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侏儒 | 作为宠物的“小矮人”

上期回顾

早在畸形秀诞生之前，畜侏儒取乐的行为就普遍存在于东西方宫廷。这一期就简单聊聊宫廷侏儒的历史和中外艺术史中的宫廷侏儒。

我第一次注意到宫廷侏儒的存在是通过委拉斯凯兹（Velazquez，1599—1660）的《宫娥》，画面右下角的两个小矮人就是宫廷侏儒，他们是小公主的玩伴，其中一名正用脚踢一只比自己还大的狗。

Diego Velazquez, Las Meninas, 1656

有时不得不感叹猎奇心理真是人类不分阶级不分种族的本能，在之前关于茜茜公主(1837–1898)的推送中，也提到茜茜公主曾命人把一对黑人连体婴送进宫来观赏（未被同意），还曾把一位畸形小黑孩儿带进宫，并与自己的小女儿合照。

《宫娥》中的侏儒和茜茜公主的举动让我觉得挺惊讶，因为“畸形人”在奢华体面的皇宫中实在很违和。然而宫廷蓄侏儒的历史非常悠久，在国外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在中国也可以追溯到商代。侏儒最早只是宫廷的玩物，毕竟当时普通民众还在追求温饱的阶段，无暇取乐他人，直到19世纪末美国新中产阶级崛起，大众对娱乐活动的需求增大，当时风靡的畸形秀本质上与古代宫廷蓄侏儒取乐的行为没什么区别。

出土于唐安国相王孺人唐氏墓和崔氏墓的《宫女与侏儒》

宫廷侏儒简史

侏儒因为稀有，最初在古代象征着财富，经常被当做礼物赠与国王和王后，各国国王会攀比各自拥有侏儒侍从的数量。在公共场合和庆典中，宫廷侏儒常站在国王或王后身边，以侏儒的矮小衬托统治者的伟岸。

侏儒的先天缺陷是自然的奇迹，所以古埃及把侏儒看作与神圣有重要联系的人，拥有侏儒的人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侏儒也生活得有尊严。据考证，古埃及的两位神祇贝斯（Bes）和贝塞特（Besette）都是侏儒。

Bes relief at the Dendera Temple, Egypt

这块碑的象形文字描绘了宫廷侏儒Hed，他为他的主人埃及法老殉葬，公元前2850年。

然而古罗马时代的侏儒就非常不幸，为了拥有更多的侏儒，古罗马人施行人造侏儒，采取残忍的手段把正常人变成侏儒，常见的方法有束缚身体（加强版的裹小脚）、开眼角使眼睛变大、使关节脱臼等等。

宫廷侏儒在欧洲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非常流行，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曼特尼亚（Andrea Mantegna，1431-1506）的一幅壁画就描绘了一个罹患软骨发育不良侏儒症的女人。

Andrea Mantegna，The Court of Mantua，佩萨罗公爵宫

我国商代大墓中也曾出土过身形娇小的殉葬人骨架，有人猜测是商王俘获或方国进贡的“矮黑人”（尼格利陀人Negrito），唐代人称之为“昆仑奴”。尼格利陀人是东南亚的半游牧民，身材矮小，头大腿短，皮肤暗黑，鼻宽唇厚，男子平均身高1.53米，女子高1.42米。

尼格利陀人，摄于1905年

在电视剧《大明宫词》中，小太平和韦姐姐溜出宫玩时就买了昆仑奴面具戴，结果在上元灯会不小心走散，小太平哭着寻找行人中同带昆仑奴面具的人，这才发生了经典的一见薛绍误终生。

太平公主：“这是什么面具？黑如锅底，鼻子这么宽……”

摊主：“公子不知，这叫昆仑奴面具，大海盗王世杰刚刚从海那边贩回来一批昆仑奴，个个体壮如牛，却性情温良，踏实肯干，一到长安就被贵族豪门瓜分殆尽。如今，上街能带两个昆仑奴保镖，是世家少爷们最时兴的玩意儿！小姐何不趁过节也买两个面具，赶赶时髦？”

——《大明宫词》

唐昆仑奴俑，故宫博物院藏

“矮黑人”的矮小很可能是因为食物匮乏导致的哺乳动物“岛屿侏儒化现象”，而我国从春秋以来还有很多有史记载的身高低于1.3米的真正的侏儒，他们大多是俳优，以机智诙谐讨帝王欢心，蓄养侏儒之风盛行。

无独有偶，古罗马人造侏儒的残忍手段也曾在中华大地上重演。由于隋炀帝要求道州每年进贡侏儒，某些官员为了加官进爵，竟把健康的儿童放在陶罐里，只露出脑袋，人造畸形侏儒进贡。这种恐怖的方法世代相传，让道州人民苦不堪言，白居易在《道州民》一诗中就曾批判道：“道州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馀。市作矮奴年进送，号为道州任土贡。”直到阳城任道州剌史后，他大胆向皇帝进谏，才终于废除了道州年年进贡侏儒的制度。

出土于唐代章怀太子墓的《宫女与侏儒》，壁画，168 x 102 cm

陕西历史博物馆唐代壁画珍品馆藏

 出土于唐代章怀太子墓的《宫女与侏儒》，壁画

陕西历史博物馆唐代壁画珍品馆藏

倡优、俳优与侏儒

除了被当做保镖和苦力的昆仑奴，中国古代的宫廷侏儒多为倡优和俳优，倡优指歌舞杂技的艺人，俳优则指以语言表情戏谑逗笑的艺人，也被称为说唱艺人，有点像今天的评书艺人。

汉代乐舞杂技陶俑

秦汉时蓄养俳优之风盛行，秦始皇就以侏儒为优伶，最有名的一位名叫优旃。优旃会谐谑，随机应变，颇有分寸，因此能长期在旷世枭雄的嬴政身边周旋。侏儒作为俳优艺人，属于“可狎玩者也”，短小的身材很容易引人发笑，虽然作为艺人具有一定的才能，但却遭到社会流俗的轻视。

很多出土的陪葬俑中都有俳优的形象，不和谐的身材比例透露了侏儒身份。例如1957年出土于四川成都天回山的东汉击鼓说唱陶俑。此件陶俑上戴帻，额前有花饰，袒胸露腹，着裤赤足，左臂环抱一扁鼓，右手举槌欲击，作击鼓说唱表演，神态诙谐，动作夸张。

东汉击鼓说唱陶俑

1963年又在陴县宋家岭东汉砖室墓发现了俳优立像，此立像身材矮胖，身躯微扭，挺胸鼓腹，双腿下蹲曲膝，左手扶鼓，右手握槌，上身袒露，下身肥大的裤子已垂至腰际以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来。陶俑的表情也很滑稽，眼睛一睁一眯，还歪嘴吐出舌头。

东汉说唱陶俑立像

这些俳优侏儒不仅在国内表演，在曾在古罗马的斗兽场表演助兴。据史书记载，三国时孙权曾差刘咸给罗马送去男女侏儒各十人，这简直可以算最早的文艺交流之一了，不知道古代中国和古罗马蓄侏儒的行为有没有相互影响。

东汉说唱陶俑

委拉斯凯兹

今天,在委拉斯凯兹的故乡塞维利亚还能看到一座委拉斯凯兹雕像,基座上刻着:纪念真实的画家。委拉斯凯兹虽然是宫廷画家，但也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者，热衷于描绘底层弱势群体，其中就包括宫廷和民间的侏儒。

Diego Velazquez, A Dwarf Holding a Tome in His Lap, 1645

除了《宫娥》，委拉斯凯兹笔下有形形色色的侏儒。《侏儒塞巴斯蒂安》中的侏儒坐在地上，平伸着双脚，短小的手臂放在腹前，虽然身体像个孩子，他的头部却和成人无异，眼神中也充满了成人的愤懑与幽怨。这幅画画幅低矮压抑，似乎是特意让观众体会侏儒逼仄的痛苦世界。

Diego Velazquez, 《侏儒塞巴斯蒂安》（Don Sebastian de Morra）, 1645

Diego Velazquez, The Court Dwarf, Don Franciso Lezcano called 'El Nino de Vallecas',1637

顺带一提，委拉斯凯兹有一幅《留胡子的女人》（The Bearded Woman）跟《马戏之王》中的胡子女士极为相似，此画为喜好诡诞题材的那不勒斯总督阿尔公爵（Duke of Alcalá）所订做，可以被视为迷恋“畸形人”的早期体现了。画中人有着男性浓密的络腮胡，但为了哺乳而袒露的右乳却显示出女性性征。这位巴洛克时期的胡子女士确有其人，她名叫文图拉（Magdalena Ventura），来自意大利中部阿布鲁奇，时年52岁，油画为她与丈夫和新生儿的肖像，传说她在生育了三个儿子后于37岁突然长出男性般浓密的胡子。

Jusepe de Ribera, Magdalena Ventura with Her Husband and Son, 1631

《马戏之王》中的胡子女士

Jeffrey Hudson

在巴洛克时期，除了委拉斯凯兹笔下的西班牙侏儒，最有名的要属英国的杰弗里•赫德森（Jeffrey Hudson，1619–1682）。在赫德森17岁时，他被白金汉公爵夫人当作稀罕的礼物献给了国王查理一世及其年轻的法国王后。在一次奢华的晚宴上，赫德森先是藏在一个巨大的馅饼里，然而在端到王后面前时从馅饼中钻出，身高仅18英寸左右的他身穿迷你盔甲，滑稽的模样立即博得了王后的喜爱，随后被带回宫廷蓄养。

Queen Henrietta Maria with Sir Jeffrey Hudson by Van Dyck

在英国内战期间，赫德森为国王和王后英勇作战，在国王战败后随王后逃亡至法国。不久后因在决斗中杀死对手而遭到放逐，又不幸被巴巴里海盗俘获，沦为奴隶长达25年，晚年时才被赎回英国。回国后又被指控参与天主教阴谋案，在监狱度过了余生，出狱后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享年63岁。

这套铠甲曾被国王查理一世儿时使用，后来王后把这套铠甲赐给了杰弗里•赫德森

玩笑还是嘲笑？

从宫廷侏儒到畸形秀再到现代，有身理缺陷的异人逐渐走向平等。侏儒在古代免不了被当作取乐的对象，然而到了自诩更文明的现代社会，自以为幽默的玩笑还是不时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唐人街探案2》里特意安排了一个侏儒穿着梅西的球衣，这是编剧口中的搞笑，还是含沙射影的嘲笑？太多人借着玩笑嘲笑，开得多了，以至于玩笑和嘲笑都分不清了。

《唐人街探案2》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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