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冬坐在全家的椅子上,一只手捂住咖啡杯,一只手举在半空,严肃地纠正我:“不对的,我当然有理想,我的理想就是让我的家庭安稳留在上海,让我的孩子像上海人那样享受最好的教育和公共资源。如果我现在放弃了,那我的孩子就要重新走一遍我的路,这条路真的累,我真不想他再走一遍了!”
第一次创业失败了,我在凌乱的办公室里收拾杂物时,一个30多岁的男人站在门口往里张望,他兴高采烈地问:“兄弟,你们公司也是今天刚搬到这里啊?!”当时,我正小心地拢起一个破损的纸箱,被他一吓,纸箱彻底散了架,里面“徐汇区创业之星”的奖杯摔到地上,一声闷响,断成两半。我的心情本就不好,回头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呵,我是今天关门大吉喽,创业不容易,你也小心点。”男人看出我没心思聊天,尬笑了两声便走了,等我收拾完东西,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正好有一张实木小茶桌不方便带走,我便拿到隔壁,准备送给那个男人。他说自己叫谢小冬,以前是个程序员,已经创业四五年了。他对我创业失败的过程很感兴趣,我对他做的项目也很好奇,聊着聊着,竟发现我们曾在同一家公司上过班。我们聊得愈发投机,自那以后,就成了很好的朋友。小冬大我3岁,是安徽芜湖人,家里承包了乡镇高中的食堂,成了当地的富户。因为家庭条件好,小冬读高中时父母就给他买了电脑,但他并没有沉迷网络游戏,而是对计算机的原理产生了巨大的兴趣。青春期的小冬有些任性妄为,高三那年,他跟班主任打了一架,学校忍无可忍,他也懒得继续读书,索性退了学。之后,小冬软磨硬泡,父亲终于答应送他去合肥的一家电脑培训学校学java编程。小冬只学了2年多就提前离校,孤身来到上海闯荡。即使没有大学学历,他仍然靠着过硬的技术加入了一家知名的网站建设公司。上班还不到一年,小冬又坐不住了,跟着一位做销售的同事一起离职,开始创业,接一些网站建设与软件外包的活儿。那是2006年,小冬刚22岁,第一次创业就把公司做到了五六个人的规模。他年轻力壮,意气风发,决心要靠自己在上海滩闯出一片天。一开始,小冬他们租的办公室在一个生活小区内,正对着上海南站,每天人来人往,有些杂乱。他的合伙人杨坤嫌烦,想把公司往市区方向搬,小冬觉得没必要在这上面浪费钱,杨坤便极力劝说:“这里环境不好,招不到人才……”小冬觉得他的话也有点道理,于是便将公司的地址顺着地铁1号线往市区方向挪了一站路,在漕宝路上租了一间略显老旧的商住两用楼。为了节约成本,小冬还选了个高层,17楼。天气好的时候,他顺着窗户,能隐约看到陆家嘴正在建设的环球金融中心的高楼(2008年建成投入使用)。公司搬进写字楼后,杨坤忽然积极起来,主动要求承担人事工作,并对小冬讲:“你看我以前谈业务,都不敢拉客户到我们办公地方的,现在我敢了,但我们没有个前台,还是不正规,我们再招个前台吧。”后来,小冬跟我回忆,说自己那时没想太多,只单纯觉着公司收入不稳定,不应该浪费钱。哪知道,杨坤对招前台这事很在意,三番五次地催促,让小冬很为难——注册公司时,他们的股份是五五开,只约定技术的事归小冬管,业务的事杨坤说了算,招聘谁说了算,压根没提。后来,性格强势的杨坤擅自在网上发布了招聘启事,还特别要求前台人员只要25岁以下的上海本地女性。小冬对这条要求感到困惑,杨坤给他讲:“你不懂,前台嘛,也没啥发展前景,外地过来打拼的谁会做?肯定是没有压力的本地小孩才会做嘛。”自那以后,杨坤就开始频繁面试前来应聘的上海姑娘。小冬注意到,应聘的姑娘漂亮些,杨坤就会在狭小的会议室里喜笑颜开地聊很久,如果长相平平,杨坤聊两句就会将对方打发走。一次,杨坤送一个姑娘离开,似乎还未聊尽兴,他嘴里叽里呱啦地叫着:“哎哎,‘你真漂亮’用上海话怎么讲来着?”老家在江苏的杨坤,听了上海女孩的回答,也学着用上海话附和:“对对,侬老漂亮!侬老漂亮……”2008年,小冬的外包公司开始接电商网站的活儿,因为报价高,收益不错。小冬跟我聊起那段日子时,面露骄傲:“那年4月份,光预付款我们就收了七八十万呢!”随着业务量增多,公司员工一度扩展到了20多人,杨坤也如愿以偿地招到了一个满意的前台,名叫黄英。那时,杨坤没事就去前台跟黄英闲聊,跟大家讲话的时候,也经常加一点上海话,不伦不类的。一次,杨坤带着小冬在静安寺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见客户,客户是上海人,闲聊时随口问他俩的籍贯。杨坤犹豫片刻,笑嘻嘻地讲:“我是新上海人。”那时,这个称呼还不够流行,客户一愣,略带尴尬地笑了笑。5月12日下午,小冬正在会议室里的行军床上补觉,忽然感到一阵头晕。过了一会儿,物业公司的东北大姐跑来敲门说“地震了”。 举国皆哀。19日下午,整条漕宝路上的汽车都停住了,齐齐鸣起了喇叭,小冬从窗户往下看去,感动得不行,当天就取了5000块钱,到处打听哪里能给汶川捐款。可他跑到徐家汇,找了几个地方,也没能把钱捐出去。第二天上班,杨坤激动地跟小冬讲,说他昨晚去人民广场参加了纪念活动,“好多人啊,人山人海,大家手拉手,点蜡烛,给汶川加油,我喊‘四川雄起’把嗓子都喊哑了”。小冬懊恼,责怪杨坤不叫自己同去,杨坤却神秘地笑了笑,说:“我不瞒你啊,昨天我跟黄英去的。”他嘿嘿地笑,说自己知道昨天是个好机会,“我带着黄英到了人民广场,大家喊口号喊得特别感动,我就拉起她的手,她也不反抗,后来——”杨坤往会议室外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后来我就开了个房间,你懂的,你懂的。”看着杨坤越发得意的神情,小冬的心里很不舒服。且不说趁着悼念活动做这种事,就说作为公司老板跟员工谈恋爱,他也没法接受。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多说这位合伙人什么。再后来,杨坤不知从哪里得知公司里的一个程序员也想追黄英,干脆公开了他们的关系。这件事让小冬开始对杨坤产生了不满——就在不久前,杨坤还极力要求他开除那个想追黄英的程序员,给出的理由是:经常看到那个程序员在上班时间打游戏。2010年,公司的电商网站业务出了问题,大部分客户都被上海一家做SaaS电商系统(平台系统,客户买一个账户,可直接在网络上登录,自行搭建网站页面)的大公司抢走了。看业务下滑得太厉害,杨坤就想把自己的股份卖给小冬,自己拿钱走人。那天,小冬在会议室里发了火,质问杨坤这两年给公司带来了几个客户:“都是老客户介绍的,都是我带着程序员去谈的,你整天带着黄英出去说是见客户,客户呢?你俩一共谈成几单?”杨坤反倒很硬气,说如果不是自己当年带出来的那些客户,这家公司根本做不起来。他又指责小冬不会管理,手下那帮程序员上下班不打卡,做的网站全是bug,“客户早就不满意了,要是没有我维护客户关系,你哪来的老客户介绍?”小冬嘴笨,说不过杨坤,最后只扔下一句话:“股份你爱要不要,我肯定不买。”此后,杨坤再也没来过公司,黄英也很快离职了。那时正是初秋,上海阴雨连绵,小冬一个人打着伞,满上海地跑。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我就把公司做起来,让你们后悔。”从地铁1号线转到3号线,再从3号线转到8号线,小冬见客户、谈业务,跑瘦了一圈。问路时,人家经常用上海话回答他,小冬听不懂,又不好意思让人家用普通话再讲一遍,便走了很多冤枉路。等到冬天,公司的业务仍不见起色,20多个员工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小冬和两个员工维护着一些老客户的网站。快到年底时,杨坤忽然打来电话,口气亲近了很多:“小冬呀,咱俩一起创业可是缘分呀,不能就这么散了呀,改天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好聊聊。”许久未联系,俩人说了不少暖心话,最后,杨坤提出想请小冬帮个小忙:“公司还在漕宝路对吧?我老丈人呀——就是黄英他爸,不相信我自己开公司,明天呀我带着他们到咱们公司看看,你配合下,叫我一声杨总,好不好?你也知道嘛,上海老人不舍得把女儿嫁给外地人的,好在我大小还是个老板,你说是吧,哈哈哈。”小冬忽然明白了杨坤约见自己的真正用意,那种熟悉的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可他终究心肠软,还是答应了。戏演完了,人也该散场了。这年冬天,上海罕见地下了一场不算小的雪,小冬正巧在下雪这天搬离了漕宝路的办公室。为了节约成本,他跑到闸北区(现已并入静安区)上海火车站附近找了个生活小区租房,用来办公和居住。搬家的货车司机把几台电脑和桌椅卸下来后便扬长而去,小冬一个人顶着雪花,一点点地往楼上运东西,觉察到了一丝凄凉。上海这座城市有很多面,它是摩登的国际大都市,也是繁华百年的上海滩,有幽雅的欧式小马路,也有烟火气十足的老弄堂……但对于小冬这样的外地打拼者来说,这些更像是某种平行宇宙——来上海快5年了,他的生活中,更多充斥着上下班的通勤地铁、公司楼下的黄山菜饭与兰州牛肉面、快节奏的商业文化,还有不断变换的租房地点。小冬继续苦撑了1年,终于在2011年春节前关掉了公司。他用最后一笔尾款给员工发了拖欠的工资,之后去一家大公司上班,月薪2万块。不知不觉,小冬已经29岁了,仍然单身。父母着急,不断地催他回安徽老家相亲,可小冬对伴侣的要求比较高,又不知道怎么跟女生聊天,多次相亲失败后,他索性不再理会父母,也故意减少回老家的次数。小冬买了一辆公路自行车陪自己。每天晚上加完班,他就戴上耳机,从公司所在的徐家汇商圈开始骑车,回到普陀区大华街区新租的出租屋里。过了很多年,他还记得那一路的风光:恒隆广场的奢饰品海报光彩夺目;美罗城的球形屏幕播放着最新款智能手机的广告;穿过汇金百货,顺着华山路骑过去,会路过上海交大,那是无数学子向往的名校大门;再往前就进入了长宁区,中山公园的龙之梦大厦高耸入云;骑上半个小时就到了长寿路,那里尽显大上海的灯红酒绿,几家知名的夜总会沿街分布,大门气派奢华……每次骑过这一段路,小冬都会故意放慢车速。他曾经面带陶醉地跟我说:“你是不知道,那些夜总会门口进进出出的女人……我的天!是我这辈子见过身材最好的女人!”说完,他还不忘感叹:“我应该就是那时候下了决心,一定要留在上海!”可上海的房价已然起飞。连曾经的漕宝路,每平米的房价也涨到了2万多,徐家汇、五角场等核心商圈的房价,更到了4万多一平米。到了2014年,上海推出了严格的房产限购政策:单身的外地人不可以在上海买房。刚燃起定居上海梦想的小冬,就这样被政策关在了大门外,本不急着结婚的他,也有些慌了。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社交圈子越来越小,小冬想在现实生活找到女朋友,很难。小冬花了很多时间在社交软件上瞎聊,跟大多数男用户不同,他是真心实意想找个聊得来的女生恋爱、结婚。无奈,女孩子们几乎都不怎么回复他,有的直接在签名上写着:“真诚找男友,非310勿扰。”——“310”是上海人身份证的开头3位数字。想留在上海的人太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冬也逐渐摸清了网络交友的套路,他觉得要获得更多的回复,必须要有几张显示实力的照片。那时,小冬的月薪涨到了2万5,他贷款买了一辆二手宝马,也学着将方向盘上的logo明晃晃地贴到头像里。很快,就有网友愿意和他在线下见面了。开始的几次,小冬傻乎乎地载着姑娘去公司附近的东北菜馆吃饭,结果姑娘回头就把他删了。小冬纳闷,向身边的上海同事请教,对方听了之后哈哈大笑,嘲讽过后就给他支招:“你顺着徐家汇往前走10分钟就是衡山路呀,随便找家有情调的酒吧,带着姑娘喝点酒,很多事情就好说了呀。”衡山路是上海知名的酒吧一条街,小马路两旁的梧桐树郁郁葱葱,枝叶在半空中纠缠,掩映着错落的欧式建筑。入夜,这条路上行人渐多,两侧的酒吧也陆续亮起各色霓虹灯。一开始,小冬不敢去,后来跟着同事去了几次,熟悉了流程,胆子也渐渐大了。靠着二手宝马和酒吧,本打算谈婚论嫁的小冬竟也有了几次一夜风流——聊到这里,我起了好奇心,小冬神秘地笑笑,只说自己年轻时也是相当潇洒的,其他的就不肯再多讲了。我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吹牛的成分,但有时会忍不住想,年轻的我们是一样的。上海的夜晚对外来者并不宽容,拂去那些不属于我们的繁华,孤独与寂寞是挥之不去的。那几年的元旦,上海外滩景区有盛大的灯光秀,陆家嘴的摩天大楼被景观灯点亮,璀璨绚丽直插云霄。浦江对岸的欧式建筑群通体闪耀着金色光芒,像绵延的锦绣金带,把黄浦江边的观景长道环抱其中。游客们簇拥在观景平台上,摩肩接踵,相机的闪光灯不时亮起,照着一张张兴奋的脸庞。天地辉煌,人潮涌动,只有昏暗的黄浦江水沉静地流淌。2014年年底,小冬终于脱单了,他跟一个东北女孩确立了恋爱关系。女孩叫琳琳,比小冬小5岁,据说长得非常漂亮,两人拉着手在街上走,回头率很高。新年夜,琳琳非要去外滩跨年看灯光秀,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惧严寒,短款羽绒服下穿了一条隐约露肉的丝袜,脚下蹬着一双小冬买给她的黑色高跟鞋。小冬本不愿意去人挤人,无奈琳琳兴致高。可两人走到南京路时,小冬就开始打退堂鼓了,因为南京路上乌压压挤满了人,一眼看不到头。人潮向南京东路尽头缓慢前行,用了1个小时,两人才走到外滩。此时外滩观景平台上早已人头攒动,两人动弹不得,便在通往观景平台的台阶边站定。琳琳的脸庞在灯光的映衬下更显妩媚,小冬用胳膊紧紧抱住她,让她免受人群推搡。临近跨年还有半个小时左右,周围越来越挤了,琳琳贴着小冬的耳朵大喊:“我们回去吧,人太多了。”这时,前面不远处的台阶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随之而来的是像海浪一般前后涌动的人潮。琳琳身子一歪,“哎呦”一声,被挤掉了一只鞋,小冬几乎站不住,仍然奋力抱住琳琳,好不容易才一起稳住了脚跟。之后,前方不断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哭喊声,不时有人扯着嗓子嘶吼,说有人倒了。小冬踮起脚尖看,但除了黑压压的人影,什么也瞧不见,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一只手搂着琳琳,一只手不管不顾地用力推搡人群,顺着观景台的墙面不断往后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可以透气的地方。两人站定,狼狈地大口喘气,琳琳的一只脚光着,脚背被人踩破了皮,渗出了一道道血痕。后来,小冬在新闻中得知,这个跨年夜外滩涌进了30万人,离他们不远处发生了人群踩踏事件,36个人失去了生命。即便一同经历了危机时刻,一年后,小冬拼命保护的琳琳终究还是离开了他。我跟小冬很熟之后,他才在一次闲聊中吐露琳琳离开的原因。那时,琳琳一个人住在闵行区莘庄镇,距离小冬居住的大华很远,两人只能在周末见面。琳琳想要一条狗作伴,小冬便买了条金毛送给她,之后每天晚上,琳琳就在小区里遛狗。一次,琳琳碰到了一个同样在遛狗的男人,两只狗见面就纠缠起来,次数多了,主人也越聊越熟悉。男人是上海人,家里是拆迁户,仅在琳琳租住的小区就有2套房产。早些年,闵行浦东等地拆迁,都是按人头加现金的方式对房主进行补偿,很多本地人经历拆迁后,手里拿着几百万现金,外加两三套房子,生活衣食无忧。2015年后,上海房价不断飞升,这些人的资产更是水涨船高,轻松成为千万富翁。当时小冬公司的保洁阿姨在闵行莘庄镇有3套房,比公司里的大部分高管都有钱。一个周末,小冬照例去琳琳的住处,正好撞见了琳琳跟那个男人在屋里做饭。两人配合默契,有夫妻的样子,小冬愤怒地掀了桌子,撂下几句狠话转身就走。我问小冬,琳琳后来是怎么解释的,小冬呵呵一笑,说刚开始是道歉,后来问多了,“她就直接把我拉黑了”。小冬气不过,之后经常失眠,有时半夜睡不着给琳琳打电话,她从没接过。“到最后我也想通了,外地人来上海嘛,都是为了往高处走,如果换成我,我也会选择找个家里几套房的本地人。琳琳没错,是我错了,我那时真的相信感情是可以超越物质的。”跟我说这话时,小冬已经结婚3年了,老婆是家里介绍的,他们有一个儿子。婚后,小冬一家人租住在锦江乐园附近的一个两室的老公房里,月租金4000元。一天,房东突然说要卖房,让他们尽快搬走,小冬此时已经有了些积蓄,不想再带着妻儿老小到处搬家,于是就认真琢磨起了买房子的事。上海市区的房子,小冬想都不敢想,而青浦、奉贤这样的郊区又太远,夫妻俩上班都不方便。看了大半年,跑了几十个小区和楼盘,他们终于在松江泗泾镇定了一套新房,虽然也是在郊区,但价格勉强能承受,每平米2万9。小冬交完定金后,掰着手指头给我算,说自己为了这套房子,每个月要还1万5的房贷,得还整整30年。“到时候我都快70了,我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会儿。”小冬虽是自嘲,但语气中还是露出了些许的得意。毕竟,他终于实现了那个定居上海的梦想。那时我上班的地方离小冬租住的地方不远,每到周末,我俩都会约在附近的便利店聊天。全家、好德、罗森,这些24小时的便利店遍布上海的大街小巷,两个中年男人无处可逃,深夜的全家,就成了我们负担得起的避难所。全家有现做的咖啡,只要10块钱左右,盒饭和关东煮也都是新鲜的。我和小冬买一点吃食,坐在便利店的休息区,一聊便是许久,那些隐秘的欲望和不切实际的梦想都在这样的夜聊中被消解到模糊,或被清晰地刻印。陪我们到深夜的还有三两位城市流浪者,他们衣着整洁,安静地坐在便利店的角落里,悠然自得。有人从破旧的双肩包里拿出保温杯,问店员要热水,然后将手机充电器插到墙上,连好,便安稳地靠墙一歪,专注地看手机屏幕。有时我们待久了,会看到他们将手机收好,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店员也不驱赶,只有开关门的音乐门铃伴着他们入眠。我不知道他们白天都在做什么工作,但夜晚,这座容纳着2100万人口的大都市也并未将他们抛弃在街边与高架桥下。这是上海的另一种夜晚,也是这个城市特有的温柔。小冬一家搬到新房已经是2019年年底了,但他没有高兴多久,又遇到了新难题。小冬的儿子4岁多了,作为外地人的孩子,在上海上学是个绕不开的难题。上海实行居住证积分制,小冬和他老婆都没有本科学位,达不到要求的120分,那他们的孩子就无法在上海参加高考了。为了孩子,小冬的老婆重拾书本,准备考本科。每到周末,小冬开车40分钟送老婆去上课,然后再回徐家汇的公司加班。我纳闷,问他为啥这么积极主动地去加班,小冬苦涩一笑,说公司的程序员里,他是年纪比较大的,每年年底述职,老大都问他作为公司的老员工,比起新同事有什么优势,“这话其实就是说,公司招了这么多年轻又便宜的新劳力,我们凭啥还要高薪聘用你?”我半认真半玩笑,说小冬不再是那个跟班主任打架的任性少年了,已经变成了没有理想的加班狗。小冬坐在全家的椅子上,一只手捂住咖啡杯,一只手举在半空,严肃地纠正我:“不对的,我当然有理想,我的理想就是让我的家庭安稳留在上海,让我的孩子像上海人那样享受最好的教育和公共资源。如果我现在放弃了,那我的孩子就要重新走一遍我的路,这条路真的累,我真不想他再走一遍了!”说完,小冬放下手,灌了一大口咖啡:“至于跟班主任打架,那是我傻X,不然也不至于连大学学历都没有,还要我老婆去辛苦考本科。”疫情之后,小冬所在的公司效益不错,他担心的裁员没有发生,职级还升到了P8,月薪也涨到了4万块。当然,代价是更高强度的加班。小冬老婆顺利拿到了学士学位,居住证积分生效那天,小冬特地发微信截图给我看,说他的孩子以后能在上海考高中、考大学了。我替小冬感到开心:“完成了一个重大目标,你现在总算可以安心留在上海了吧?”小冬说还没呢,明年上海对外地车牌限行会更厉害,他得再拍个沪牌。之后还得跟公司谈,要求对方按最高标准给自己交社保,这样以后才有机会转上海户口。我说他野心挺大:“咋的,想在这一代就成为新上海人吗?”过了许久,小冬才回复我,说自己有时会想起当年的合伙人杨坤。那时,杨坤就知道找上海姑娘结婚,现在有上海户口、有车有房、小孩也能上公立学校,“我当时还瞧不起他,觉得他倒插门没骨气,要是现在给我这机会,我早屁颠屁颠去做上门女婿了,还用得着现在这么大压力吗?哈哈……”没等我回复,小冬又发来新消息:“不跟你扯淡了,搬砖还房贷去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之后在对话框里写了很多字:“你用15年时间一点点将这座城市变成你的家乡,我觉得就像是你跟上海谈了一场漫长的恋爱,没有捷径,没有取巧,走完了应该走的每一步,最后修成正果。这个过程很浪漫,值得回味,这是你跟上海的故事。”最后,我还特意加了一句卡瓦菲斯的诗歌:“而你抵达的,将始终是这座城市。”写完之后,我看到小冬前面发来的信息,就知道他并不需要我的安慰。于是,我便将这段文字全部删除了。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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