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大四才刚开始,我便对社工机构里当实习生的工作厌倦了。正经历着从学生向社会人蜕变的我,不知好歹地向生活摆出了对峙的姿态,干净利落地递上了辞呈。很快,我便尝到了轻率决断的代价,再次投出去的简历都如泥牛入海。带着最后的希望,在9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我揣着仅剩的3000块,从学校所在的东莞坐车到了50多公里外的深圳。我在深圳大学附近下了车,翻手机寻找最便宜的住宿,最终在距离深大十多公里外的老城罗湖,找到家45元一晚的青年旅社,不需要押金,住一天算一天的钱。老板只给我的身份证简单拍了张照片,便完成了登记,随后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粉色的床单枕套,把我引向客厅左侧的小门:“这个就是你的房间。” 这是一个被隔板隔出的房间,关门时的余震让木板作响。小小的房间被3张上下床、1个置物柜和1张公共桌子塞满,只留下中间不足1平方米的狭长空地。两个上铺的栏杆上,几件衣服杂乱地垂向下铺,下铺上零散地落着充电线、化妆品、耳机线和空调遥控器。“这里有人住?”“对,是两个姑娘,已经出去了,可能晚上会回来。我也有事要出去,有什么事你微信我。”老板留下微信后,提着两袋垃圾匆匆离开。回过神来,我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这家青旅的“与众不同”:三室一厅的老房子被老板隔成了3间上下铺的宿舍和1个单间,已经有10个人长租于此;公共客厅只有扇方形小窗,昏暗得需要24小时开灯;餐桌上散乱放着吃外卖剩下的餐具;玄关处鞋子四散,根本没人整理——老板的定价确实源自对自身产品的清晰认知。我幻想的乌托邦被分割成了廉价群租房,很是失落:这群人不讲卫生、不懂风月,更没有有趣的灵魂。我是这里的第11个客人——除了让卫生间的负担又加重了两分,我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两个同屋的姑娘,我等了一晚上也没有回来。而当天我修改简历、奔波面试,没有时间多想。
见到如意本人,已经是我搬进来的两天后了。这两天里,我面试了4家企业,终于被一家地产行业的老牌上市公司选中,还以特批的手续跳过实习直接拿到了正式工的待遇。在我的据理力争之下,青旅的房东同意以800块每月的租金租给我一张床位,比别的租客省300块房租的代价,是我必须代替不住这里的她管理青旅——打扫卫生、补给用品、登记访客、物业水电。我已经从客人晋升为小管家,房间里的舍友们竟然还没有露出过庐山真面目。每天的房租这么流走,怎么一点都不心疼?我正疑惑着,思绪被一阵尖锐的高跟鞋声打断。我扭头一看,一个玲珑有致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她一头黑发垂在锁骨,皮肤白皙透亮,化着浓妆的脸略显疲惫,但依然明艳动人。看她二十四五的样子,穿着一条黑色高叉丝质裙,很是性感,一开口声线却粗糙得惊天动地:“你也住在这里?!”“是啊,你好。我叫鸿儒,你呢?”“叫我如意就行。”说罢,她便重重地将自己往床上一陷,捡起手机毫不避讳地当着我的面开始公放语音,时不时夹杂着几句粗鄙之言。我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形象和谈吐有一点不符。气质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具体哪里怪,我说不上来。我指着另一张空床问:“如意,这个女孩你认识吗?她也好几天都不在。” 如意并没有反应过来我在问她,愣了一会才拍脑袋:“她啊!她去柬埔寨了!”
就这样,我和如意成为了舍友,但我俩几乎毫无交流。直到有一天,她在客厅喊我一起吃点多了的外卖,我才在只言片语中多了点对她的了解。如意来自湖南郴州,比我早来深圳3个月,也是暂时落脚在这里。同是飘零在都市又蜗居于此,瞬间觉得我们亲密了起来。闲谈间,她突然开始询问我过年的安排。我觉得奇怪,距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怎么就打算上了?但口上还是不假思索:“肯定回家啊,你不回家吗?” 她摇了摇头,嘴巴塞得很满,嘟囔着:“我想出国过年,一直想出国。你觉得我去哪里好?”“过年不回家,你爸妈不担心你吗?”话刚说完,她手里翻腾的筷子就停下了,我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抬起头,口气也凌厉了几分:“我就是死了他们也不会管我!”饭后,她就又消失了。
丽珍是如意走后的第二天回来的,我和她的沟通更少。在屋子里的时候她总在睡觉,醒来化了妆就离开,这张床板名副其实地成了她的过夜旅店。除了名字,我对她一无所知。但她举止沉稳、说话得体、处事圆滑,相比如意“不拘小节”的女侠风范更让人舒服。这两个漂亮的女孩,都有个特点让我耿耿于怀:生活邋遢,行动异常神秘,来无影去无踪是常态,小小的公共桌堆满了化妆品和乱七八糟的零碎,6人的房间生生被她们俩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更让我头疼的是,1个月后,如意开始养狗,还就放在我们屋的飘窗上。小狗日夜叫唤不停,如意索性用黑布蒙上了狗笼,平常狗的排泄物也从不及时清理,搞得家里臭气熏天,一开窗通风,又引得成群蚊虫涌入。我心有委屈,想着刚来熬过去就好了,但渐渐地我才发现自己要熬的日子越来越长。一日凌晨,我又被一串肆无忌惮的娇媚笑声闹醒——如意和丽珍一起进门,边走边大声嬉笑交谈着,全然不顾我的存在。灯一开,我被刺得极不舒服,性子温吞的我内心瞬间恼怒起来:这已经是我连着5天被吵醒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第二天一早,我就连环质问房东:“这两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尤其是如意!天天半夜三更回家,毫不尊重舍友!”但我仍口下留情,忍住没有把对话框里如意带狗回来偷养的消息按下发送。过了一会儿房东发来一个安慰红包:“好像是在酒吧做啤酒促销,我也不清楚。体谅哈。”从如意的行迹、谈吐,准确地说,第二次见面我就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房东的搪塞显然不能抵消我的埋怨,但我冷静下来想了想,自己初来深圳,经济状况捉襟见肘。为了先住下去,我怂得很轻易,沉默地接受了房东的红包。改变不了别人,就改变自己:睡觉时我就耳塞、眼罩一起堵,即便如此,还是仍能感受到半夜跌撞回来的人;占用我开发的小储物空间?用就用吧,反正人家也交钱了;那狗狗除了在发朋友圈时被如意亲密相拥,彻底沦为了我的任务,铲屎、喂食、清理都是我的活——养狗狗也没什么不好的嘛,挺可爱的。阿Q精神一用,果然我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当我试着体谅这个误入歧途的女孩时,渐渐地也发现如意也有很多可爱之处:她会在出门前拿着几件夸张的亮片短裙问我要穿哪件;会在心绪来潮时给我讲她以前东门干美甲、接发被骗的事;也会小女孩似的买一堆没用的东西回来分给我……
如意从未和我正面谈起过她为何走上这条路,但那晚在商场发生的一幕,我也些许窥探到一二。那天下班后我在街上闲逛,远远地看见如意挽着一位风韵十足的女人走了过来,我摇着胳膊冲她大喊。看到我,如意的面色有些尴尬,不知所措地跟我介绍着身边的母亲,我这才注意到如意眉眼之处确实和这位中年女人相似。如意的妈妈穿着一件卡其色风衣,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胳膊被成堆的购物纸袋掩埋。虽然上了年纪,但仍能看出清秀的五官和气质。寒暄几句之后,我便告辞走回青旅,一路还感慨着刚才的其乐融融。直到快到青旅了才发现不对:以前好似听如意说过她自小父母离婚,是和奶奶一起长大,亲妈从来没有看过她,怎么一下子这么亲热了?“也许是老母亲幡然悔悟,重续前缘了呢。”我自言自语道。但没想到第二天,这份假想的美好便幻灭了。我一进门,就听到了如意和她妈在手机免提通话中的争执,她不耐烦地说“真的没空,自己去吧”,但电话那头传来了歇斯底里的尖叫:“跑这么远来看你,你叫我自己去?!”“可是我明天真的有事,连着不上班很麻烦的。”我边卸书包边不自觉地竖起耳朵,猜测母女俩是不是因为去香港的事吵起来。这家青旅因为距口岸近,常有去香港的客人短住。如意妈大老远从老家来到这里,除了结伴去河对岸购物观光,我想不出还能去哪里。直到听到那边传来一句“那你把钱打给我!完了我发朋友圈说闺女给买的”,我才暗吃了一惊——如意妈妈真不知自己女儿是做什么的吗?为什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地问自己孩子要钱?如意说“好”的时候语气有些无力,我扭头瞥了一眼那个在客厅的落寞身影——横躺在沙发上,腿搭得高高的——心里突然拧搅成一团,狠狠地疼了一下。对于她,我还知之甚少,但又似乎理解了一些。
从那之后,对如意的乖张我也不忍责怪。但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也成了悲惨故事的主角,她反倒成为我的“拯救者”。一天早上,我正在开会,手机在桌下震了几下,我忍不住翻起看了一眼,见是北京陌生号码,就没有理会。没想到之后这个号码仍顽强地打过来,我感觉有事,找了借口溜出去。一接通,晴天霹雳:刚分手不久的前男友,竟然在半年前开始疯狂网络贷款,现在已经逾期2个月,人却人间蒸发了。金融公司调取了他的电话通讯录,逐个打给每一个联系人开始狂轰滥炸式的催债。我矢口否认我们还有关系,但对方很快就念出了我当时在他手机里给他改的备注名,并一口咬定我们的亲密关系,任我怎么解释也不相信。僵持了一阵,那边口气突然软了下来,告诉我,前男友已经借了18万,再还不上可能要坐牢,不管有没有分手,都希望我好心规劝。我一听就心软了,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许诺前去要钱。没想到,这个答应就给我惹来了大麻烦,他们把我当作是催债的救命稻草,开始没日没夜的电话轰炸。我只好硬着头皮重新加上了前男友的微信,怯懦地提醒着他贷款的事。但他好像没事人一样,态度潇洒异常:让他们要告就去告,反正也上不了征信。谈话间,我才知晓他用贷款和炒币的钱购置了房产——几个月来,我竟毫不知情!我对他失望之极,狠心按下了删除键,彻底结束了这段关系。但讨债者汹涌而来的攻击却丝毫没有停止,从好言相劝到卖惨、再从威逼利诱和恐吓。我的手机只要一打开,便是不堪入目的辱骂和威胁。那段时日,我被逼得浑浑噩噩,整个人都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最终,在我再一次冲着催债电话解释,急得大哭时,连日来已听出几分原委的如意,一把夺去了电话,一脚踩着狗笼子,气势汹汹地插着腰大骂:“X你们的妈,找不见那渣男来骚扰她,见她好说话挑软柿子捏?再打来老子就去报警!”说罢,她便狠狠地挂过电话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安慰起我来。我本来没哭,她一问,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她拍着我的肩膀,语调轻柔了起来:“没事了,这群X毛。前几天我就告你不要接,以后再打过来直接挂掉!”这些时日被骚扰折磨得精疲力竭,我哭得更大声了。如意便把我拦着了怀里,她个头比我高一点,我伏在肩上能闻到她脖子散发出来的名牌香水的味道。她像个姐姐一样紧紧的搂着我,说着温柔的话。两个女孩就这样相拥在狭窄空间里,短暂而毫无保留地失态着。如意的安慰,让当时不知所措的我镇静不少,把那些骚扰电话一一拉黑,持续十多天后,也慢慢没了音信。
这次之后,我和如意的距离走近了很多。如果不是那个工牌,我深信最后即便不是推杯换盏掏心掏肺,也会是非常亲密的朋友——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介意过她的职业。 那天我打扫时,不小心撞掉了衣架上她的包,弯腰去捡时,突然发现了一张从没见过工牌。照片里的女孩和我见到的如意完全不同,素面朝天更显清雅活力。“KTV”的名字我隐约眼熟,最让我吃惊的是,夜下灯红酒绿里,她摇身一变有了成更迷人的名字——Amanda。Amanda?这么巧,谁给你起到名字?如意啊如意!内心为你辩解无数次,我该怎么说服自己证据确凿地和一个风尘女子住在一起,她还用了10年前老师给我起的第一个英文名,Amanda。可是转念又想,不管她做什么,只要待我真心,我就当她是好友。平时我上我的班,井水不犯河水。我心一横,偷偷把工牌放回原处,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11月初,丽珍再次从柬埔寨回来。不是我以为的赚够了金盆洗手,而是收拾行李退租,准备长期发展。无意中听到丽珍说她是被蛇头介绍去西哈努克港的一家中资赌场做“荷官”,还准备带如意一起走,说一个月工资加小费有大几千美金。如意虽然性格浮躁,时常惹我不便,但和老练阴沉的丽珍相比,还是可爱得多。眼看着就要被说动了,我很着急。趁丽珍出去吃饭的间隙,我悄悄把如意拉到我床边:“你要想清楚,你语言不通。在外面护照被扣了,寸步难行,你不要冒险!” 如意漫不经心地说:“我只会喝酒,别的我都不会,我不去。”听她这么说,我才些许安了心。
双十一在一个礼拜后来了。在我默默攒钱准备趁低价入手一台电脑时,才发觉如意已是好几天没有回来了。她在做什么、住在哪里,我都不得而知。即便关系亲近了不少,我也深知这是边界。那天夜晚,秒杀到新电脑的我开心地晒了朋友圈。手指再一滑,便看到如意晒的一张周大福的转运项链,配了句“有人陪的光棍节,不孤单”。这已经是我加她好友一个多月以来看到的第N次的礼物宣言,是经常给她打电话的那个香港人吗?幕后金主也真可怜,掏钱给还不配拥有姓名。不过这人也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讲话中英文混杂,还听他骂过如意。第二天早上,我猛地发现昨晚手机屏幕里的金色小礼盒就在我的护肤品收纳盒里——又是如意乱放东西。只是盒子下面多出的避孕套也不属于我。我心里百味杂陈,看了一眼这个在沉睡的姑娘:她貌似很累了,头发散乱、体态奇异,但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我瘪了瘪嘴,带上门赶快小跑地去挤地铁。这种场面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们之间,每一个逼自己早起的清晨,看着小礼物随意盛开在眼前,我的心里总会有不一样的滋味:这么多东西,辛苦上班的我,竟一件都舍不得买。我被如意的情绪开始影响生活,但换来这些的背后到底需要付出些什么?从她朋友圈的纸醉金迷来看,貌似是一笔划算的生意——直到那件事的出现。一天夜里,我被一阵急切的微信语音吵醒,那头传来如意气若游丝的呻吟:“鸿儒……我在楼下,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我一听便觉不对,连忙披了件衣服飞奔下楼。闯出电梯,四处搜寻她的身影,一回头发现她正有气无力地瘫在电梯旁,头发散乱贴在脸上,脸色红润微醺、眼神迷离,鞋子也丢了一只。一股酒精、香水和呕吐物混杂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我顾不上掩鼻,连忙跑过去:“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喝这么多?”如意声音颤抖得厉害:“……好……好像有人给我下药了……我头好晕…… ”“怎么会下药?是谁干的!要不去医院?”如意断断续续:“不要了……我……想躺会儿……”我艰难地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勉强搀扶进电梯,又摸黑卸到床上,然后跑去厨房给她打了点水擦脸,又赶快翻出我的“无比滴”给她人中太阳穴涂上。“你现在好点了吗?是谁要害你?他们会不会追到家里来?我们要不要报警?”她还没躺正,便迎来了我的连环追问。“我不知道……我感觉不舒服,就赶快回家,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意回得很艰难,平日里的嚣张跋扈消失了。“好了,我不问了,先睡吧!等天亮了你要还不舒服,我们就去医院。”我摸着她的微烫的脸颊,边查怎么解酒,边宽慰她往后多注意,“最好别干这行了。”我惴惴不安地望着她的床,无眠到天亮。出门上班时,如意还在睡,但我一直都心神不宁,白天连发的六七条微信,都没有收到她的回复。我提前下班跑回青旅,不见她的踪影,打电话也无人接听。我开始慌了:我多嘴相劝不要再干这行,但如意没心没肺、口无遮拦,要是听进去了,一冲动,万一得罪势力强的大佬被迫接客或者毒打……一想到电影里的画面,我便不寒而栗,慌慌张张掏出手机准备报警。突然无意中一瞥,桌上多了些我没见过的妇科清洗液和小罐药。看样子,如意回来过,还去了医院。我这才将悬着的心掉回了肚子。不一会儿收到了如意的信息:“出来吃饭了,等会上班,怎么了?”“我为你担惊受怕一天,你还有心思吃饭?昨天快死了今天还上班!不知悔改,活该!”我赌气不再理她,自生自灭吧。
这件事之后,我对如意的身份改变了看法。我一开始相信的“笑贫不笑娼”也被教育成“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以前多多少少有些羡慕,现在是彻底清醒甚至反思。我必须要离开这样的环境!当时正值我们公司旗下的长租公寓入市,我以员工价的优惠租得位于宝安千万豪宅的一间。同屋的舍友都是来自集团各个业务部门朝九晚五的正规白领,又是同事,新环境其乐融融。唯独对如意,我仍念念不忘,也有些放心不下。在罗湖最后的几天,我们闲谈,如意突然说她想移民香港:“你说假结婚能不能很快拿到身份?”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她随即哈哈大笑,说还是先攒钱吧,还伏在我耳边说,她今年都花了快20万了。我双眼一瞠,不知这话真假,但作为房地产公司的员工,我第一反应就是让她别挥霍了,“哪怕回老家买套房也安心啊”。她打着哈哈做其他事儿去了,我不知她听进去没有,也不便多说。离开的前一天,我叫住了珠光宝气、准备出门的她:“我就要搬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再喝那么多了。”如意很惊讶,第一次见她不再咋咋呼呼:“我挺舍不得你的,你是一个好姐姐。”我没有再说什么,转头开始收拾行李。只是心里略感难过:离别也就算了,还被比自己大的人叫姐姐。不多久,如意也搬离了青旅,狗狗被她留给了青旅另外一个男舍友。她住在哪里我不得而知,但是从朋友圈的照片看,显然要比我的房子好得多。我们的交流仅限于朋友圈的相互点赞,住在单间的我,很快遗忘了群租房里的人和不便。
2018年元旦在深圳热气弥散后就来了,这一年,连最小的90后也踏进了成人的世界。大家集体缅怀青春易逝,朋友圈里带着“#今年我18#”标签的青春旧照集体刷屏。如意的照片美得不像话,只是“今年我「真」18”的配文分外扎眼。一问,我大吃一惊:这个扮相成熟性感、和我朝夕相处近百天的女孩,竟真的只有18岁,是千禧一代的00后!一瞬间,我脑子嗡嗡作响——倒退回去半年,那岂不是未成年就……我不知她经历过什么,开始自责上次醉酒过后没有认真劝她,反倒是怪她见钱眼开。“新年快乐,如意!”收到我的祝福不多久,她便传回一张在清迈素贴山顶的照片,一身白色棒球服,秀绰多姿的背影,又纯又青春。在璀璨的跨年烟火里,我看着照片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她才18岁。
春节后一回深圳,我的事情便多了起来。半年的转正期限到了,正常工作之外还得准备述职;另一边,临近毕业,学校的繁琐事项和论文更让我焦头烂额。我开始频繁请假往返于深莞之间,和如意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少。慢慢地才注意到,她朋友圈动态好像很久都没有更新了。我没有多问,估计在忙着张罗移民的事吧。 至于为什么这么渴望移民,如意没说过。我只知道她和小姐妹们好像都有交往的香港男生,估计这些姑娘对那座城市有无尽的向往。忙碌中,我的大学生涯就在6月画上句点。和所有毕业生一样,我突然迷茫了起来:一方面自己一个人在深圳孤单难捱,学会的东西也不再能让我长进;另一方面,心心念念的环球旅行终于因为攒了点钱而能探上边了。我犹豫良久,终于狠下心辞掉了工作,开启了另一段人生:去环游世界。在流浪世界的7个月里,我找回了10年前的英文名字——Amanda。为了补贴路费,我开始在沿途国家做代购。没想到如意寻上门来,成了我最大的主顾——印度的护肝药和睫毛增长液、伊朗的藏红花、埃及的魔法膏,我每发一次,这个女孩总会出手阔绰,照顾我生意,常常还会多给点,还不时叮嘱我注意安全。“不需要的东西别乱花钱”——任凭我怎么推脱,她都大手一挥:“我挣钱比你容易,大姐!”这期间,她也出入境频频。两个Amanda都在追逐各自想要的东西,她过上了想要的奢靡生活,我也游荡四野追逐自由。但更多的时候,是她凌驾高空,用骄奢生活把我的小确幸踩成碎片——让我代购的几万块的劳力士,还没等我赶到免税店,她便等不及就近买入;我在青旅省钱借火煮面时,她在高级酒店桌上满是精致大餐;在我徒步山村时,她会躺在无边际游泳池晒出修长的双腿。行至土耳其,恰巧遇得一位香港姐姐。在旅社里,她谈及当年她父母偷渡过港的轶事,让我突然想到了如意——她那香港男友承诺带她移民的事不知实现了没有?我特意向如意询问,没想到语音那头是她恶狠狠的口气:“那X毛原来有老婆的!还骗我说和我结婚,王八蛋!”我叹道:“哪有人买你春宵还负责你的一生?有靠谱男人的地点有,但大概率不在龙蛇混杂的夜场。如意,多攒点钱为自己考虑才是真的!”“知道了!”她顿了顿用很低的声音放了句狠话,“我迟早要让他付出代价!”
这份代价以黄贝岭的现房公寓为形式出现。这是我2019年3月回国后,在如意的住所得知的——原来眼前这套房子不是租的,是买的!并且一次性付了60多万的首付。她慷慨地把40多平的一室一厅分了一半给仓皇回来的我,让我这回不要急,安下心慢慢找工作。我一面惊讶地环顾她的新居,一面赞叹:小沙发上摆了造型憨厚的抱枕,电视机柜上还悉心养了绿植,衣柜上是几本关于修炼气质、如何讲话等女性成长类鸡汤书籍,貌似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了,上面落满了灰尘。当我进到卫生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洗手台上至少摆了五六个超大的亚克力收纳盒,里面插满了琳琅满目的大牌护肤品和五颜六色的彩妆,能转动的小方格里塞满了不同型号的口红——这种场面,简直是每个女人的梦想。 她丢下一句“随便用”就潇洒地出了门,我在沙发上愣了很久:自己辛苦工作一年、旅行半年,看似交了很多朋友,到头来,在这个偌大的城市能借我半张床的,竟然只有一个陪酒小姐。当初在昏暗青旅里两个Amanda艰难维持、相拥落泪,两年后,一位得到了上万张照片的回忆,而另一位竟然实实在在得到一套房。那一刻,我竟然觉得她错得很对。当然,我也反复和她叮嘱不要再被骗了:“名字真的是你的吧?那个香港人怎么会这么好心?”如意气定神闲解释:“当时在青旅时,我就攒了四五万。再说,不止他一个,还有两个,加上每天上班才攒够的。”办理手续是同行的姐姐带她去的。我听她这么说才放了心,心里惊叹这一行也煞费心神,同时游离在几个男人之间需要多少谎言?这其中一个男人,我知道——至少在我住在如意家的半个月里,有数次因为他的到来,被如意紧急叫下楼躲起来。我那会儿总是一边散步一边猜测楼上发生着什么,不多久,就会收到如意简洁的短信:“我们走了,你回去吧!”她的“走”,并不是跟随男朋友一起离开,而是差前错后送走男友溜去“上班”。如意无奈地强调:“我也想多挣点钱啊!男人们都猴精!”如意在夜场公主们中算勤俭致富的:一场大概400元,平均一晚上3场,还不排除遇到“铁钉”的情况,一个月尽量排满勤,也就3、4万底薪,根本应对不了月供和巨大的花销。她口中的“铁钉”都是长篇大论、左摸右摸、不肯花钱点酒的吝啬之徒,据她说,还不少。因此如意不得不积极地寻找其他的生财之道——比如经常问男人要钱买护肤品,反正这笔开销成谜,谁也不会计较;如果是不给钱只给买礼物的精明老男人,就把东西拿到闲鱼上去卖,她的手机、包包、高档单品,多是通过此变现;生日礼物一定要现金红包,也要适当地宠男人,小投资大回报……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我心惊,但竟也庆幸:至少我的朋友有所求,不会像我那个被领导骗色3年,最后被原配翻脸邮件捅到全公司、只能被迫辞职回家的前同事。如意性格也似乎在这一年里沉稳了不少,我反而成了被照顾的那一个:她有时候会订很多水果给我专门留着;闲下来时,还给从不化妆的我饶有兴致地打扮;那些我舍不得用的贵妇护肤品,她都豪爽号令我“随便用”;她的朋友经常半夜三更跑过来客厅吵吵嚷嚷,她总会出来提醒她们:“你们不要吵到我朋友,她是正经上班的那种人。”如意从不当面说,我也从来没问过,但我们彼此都清晰深刻地意识到:“那种人”意味着,我们终究不是“一种人”。
几个星期之后,我的旧房子空出来,要搬回宝安。拖着行李走到东门时,突然一抬头看到了一家名为Amanda的美甲店。想起来两年前我捡起的那个工牌,一切和我初来时何曾相似,又早已物是人非。我给如意发信息:“你知道法语里Amanda是什么意思吗?”她第二天中午了才回复:“值得爱。”编辑 | 唐糖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半 天 云
一心想做觉姆岛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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