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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玛 | 叫我怎能不歌唱

窗户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白玛,女,山东临沂

本镇即日


中午,吃了五个煮土豆;黄昏,吃了一份腌卷心菜。

两个山居的朋友披着寒气推门进,后面却没有跟着

猎枪和熊。在我们镇上,连镇长也在抱怨

一场梗阻的雪迟迟不落到他土气的灰毡帽上

朋友们吃着面包蘸沙拉说笑着

我明显心神不定

我将一封火一样跳动的远方来信慌忙丢在窗台上!



一个下午安静的时光


我有一个下午安静的时光独自游荡在明晃晃的小镇上。

一头脚步柔软的豹子经过寂寞小镇古老的下午时光。

邮局门后写信的独臂外乡人他不在了,只有影子吊在

空空的一个下午之安静时光。

偶尔我回忆起片刻沉醉的日子里细致的痛楚,

哦,我心里分明藏着一个大海和众多微物之神。



无词之歌


爱你甚深,我只能唱首无词歌

好象潮水向大海唱出昼夜不停的依恋之歌

好象时光对我的催促之歌

我一个人在路上

偶尔唱到这首歌中的哽咽部分

或者阔别重逢的停顿时

当晚星如泪珠坠落青草地,四野沉静

我又想起你啊

这歌胜过大地上所有语言、所有的诗



哑语


像是在病中,桃木床,像是大梦初醒

一语道出皇后的身世:绿脸孔的她

你是否在听?短发、晦气、无处躲闪

记得这一切,无休止地说

那是一个酒后的下午

你是否在听?一颗一颗的流星和雀斑

躺在我怀中,一个难言的下午

纸牌上的皇后嫁给鱼市小贩

我的笑容天生灿烂  让我们继续吧

掉过头,灾难降临之前,你听我说吧


熏衣草连同一本儿童读物的封面

在最后丧失之前  变卖生铁的岁月

你的乖张、你的小举动和短发

学会一首叫人心酸的歌  冰冻的嗓子


我不同于你。我的族长已经年迈

我的名字微带毒性

你听:萨真,萨真,萨真

钟摆的声音,绸缎对刀锋的请求


这种姿势保持已久。在梦中磨着牙

在暗中挑选干净骨头

天堂的光照在别处  照在邻居家

先洗脚后造爱,终于我哭了


吃掉墙头草、星期五的矮个子

红色比喻老虎,紫色代表电话

喂,另一头是西,剪下羊毛的国家


你吹一口气,将我变成从前秃头的你

恋爱中窃听的你  难看的样子

往水里放糖  任性的你

那年秋天我们越走越远,越走越愚笨


太阳剌伤我的皮肤。我不肯说出来由

用温存蒙骗虫子和翻地的人

属相是鼠,被香气所害

气喘的奴隶,激动得要死


七加上全部的五,等于一顿

早餐已经延迟

第七扇门后住的是跛子

第五道篱笆外是怒放的爱情


(你不要总是大声喊:萨真、萨真、萨真呵

捻麻绳的继母会听见)


那一年我患了伤寒症。白屋顶、绿脸

每天吞吃一颗胡桃  慢性伤寒症

死去的是金鱼,不是恸哭的我

风锯倒了大树,一句话怎能说得清楚?


我画下死神的小模样

一个吝啬鬼,寂寞时出来散步

我还吐露过一些别的什么

比划的双手毁灭着什么


我不过是个哑巴拉着二胡

由作坊来到这荒凉的山坡上

我的名字叫萨真,姓氏早已忘记

我的母亲叫芷,父亲打过仗


1994年《西藏文学》



给女友萨真


你在十月出海,正月翻船

如今冬青树也渴了

我仍然执迷不悟

和少数女人结下冤仇


我多么爱你粉红的脸

我们面对面小口品茶

许下诺言,始终互不戳穿


我是覆手为雨的女子

你是我疲软的手臂上

一道淤血斑斑的伤痕


在紧锁的房门以外

在夏天深处

我数着钟声开始祈祷

萨真。回来。萨真



家族史:静静的阴影


梦见家里的黑漆门

在漂泊中和这些梦里归家的人

直接交谈

香椿树的叶子盖住我家的屋顶

香椿树的梦里没有我要说的话


感谢死去的嫡亲:经我杜造的故事

   得以完整

指给我人迹罕至的路,使脚疼痛的路

留给我白纸和手稿——

《自杀者向往幸福之歌》


自杀者向往人群之歌。

使我吃惊、失声叫喊之歌

我和你,远离家,又找不到岸

自杀者,面色红润的兄弟

把体温传到我们相握的手上


那个瘦小的女人最后离去

我们家醉心纸牌的女人终于离去

你看不到这一切:在沿河地带

丢失狸猫的少年又失去母亲


在半夜流着血

在半夜寻找乡村巫师

符咒和草药相煎的气味弥漫在

   这些手稿中间

自杀者沉着、坚定,蔑视死神


1992年10月2日



家族史:漫游和诋毁


在疼痛中心,在巨大的恐惧之上

众神簇拥这一座宅邸

众神倾听跛足的游吟诗人


我是最小的女儿

迷惑人的女首领

带走所有的吩咐和嘲弄

带走你仅存的护身兵器、护身符

我时而辉煌、持久黯淡

厌倦了孤旅,甚至厌倦血缘和牵挂

有一个巨大的影子

有一次扑面而来的摧毁和诞生


看呵:桑树林里充斥着怀乡病

一簇又一簇阴险的怀乡火焰

这里是我家。特殊的风水和气色

一场场失败的温情、繁衍

沿街漫骂和吟唱。教唆


我有一个野心、一场大错

并非背井离乡的人,如你所料

热爱真实的日光、刀锋,出生入死

必然是你的故友,用柔软的声音沿街吟唱


1992年10月



家族史:危险


出生于腊月的人

有着和我一样的名字和四肢

一些是兄长,一些是熟悉的敌人

马的面孔。一些是我爱并为之绝望的人


他咬断了脐带,抚摸我

曾经是冤家,充当我的生身父亲


在一个星星颤抖的黑夜赋予我多疑和敏感

在早晨拍打我的额头,传授智慧和死

又是谁教会我表情生动?诉说一切预料的灾难


乡下孩子,皮肤黝黑

腊月的霜刀的孩子

土地的早产儿,我,天造的叛逆


不美也不言谈,也不狂喜

等待你接近,以手心、以吻

细辨是不是走失的同族家人


1992年10月



家族史:众多闪烁的言辞


无意间道出我的眷恋。

熄灭日光和灯芯草的埋没的语言

我的血里有着独特的色泽

——你们不能洞察的哀伤以及谎话

你们随我进入夏天哀伤的谷场

喝光我的水,看见这种流动的

血的光辉


优秀的族长,少年时候最初的情人

做着远方的梦、不洁净的赤脚

而且无所觉察,呼声被壁虎打断


在深秋,那些开花的植物真的疯了

占领整个院落

那些失掉叶子的木香藤从容地发疯

张口喊痛,一双赤脚不干不净

而出门的亲人也不再重回家中


1992年10月6日



我想当诗人


每一条河、每个村落都是平原上的一首诗

它们是谁写下的?

每一片稻田、豆子地、棉花地也是诗

它们是谁写下的?

村里村外的树、灌木、野草,也是诗

它们是谁写下的?

深秋里会抒情的高高向日葵是谁写的诗?

不需要朗诵就家喻户晓的春风是谁写的?

几只梦游的黑山羊、一头心事重重的水牛

如果它们看起来也是诗,是谁写的

我只是一个在土豆地里干活的农妇

有一天望望四周的田野,突然间流下了泪水

我知道,我想当个诗人

可是你瞧,所有这一切都是大地的作品

我又怎么能署上自己的名字而不羞愧



晚祷 


愿,四下走动着好心人,有角落令

流浪动物栖身。

愿,文字如神差,歌声抱住每一双腿

世间带包浆的尤物无数

愿那个人老得慢。

愿死神丢了哨子,愿心里有灯



安放


活着时,我把身体安放在你怀里,把灵魂安放在

一首诗的僻静处。

死后,我把身体交给一个孟浪的大海,灵魂托付给

有菟丝子和野葵花摇摆的迷人的黄昏。

咳!真是一个生于安乐、死于安乐的人啊。



我写诗


鱼市守摊的女人笑得象曙光里一朵黑牡丹

仿佛她从未见识过人世间零碎的悲伤

她不过是动手收拾一堆鱼内脏

却动用操持一个大海的架势

同样是女人

可我没有一个颈间鼓着青筋的出海捕鱼的丈夫

网来湿哒哒的小镇的黄昏

和两个泥鳅一样利索地溜进屋门的儿子

我只能写诗



寄给父亲的七段


我早已懂得择日落土

眉眼和你相仿   傲慢的神态出自于你

世上很多事,你尚未叙说

摇身变为父亲,你的慌张多么肤浅


你像一头熊教一只鸭子学步

像一只鸭子教一只百灵鸟学口语

我年满周岁   满腹心机

一次次故意摔倒,还装聋作哑。你是我父亲


三岁我是张狂的喇叭花   五岁我是红杏要出墙

六岁我浑身带着刺   一直到九岁

幸得你的恩宠、庇护,隐瞒这世界的阴影部分

你是我父亲,我亲近和敌对的他人


十四岁,我分外乖张

学你的口吻说大道理,还迷上外星人和飞碟

学你的样子在人群中良久缄默

四肢修长、肤色黝黑,成长得多么容易!


我十九,爱上诗歌,连同一个背运的浪子

父亲说:你这败类------

语气里透着亲切。你是我的什么?

给我绵绵不尽的爱


如今我的面容染上风霜

双眸依然清澈如昔。 可我不能再脆声唤你

在沿途的笑容和尘埃里

嗓子已经嘶哑。不能再脆声唤你


父亲。我看见朝阳跃出海面

看见一阵风安抚灌木丛。看见离家的小兽回首顾望

露珠依偎着青草。马厩里点起灯

含着泪水我看见世上的美和善------躬谢你,父亲


2007年



咖啡馆之歌


我是这怀着绝技的女子。走路模仿一头美丽豹子

我还是易逝的光与影:仿佛成为过去

仿佛成为叹息——我还是那自杀的借口

是谁人的前世。把自己出卖给薄暮时分


我依附于你,钟情于你,饮下你

散发热带水果的腐烂气味

我依然拥有这鲜活的心跳、这皮肤带着水分

我依然带着宿敌的意味,一点点的仇,一点点冷去


“很多年前我出现在这里

像绿色大个子野兽出没在言情里

很多年前有一个我走近这咖啡馆

这迷人的暗夜咖啡馆--------”



听一首黑人的歌


他来时,我不在

我在一旁跳踢踏

他来时,白天

我微微侧脸

涌起流浪的冲动。向往自由的不可淹没的冲动

哎——


他来时,一路

唱:“嘿!小子,你能行------”

这首歌拥抱我

似乎熟识

他来时,我抬起眼,手麻木

到底什么在致幻

他来时,我们都在跳踢踏

他来时

时光不会停

听我寂寞地歌唱:嘿!你能行

你能行



有的事只能早晨做


往脸上涂抹蜂蜜和植物的汁水

化一个类似女酋长的妆

打来邮箱,和来客握手,寒暄

转眼把他们全都删除。记得一句请安

“天凉了,要添寒衣--------”

“风湿病会不会犯?”

伸懒腰,调试腿和脚

把收音机的按钮开合多次

喝啥?那些烦人的杯中物已令人生厌

期望的总在别处。

做啥?做早操,做手工,做爱都不适宜

青春从下水道悄悄溜走

小洋葱被打入冷宫

自画像正咬牙切齿

它的替身正发呆,想找一个温暖的家什依靠

那家伙需要翻跟头来热身

需要变魔术来自娱

也许需要一声吩咐:“天凉了,-------”

邻居在窗前探出半个秃脑袋

去了菜市场还是去公园练剑?

家中女人在梦中正出轨

算啦,那是别人的早晨,别人的故事概要

眼下需要在墙壁上画眼睛,画一千只丹凤眼

再配上诗,迟疑地朗诵

再配上灯光,唾液,两声咒骂,等等

有的是出于爱,有的是垃圾


2006/08/23



我的小镇


如今我像外乡人一样回到小镇。

19岁那年的小镇。从前

我象星星一样敏感,不小心就会受伤

哼着走调的歌奔跑

放声大笑。虚度了多少好年华

轻易发誓,转眼就忘掉

转眼就反目为仇,又和仇人握手言欢

从前,山丹丹花洒满小镇

杂耍艺人带着他的蛇不见了

如今我像一个浪荡子回到阔别的小镇上

我象野灌木在大风里呜呜地哭

像醉酒的人一样絮叨

还不改多情,这点看上去依然危险

仿佛往昔时光重现啊

仿佛海盗船运来了金子

仿佛我不曾消失在这败落的小镇



鲸回大海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大海,你看不见我的泪水了

你去追黑夜那狮子,你去拦潮水那惊马,我走了亲爱的



我想写一首这样的诗


一个人读着它时:微笑了,或者

眼睛忽然潮湿;一个人身未行,可他

正沿着诗里一条乡村小路回老家

一个人被中年附体,一首诗治愈他思想的风湿

也许,爱情的闪电从未被我的手抓住

可是一首诗里贮藏了白菜一样丰足的爱情

一首诗能唤醒一株冬眠的大丽花

一首诗能掀起卧室墙上蔚蓝色的大海

一首诗让一个姑娘变得更美,哦,无暇的美

你我到暮年,读这首诗,忍不住低泣

哎呀,我太想写一首这样的诗



我们村的冬天


一年不能忙到头

我们村也要歇歇

河沟要冻起来

铁锨收到门后

霜落一地

日子突然变得蓬松

杀猪的磨刀霍霍

提亲的换上新鞋

一只黑山羊散步到村外

不知为何有了零星的感伤

稻草垛在思念一场雪

树木一语不发

哪怕过年没有新衣裳

我也是村里最俊的姑娘



我要象写墓志铭一样写诗


洗手,更衣,三昼夜什么都不想,只用来思过。

以前浪费了太多时光和钱,

从此开始节约每一个汉字。

我要象写墓志铭一样写诗。

让诗带有我的口音和脾气,让爱过我的人和

恨过我的人都见字如面。

他们匆匆路过一首诗,他们忽然停下来。

“她一贯惜字如金。就象她还在。”

这样的话总让我流泪。一辈子一首诗啊,

我要好好写。让疾行在大地上的眼睛能认出我。


2011-01- 09



假如

----写给那只名字叫牧歌的狗


假如世界上没有离别,冬天也能赶赴一场花朵的集会

我想起你的时候,你飞奔回来,窗台上摆放露珠和大熊星


假如世界上没有离别,每一双眼睛只会喜极而泣

我唤你的名字,你不必答应,让我轻柔地,轻柔地拥抱你


假如世界上没有离别,海上停泊远洋轮和梦,道路指向天空

我不再结草记日,夜晚不再吞咽单薄的影子


假如世界上没有离别,游子和树也就没有假想的故土

没有一首歌低沉而忧伤,阳光居住在大地上,大地上再没有离别


2010-11-04



我是山东生的


我是沉默的山或一条宽阔的河生的

是呼啦啦刮过的大风生的

我是温暖的土豆的亲娘生的

是盛夏一棵最健美的玉米生的

陌生人,不瞒你说

我是村庄上空一朵路过的白云生的

是混沌中一道凌厉的闪电生的

查看眉目、性情,听我抱拳开口

——拜天地所赐,我是山东厚土生的



故乡,故乡


草垛上该挂霜了,豆荚正恣意享受阳光

该栽蒜了,白菜就留在最后的秋日吧

我的狗,黑子,它的单纯的泪水

和我告别时,二叔说过水牛也有眼泪,我的黑子

它有埋怨的泪水。老房子失修,石臼还在舂米

歪脖榆树愈加显得老迈

二叔抽旱烟叶,还迷信,他说因为

喝了那口甜井水,我才自小模样儿俊的


我一去不回头。象星星一样敏感

我有好嗓子,依然有清澈的眼眸

脚下拖泥带水,手心写着村庄的名字

从春分到霜降,历数闲置的爱情与节气


不是书本,是乡间葬礼,教我认识死亡

也不是民间音乐,是吹鼓班子,使死亡

抹上苍凉。母亲过早教我识字,爱抚我的饱满额头

她从未对这片贫穷的土地说过什么

她是乡村教师,她死了。在我含着露水的六岁年纪

不是书本,是四季分明的庄稼地

是溪流、池塘,老实巴交的乡亲,教会我爱

也不是书本,是玉米穗和南瓜秧

是裹着泥土的花生、红薯,是稻田里那一地黄金

教会我的自然课;而会唱歌的山羊,会说话的牛的眼睛

让太阳和笑容每天升起在脸庞上


我写过矫情的和虚妄的词

我被刀子割破手,血滴在白纸上

因为行走不止,脸上染了风霜

因为风寒和怀乡病,转身时才会泪流满面


农闲其实不闲:杀猪的架好锅和柴火

算命人下了土炕;媒婆踩坏谁家门槛

公鸡们组成清早的唱诗班。多出来一窝猪崽

活计怎能不加重?毛驴也许怀着私念:不再拉磨

改去耕田?它不说,暗自怀着策反

如何分得清晒谷场上的麻雀和土豆?一色的灰

一样的小小褐色眼睛

把无所事事的人赶到集市上——扯两丈花布,今冬换新袄

把多嘴多舌的送去接近瞎子说书人

指使他听杨家将,看他昏昏然去了沙场


我黑发,老模样,口音未改

没有马,梦里回过无数次故乡

未曾拥有王子的爱情,以及海盗船上那一袋子金币

仍有萝卜一样生脆的乳名,有完好的胎记


有空就写一封信给秀婶婶,劝她再嫁吧

被村里人称呼三年的“寡妇”了

她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很美;告诉她不要偷偷哭了

找个象死去的长根叔一样憨厚的男人嫁了吧

二姥娘的风湿不知怎样了?我小时被芦苇扎伤脚

伏在她的背上。她裹小脚,我怕自己掉下来

我的次堂哥有一个参军的梦,他说要当就当飞行员

咦!如今他该娶了媳妇,他把自己和高粱一道种在地里头

母亲的坟上也许草长了,每到夜色来临,我在远方天空下愿她安睡


时光养育我,回忆催人柔软

谁在低声呼唤我?谁让我回眸

漆黑的午夜谁安抚梦

谁寄信来,嘱咐路远天寒常添衣


把我放养在水塘里我就是鱼儿,爬上树我是一只自由的鸟

河里的青蛙们能辨认出我的脚步声

清晨摇摇摆摆的鸭群常有一个扎辫儿的小首领

家里的一只母羊为什么哭?它的两个孩子被牵去集市上

蚂蚱和割草的孩子相安无事,麻雀肆意停留

西邻有只凶狠的鹅,隔着裤子拧我的小腿

我病了几天,好了,家里那只清晨唱歌的公鸡不见了

问祖母,祖母说,傻孩子,你碗里吃的就是

乡村孩子怎么会孤单?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

都是玩伴。不管日子有多难,它们都能活着

风也就把这些孩子们拉扯大啦


给我一个国度,还藏着一个小村庄

给我挥霍不尽的爱情,依旧有伤感的泪水

死亡告诉每一个人:咱们回家了

每个生命都有家可回


春耕秋收,红白喜事,庄户人一年忙到头

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们有一天突然少了一个

全村老少都知道,他不过是住到村外的田野里去了

在拔节的麦苗或泛黄的稻穗身下的土里

他终于不再挂念那些俗世的愁

家家都少不了张罗喜事,儿子娶新媳,闺女嫁去外乡

一个个小娃儿跟南瓜一样滚落在地

老屋下怎么转眼有了白发爹娘?张二狗的娘临死不肯闭上眼

儿子说,娘你合上眼,娘你放宽心走吧------女人们扭头

抹着泪,想起二狗的爹去山里拉石头,两年没音信了


我飞石击鸟,摘叶伤人,因一行诗自弃

因为一束爱情扰乱了季节

查看日历和掌纹,找到我的出处

我和黄金有一个相仿的出处


邮差很少来村里,不如挑担子的货郎来得勤

外头是啥样?跟俺们没瓜葛。乡村集市上应有尽有

邮差一旦来村里,就让人犯了愁:当兵的儿子给家里来信了

或者外省的亲戚头回有联系。可信上说的什么

只有乡村小学的教书先生知道。

从降生那天起,我就开始学词语。比如,“善良”就写在

我所看见的每一张脸上;“欢喜”由笑容渗透

“死亡”从不被说出,是村庄的隐私

“仁义”、“厚道”是村里那些一辈子不识字的老人们口授的词

村里的婶子大娘们常夸我:结实得象地瓜一样

如果妈妈听见了,她会笑得像田野里最美的那朵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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