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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家的女孩,不配当公务员丨人间

May 人间theLivings 2019-05-13

父亲开始三不五时地带着家里的亲戚来县政府办公室找我,他大概觉得经过一年,我该有的权力也有了,该结交的人也结交了,该是给老陈家办事的时候了。


配图 |《纸之月》剧照





大四下学期的时候,我参加了当年的江苏省公考。

对于为什么要当公务员,当年22岁的我毫无想法。周围的人都说女孩子当公务员好,父母也希望我能够进入体制内工作,于是我这样一个文科生,怀揣着一颗“归园田居”的心,在2013年毕业后懵懵懂懂地回到老家苏北,当了一名公务员。

那年8月31日,我正式去县政府报到。父亲开着他的敞篷三轮车,将我一路送到了县政府门前。车子被一个50多岁的保安拦下,他斜睨了我们一眼,语气不善:“瞎闯什么,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父亲赶忙递上一根烟,陪着笑脸道:“我闺女今年刚考上了这里的公务员,今天来报到。”

保安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些,重新打量我们一番,将手上的烟放入嘴中,父亲赶忙上前点火。保安眯着眼睛吐了一口烟,拍拍父亲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老兄弟,不是我说你,你第一天带女儿来单位就开这破三轮,也太不知道给她长脸了吧?”

父亲探头往院内打量了一下,发现有几个和我同龄的年轻人似乎也在等待报到,他们的身后清一色停着轿车,里面甚至有奥迪和宝马。父亲的脸色由红变白,低着头把三轮车倒出来,停到了院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停完车,父亲拎起我的背包往院内走,叹了一口气:“女儿成了官家人,爹却还是泥腿子!”


虽然父亲说自己是“泥腿子”,其实他也只种过几年的地。在我出生那年,我们家举家从村里搬到镇上,父亲开了一家修理铺,专门帮别人修车子。早年是修自行车,后来是摩托车,现在主要是电动车。他平时总爱跟别人炫耀,说自己是如何以一人之力,将全家从“村里人”变成“镇里人”,还培养出来两个大学生。我平时特别讨厌他喷着唾沫星子吹牛皮,但比起现在这个耷拉着脑袋的小老头,我觉得还是吹牛皮的他比较顺眼。

父亲灰暗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一进院子,他立马拿出他惯常的迎客三宝“赔笑、递烟、攀家谱”,和另外几个送行的家长寒暄起来。

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人来领我们去会议室,家长们则在原地等待。一位领导简单说了一些“做好本职工作,建设家乡”的场面话,接着就是人社局的工作人员挨个点名,点到的人就跟着“带人”的领导走。

我考的是农业局,和我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姑娘。农业局位于县政府办公楼的8楼,总共7间办公室,占据半层楼。我被分配在主管接待、收发文件、会议准备等工作的综合科,同去的姑娘则被分配在财务科。综合科的科长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姓张,据说之前当过两年的语文老师。科员除我之外还有一女一男,女人30岁出头,大家都叫她王姐;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自称叫刘猛。

认识完办公室的人,张科长带我去隔壁办公室见了局长。局长是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全程绷着脸说话,我除了点头说“是”,大气也不敢出。我偷眼瞄了一下边上的张科长,他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张科长和我都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看出我害怕的样子,张科长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们局长就这样,不爱笑,对下属要求比较严,你只要认真工作就行,别的不用太担心。”得知父亲还在楼下等我,他叫我提前下班,早点跟父亲回家。

下楼的时候,我碰上了那个和我一起报到的姑娘。她背着一个小巧的包,看来也是提前下班的。她说她叫吴晴,湖南大学会计学专业毕业,比我小1岁,就住在县政府隔壁的小区里,上班不过5分钟的路程。

到了楼下,父亲依旧等在原地,周围已经不见其他家长。父亲说,为庆祝孩子第一天上班,他们都接自家孩子去饭店吃饭了:“我们要不也去县城下回馆子?”

出了县政府大门,父亲坚持不开来时的那辆电动三轮车,幸好路途很近,我们很快就到了县城中心。起初父亲想去一家看起来很高档的大饭店,但在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后,我们看了一眼,很默契地起身离开。

“这也太坑人了,一盘青椒土豆丝要30块?我们镇上的饭馆顶多6块钱。”父亲一边走一边念叨。我沉默着没有接话,眼前突然浮现出吴晴背的那款小包——如果没记错,那包大概要5000元。

最后,我们进了一家快餐店,点了两荤两素一汤,就着米饭填饱了肚子。

吃完饭,我们原路返回县政府取车。县政府门前空荡荡的广场上,我和父亲并肩而立,任凭8月的晚风从高耸的县政府大楼穿过,灌入我们的衣袖。

那个晚上,父亲对我说:“闺女,以后老陈家就靠你给我们争气了!”




新入职的公务员都要进行一周的全封闭培训,我们这届被安排在市里的一家酒店进行。

出发前一天晚上,母亲正在帮我收拾行李。父亲走进来,问了母亲几句后,却没有离开。我估摸着他是有话要说,于是停下手中的事情。

果然,他沉思半晌,缓缓开口道:“丫头,我昨晚想了半宿,发现当官的没有关系还是不行。送你报到那天,我探了探你们这批公务员的家庭情况,大多数都是当官人家的小孩,我听说有一个还是副县长家的公子。你趁着培训多和他们走动走动,把关系搞好,以后有事也好找他们帮忙。”说着,他从口袋中摸出一叠红色的钞票,塞进我的背包,“请大家吃点好吃的,年轻人在一起很快就能熟悉起来。你放机灵点,别闷着脑袋不吱声。”

我脑子一轰——虽然我对父亲的这套“结交之道”早已见怪不怪,但我从没想过他会要求我也这样做。心高气傲的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那样一个阿谀巴结的自己。

母亲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嗔怪父亲:“闺女还这么小,你早早把你那一套灌输给她干嘛?而且她一个小姑娘家,脸削皮薄,哪做得了这些事情?”

父亲把眼睛一瞪,斥责母亲:“妇道人家懂什么。你看咱们县城哪个有本事的不是八面玲珑?去哪办事都找得到人。咱闺女能跟这些体面人家的小孩在一起工作,当然要搞好关系。别人想巴结他们还巴结不上呢。”

母亲似乎还想反驳,但我实在不愿意见到他们为了我的事情争吵,赶忙息事宁人:“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好好巴结他们的,行了吗?”

父亲欲言又止,最终说了句:“什么巴结不巴结的,你和他们不都一样是公务员?”


虽然我表面答应了父亲,但培训的那一个星期,除了吴晴,我并没有和其他人有太多的接触——倒也不是刻意排斥,只是那些“官家小孩”很多打小就认识,都有自己的小圈子。

吴晴是个活泼的女孩子,第一天就几乎加遍了培训班所有人的微信,不管是老师还是学员都爱和她聊天。我想起父亲交给我的“任务”,心想,大概吴晴就是他所期望的女儿的样子吧。

因为是“嫡亲”的同事,又住在同一个房间,吴晴待我比其他人要更热情些,吃饭休息总爱叫我一起。晚上回到房间,她还会从箱子里扒拉出一堆小零食,拉着我一边吃一边讲八卦。比如那个副县长家的公子,考了4次公务员才勉强考上,因为从小就挨他爹的打,所以一说话就容易结巴;还有教育局长的外甥女,刚刚和监察局主任家的儿子相过亲,两个人都在这批新进的公务员里……

我一半羡慕一半嫉妒地说:“你还真是人见人爱,才这么点工夫就和大家都混熟了。”

她叹了口气,佯装无奈地说:“哎,我爸是做生意的,从小就带着我出去历练,这种结交人的事我早就熟门熟路了。多个朋友多条路,也没什么不好。”

“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搞房地产的,我现在住的那套小区就是我家开发的。”她不甚在意地说道。

我当下决定闭嘴。


培训结束那天是周五,吴晴召集大家去县城唯一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吃饭,庆祝我们“脱离苦海”。我本来不想去,但还是被她硬拉着去了。

酒桌上,吴晴嚷嚷着大家再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她首先开场:“我叫吴晴,农业局小会计一枚,爱弹琴爱旅游。家里是卖房子的,大家之后需要买房的话可以找我来打折。”

话音还没落,底下就有男生起哄:“最重要信息没说,是不是单身?”

吴晴落落大方地答道:“暂时单身!”

喝彩声和掌声响起,我看得出,在座的几个男生已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有了吴晴的介绍模板,接下来的人依葫芦画瓢。有人介绍自己父母是教书的,其实父亲是校长;还有人介绍自己父母是公务员,其实一个是主任,一个是乡长;当然也有一些介绍自己家是做生意或是父母在企业上班的,但因为没听吴晴讲过他们的八卦,所以我也猜不透虚实。

轮到我时,我说自己家是做汽车生意的。吴晴在边上眨着眼睛问:“那你每天是不是都可以换着车上班?”




正式上班的日子平静而枯燥。我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坐最早的公交车往县城赶,1个小时后,我会在县政府的前一个站下车,再徒步上班——自从说了“家里做汽车生意”的谎话,我就很怕被别人知道我是坐公交车上下班的。有时候吴晴问起,我就只能推说自己有“开车恐惧症”,只能由家里人接送。

我在综合科的工作主要是协助王姐分发材料,准备大小会议;刘猛负责跟着局长出席会议,或是出差;张科长则主笔各种汇报材料和发言稿。相比刘猛和张科长,我和王姐的工作算得上轻松空闲,这算是体制单位对女同志的特殊关照,但这也就意味着很多女性公务员终其一生也只能当个科员。

不过据我观察,周围把公务员当成自己事业的女性少之又少。王姐就是县城里一个典型的女公务员范本。她大学毕业后进了单位,25岁结婚,老公是隔壁办公室朱科长的儿子,在水利局工作。现在女儿刚上幼儿园,每天上下学都由王姐接送。有时候幼儿园有活动,王姐只需要和张科长说一声,就可以一整天不用来上班。如果碰到女儿生病,王姐还可以请到一个星期的假而不必担心扣工资。

“公务员没有扣工资这个说法,干多干少钱都一样。”王姐解释。

虽然知道公务员的工资不高,但是拿到第一个月1800元的工资时,我还是有些吃惊。王姐说,公务员第一年拿的是试用期工资,第二年会翻倍的。我算了下,即使翻倍也才3600元,想到班级群里那些在上海工作的同学工资已经七八千了,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吴晴倒是对工资这件事情满不在乎,嚷嚷着要请客,拉着一群人去了一家刚开的音乐酒吧,一晚上就把工资给花完了。

父亲虽然嘴里说着“工资少就少点”,但不免还是嘀咕:“辛辛苦苦读完大学,考上铁饭碗,最后就值这点钱?”


公务员的生活平淡无奇地过到第二年,我终于转正,拿到了3600元的月工资。每天重复的上下班路线,看腻了路边四季的田野,我开始感到一种憋屈的无力感。

虽然当初是冲着“体面”和“安稳”选择的职业,但我还是希望能够在工作中做出成绩。尤其是在身边有吴晴这样“先天条件”优越的同龄人,我只有努力才能有追赶的机会。

憋着一股气,我开始每天早早来到单位,打扫卫生,提前烧好热水,把大家的茶杯都倒满。复印材料、布置会议室的事情也都抢着干。

有一次局长提前上班,看到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拖地,上来和我打招呼,顺嘴聊了几句。他问我来单位一年了,具体负责哪些事情。我说就是跟在王姐后面打打杂。

他皱着眉头说:“年轻人光干这些怎么行?我记得你是新闻系毕业的吧,到时候我跟张科长说说,让他带着你写材料。”

我心中一阵暗喜——在机关单位中,“笔杆子”都很受领导的器重。张科长就是靠着一手写材料的工夫得到了局长的赏识,虽然名义上只是个科长,但实际权力已经仅次于局长了。

当天下午,张科长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后,把我叫到会议室,神色莫辨地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怎么,小陈,觉得现在干的事情大材小用了?”

我赶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是局长主动提起让我跟您学写材料的。”

他盯着我的脸不说话,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结果他突然笑了起来:“你紧张什么,年轻人想上进是好事。作为你的领导,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明天开始你就做我的第一个女徒弟吧。”

虽然张科长笑得和蔼可亲,但是我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戒备。果然,他嘴上说着要教我写材料,但实际上只让我做一些零散的资料搜集工作。比如在网上搜集各位领导人最近的讲话,打电话到各个乡镇催促他们上交各种汇报材料。

有一次,为了汇总各乡镇的农业补助材料,我一个乡镇一个乡镇地跑了两个星期,才把所有材料收齐。可是刘猛私下告诉我,我拿来的这些材料根本就用不上:“你不知道张科长吃的就是写材料的这碗饭吗?你这么做,不是摆明了要抢他饭碗?张科长是大专毕业,他一直都忌惮我们这些本科毕业的年轻大学生。你猛哥我,从前也是中文系响当当的才子,你以为我愿意就跟在局长后面拎包?就张科长写文章那几下子,我分分钟把他秒杀——但是能怎么办?人家资历比你老,职位比你高,人际关系比你广。人家要想整你,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所以,老妹啊,哥劝你别太较真。你看人家吴晴,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单位,做做表格算算数,不操心不管事,落得清闲还讨人喜欢。”

刘猛的这席话让我刮目相看。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局长的“跟屁虫”,没啥本事也没啥想法,没想到他只是把所有的才华都隐藏了起来。




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完全验证了刘猛对我的警告。

那次局长临时需要一份汇报材料,张科长偏偏有事请假在家,无奈之下我只好“赶鸭子上架”。没想到我连夜加班赶出来的材料竟然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扬,局长很高兴,在周会上点名表扬了我,还开玩笑地对张科长说:“小张啊,你这个农业局笔杆子的地位恐怕要保不住了哦!”

张科长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下,笑着说:“我哪里比得过这些年轻人啊,小陈的才华那是有目共睹的,我以后一定好好培养,让她早日接班。”

前排的刘猛忧虑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意识到后,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


没多久,张科长就以“培养写材料需要政治思维”的名义,将分发报纸的任务派给了我。这原本是隔壁办公室临时工严姐的活,但是严姐老是把报纸的顺序弄错,让局长很是不满。

“这种有文化的活,还得交给有文化的人干。”张科长拍板定了下来。

那之后,我每天上午所有的时间都要花费在分发报纸上。邮递员把成捆没有整理的报纸送来后,我把它们搬到桌子上排开,归类,再按照前后顺序整理成份,叠得整整齐齐后送到各科室主任、科长的桌上。而局长的那一份我需要格外用心——局长不喜欢报纸有一丝的褶皱或不齐,自从被骂过一次后,我都是用尺子压在报纸上,量着刻度折,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以前我从不知道居然会有这么多种类的报纸,从日报到周报再到选刊,明目繁多,即使花上一周的时间也未必能够看完一天的报纸。

张科长依旧让我做收集材料的事情,而我却再没机会写过材料——接下来的半年里,张科长一天假都没请过。我积蓄的工作热情也被一天天地被消磨殆尽,身体一天比一天疲乏,有时候盯着桌子上的盆栽都能看上半天。

有一次,我正在会议室整理报纸,阳光从窗棱中穿透进来,我仿佛看到了40年后的自己:戴着袖套,用爬满皱纹的双手一张一张地叠着仿佛永远也叠不完的报纸。我突然感到了害怕。

吴晴经常在我叠报纸的时候找我闲聊。那时她正在副县长的儿子和水利局局长的儿子中间举棋不定。王姐一直撺掇她选水利局局长的儿子,不过吴晴的父亲却更中意副县长的儿子,理由也很简单:“选老公当然是选官大一级的呀。”




就在我憋屈的时候,父亲开始三不五时地带着家里的亲戚来办公室找我。他大概觉得经过一年,我该有的权力也有了,该结交的人也结交了,该是给老陈家办事的时候了。

第一次,他带着表叔找我谈贫困补助的事。表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生活的不容易,还说起小时候他经常带我抓鱼的旧事。

我找刘猛帮忙,刘猛却说这事只有张科长做得了主。我本想作罢,但想起表叔的眼泪,我只能硬着头皮和张科长说了这件事。大概是我最近的消沉表现让张科长很满意,他很快就打电话,让乡里多加了一个名额。挂了电话,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干笑了两声,说:“不错啊,小陈,这么快就知道帮家里办事了。”

如果说之前在张科长面前,我还保留着那么一丝“不低头”的自尊,那么这次主动的低头求人,让我彻底泄了气。

回到家我第一次对父亲发了火。我近乎咆哮道:“你以为我是谁?县长还是县委书记?我就是个端茶倒水送报纸的小人物,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以后你别再带乱七八糟的亲戚去找我办事了!”

父亲重重拍了下桌子,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不甘示弱地对我吼:“你这白眼狼,进了官家门就六亲不认了?让你当官不就是图自家有人好办事吗,再说今天这事不是办成了吗?”

我突然就泄了气:对啊,父亲的用心我不是早就很清楚吗?家里亲戚对我地嘘寒问暖,不就是想要我以后帮他们撑腰吗?这条路不就是当初我自己选的吗?

我徒然生出一种悲凉,仿佛人生陷入了一个荒诞的怪圈——热闹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


因为帮表叔办成了事,我的“本事”在亲戚圈中被传得神乎其神。父亲又领着亲戚来找过我几次,但都被我挡了回去。有一次我不在,父亲恰好碰上了吴晴。吴晴一听他说是我爸,当场拿出手机,打给了她的追求者之一,几句话就把事情办成了。

这件事情让父亲突然醒悟到,单靠一个普通公务员女儿是远远不够的,去结交一个“当官”的亲家才能让老陈家在县城真正地“出头”。但凭他的人脉,很难去找这样的“门路”,于是,他做出了一件让我特别难堪的事情。

农业局为了方便大家联系,人手一份“联系手册”,上面有所有同事的电话与住址。父亲从我的包中发现了这个名册后,居然循着地址给各科科长、主任和局长家各送了两箱当季的葡萄,名义上是为了感谢领导们对我初来乍到的关爱,但是话里话外都透着“希望领导能给介绍个好夫婿”的想法。

父亲的这个举动让我沦为局里的一个笑话,大家时不时地就拿出来跟我打趣:“小陈啊,对象找着了吗?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就连别的单位都知道农业局有一个“着急嫁人”的姑娘,每天的上班对我来说真正成了一种煎熬。

不过回家不也一样?每天到家,面对父亲“有人给你介绍对象吗”、“你自己就没问问”、“你怎么没去各单位看看”的三连问,我从起初的愤怒变成了最终的麻木。我情愿在马路上四处溜达,也不愿意跨进不远处亮着灯的家门。

收了葡萄的领导们,还真给我介绍了两回对象。

第一回是王主任,介绍的是他老同事的儿子,在乡镇工作。那个男孩高高瘦瘦,看起来忠厚老实。但父亲一听人家只是个乡镇公务员,见过一次面后就替我回绝了他。第二回是局长亲自出面,介绍的是社保局副局长家的侄子,在税务局工作。父亲很高兴,极力想撮合这桩姻缘,但是像我这种既不漂亮又不活泼的女孩子,自然很难入这种公子哥的法眼。得知“没被看上”后,父亲蹲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我却反倒松了口气。

“你天天也不知道打扮打扮自己,穿得土里土气,还不会和男孩子讲话,怪不得人家看不上你。你看人家吴晴,穿得多时髦,嘴巴也甜,身后追她的男孩子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打扮,卫衣加牛仔裤,全身加起来不过100块钱。我想起吴晴每天一换的靓丽外衫,那句“人家爸是卖房子的,你就是个修车的”的话冲到嘴边,还是给生生地咽了回去。

吴晴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劝我:“我爸和你爸一样,总是催,我不照样活得开开心心。不就找对象嘛,我给你介绍。”

此时,她已经正式选了副县长家的公子当了男朋友。晚上吃饭,她果然带了个男生过来。席间那个男生问我:“听吴晴说,你家是做汽车生意的?是品牌代理还是4S连锁专卖?”

听了这话,我的脸上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羞耻从脚趾顺延到身上的每个毛孔。

自从我当了公务员,我总觉得父亲变得势力爱攀比,但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我想起读高中那会儿,父亲进县城修车常常会一身油渍地去学校看我,而我会自豪地和同学介绍:“我爸是修车师傅。”现在,那个女孩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也许公务员本来就不适合穷人家的孩子,也不适合穷人家的父母。




那天晚上,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辞职。在想好后路后,我瞒着父母跟领导提了离职。

我的辞职轰动了整个农业局。局长说,这些年县里也有一些年轻的公务员辞职,不过都是男孩,我是近两年来辞职的唯一女生。

辞职手续办得很快,张科长找我进行例行谈话,做最后的挽留。见我去意已决,他叹着口气说:“我猜到你迟早有一天要走的——穷人家的孩子想干好公务员,不容易。”

看来他早就看出了我的家境,只是一直没有点破。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提出请我吃饭。

两杯酒下肚,他谈起自己当初从讲台离开后的悔恨,也谈到了这些年机关工作的苦闷。他说他知道我们这些大学生都不服他,嫌他学历低、文笔差,但机关工作就是这样,一辈子最要紧的就是守住自己的这个坑。

他举着酒杯,大声道:“小陈,你这个女娃子有胆量,哥佩服你。大胆地去闯,千万别像哥一样,在这个小地方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他在单位里一直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做任何事情都力求滴水不漏。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放肆地讲话和大笑。

那几天吴晴见到我时也有点尴尬,就在她介绍我相亲的那晚,我和她坦白了自己的真实家境。她以为我是自尊心受伤,才会一时冲动选择了辞职。

我安慰她说,辞职完全是我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她不解地问我:“女孩子当个公务员有什么不好,安稳清闲,还能赚点零花钱。”

我想对她说,当公务员或许对于她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是,我什么都没有,我需要一份能够改变我和我家庭的工作,一份只要我努力就能够得到回报的工作。

办完手续的最后一天,我从县政府大楼里出来,驻足在广场上仰望着这座高耸威严的大楼,我在这里工作快两年,却好像是第一次认识它,就像是第一次真正地认识自己。

我不知道以后想起这一天我会不会后悔,但是此刻,因为走下了台阶,我才看清了整栋大楼以及大楼背后的广阔蓝天。



后记


辞去公务员后,我孤身一人来到上海。

初到时,出租房里空荡得只有一张床,我裹着从房东那借来的一条床单捱过了第一晚。找工作的心酸自不必说,两年的公务员经验在企业看来还不如应届生。在炎热的6月,我几乎跑遍了所有接受我面试的公司,最终拿到了一份广告公司的文案工作。我常常加班到凌晨,回去后独自对着出租屋里空荡荡的白墙孤单得想哭。

父亲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和我讲过一句话。母亲说,我刚辞职的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喝闷酒,白天也不爱出门,甚至还会刻意躲着朋友亲戚。

“不过,他最近开始跟我打听你的情况了,问你住在上海的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上次你表叔在他面前说你好好的公务员不干,非跑出去打工,肯定是脑子有病,你爸还和他吵了半天,差点没打起来。”半年后,我妈在一次电话中如此说道。

我又想起公务员报到的那天晚上,父亲站在县政府大楼前让我“为老陈家争气”的情景。对于父亲而言,我一直留在那栋大楼里就是一种争气;但对我而言,自从走出那栋大楼,我才第一次有了去争取的底气。

也许若干年后,我依然成不了老陈家的骄傲。但是我一定会成为自己的骄傲,一个赤脚奔跑的穷人家孩子的骄傲。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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