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愚 | 春天的死亡方式
莫笑愚的诗
是的,生是破碎,
死才让一切复归完整。
—— 题记
1.早春的一个谎言
立春那天我被告知
寒冬正在过去
暖天气就会来临
但是午夜突降暴雪
摧毁了鸟巢和巢下
周而复始的生活
没人知道你的脚下
被预置了时间陷阱
你其实没有更多机会
等待花开,等待
在春天北上——
早春的一个谎言
像冬雪一样白得纯粹
将你永久滞留在原地
将暴雪折断的松枝
和所有诧异得
只顾撕心裂肺的人
封冻在新千年的冰川纪……
2.悲伤掠过城市面部
他们从城市不同的角落
从较近的郊区和更远的村庄
赶来,只为见你最后一面
雨下在你的周围,下在
每个人的头顶和内心——
而你静静地躺在那里,
在临时为你准备的空间
等待最后的告别
绝望来得如此突然
偷袭了身陷困顿的人
其实乌云已经涌动了多时
隐约的闪电总是被忽略
直到最后一声霹雳
无可挽回地将尚在睡梦中
用幻象和假设麻痹自己的人击倒
局外人,身在局中被蒙蔽的人
选择性地铭记某些片段和
似是而非的真相,把整个事件的
因果和逻辑肢解并丢弃
我看见了那双深怀爱意的眼睛
噙满泪水,她完整地献出过自己
一再声索自己绝对排他的权利
现在,在众人汇聚之地,
悲伤不是被书写,
而是被镌刻在她的脸上,
随泪水一点点加深,然后
成为日食,把蚀骨之痛
还原成明亮的刀光剑影
彻照那一道道醒目的伤痕……
3.For the time runner
跑在时间前面的人
比时间更早熟
他甩开双腿
逆风奔跑
蝴蝶回到茧里
时间回到它的壳*
他的额纹不增不减
我们终将熬过冬天
注:* 此为借用策兰诗句,见《花冠》。
4.你预知了死亡将临
你最终看见了死亡的黑色翅膀
它们在不远处扇动
美丽如蝴蝶,残忍如鹰隼
黑翅的天使也是天使
他们觊觎你的青春和命力
等待伺机挟你而去
那些大大小小的干渠,支渠,斗渠
遍布全身,开始决堤
来不及了!崩溃的堤坝
在洪水到来之时已无法修补
凶猛的洪峰呼啸而过
先是惊恐的尖叫,跟着是短暂的死寂
而更大的风暴席卷,随后掀翻了
一丝丝残存的理性……
5.惟有死别是完整的
不说告别——
让缺失的天竺保持缺失
残损的屋宇照样残损
让连续的阴雨下在漏风的屋顶
风雨从打开的飘窗溜进来
雨丝明亮,风声呜咽
一屋子残损的家具
留不住你,却留下了你的疼痛
你是那样轻,轻到红色的血
像瀑布,不是从悬崖坠落
而是从每一寸血管,从头顶
飞升。那神秘的通道
不是虫洞,是彼岸为你打开的门
只有当你走进那炫目的光中
我才能说我已经姗姗来迟
——尽管我是以离弦之箭的速度
向你奔赴
如果悲哀能够唤醒什么
我愿意用它交换你的一个笑容
如果眼泪能够挽救什么
我愿意用一生的泪水换你
多一分钟的驻留,至少让我有机会
对你说,让我们继续
一切还来得及……
但告别注定要来,我隔着玻璃
抚摸你,你是安详的,
你打了一个盹,我们已相去星河万里
此刻,惟有此刻,我才相信
你永久的离开是一种顿悟
在茫茫人世,惟有死别才是完整的——
6.从树的华盖
飞升的雨水,从早春的眉骨上
飞升,带着菩提之光
寺院里,和尚们的唱经声
绵绵不绝,嗡响在我的耳鼓和胸腔
如檀香缭绕给我宽慰。(哦,我祈祷!)
你的灵魂从我的掌心飞升
像白鸽冲向天空,早春的雨水淌成激流
在青青的草坡上荡漾,那一泓池水多纯净啊
整夜无眠的时候,想你,看你的相片
回忆你青春飞扬时脸上纯净的笑容
它们灿烂如阳光,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而你到来,只为作短暂的停留
你原本不属于这里,当善果被乌鸦啄食
污浊的河流载不动你的明亮
肮脏的食物只能暂时填饱你的胃
而骨髓已发出了沉重的抗议
仿佛激战之后,狼藉的战场上
最后的惨烈的嘶吼,终于,啊终于——
我只能放手,让菩提托举你
渡过宽广无涯的界河
那明亮的雨的声线,悲伤的雾
同你一道聚拢,一起消失
在来的路上,没有谁会驻足
停顿良久。你也不必为我逗留
叹息和隐忍的呜咽来得不是时候
迟来的诵经声,整天整夜不绝于耳
你渡过那条界河了吗?听见她的哭声了吗?
早春的寒冷顺着雨水,从衣领开阖处
闯进我的躯体,溪水流遍全身
呵,那冰凉而潮湿的早春的抚摸
将骨灰触及灵魂的香气
从皮肤表面的每一个毛孔传递给我
莲花闭合,香炉生烟
那些摩肩接踵的香客微闭着两眼
双手合十,怀揣各自的心事和企望
求观音,财神,灶王爷送子送福送黄金万两
而每个人的掌心都是空的,那空啊!
仿佛虚置的时间之瓮,盛装生命的香炉
只剩香灰是真实的
——哦,不!连香灰也只是空
我没有更多的思想与你分享
悲伤如狂雨淹没我窒息我
我知道冬季业已完结,正如衰老的生命
终结于希望,但你却过早地卸下肉身
把它留在了春天到来之前
明亮的雨水从树的华盖上飞升
像许多小粒的香灰在飞舞
和尚的黄袍被檀香日夜熏蒸
你若有知,请让我为你安放这根蜡烛
为你点燃从天外飞来的缤纷的雨水
我手里的檀香,有你灵魂的火焰
在峰峦之间,寺院里,雨雾迷蒙处
幽幽地闪,从不消失,从不走远……
7.琥铂色的黄昏
是的,是今天也是昨天
是许多个昨天走成的今天
奔跑的马驹突然停了下来
它崴了脚,一瘸一拐地走
然后跌倒在地。它的身后
枯草蔫黄,夕照如金,
它年轻的鬃毛在夕光中闪亮
像一团燃烧的火席卷草地
马的鼻息盖过风声
鼻血如注,在草地上流淌
冷风将血液凝固,成为鎏金的琥珀
在枯草之间,这新鲜的血液
沾染了夕阳的颜色,与黄昏融为一体
是的,小子,是今天也是昨天
是许多个昨天走成的今天
你刚刚准备好奋蹄,迈开了步子
就跌倒在腾空的一瞬
你来不及眺望远方,也无法
回头观望,调整起跳的姿势
一切悚然而来,尖叫而去
你走以后,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
就只剩黄昏。你躺下的姿势,
保持了生命最初的样子
而琥珀色的世界,
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惊奇
由于那些遗落在衰草间的琥珀
已经将松籽和松枝封存
有翅和无翅的昆虫
也保持着它们最初的睡姿
那些被火山灰掩埋的
被挖掘出来时
再次闪烁润泽的生命之光
我们重新合而为一
黄昏的蜜蜡,被血液浸染
成为琥珀内在的一部分
正如你内化于我,我内化于黄昏
以后的日子,分离就意味着破碎
意味着所有小心翼翼的裹缠
被粗暴地剥离和碾碎
当黄昏也值得期待
你其实成全了这破碎的完整
8.途中的镜像
要描述你现在的样子很难
那日以后,你只出现在梦中
有时躲在一块薄纱后面
有时干脆用大雾裹住全身
你不再以面孔示人,
不再说出任何一个词,
也不像幼狮发出低吼。
人间的情愫,悲伤,恐惧,
愤怒,甚至小心翼翼的
呼吸,都不再困扰你
你自顾走入镜中,
把道路一分为二——
一半留在身后,
让爱你的人去仔细辨认
另一半在镜中延伸,
通向无人抵达之境。
你眼里的瀑布在镜面奔涌
却不会沾湿一根睫毛。
这是一种解脱,一种解脱吗?
那还在说话,泪流满面的人呢?
她日日向你絮叨,口吐檀香
爱是一束铅弹只向你瞄准
那坚实无形的蛇一样的铁链
被她每天握在手里操练
你无处可逃,即使遁入空镜
即使隐身不见——
但我现在需要一些回声
一些比回声更悠远的声音
来确认镜中的你尚未走远
风在吹,大雨如注
你的面孔既真实又虚幻
仿佛可以用手指捅破
而你向我走来,身披浓雾
比途中的镜像更像一场久别重逢
9.清明
又到了一群人哭另一群人的时候
哭也像轮回——
韭菜一茬一茬地长
人群一茬一茬地哭
野草枯了,野草绿了又黄了
这人间的泪水永无止境,她一直在哭
哭欢欣有尽而悲哀无穷——
那些圆形的事物总会形成某种闭路回环
起点即是终点,出发就意味着离散
像人间的爱,月亮的盈亏
相对于残缺,圆满的日子屈指可数
她说要用一生归还生命的馈赠——
那就哭吧,妹妹,哭尽余生泪水
然后像子弹射向靶心,消防车扑进火场
你重新投入粗糙凹凸的生活
10.野火像春草
壁炉里的火再次被点燃
这次燃烧的不是木柴
而是空气,是夜晚灯光下的池水
这次的壁炉不在庭院,
在客厅,室内最醒目的地方,没有客人到访
没有低语,她坐过的椅子是空的
春天的搏动隐藏在沙漠的每个角落
野火点燃春草,野花隐约飘香
她眼里的火光已经灭了,峡谷里幽香暗浮
有人在春天纵火,他有水的性情
兼具草的骨骼,柔软而不易折
像活在平凡叙事中弱不禁风的人
他一直拒绝在清明凭吊亡人
要他们活在每日的思念中
有时唤他们重回人间,继续领受苦难
11.春天的死亡方式
就是词语的死亡方式
是独立于树木的叶子的死亡方式
打了激素的成熟除了便于提早收割
对于事物本身,获得的只有虚胖和骨质疏松
钙化的土壤照样养育花草河流
但河流不会在三月泛滥,几乎成灾的
是最先忍不住激情的樱花
它的绽放让春天的高潮过快到来
让脆弱的人群纷纷染上花粉病
却缺乏恒久的持存
随后勃起的是雨水和雨中的风声
去秋的枯叶,作为对整个冬天的纪念
一直在树梢坚守,直到作为春天多余的部分
与凋谢的花瓣一起,被吹进时间的洞穴
从一月到三月,死亡的幽灵频频降临
生命被否决的过程,悲哀痛而无言
就像语言被肢解,高超的卸骨师
却始终没有出现。这其实不难理解
平静的湖面微风不侵,越靠近河底的礁石
才越是暗流汹涌。词语的巨响
只有在经历生命的深度沉默之后
才会以语言的激流冲破痛不欲生的隘口
(2018年2-4月作于北京,华盛顿和加州棕榈泉)
莫笑愚,女,60后,博士,祖籍湖南岳阳,旅居美国,康奈尔大学汉弗莱访问学者,现为某国际组织驻华代表处高级专家。2010年开始在网络上进行诗歌写作,作品散见于《幸存者诗刊》,《卡丘》诗刊,《特区文学》,《诗潮》,《诗歌周刊》,《长江诗歌》等纸媒和大量网络及新媒体平台,并有诗歌被收入《北京诗人.2015》,《中国诗歌排行榜》(2015年、2016年、2017年),《长淮诗典》等多种选本。2016年参与《新世纪中国诗选》的编选工作,任副主编。有诗集《穿过那片发光的海》出版。获第三届卡丘·沃伦诗歌奖。
女诗人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