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于渊 2018-05-31


我们在黑色屋里告别和歌唱。黑色屋是一间Party Room,因为香港普遍房子小,所以这类Party Room在这城市蔚然成风。房间里闪烁的明灭光影,都是因为他们在旁边唱K。银幕里蹦出不纯粹的光芒和音乐,和渺小单薄的热闹。


我唱累了,坐在一旁,喝了一口白州,对翕说,你要走了,想私下跟你分享一件小事儿。今天下午,我来这个party前,在海边看到了一幕景象。那景象让我读懂了过去不曾真正领会的书,也让我明白了一些什么事情。


这是翕的Farewell Party,她的好朋友都在。明天翕就回美国了。想想觉得奇怪,据她所述,当年是因为美国的工作签证问题,才辗转来到香港,本来只打算待上四个月就回去。结果这一待,就是两年。两年后,她就不太想离开了,却好像也没有理由可以留下来。


翕要离开前,我老觉得她在香港经历的事儿,像是一部Vicky Cristina Barcelona,当然,香港没有高迪和毕加索,没有浪漫情愫,更贵得要死——不过贵这一点,只对我是问题,对高薪精英的翕不是问题。


我问起来时,翕说自己大学时看过这部电影,但已经忘干净了,只记得斯嘉丽·约翰逊饰演的Cristina性感得要命,不记得Vicky是什么性格的人,也不记得其他情节了。有一个周末她说自己复习了这部电影,我没有细问她的观后感,但伍迪·艾伦肯定告诉了她一些什么。


我想是因为这一刻喝了酒,意识也风流云散似的想到诸多过去,好半天才开口。到开口时,我终于尽可能地描述了那个下午的所有惊奇。


下午六点多钟我感到惊惶烦闷,决定去海边跑步。前一天我才回到香港,发现我不在的这一周里,香港的气温已经如此灼人了。六点以后,暑热有些消散,海边公园终于不再难以忍受。跑了一个小时后,我感到疲惫,聚会快要开始了,我得离开了。


那时候,我正走在东西延伸的海滨长廊上。我面向西方喘着气,因为有云,我可以睁大眼睛去目睹,那逐渐矮下去的天空。云先是被一层层上了色,夕阳从里面慵懒地爬出来,几道柔和的光流散开去,像橙子被拨开的瞬间。遥远的天空于是产生紫色的渐变,夕阳变成完整的圆,亲吻海水和大地,与其交融。如铁的海面迅速被感染了,黑铁就这么变成金鳞,一起一伏的呼吸着。


我们生活在港岛西,西环落日是习以为常的著名景象,好朋友来了,我们还会一起去西环码头欣赏这样的须臾,我们生活在这儿,看过太多落日了,对吧。刚刚我努力去描述的,是那不可能被描述出来的场景,但你一定能在脑海里构建出,一个只有你的双眼才能看到的世界。


但我接下来想讲的,却不知道你是否曾看到过。如果我尽可能准确地讲述那种惊奇,你的心灵之眼能看到吗。因为那刻我分明地怔住了,不仅仅是那壮美崇高的奇景,更因为惊奇降临人间,我偶然窥探到了这人间的奇异景象。


在我和人群同时出现在海滨走廊时,我目力所及的所有人,都和刚刚那个我一样,他们抬起头来,望向西方,瞳孔里绽放了刚刚我徒劳无功描述的景象。落日就这么为世界按下了几秒钟的暂停键,于是许多人脸上分明地定格了崇高、惊叹、幸福和青春的表情。而就在前一刻,海边的人群与香港别处的人群都没有任何不同,冷漠孤独、步履匆匆才是所有人的惯常脸谱。


在人群里,有我这样的海边跑步者,有钓鱼的老叟,有刚刚从中环下班、西装革履、梳着背头背着包走下船的匆忙白领,也有少数的专业摄影师,他们拿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器材,立着三脚架,雄心勃勃的妄图捕捉这宇宙亲吻地平面的一瞬。


你知道吗?我觉得那些专业的摄影师应该停下来,将镜头调转,去拍海滨走廊上这沐浴圣光的人群。我从未见过这样处于深刻感动中的人群——考虑到这个城市从来都没有仰望星空的传统——在那一刻,我能想到什么呢?


我能想到那徒劳无功地试图论述崇高感的朗吉努斯和康德,去体会“崇高”那“伟大心灵的回声”;能想到一生都对生活保持“永恒惊奇感”的波伏娃,去感叹“本可能一切都没发生过,我又为何是我?”;或许我还能偶然地想到,那封莎乐美写给里尔克的分手信,分手的原因,竟然是“四十岁以后,我才感到我真的活进了自己的青春”。


这就是那一刻我所感到的人群,我们大多数时候如此疏离,却在那一瞬如此接近。在许多时候,我们能看到壮美落日,可我确定,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看到这样被落日定格住的冷漠人群,他们突如其来地变得温暖了。


几秒钟后,中环男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云台,把一枚iPhone X套进去,凭栏拍摄起来。以业余者的角度来说,他的装备足够好,不像他旁边那个拿出老旧手机的老伯,他的手机荧幕上甚至都只有模糊不清的光影。但那又如何呢?他们妄图用相机拍下来的,都是宇宙亲吻大地那一刻所带来的惊心动魄。以这个目的而言,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注定是徒劳的。即便是那个专心致志又专业无比的摄影师,她面对的结局也是如此。


其实谁不知道呢,在那样的神迹面前,一切记录都是注定失败的。但那样的渴望无法遏制,跑步者、金融男、垂钓叟、摄影家……但凡一瞥此刻的人,都只能在这份想留住崇高、惊奇、幸福和青春的愿望中,用尽一切去记住它,并且以失败而告终。


也是在那一刻,我对香港这个城市的孤独人群,突然充满了人类的希望。即便是这个城市的人,都有不可遏制的、仰望星空的内在冲动。在海滨走廊上的这几十个人,没有一个人会在那一刻望向东方——


香港的天气很奇怪,经常西边日出东边雨,那一刻也是如此。东边是尖沙咀与中环鳞次栉比的高楼,装满了尘世之国的财富、野心、纷争与名利,它们的头顶在那时真的波谲云诡、黑云压城,像极了一个过分明显的隐喻。而即便是从那片世界走出来的人,他们走到海滨走廊的此刻,仍然被太阳的回声深沉地震撼了,被崇高、惊奇、幸福和青春的心灵定格了。


这一刻我能想到那么多哲学家或作家给我的困惑与启发。但我最想讲给你听的,是我觉得,我彻底明白加缪那段话的意思了。不是局外人,不是卡利古拉,不是西西弗斯,而是他曾回顾的“历史与太阳”。


加缪的那段回顾,我念给你听:


“我诞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稍长时,经历了一九二九年的危机;二十岁又遭受希特勒的迫害。然后是埃塞俄比亚战争、西班牙内战以及慕尼黑协定。这些就是我们教育的基础。接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败退,以及希特勒蹂躏我们的家乡。”


“生长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我们相信什么呢?没有。除了那种我们最初就被迫置身其中的顽强否定外,一无所有。我们自谓生存其中的世界,是一个荒谬的、无处可以避难的世界。”


这段话所描述的经验与疑惑,可以多么容易地移植到我们的命运上,移植到我们所生存的世界上啊。像辛波斯卡的诗里说的,站在墓志铭前,去思索一下我们的命运。而只要思索一下,我们都会按照自己的命运,去追问我们所处的世界,去追问我们还相信什么,还能创造什么。


但我们也好,生活在香港的孤独人群也好,又有谁有资格觉得,自己的命运,竟然能不幸过加缪的人生呢。


而你猜猜加缪是怎么说的?


他是一个出生在贫穷的阿尔及利亚的小孩儿,在他的人生早期,除了太阳的慰藉以外,一无所有。而在落日西沉这一刻,我所见到的一切,让我瞬间明白了加缪那句话的意思,因为他一定和我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他说:“贫穷使我不致认为,太阳之下与历史之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而太阳教导我,历史并非一切。”


在你长久离开这个城市前,这就是我想分享给你的小小故事。如果赠你一个城市的历史与落日,那么在黑暗中,我们都各自拥有跟众星飞行的旅夜。



更多文章:


我们至今仍在努力跟上乔伊斯的时代。


存在主义咖啡馆:哲学家们的伊甸园之旅


做庸常生活的逃狱者,在那个被小说家拯救的下午


从幕府到现代国家:日本的前卫与古典


邹思聪:信息轰炸之下,我长期订阅这些媒体


变动时代中的个人微信公众号 | 总结2017


何必羞愧于在这小小世界片刻狂欢


“年纪越大,越没有人会原谅你的穷”——穷人有罪、社会达尔文主义与更好社会的想象力


时代不可避免剧变了,我们都要设法活下去


和相互欣赏的人一起丧这件事真是又传染又治愈。


人生就是一场出埃及记


靠不住的“自古以来”与走不出的“边疆中国”


不好意思,我夺冠了


妹妹高考结束了,希望你不要做一个知识分子化的人


春天不是读书天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