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众人皆知的模范夫妻,还不够吗?你怎么不明白,我作为情感专家,要连自己的婚姻都处理得一团糟,岂不砸招牌?我可以不在乎名声,我在乎这个家,都是为了孩子能够进入上流社会。”
接到黄丹自杀的消息,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年,她38岁,在旁人眼里,她是“没脸没皮、不知羞耻”的坏女人。我拉黑过她——有段时间,她变着花样骚扰我:给我发裸照,大晚上去律所的路口堵我,开1500块一次的价钱让我陪她聊天:“若难为情就先试着和我聊视频,我只要你做做样子看着我就行。”为了躲她,我差不多半个月不敢去办公室——我和她没有任何纠葛,只是她的离婚代理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女儿都对她嗤之以鼻,她的父母也多次在公开场合向女婿刘世龙道歉:“是我们没家教,让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蒙羞,哪天你打死她,我们都没意见。”那晚我挂掉电话,急忙拨打120并报了警,然后带着一位已婚的女同事匆忙赶去现场。门没有关,黄丹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脸上、颈部都是血,上衣被染透了,左手手里还抓着一把红色手柄的美工刀,地板上一堆沾满鲜血的纸团,旁边的纸巾盒被掏空了。见我们来了,黄丹点了点头,右手手肘撑地,艰难地爬起来坐着,声音微弱:“抱歉,吓到你们了。我不想死,没料到会这样。女儿不接电话,刘世龙在讲课,父母身体不好,担心他们受不了刺激,只能麻烦你们了,我按每小时3倍付费给你们。”我和同事没有多少医学常识,不知脸上的刀伤该怎么处理,只能让黄丹保持平静,缓慢呼吸,跟她说不要怕,救护车很快就到。我问她,除了痛,是否还有其他身体部位不舒服;又问她能否喝水,有几处伤口,颈部有没有受伤,心跳是否正常,身子冷不冷。“你们放心,只有这张脸要不得了。”黄丹在自己脸上划了5刀,两边脸颊分别划了2个叉,中间还有1刀从眉心到鼻尖。“终于得了两把红叉,小时候妈妈只准打勾。”中间那一刀,黄丹说是有两个自己,“要分开她们。”到了医院,医生说还好伤口不深,缝了几十针,除了会留疤,其他没什么大碍。住几天院,坚持打针吃药,拆完线就可以回家了。面对警方的询问,黄丹大包大揽:“我的家庭幸福美满,是我有抑郁症,一时糊涂犯了错。”民警批评她几句,就走了。我疑惑地看着黄丹,她双手盖住纱布,无力地说道:“还能信任谁呢,没有什么好说的,没有真相,这个世界没有答案。”黄丹住院期间,除了请的护工,只有一个美容院的女人来过病房——是她给黄丹提供的麻醉膏,怕自己被调查,东躲西藏了好几天,见没有什么声响,才过来打探消息。她的家人和朋友都没有出现,父母甚至打电话骂她:“要死不死算什么,吓唬谁呢?”只有丈夫刘世龙发消息嘘寒问暖:“听到这个消息我心急如焚,无奈俗事缠身,回不来。以后你可不能这么傻了,再不要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没关系的。”黄丹的手机里全是刘世龙的温言软语,半句不恰当的话都没有,更别说粗话了。刘世龙虽然赶不回来,却在网上为黄丹每天订一束玫瑰花,一天发十几条朋友圈为妻子祈祷:“你不必在乎皮囊,你永远都是我深爱的酒窝姑娘”。他们很多的共同好友都在下面留言:“羡煞旁人,刘老师真的好暖,境界高,自己风度翩翩,有学识,还顾家,重要的是把老婆当女儿宠,女儿当情人一样溺爱。”黄丹不领情,每次送花的人一来,就浑身打颤,吵着要注射安定剂。火红的玫瑰全都被她扔进了垃圾桶。对于刘世龙的嘘寒问暖,她只回复了两个字: “离婚。”第一次见到黄丹是在3年前,当时我正托着下巴在律所办公桌上打瞌睡,一个人女人的声音吵醒了我:“就她了,我要找个女律师——”前台随后跟了进来,说这个客户强行要自己挑律师,我收起双手,仰头看着她站在我面前。见她一脸惊讶,我才想起,中午趁主任不在时,试了同事的耳环,忘记摘了。好在黄丹反应快,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尴尬:“刚才脑子没转过来,我没有性别歧视,既然有缘,那就不找别人,就你了——我要和我先生离婚。”谈好费用、准备签协议时,黄丹吞吞吐吐:“那个,冒昧地问一下,你多大了,结婚了吗?有没有接过离婚案?”我不喜欢别人问我个人问题,没有回答,同事站起来打圆场:“人不可貌相,他在这里摸爬滚打有些年头了。”我顺着同事的话说:“从实习到现在,接过的离婚案件至少几十件了,国内诉讼离婚琐碎又麻烦,耗时长,第一次如果没有相关证据,很难离掉的,你想清楚了没有?”“离不掉没关系的,我不在意这个……”黄丹停顿了十几秒,“你有时间吗?初次见面,要不我请你喝杯咖啡?”我知道她是想私下和我聊,就跟她出了门。在咖啡厅里刚一落座,黄丹就迫不及待的问:“你接过的离婚案件当中,有没有极端的,重口味的,比如女人受虐,夫妻生活那方面有问题的……”说完,她有点不好意思,盯着桌面。我告诉黄丹,自己对夫妻间的隐秘之事早已司空见惯,见太多了,一点都不稀奇:“家暴、出轨、感情破裂居多,极端的有性虐待、乱伦,形婚、无性婚姻等。我曾和一个女当事人一起去到捉奸现场,两个人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当事人情绪失控,要杀人,我先拍照取了证,然后还得拿走她手里的刀。”见我毫不避讳,黄丹端起咖啡,问我要不要加点糖,笑着说:“反正签了约,就你了。有些事终有一天会东窗事发、得到验证的吧。”这是我唯一一次见黄丹笑。第一次约见刘世龙,我对他印象很不错。大学副教授,温文尔雅,不摆架子,干净体面。虽然49岁了,却没有一丝油腻感,是那种知识分子的模样。刘世龙此前一直是学者、大学老师,后来转行做了心理学,时常应邀给大型企业或心理咨询机构上课,也算是小有名气。也许换做别人,听到见面理由就会把我轰走,说句“法庭见”算是客气的。可刘世龙却以礼相待,给我泡茶,吸烟之前还特地问我介不介意,得知我不吸烟,他又将烟塞了回去,并打开了窗户。对于我的到来,他表示理解:“不上法庭,不代表不认可你们律师,我们恰恰需要一个有专业知识的中间人来化解矛盾。就算协议离婚,也应付费,她不给我来给。”谈到婚姻问题,他说:“首要条件是要保障我妻子的合法权益,该我配合的,我一定积极协商处理。闹到法庭对小孩也不利,我妻子虽然有问题,很好的一个人。”我问刘世龙是否有家暴或其他不良嗜好:“既然您说妻子人很好,她干嘛要离婚?”他一下变得语气急促,让我拿出手机:“你现在就录音,任何时候我都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难不成我会打一个弱女子、辱骂一个为我受过生产之痛的母亲?我是顾家的人,只要一下班就回家。不说自己的付出,对这个家,我一直坚持四字方针:责任、付出。中年男人有苦都要自己咽,上楼之前,能在车里抽根烟就算放风了。”谈话结束后,刘世龙坚持送我到电梯口,边走边说:“你不要有顾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很爱她,会尊重她的任何决定,婚姻自由,我敬畏律法,问题总会得到圆满解决的。”直到电梯门要关了,刘世龙才转过身。这我反而觉得自己有点失礼,好像在不断地刺探他们的隐私。回去的路上,我又接到黄丹父亲的电话,说要约我见面。黄丹女儿在那边用稚嫩的语气告诫我少管闲事:“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本就心性淡漠,提前进入了更年期。”这种话一般小孩说不出来,我感觉有点怪,有点心疼,动起了劝黄丹放弃离婚的念头。我答应和黄丹父母见面,想了解一下自己当事人的日常生活以及性格,毕竟,她无法提供任何可以证明需要离婚的证据。律师轻信当事人的一面之词,把自己套进去的情况不是没有,是该谨慎对待。那天唯一令我感到不舒服的只有刘世龙的女学生,她打电话给我说“咱们抽空吃个饭,交个朋友”,我说了跟她没什么可聊的,她却一再坚持,说了不少刘世龙的好话。见她父母之前,我征得了黄丹的同意,并说出了心中的疑惑:“真相如何,我不知道,只是你也太不得‘民心’了,目前来看,就没有一个人支持你离婚的。”黄丹苦笑:“就是没有人支持,才要找个支持我的律师。你多见一些人也好,之前我没跟你说太多,就是想让你多接触,更为清晰地看待一些事,得出自己的答案。律师和当事人之间应该也有个磨合期,尤其我这种要耗很久的案子。”黄丹的父母都是中学教师,除了言语上有点强势,不像刻板严肃的人,他们一见面就和我客套,先夸赞了我几句。谈及黄丹的成长经历,她父亲板着脸,时不时用食指敲桌子:“她以前听话,没这么娇气。我们严格要求,她不敢忤逆,看小说都得经我们批准。学习成绩不错,大学是985院校。这么多年,唯一出格的,是刚上大学那会儿居然去文身。”“被我发现后,老老实实去洗了。”黄丹母亲接过话题。听到这里,我第一次发问:“黄丹不敢忤逆、老老实实之外是否还会有压抑?”黄丹母亲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不可能,婚后更不会!我挑不出我家女婿什么毛病——房产好几套,两台车,有存款,却从不花天酒地,对自己节省,对亲人和朋友很大方。他俩结婚10年,女婿对我们照顾有加,就算是亲儿子也只能做到那个份上了。”他们认为,是黄丹在外面玩野了,受人蛊惑,“指不定就沾上了什么坏男人。”接下来的话里,黄丹父母反复提及的几个词,就是“责任”、“名声”、“孝道”、“妇道”、“纲常”。我没有当下答应他们“劝说黄丹”的要求,说自己是律师不是调解员,无论对人还是对事,不太喜欢统一、绝对的评说,抛开婚姻不讲,单单就这些言论霸凌,我的确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两个老人收起了客气,骂我“想钱想疯了”。我心情反而舒畅了——就让法律归法律,评说归评说吧。黄丹与刘世龙结婚,同样不是自己做的主。刘世龙比她大10来岁,是媒人介绍的。刘世龙喜欢卖弄学问,黄丹当时很犹豫,她父母便说:“你年纪不小了,挑三拣四的,人家不过才38岁,有学问也有错?知识是要花时间去拓展沉淀的,难不成你想找个很年轻却没有学历的初中生?找对象就是要找成熟的、顾家的。”身边的人也都劝:“人家一表人才,对你的好你不放在心上,我们可看在眼里。”就这样,在众人的吆喝下,黄丹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刘世龙,开启了自己长达10年的无性婚姻。“刘世龙从未拿我当人看,我怎么主动他都无动于衷,还不准(我)买玩具,买回来就逼我扔掉。”黄丹咬牙切齿,手背被指甲抠出了血痕,“但凡有外人在,他一定会扮演谦谦君子,对我照顾得细致入微,在家里洗衣做饭,从不让我插手。”见我欲言又止,黄丹主动提及:“——噢,倒是施舍过一次,就是那一次怀了女儿。”黄丹说,刘世龙去医院检查过,身体没问题,没有证据显示他有外遇,不像是同性恋。下班后准时回家,女儿没上学之前都是他在带,去外面讲学同样带着女儿,“他若是同性恋,我也认了,至少也有个说法,不至于稀里糊涂到现在。”黄丹要求不多,但至少要有,“前两年还好,女儿尚在哺乳期,我昼夜颠倒,忙得晕头转向,没有心思想那种事。巴不得他不要来添乱,他也就乐得个逍遥自在。”女儿过了哺乳期,黄丹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也恢复了欲望。对此,刘世龙会耐心安抚她,但每次都会不高兴——他不骂人,也不打人,就喜欢用锤子砸东西,一声不吭。砸东西之前,还会在地板上铺上被子,砸完以后就去睡觉,睡一觉起来又是笑脸相迎,正常做饭上班,“后来只要见他抱那床被子,我就浑身发怵,仿佛是自己要受刑了。”有次黄丹说想去外面住几天,刘世龙说:“去吧,我给你订机票和酒店,在外面注意安全。”一切安排妥当后,刘世龙又在地上铺上被子,锤碎了几个高脚杯,然后光脚从玻璃渣上走过,吓得黄丹连声道歉,赶紧说“不去了”,把机票和酒店退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说什么都会照做,不赞同也不说,然后就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出来。只要我承认错误,他立马停止,说宽恕我,会一直陪伴我。”黄丹为了孩子,只能一忍再忍,“我只能自欺欺人,常给自己洗脑,告诉自己‘我是性冷淡,是中性人’。人家变着法子丰胸,我却恨不得铲平它们——可后来,连自欺都不行了。”在女儿3岁时,黄丹被逼得患上了抑郁症,刘世龙主动接过带孩子的任务,“既能向外界展现‘慈父’的爱,还能教唆女儿为他打掩护,他乐得其中”。刘世龙一面冷淡着妻子,一面在电话里给人做情感分析:“如果将婚姻比作一套房子,性爱则是必要的软装,不然不像居家,空荡荡的没有人味。作为男人,他当然且必须要有色心,还要有色胆,肉体上不能忽视你,有时‘酒色财气’是个褒义词。”他说这话时,黄丹正在隔壁,“他的豪言壮语透过墙壁撞击我,我却不能发出声音,忍得喉咙嘎嘎作响——难不成我真的是个下贱坯子,只是一块能行走的腊肉?”忍无可忍的黄丹提过协议离婚,说好聚好散,发誓会为刘世龙守住名声,不透露他的任何秘密。那次刘世龙不但搬出了被子,还让女儿帮着一起在地上铺,“当年女儿才5岁,拉住被子一角,小小身子不停地打颤——‘妈妈,你又要伤害我的爸爸了吗,你不要我了吗?赶紧道歉啊,爸爸说只要你肯悔改,这个家就会在,我就能长大’。”那天是黄丹最难过的时刻,“我发不出声音,在心里叫喊:要不是怕你没妈妈,早就跳楼了!我想过去抱抱女儿,她哆嗦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眼里满是恐惧”。第二天清早,黄丹父母紧赶着上门来教育她:“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就不替我们和孩子想想?夫妻之间吵闹很正常,婚姻不是儿戏,不要三天两头就喊离婚!”黄丹说,刘世龙不和自己吵。父母立刻换了一套说辞:“难不成要像我们一样天天吵,你才甘心?夫妻那点事,偶尔有就行了,男人也累,哪能随叫随到的。”“就是没有过,我才难熬。”“没有过?女儿怎么来的,他的体检报告我们看了。”“只有过那么一次。”“你又改口了,习惯性说谎!”黄丹不再说话。父母继续数落了她一阵,丢下一句“不要回娘家”,走了。黄丹感到窒息,想离家出走,却也没走远。那天下雨,刘世龙抱着女儿在雨里呼喊:“孩子她妈,回来吧,无论怎样都不会嫌弃你的。你会好的,任何事一起去面对。”担心女儿感冒,黄丹弓着腰从角落走了出来,“躲着其实挺舒服,迷迷糊糊就睡着了,若不是女儿的哭声,我都不想醒来。在家我是整夜失眠,苦熬自己的命。”那应该是旁人看起来非常温情的一幕:一个斯文的男人光着上半身,怀里抱着女儿,衬衫披在妻子身上嘴里还不停地叮嘱:“小心,前面有积水,慢一点,冷不冷?就到家了。”黄丹事后说:“那是一个小鬼百般温柔地哄骗着我去阎王殿,还不能拒绝。活着的人没有谁到过阎王殿,他们以为那里是天堂,羡慕,鼓掌,甚至幻想替代我。”等推开家门,刘世龙的脸色马上变了,他将女儿拉到身后,质问黄丹:“你该不该道歉?女儿因为你淋成这样,还在发抖,发烧了怎么办?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我这辈子过得去?”黄丹茫然地说了句“对不起”,坐在茶几上开始抽泣。刘世龙给女儿擦干头发换了衣服,为黄丹递上纸巾:“我们是众人皆知的模范夫妻,还不够吗?你怎么不明白,我作为情感专家,要连自己的婚姻都处理得一团糟,岂不砸招牌?我可以不在乎名声,我在乎这个家,都是为了孩子能够进入上流社会。”第二次与黄丹会面,我拿出打印好的起诉状让其过目。我接过的类似案件,都只能以“感情破裂”为由,提起诉讼。她看都不看:“现在你才正式成为我的律师——只要你开口劝我好好过日子,我就解除委托,再多的钱都不要了。”我笑她想多了,律师怎么可能傻到去劝当事人复合?黄丹却坚持说自己没选错人。临走前,我忍不住问她私人问题:“听你爸妈说,以前你很乖的,学习又好。生活在条件不错的家庭里,会不会或多或少会背负着一些精神压力?”外面的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咖啡厅里却因暖气开太高有些热,黄丹双眼低垂:“我不是那样的,只是很早就明白,自己要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我是被父母强行(将自我)藏起来的孩子,而刘世龙却主动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这是黄丹第一次评价刘世龙,“我有点疲乏了,先离个婚看看。”但对丈夫的评价也仅此一句,“其他的不多说了。第一次见面我不是说胡话,离婚不是目的,就是需要个见证人,三五年我都能接受。你在一旁看着就行,离婚只是一个开端而已。”果然如黄丹所料,每次她提到协议离婚,刘世龙都爽快地答应见面,电话里还总不忘讲一些大道理。临见面时,却百般推辞,转而让黄丹的父母、亲戚以及他们夫妻俩共同的好友对黄丹进行电话轰炸。接连被爽约了5次后,黄丹放弃协商,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我像个鬼一样在那个虚幻的地方待够了。”提交起诉状之前,黄丹还在我面前哭了一场,“最后一丝情谊没了。”我们的诉求放弃了包括房产、车辆以及生活用品在内的所有夫妻共同财产,只要刘世龙同意离婚,黄丹甚至愿意给予一定的补偿——“我只要能走出那个牢笼。”刘世龙拒不露面,嘴上却说该自己净身出户,并“含泪”将女儿的作文和画作发给黄丹。作文里写道:“爸爸是个粉刷匠,经营着一个温馨的家;妈妈是个破坏大王,将房子砸得四分五裂。长大了我想做个裁缝,把家缝好,把我们三个缝在一起。”黄丹看了冷笑一声,回复刘世龙:“法院见。”我们终究没能见到刘世龙,起诉状递交法院的第二天,有个法官联系我,说刘世龙通过律师向法院提出“管辖权异议”,理由是他户籍地确实在这个法院的辖区,常住地却在另一个区,说刘世龙还提供了部分票据和水电费缴纳记录,“不过还没立案。”离个婚还提管辖权异议,实在少见,而且还是在没有立案的情况下向法官私下提的。法官说,这个空子刘世龙可以钻,“当然,还没立案,我先行调解,你们有什么打算?”我心想,你凭什么调解,黄丹却很淡定:“刘世龙走一步,我们看一步。你不只是律师,还是见证人。既然没法快刀斩乱麻,那就抽丝剥茧,慢慢来。”黄丹私自将材料拿了回来,让我陪她去到另一地区的法院。立案庭的人拒绝立案:“凭着几张票据,对方就让你们来这边,你们请的什么律师,我们这里就很闲吗?”于是回到之前的法院,立案庭接了材料,法官私下又提管辖权异议。我说,案子还没立,没收到不予立案的裁定,你到底是法官还是和事佬?立案后也不一定是你来审理——就算是吧,认为管辖权异议成立,到时候移送案件就是,调解也是后话了。法官这才不说话了。开庭那天,才是真正的好戏登场。刚到法院门口,黄丹便挨了她父亲一巴掌:“丢人现眼的东西,我们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咱家从我往上数八代,就没有一个离婚的。又没人打你骂你,你图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刘世龙抢先挡在黄丹前面:“爸,知道您气愤、为了她好。不过她这么大的人了,打人不打脸。我连一个手指头都不碰的,您这样打我心疼。”黄丹捂住脸,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碰我一个手指头倒好了。”我赶紧过去拉走黄丹,留下刘世龙继续和他岳父“讲道理”。庭审现场乱成一锅粥,刘世龙的证人一大堆,全是黄丹这边的亲戚。黄丹母亲戴着眼罩,其他几个亲戚看着她直摇头,还有人小声骂:“就是这个律师唆使的,谁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劝和不劝分,他倒好,连这种钱也赚得安心。”到刘世龙陈述时,他先自我介绍,各种头衔——大学教授、情感专家、领头人,各种研究成果,什么“攻坚模范”都来了,他掰着手指数完头衔,然后昂首挺胸,冲法官敬了个礼:“当然,我最重要的身份是一个丈夫和父亲,这是我永远的身份。”说完,他停顿一下,环顾四周,仿佛是在做报告说到了精彩处,等待着掌声响起一样。我向法官提出抗议:“被告当前所说的与本案无关,法庭不是他的个人专场秀。”刘世龙赶忙向法官鞠躬:“我现在不说自己了,谈我们的感情。”他拿出一个本子,对着话筒“喂”了几声,书记员小声提醒他:“你刚才用的就是这个话筒,是好的。”刘世龙吊起嗓子,自顾念道:“我用三世烟火,换你一生迷离……”书记员身子猛地往前倾,差点撞到电脑显示屏上。法官提醒她当心,打断了刘世龙。讲了半天,刘世龙还没完:“请容我最后讲一句,有必要科普(原话)一下,你们不要以为这句话出自网络,是蒲松龄正儿八经写在《聊斋》里的,人生只若如初见,奈何……”黄丹实在看不下去了:“反正我和你没有任何感情了,跑这里充什么情圣?”我望向法官,他没有说话,一副“随你们闹”的表情,我附耳嘱咐黄丹:“他知道没有证据,做戏而已,法官都没说什么,你不要随他。”法官终于敲法槌了:“不要讨论与案情无关的事,不要进行不必要的争执。”刘世龙又插话,握拳敲桌子,指着我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我也被惹恼了:“我说话的权利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捍卫了?装什么装,别侮辱了这句话,还来劲了。”法官脸色铁青,刘世龙不说话了。我低头,全场安静了差不多一分钟,庭审继续。最后,不出所料,一审法院以“夫妻双方感情没有破裂”为由,判决“不予离婚”。走出法院,黄丹用手半遮额头,在阳光下望向天空:“10年了,总算开了个头。”黄丹第二次起诉离婚,是在第一次判决书下达的6个月后。据我的经验,一般再起诉,法院基本上会判离。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有些地区,一般要3次诉讼才能离掉。为了避免黄丹成为“例外”,我建议黄丹换个能力更强的律师,让我们主任上,“费用不增加”。黄丹拒绝了:“我还是得提醒你,你是一个‘见证者’,不能随便更换。10年的虚幻生活,没有什么比真相更重要,所有的东西都可以隐藏,真相不行。”法官的调解其实毫无意义,只是必要程序:“我认为你们感情还有修复的可能,没有多大的矛盾,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双方冷静一段时间,世上没有完美的婚姻。”整句话没有任何情感起伏,于他而言,可能是一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完全无法顾及当事人的内心。我沉默不语,黄丹望向窗外,一只苍蝇在玻璃上反复碰撞,一个塑料袋被风吹到半空不知方向,缓慢行驶而过的洒水车响起《走进新时代》。第二次开庭,刘世龙带了女儿过来,小姑娘进门就哭着发出尖锐的喊声:“妈妈你到底来这里干嘛,明明是你错了怎么还要恶人先告状?”旁听席上坐着神色羞愧难掩的黄丹父母,还有部分摇头、叹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旁人,黄丹似乎无处安身。庭审过程中,刘世龙还是那个语调:“虽说婚姻自由,若自由不加以限制,定会泛滥成灾。婚姻其实不是两个人的事,有段冷静期很有必要。何况我爱人身患抑郁症,万分艰难,没有家的温暖,恐难愈合。夫妻不是同林鸟,恰恰是藤缠树。”再次见到这副面孔,我没法理智:“你的意思是,吃饭是你的自由,如果不加以限制,你就会被撑死,死无全尸是吧?婚姻不是儿戏,难道生命就该是儿戏?我的当事人得抑郁症的原因你不清楚吗?我看也不是藤缠树,就是鬼缠身,甩不脱。”这次的法官是个50来岁的中年人,他弯下腰咳嗽,敲法槌:“原告律师不要夸大其词,勿对他人进行人身攻击,不激化双方矛盾。请注意法庭秩序,要实事求是。”“实事求是就是他10年不要我,压制我的欲望!别人七年之痒一拍两散,我十年不痒孤掌难鸣!你们对,我们感情好,刘世龙绝种好男人,是我欲壑难填、无事生非。我10年的愤怒、委屈、痛楚、绝望,你们都以为冷静一段时间就好。”黄丹突然崩溃,猛地要扒开自己的衣服,“那我还要什么体面,让你们看看我干瘪的身子!”法官让书记员叫来法警制止了黄丹的举动,将其带出法庭,宣布暂时休庭。休庭期间,刘世龙掏出他的体检报告威胁我:“说我那方面不行,小心我反诉你。”我大笑:“谁告诉你离婚案能反诉的?就算你行,我是你配偶吗?我瞧得上你?”刘世龙让我“等着”,他的律师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为了女儿,黄丹一直没有和刘世龙分居,未曾拍下任何视听证据,我们确实无法证明刘世龙不履行夫妻义务,何况法院不可强制其做医学鉴定。而刘世龙除了体检报告,竟然还出示了网上购买避孕套的记录。按他的说法,他和黄丹一个月平均有几次夫妻生活:“你们说我没有,请拿出证据,不是说谁主张谁举证嘛,我可是有的。”第二次起诉的判决书和第一次相差无几,判决书甚至还颇为文艺地写道:“夫妻间应该相扶相携,相濡以沫,共同建设美好家园。”黄丹放弃上诉,转而安慰我:“至少他的面具差不多被我扒下来了。”8个月以后,我们进行第三次起诉。一段时间后,法院通知我们,刘世龙出国了,没有人收传票,暂时无法审理:“要不你们撤诉吧,案子也不能一直挂在这里。”我说:“那就‘公告送达’,不外乎再等两个月。”法官双手交叉,身子往椅背上靠:“民事诉讼法第九十二条‘受送人下落不明’的司法解释为:被告符合宣告失踪或宣告死亡的条件,法院才有权使用公告送达。刘世龙只是暂时失联,不算失踪,你不撤诉就中止审理。”黄丹还是原来的打算,“顺着事态走,看他还有多少手段使出来。”我以探讨法律的方式询问法官,可否调取他的出入境记录,委托我国驻他国的大使馆代为送达。法官很不耐烦,语气冰冷:“你怎么不上道呢,实际操作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没过多久,黄丹父母拿着文件袋过来了,后面跟着黄丹的女儿,还是那般躲闪。黄丹父母将文件袋扔在黄丹脸上:“这是我们的遗嘱,你执意要离,就没你的份。”这次,黄丹撤诉了,“这事跟法院无关,我不贪图遗产,不怪律师。我认可你的专业和态度,不是你无能,这两三年你感谢你陪我奔波,事情走到这里,看也看明白了。”我很担心黄丹想不开,让她有事随时联系我。分别时,黄丹突然抓住我的手:“放心好了,我不做傻事。他不肯放过我,我以后也是属于我自己了,女儿是他的。”我没听懂啥意思,只能祝她好。四五个月后,黄丹来找我,和之前判若两人,口无遮拦,言语轻佻。起初我好言相劝,偶尔说笑,后来越发觉得不对劲——她不但经常半夜打我电话,还发消息汇报自己一天做了哪些事,几时来例假都讲。我无力招架,当即决定刻意与她保持距离。见我不理她,她变本加厉,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有时发来怒吼的语音:“你是我的律师啊,不应该保护我吗?我不打官司了,你要帮我找到自己,要快一点!”我无法理解她的行为,不想卷入其中,遂将她拉黑。一段时间后,她“红杏出墙”的消息又传来,风言风语,我只是听听而已,没当回事,但有一句话记忆很深,“是个男人都能睡到她”。据说刘世龙回国了,他一直将女儿带在身边,还在给人讲课。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一个雨天我去法院开庭。我忘了带伞,准备冒雨跑去大厅,一个穿黑色风衣的女人举着一把伞快步向我走来,领着我上了台阶。我正想说谢谢时,才发现是黄丹。这一次她没有油腔滑调,只是挥挥手说:“你先进去开庭,完了再聊我的事。”4个小时后当我走出法庭时,雨已经停了,黄丹坐在台阶上玩旋转陀螺。我不知道说什么,她将旋转陀螺塞我手里:“放心,干净的,孩子们喜欢的小玩具。”见我一动不动,黄丹斜着脑袋看我:“对不起,给你造成了困扰,那时候的我不受控制了,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当然现在更严重,不过请放心,你的角色跟以前一样。我付费请你做个见证,瞧尽这段婚姻,天知地知没用的,它们不说话。”“这段时间你在哪里?怎么过的。” 我试了一下旋转陀螺。“在乌漆嘛黑的暗夜里,怎么过,还没过,怕是过不去了。我有瘾,戒不掉了。”旋转陀螺掉在地上,黄丹捡起它:“莫怕,不是毒瘾,是性瘾。唉,这样你更怕吧。”她如实相告:后来多次出轨是真的,刘世龙还是不肯协议离婚,继续表演,只要黄丹道歉,他便原谅,他说:“我不在乎名声,就算爱人砍我几刀,我都要站起来亲吻她。是人都会犯错的,一个男人如果太在乎名声,就会伤到女人,我不会。”“我也不再道歉,他的戏我看够了。或许我也是戏中人,不知是我扮别人,还是别人演我。开了锣,没唱完就不能停,他是假霸王,那我就做真虞姬咯。”黄丹拉紧风衣,“我做过的事敢认,半夜梦见和一个男人发生关系,醒来竟然有点开心。”黄丹似乎找到了出口,“每当负面情绪或是压力来袭,就使用器具,很容易排遣。后来不限方式,兴奋过后,会后悔,用消毒水将双手洗到脱皮,告诉自己没意思。”可过不了多久,黄丹又忍不住去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道吸毒是怎样的,反正如果停掉,我会眩晕,打不起精神,呕吐,有次将冰棍塞进去才好点。” 再往后,或许在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的时候,黄丹便握着一把美工刀刺向了自己。刘世龙自始至终没来过医院,但同意协议离婚了,黄丹却不肯:“我一定要让法院判决我们感情破裂,你锁了我10年。”话虽这么说,但那份准许离婚判决书,黄丹还是用相框框了起来,“事情传开了,再没有人相信他了”。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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