如《黑客帝国》中的史密斯一样有着统一的电子面孔，媒体女神（Media）则阴险伪善又毫无底线……观众的情感立场自然被引向旧神，然而到底对人类而言新神如何是“邪恶”的？以鲜血和牺牲为祭祀的旧神又在多大程度上值得再被记起？旧神之间的仇恨不比新神旧神之间的大？
这些问题被巧妙搁置。科技当然需要反思，但在《美国众神》中科技原罪这个巨大的抽象命题（因为并没有被讨论）转移了我们对更复杂、也更尖锐的美国社会宗教和民族矛盾的关注力，由此遮蔽了可能真正在上演的“众神战争”。
《美国众神》镜头下的美国是一片被神所遗弃的荒凉之土，充斥着凋敝破败的公路旅店和阴沉脸色的人群。在“影子”喝下星期三的蜜酒前，摄影机给了洗手间镜子上的fuck god and cum hard特写，暗示某种普遍性的对信仰的态度。
美国复杂的宗教情势或许可以用美国神学家雷茵霍尔德·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那句经典的话来稍加概括：“美国是世界上最世俗的国家，也是宗教性最强的国家。”一方面坚持政教分离的传统，另一方面各个教派的新教影响根深蒂固。不知是有意忽略还是刻意营造，《美国众神》中出现了世界各地的神灵，但三大宗教的神灵却毫无踪影。
事实上，在川普时代的美国，他们恐怕才是如果到来的诸神之战的主角。川普上台后持续推进的废止《约翰逊法修正案》（限制教会参与政治活动）行动、引发轩然大波的禁穆令，对传统福音派基督徒主张的明显偏向等，它们才是撕裂多元民族主义国家的真正危险。
另一个让人遗憾的改动发生在男主角“影子”身上。伊恩·麦柯肖恩（Ian McShane）完美展现了“星期三”那种教父式的老混蛋形象，但男主“影子”由黑人肌肉型男瑞奇·惠特尔（Ricky Whittle）饰演引发了争议。在原著中影子的形象是身材异常高大而看不出种族的，曾被多次问及是否有印第安血统——这正是抽象后的美国面孔：高大健壮，融合多个种族而面目模糊，间或被提示印第安人才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
男主角“影子”身跨人神两界，他的形象毫无疑问带有某种基督隐喻：他以刚赎罪期满（服刑结束）的身份清白地来到人间，尽管毫无准备但竭尽忠诚地履行了神/父的命令（在或许可以的剧透中，我们更要注意他是神与凡人的结合），历经赎罪、死亡、复活和新生，最终肩负起拯救全神类的终极任务。
虽然他唯一在乎的是他的爱妻劳拉，但这是现代英雄故事必然的佐料也是对忠诚地执行了父之命令的奖赏，劳拉作为冒险行动的助手和完成任务后英雄的战利品的双重作用再清晰不过。通过影子这个纯粹的美国之子，美利坚再次拯救了自己。
从《美国众神》最初成书的2001年到电视剧上演的2017年，其间的十七年正是科技爆裂式发展的时段，同时也是资本主义全球秩序建立、对未来乐观的预计渐趋衰微的时期。繁多的关于后人类图景的讨论似乎并未进入美国诸神们的视野，飞机之神、电视机之神仍摩拳擦掌地投入同古老神话时代的伽利女神、蜘蛛神们的块肉之争中，浑然不觉他们的掘墓人已在路上。
如果这不是某种自我中心、格外优越而对周围世界浑然不觉的美国特色神灵思维的话，那就只好遗憾地说，这些神灵还不够格。或许在生物革命和人工智能技术齐头并进的不远未来，新的生命样态将彻底改造人类与人类的神灵的存在境遇。
毫无疑问，以上的讨论是基于对尼尔·盖曼和《美国众神》的更高期望。仅仅作为通俗文化消费品来讲，目前播出的使观众依旧能对《美国众神》抱有期望：故事有条不紊地展开，暴力和惊悚都已足料，几场关键戏如影子同岑诺伯格下棋、影子遭遇科技之神完成的也都干净利落。我们随着影子在漫长的美国公路上移动，身边的伙伴变成了战争之神奥丁，或许惊险但绝不会无聊。
-FIN-
点击关键词查看往期精选
请为深焦口碑榜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