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新十八首 | 反对自己的人

反对自己的人（1）

彻头彻尾地抛开已是不可能

虚幻的赞美恰如镜中口红

给你以继续奔走下去的勇气

扶起崩塌之塔并非你本意

但在敌对者那里却得到

巧妙的扭转，一种新的掠夺

在慢慢抽空你，无能为力

于是为枯萎的花草浇水

你创造了极端的面包与囚笼

一边喂养一边囚禁

这样的冒险从文字传递给喉咙

吐出来即是对猛虎的吁求

吞下去必会引起长久的腹泄

2018/1/15

反对自己的人（2）

该怎样走向那沉郁的低处

牛肉在锅里，而牛在远山，细思极恐

分离的哲学如剐骨如剜肉，作梦的游丝伴着清晨雾气

人掩面，树落叶，光秃对无语，细雨钻进窟窿

就是微澜轻烟，就是青菜覆雪，就是霜冻狗屎

烟花正确，而沉沦不该，一碗水可活命

无羁亦无道，取直舍曲，曲才是林中路，走着走着就会遇上纪念碑

2018/1/16

反对自己的人（3）

肉体向灵魂献出片刻沉沦

骄傲的巴掌间有垂死苍蝇

但我的怜悯不被允许落到那里

它既不像细雨也不像微风

焦渴感日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是狭小又枯燥生活的创可贴

可消解古老敌意

用沉沦在肉体上挖个洞才能

回到自己，让月光直照进谷底

“我们自身那欢乐向上的力”※

就会显现，哦，那里有

苍蝇再度飞起带来的小赞美

※：里尔克诗句

2018/1/16

反对自己的人(4)

早晨，把衣裳挂到浓雾里

决定都滴着水，而结果是干燥的

令眼睛干涩又模糊

翻书写字也买来菊花和枸杞

雪在体内飘，树木从喉咙里伸出手臂

晴朗天气也是解脱羁绊之一种

颤抖的事物附着于窗玻璃上

那么不自信，可以轻易擦掉

连同它的阴影

它曾深深地透明地凝望着我

直到身体开始颤抖，出现巨大裂痕

2018/1/17

反对自己的人（5）

左边和右边，有两间

空荡的房子争相拉扯我入住

2018/1/17

反对自己的人（6）

枝条悬空抽打什么？哦，是虚空

如果感到疼，你是虚空的一部分

冰椎子里有小宇宙，和房檐

用甚于冰的寒气相互拥抱寂寞

常识里的爱在打滑

它的常态是候鸟洒下几片羽毛

切割机从清晨开始工作

你把影子留在冰椎里然后走向它

2018/1/18

反对自己的人(7)

似乎总是在厘清自己

以此来表明自己在日常分野里

仍然保持的正常性

但越来越艰难，越来越

不愿说出那独一无二的不

以规避不解的责难

哦，这当然不能怪你们

我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像我梦到的指纹

还没找到应该属于哪一枚按钮

我甚至不期望能找到它

鸟儿从树枝上飞下来

光线里缠绕着某种看不见的神秘

我们可能更多是

在这种类似的神秘中活下去

2018/1/22

反对自己的人（8）

星期天晚起觉得面目可憎

镜中耷拉的眼袋，盆中垂落的白发

脸色灰暗瘦如刀削

向窗外吐出几口难闻浊气

污染了美丽世界，此犯罪的开始

将废物垃圾装进方便袋准备

出门时扔掉，要斩断它们和我的关系

搓臭袜子像搓自己的皮肤怎么

也搓不干净，身体爬过一串凉嗖嗖

同样凉嗖嗖的是外面下着雨

和你视频时你都能听见

冬雨打在防雨棚上的叮咚声

由此可见雨滴之坚硬

临近十二点了，但不想做饭

懒惰像山坡上野草懒洋洋地杵着

在等待啃食的羊群

是的，它们终究会来的

那断草之声既是痛又饱含怜悯之爱

2018/1/22

反对自己的人(9)

据说暴雪要来，这无疑是

枯燥寒冬的燃点让你们兴奋起来

你们如此表述：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

不下一场雪就不像是冬天

期待亦是朝向回忆，那结冰河面

掠过的影子并没随冰块融化

但肯定回不到那里了

反对的人无一例外都掉进了冰窟窿

心知肚明的事一旦被道破

就显示出了它的残酷性而不是美感

早晨顶着寒风骑摩托车去上班

我也相信了雪会到来，我会在雪里

站立片刻，然后像那结冰河面

掠过的影子一样再次活在时间的记忆里

2018/1/23

反对自己的人（10）

上班翻开台历才知道今天腊八

吃了一惊，而电钻声仍从远处传来

空濛光亮里寒风阵阵掠过屋舍

又席卷了枯草和近山，大地

在萧瑟之中等待雪的来临

昨天一天我都在想如何安排雪中的日子

仿佛我可以操控这短暂时光

但时间过得真快呀，快到无

数一数手中所剩之物，悲从中来

龙湖大片滩涂上鹭鸶也曾深陷

一年又一年我这样宽慰自己

希望暴雪也运来一副闪亮的起落架

2018/1/24

反对自己的人（11）

孤独感来自于对自我的厌弃

我假装和你们一样

一柄自制的锉刀一直在

不停地磨

反对自己的人（12）

用一场雪来反对自己最终会落空

当然，沉醉片刻未尝不可

在漫天大雪里走动不会变成雪人

却获得了一颗雪人的心

假像涌上树梢，不应被视为背叛

要不怎么会有花朵喂大的天空

一夜之间，所有的房子都变成了

象牙塔，你不会再去堆无心的雪人

你踩着雪匆匆前行，看着它们

在“咯吱咯吱”声中一点点倒塌

2018/1/25

反对自己的人（13）

雪还是没有落下来

但冰馏子挂满树枝看上去

像银色的花，有晶莹剔透之美

长长柳条凭空生出一串串珍珠

而低矮的球形植物纷纷

亮出了暗藏于叶脉里的剑

晾在阳台的腊肠也伸出了匕首

我躲开这些显而易见的寓意

沿着龙湖边的栏杆行走

那些发臭的淤泥和废弃的水管上

也长出了美丽的冰花

丑陋的事物上竟然有美的依附

不少枯死的树枝上同样挂着冰花

亮晶晶的，复活了一样

2018/1/25

反对自己的人(14)

晚上打开窗坐在窗台边抽烟

细密的雪和弹落的烟灰飘在一起

低温下树上冰棱一整天都没化

风吹动它们哗哗响那是一群

身披铠甲的黑暗骑士在急行军

他们要赶往我们无法到达的地方

那是些什么地方我们从来都无从获知

只能伸出手接住一两片雪花

等着它慢慢融化认为这就是全部

2018/1/26

反对自己的人(15)

从小饭店吃完晚饭和儿子踏雪回家

街道旷野一样安静，车辆和行人极少

雪夜，道路显得比平时更宽阔

我们踩着结冰路面小心翼翼地行走

我一边听着脚下喀喀喀的声音

一边听你兴奋地说着校园趣事

两种述说交替着从冰面滑向远方

和我们滞缓的脚步相比它们如鱼得水

人行道上小树每片叶子都被冰包裹

栖息在上面的鸟儿也不知踪影

它们可能还有另一处更为隐秘的居所

没有被这个世界所覆盖

2018/1/29

反对自己的人(16)

阳光照在冰雪上明晃晃的

明亮才最接近虚幻

悬挂在头顶枝叶和电线上的冰椎

纷纷扎下来像一阵箭雨

包裹树叶的冰几天都不化

有多少生命会在这样的虚幻中

慢慢死去不可估计

被冰雪压断的枝桠裸露着新鲜伤口

意味着理想的折断

折断它的正是这近似虚幻的明亮

你向往的明亮中往往是

悲多于喜，那么多人在冰面

满怀热情和喜悦一再滑行乐此不彼

2018/1/31

反对自己的人(17)

我不断提醒你们脚下湿滑的积雪

和水洼，以及在冰块上蹦跳的危险性

我沉闷又无趣，在失业状态里

虚构了精神上的现实并广为传播

我有些害羞并以此闻名

一切都在计划当中，唯一要做的

是对时间的等待，我有足够的耐心

酷寒之日我不用空调或取暖器

独自钻进冰窖一样的被窝

必须这样，为了证明我是一个独裁者

我还给你们配备了空调和电热毯

（读布罗茨基《论独裁者》）

2018/2/1

反对自己的人（18）

我已陷入

那深深的泥沼

惟有此能抗衡非我的世界

犹如我深深地存在

某处，我只能如此表述

不适症来自碎玻璃的反光

肯定每时每刻都有人

在角落里摔碎杯杯盏盏

在摔碎之前他们都是

完美的另一个

摔碎之后就回到了自己

总有人来清扫

这满世界的碎玻璃

清扫这些碎玻璃的人

通常被称为上帝

但没人见过他的模样

没人见过他的模样

2018/2/9

张建新，1973年生，安徽望江人。

男诗人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