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81：美国的本色

接下来会用三篇文章来阐述美国社会的基础结构，本文先简单概括性的阐述提纲：信仰的坍塌，农场的瓦解，社区的破败。这三篇将阐述如何去理解美国社会基础结构及其关键节点，社会基础结构的内在制约决定置身其中的个体的行为边界，即便是美国总统也不例外，我们不要试图去做别人肚子里的蛔虫，我们需要看清这只猴子关在什么样的笼子里——即便是俾斯麦和梅特涅也不过是关在某个笼子里的猴子，笼子决定了它能够腾挪的空间——土壤和地形决定什么植物能茁壮生长，什么植物会水土不服。社会的基础结构是覆盖其上的族群文化、人群心理、社会制度的基础。这三篇都是《结构学》基本原理的应用，《结构学》主体内容的草稿会在觉悟社中逐步更新。

一盘棋并非把棋子摆放在棋盘上所呈现出来的态势，而是双方在求存博弈中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所呈现出来的轨迹。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是不存在的，不管多么复杂的事物，都存在相互交织的演进脉络，甚至存在某种一脉相承的内在轨迹在制约着表层的方方面面。

信仰的坍塌

许多人对美国一直存在深深的误解，认为它只关注未来缺乏厚重的历史文化的沉淀。美国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而是欧洲的异端们漂洋过海建立的家园。我在觉悟社中一直推荐马克斯.韦伯的著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因为它从某个侧面揭示了美国社会共识的源头。在这个理念中，清教徒提倡忠诚守信，勤简节约，将积累投入创造增量的生产，并循环往复的挣更多钱，是一种荣耀上帝，完成自身的使命的方式，而且这样的行为在信仰上是无比虔诚的行为。生命体的行为是需要内在驱动力的，而一致性的行为尤其需要某种具有明确导向性的激励机制的驱动——它有机的将资本主义初期的原始积累和从漫长的中世纪中演化出来的宗教信仰无缝衔接在一起——宗教信仰天然具有以极低成本激发人内心热情的特征，这个特征能够形成结构力量，通过内在的激励极致不断的转嫁成本给个体，从而引导所有的个体的行为符合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需要，继而形成一股洪流，并以创造的成果反向验证信仰所创造的奇迹。这本书也曾经在上世纪80年代鼓舞中国的知识分子投身于实践使命的洪流之中，今天掌握中国民营经济命脉的92派当年就是深受其鼓舞而下海的精英群体——真正挣大钱的事业，其出发点绝不仅是为了挣钱满足自身的私欲，而是为了某种带有自我激励机制的使命！

我曾经反复提到过：当某种观念被广泛接受，某种资源被充分利用之后，基于其上就会逐级累积出一层又一层的产业，这些产业会不断的吸纳人群和资金，让许多人将围绕它而生存，继而形成一种具有共同意识和共同利益的共同体，不管在什么社会，它都不仅仅是社会分工协作中的产业，也会成为社会权力体系中的一方势力！这方势力一定会为了自身的存续去争夺更多资源。在古代这种社会资源分配权的争夺是通过有组织的暴力来决定，在现代则变成了议会中各社会群体代表在不失控的规则下进行博弈。

美国历史虽然只有200多年，但五月花号带去的人群并非走投无路的草寇，而是有着高度自律和文化素养及理想追求的清教徒群体。他们的身上继承了自从古希腊到古罗马再到英格兰一路沿续和不断向上累积而成的文化传承。当安格鲁撒克逊新教徒为了逃避旧大陆对异端的宗教迫害而远渡重洋到新大陆建立理想家园之时，凝聚他们的是对上帝的虔诚和在自由的土地上建立理想国度的憧憬，具体实施参考的蓝图是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的共和制度。

这个拥有高纯度新教信仰的精英群体，同时具有严密的组织性和远渡重洋开拓未知的魄力，还继承了自古希腊以来西方文明垒积和传承的一切智慧。他们的身上携带着美国的两个基因：纯粹的信仰和开拓未知的勇气，其行为指向一个高度理想主义的目标：建立一个符合清教徒理想的自由社会。美国是一个大熔炉，是人类文明的集大成者，但它自始自终都存在主导者！

在早年美国社会规定牧师和法官不能从政，清教徒及其传承者坚信：守护上帝的律法和守护人间的法律的人是不能被政治所困扰，因为政治主导社会资源的分配必然纯粹不起来。无论是人心之中的天国秩序还是基于契约的人间秩序的守护者都必须超脱其上，保持纯粹和公正。另外，无论是古罗马还是古希腊公共权力的行使权都必须具备前提条件——包括主持正义的社会影响力，或者是拥有产业，或者是积攒的军功。不管是那一种，都是能承担社会责任并证明过自我的筛选条件。虽然宣称“天赋人权”，但是，美国社会对“人”的定义最开始限定的范围非常的窄！后面的不断放宽源于特定历史时期的各种需求——当古罗马皇帝轻易的赋予所有进入疆域内蛮族群体以罗马公民的身份之时，罗马帝国的破败就从此种下了不可逆转的种子…

我们在《结构学》的《C4：道德与宗教》中阐述过：信仰从原点确立了价值和是非的终极判断，继而由终极判断衍生出渗透到日常生活细节中的各种是非和价值判断——包括道德和法律体系都是这种渗透到日常生活，由终极判断演化出来的体系。这种体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充当仲裁者的角色。

真正从源头凝聚美国社会的是清教徒心中最虔诚的新教信仰，以及由此构建而成的严密组织和赖以长其稳定存续的社会经济的基础结构。信仰是社会最大的共识，当共识被稀释之后，社会的组织成本必然逐渐升高，它会最直观的表现为整个社会不断升高的债务。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对秩序的守护是持续存续的基础。守护秩序的人群不但具有虔诚的自我约束和自我激励特征并具有严密的社会组织度，同时存在能持续产生和培养这个群体的经济基础结构。多元化必然是有利于强化共识而不是稀释共识，必须拥有严密组织起来承载共识的主导群体。否则，它就会导致信仰的坍塌，继而让整个社会的共识变得虚无并逐渐瓦解… 当维系秩序的成本超过某个阀值之后，整个社会就逐渐陷入万劫不复的坍塌之中…

农场的瓦解

让欧洲人津津乐道的是“罗马治下的和平”，但是，很少有人去深究罗马治下的和平是如何搭建起来的。罗马人和同时代的秦朝一样最在乎的是秩序。而维持秩序的方式，东西方都拥有惊人的相似性：罗马人通过武力为其体系下的同盟国和自治城市提供保护，同时也惩罚其任何违背秩序的行为。罗马人为其体系下的每一个国家和自治城市修建通往罗马的大道，所以“条条大道通罗马”。这些大道不仅仅是快速运送兵力的军事运输线，也是各地与罗马发生商贸和经济往来的物资流通管道。我们曾经在《结构学》的框架中阐述过：人员和物资流向的地方就是权力聚集的地方，商贸流通的方向决定一个地区的归属。中国古代的人员物资都流向京城，无独有偶，古罗马治下的各地的物资和人员也通过罗马大道流向罗马！

秩序的守护需要一个群体，也需要一套机制。然而，任何机制的运作都依赖人，因此，归根结底，秩序的守护依赖一群被某种能够不断传承的共识严密组织起来的精英群体，他们就如同整个社会结构中的节点，这些节点构建起来的社会骨架维系着秩序并确立了边界。

如此一来，产生和训练这个群体的机制就变得无比重要。教育的本质是什么？教育是统治群体的专利，它本质上是用来培养社会未来的统治者——它决定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决定了什么样的人是合格的，什么样的人是不合格的。这些判断和筛选，决定了什么样的人会成为社会运行的骨架支点，也决定了这样的支点具备什么样的素养、才能和资格。

无论是中国的科举制度，还是西方的领主制度，都会让构成统治机器的零件从有产者群体中诞生。我们曾经在《依依东望，望的是时间！》中阐述过：统治机器的组成成员必然与社会真正的统治群体相契合，基本暂时不匹配，时间也会逐渐让不匹配的部分凋零，并逐渐筛选和替换为相匹配的子弟。

在漫长的时期，欧洲社会的领主和骑士制度不断的产生和训练成为社会结构支点的成员。中国则是由科举制度不断训练组建统治机器的成员。无论是那一种都存在一个共同的特点：以土地为社会的核心财富，以占据土地的多寡来区分层级。在这个阶段，一个家族如果占据足够多的土地，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就必然能够从后代中培养出能占据更大权重社会结构支点的人物，继而开枝散叶占据更多社会结构的支点，成为秩序的守护者。

不管是庄园还是农场都是古典经济的基础单元，土地可以代代传承。工业化之后的社会，这种经济单元转化为以公司为主体的现代资源组织方式，然而，即便公司的股权可以被后代所继承，但市场中公司的存续能力远不如土地作为财富基础时那样稳定。工业化越充分，集中度就越高。除了托拉斯之外，其它都逐渐沦为缺乏独立生产和生活资料的打工者。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坚守信仰的独立灵魂源于独立自主的经济保障。秩序守护者的训练是依赖独立的经济基础的，当信仰逐渐坍塌，社会共识逐渐被稀释，经济的命脉越来越被托拉斯寡头们垄断——它们藏匿在暗处越来越隐蔽，却通过控制的媒体、金融机构、工作岗位等社会方方面面的生产生活资料，引导千千万万人群的行为。让这些个体在思维、心态、喜好、判断等方方面面都更符合自己构建的社会体系的原子要求…

当社会结构搭建的越来越复杂，置身顶部的人所能掌控的资源就越发丰厚，而其影响力所占据的权重必然越来越超出其它所有节点。英特尔的一个芯片架构师设计了一个芯片，让公司瞬间开拓一个全新的业务，达到拯救公司的效果。这样的节点是无法制衡的，即便参与自由交易，也缺乏对手盘！这个社会越来越向这个社会演化，日益复杂的结构工具赋予关键节点越来越重的权重。美国社会是这个趋势发展的最快的社会，所以，它表现的越发突出。美国南北战争中代表集约化的工商业和金融业战胜代表农场主经济的南方之时，美国社会就在十字路口做出了导向这个趋势的终极选择…

工商和金融天然具有全球特征，它自身的结构特征决定了后面的所有事情，美国的金融和产业向全球流通，造成了华尔街的烈火烹油，同时也将三层内循环的美国产业拆的七零八落。这是一个自然演化的必然过程，从原点上就决定了后面的走势。我们正是看到了这样的结构特征，才在一年前预测了贸易战的不可避免，同时预言全球分工体系的碎裂必将越演越烈…

社区的破败

美国社会是一个由下而上自我组织起来的社会。它源于农场这种经济形态的演化。农场主和牧童之间的关系，类似于过去的领主和仆从。农场主必然会守护自己的农场，同时会掠夺土地扩大自己的产业。这一点在极度写实的好莱坞影片《德州长子》中表现的非常真实。民兵组织源自农场主的联盟，他们是土地贵族和骑士制度的某种变种的沿续，凝聚他们的是虔诚的信仰和守护财产和崇尚自由的共同群体特征。

自组织的社会往往能够自我进化出一套低成本维持秩序并解决各种内部冲突的机制。在漫长的时间中，中国社会的农村通过礼教和习俗在最大范围以最低成本维持秩序，通过家族长老和乡绅组成的社会权威为日常冲突做出裁决。美国社会自下而上的组织方式进化的更加到位。他们基础社会结构中的三个关键支点分别是：教堂、市场、市政厅。教堂负责为人的行为做价值判断，市场构建交易体系让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通过交易来完成。市政厅负责通过暴力来维持人间的秩序。

这样的自组织社区存在一个致命的弱点：它要求所有的个体都必须承担其自身的责任，甚至为了捍卫某些原则主动挺身而出。如此一来，才能让低成本的方式维持秩序，达到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效果。它的终极价值判断源于信仰，日常冲突由法庭裁决，其它事物都由市场来完成调节。当信仰凝聚的共识被稀释之后，价值判断会逐渐呈现混乱状态，法庭的裁决如果遭受不同价值判断的干扰——比如说“某种政治正确”的干扰——仲裁的社会约束性就会大打折扣。秩序的失去会干扰市场的运转，让非市场因素干预交易，持续的提高交易成本，从而不利于创造增量，并让维持社会秩序的成本持续升高。当成本升高到一定程度，社区的破败和秩序的丧失就不可避免！

后记与总结

生命体对资源的需求是无限的，而载体转化能量的能力是有限的，由此形成的终极悖论会在社会生活中衍化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一旦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及时满足，就会呈现出终极悖论衍生出来的社会问题。

我们在《结构学》的框架中阐述过：所有的结构都是工具，所有的工具都是载体——包括生命体本身都是能量转化的载体。生命体是拥有生命特征的结构，生命特征的显著特点就是能够自己攫取外部资源并转化为能量维系自身的存在。因此，生命体的结构特征决定其求存行为的方向是维系自身的存在和持续提高攫取资源和转化能量的能力。

当一种资源被广泛开发利用，围绕它就会形成一层又一层的产业，而围绕这些产业就会聚集海量的社会个体，这些产业会成为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这种在生命体存续层面的共识会让他们快速形成一个整体。换句话说，无论是什么社会制度下，这些人都不仅仅是一个产业的从业人员，也就自然而然成为社会生活中一股有组织的政治势力！这股势力为了自身的存续，必然会以最大的力度去占据甚至掠夺有利于自身存续的各种资源，从而产生某种循环叠加自我强化的结构性扭曲。

我们必将面临一个越来越不确定的生存环境，无论哪个阶层的人都需要在自己的生存结构中寻找出口。对复杂事物的判断首先要抓住原点悖论，其次才是识别关键支点，捋清其结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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