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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当警察,都是为了她丨人间

深蓝 人间theLivings 2018-11-02

“如果说烟瘾是‘1’的话,性瘾大概是‘20’,酒瘾估计是‘100’,毒瘾应该在‘3000’左右。你想想自己戒烟时的决心,乘以3000倍,就是戒毒的难度……”


配图 |《门徒》剧照




2014年11月的一天晚上,我在警务室加班,林所长开着私家车来找我。他没穿警服,让我也换个便装,跟他出去“办点事”。

“是那个谁……又来了?”我问他。

林所点头。

“这次要怎么办?”

“公事公办。”




那晚,我和林所来到辖区边缘的一家小旅馆。虽然我们身着便装,但一进门,旅馆老板还是认出了我们,赶忙上前递烟。林所面无表情摆了摆手,径直向楼上跑去,我赶忙跟在他身后,老板也跟在我身后。

站在312房间的门口,林所示意店老板开门,店老板伸手正要敲门,林所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示意他直接用房卡开。老板无奈,从口袋里掏出了房卡,“咔”的一声,门锁开了。

我随即猛地向房门撞去,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出其不意地冲进房间。但完全没想到,我将近170斤的体重,只把门撞开一道不足20公分的缝隙,透过缝隙一看,房间里的电视机柜竟抵在了门后。一股浓烈的麻果香气顺着这道缝隙扑面而来,几乎是在同时,一个光溜溜的身影从床上跃起,跳上窗台,看来是想从窗口跳出去。

我连忙退后几步,用尽力气再次撞向房门。“咚”的一声巨响后,电视机柜又向后退了一段距离,缝隙总算够一个人挤进去。

此时屋里的那个人已经骑上了窗台。林所冲进房间,大喝一声:“别动!”说着右手从怀中掏出了伸缩警棍。那个人半个身子探在窗户外面,看了看林所,又看了看窗外,大概是觉得三楼确实太高,不敢往外跳。

趁他纠结的当口,我打量了一圈房内。这是典型的一间四线小城的私人旅社,昏暗的白炽灯,老旧的家具,一名女子裹着棉被倚在床头,目光迷离。地上散乱地扔着两人的衣服,还有一个矿泉水瓶做的简易“吸壶”,角落里是两个一次性打火机和几张褶皱的锡箔纸。

林所没有理会床上的那个女人,我也不想主动和她说话。

“六子,你个X养的,给老子滚下来!”林所还在跟窗台上的人对峙——六子,42岁,辖区在册吸贩毒人员,也算是林所的“老熟人”。

六子不肯下来,结结巴巴地威胁林所:“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真跳了……”

林所没理他,反而向前迈了两步,说:“你有胆子就给老子跳!不跳老子一脚把你踹下去!”

六子又看看窗外,怂了,从窗台上滑了下来,坐在地上。


在带这对男女回派出所的路上,林所开车,一句话也不说。我把两人拷在一起,锁好车门,坐在他们身边,默默抽烟。

回到派出所,林所把二人交给值夜班的民警老赵看管,让我去后院把讯问室的灯打开,又去把备勤室里的值班同事喊起来做事,自己却上了楼。

老赵让这对男女在大厅墙边蹲下,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无奈地笑了笑。




值班同事在楼下讯问室给两人做笔录材料,我推开所长办公室的门,林所正叼着烟坐在椅子上发呆,我想从他烟盒里掏一支,他却开口骂了我一句:“以后抽烟自己买,别老拿我的!”

我有点尴尬,看来今晚他心情不好。不过,既然烟已经拿出来了,我也不好再放回去,不然他又会说什么“拿都拿了,放回去做什么”。我只能厚着脸皮把烟点着,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陪他一起发呆抽烟。

我知道他心里在烦什么,但又不好点破。坐了一会儿,老赵也上来了,看了眼林所,苦笑着摇摇头,也点燃一支烟,拖了把椅子坐在一旁。

总不能就这么干坐着,我不断向老赵使眼色——他是所里的老民警,林所当年的师父,在弟子和晚辈跟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老赵微微冲我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儿,估计是组织好了语言,他清了一下嗓子,终于开了口。

“小林,你也想开点,工作上的事情,生气是生不完的。”

林所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不说话,闷着头抽烟。

“人各有命,你是个警察,又不是观音菩萨,管得了那么多吗?”老赵继续说。

林所依旧没反应。老赵有点不高兴了,他把烟屁股放到地上踩灭,拾起来扔进林所身边的烟灰缸,然后用手敲了敲林所的桌子:“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是有家有口的人,最应该关注的是小何(林所的妻子)和儿子才对!”

“我不是那个意思……”老赵的话似乎终于碰到了关键,林所终于开口了。

“你跟了我五六年,从我徒弟做到我领导,你啥意思我不清楚吗?!”老赵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

“唉……”林所叹了一口气,又把头闷下了。

老赵走回到椅子边,拍了我一下,说:“咱们走,让林所自己清净一会儿。”

那是我跟着林所工作的第二年,作为同一个班上的民警,一周有三天的时间,24小时吃、住、睡都在一起,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我当然知道林所心里在郁闷什么。

让他心烦的,不是那个六子,而是那名和六子一同被抓的女子。




这个女子名叫赵晴,曾经差一点就成了林所的妻子。

赵晴是本市人,和林所同岁,两人自初中开始便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又一同考取了省里的师范大学,林所学音乐,赵晴学美术。两人在大学二年级时开始恋爱,多年的老同学,又都是工人家庭出身,知根知底。林所说,他们曾打算大学毕业后一同回本市,找一所中学当老师,然后就结婚。

2002年,两人大学毕业,赵晴如愿考进了本市的一所中学,但林所却没能如愿,成了一名待业青年。他决定创业,联系了几个武汉的校友,一同开了一家艺术生高考辅导班,跟赵晴被迫分隔两地。

辅导班开起来没多久,赵晴就不顾父母的极度反对,辞去了教职,去武汉陪林所一起创业。

“那个时候日子过得苦啊,我借的钱只够在街道口那边租一间小门面房,教学、办公、吃住都在那间屋里,晚上睡觉只能摆开一张单人床,赵晴说我白天累,让我睡床上,她大冬天的自己打地铺……”林所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

赵晴的父母都认为是林所“坑”了自己的女儿,不仅和林所家人闹得不可开交,还多次带着亲戚朋友去武汉,要把女儿“绑”回来。一次,赵晴的父亲带着两个亲戚在武汉光谷附近堵到了林所,正要动手,赵晴就骑着电动车赶来,和父亲大闹一场,然后抢走了林所。每次说到这件事,林所总是忍不住掉掉泪:“那天我坐在电动车后座上搂着她的腰,哭了一路,那时候就下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对得住她!” 

赵晴的父母终于认命了,他们虽然不想承认女儿和林所的关系,但再也没有找林所一家的麻烦。


林所和赵晴共同努力了两年,培训班出来的一批学生在高考艺考中的成绩都很不错,还有好几个学生考上了名校,所以培训班一下就火了,第二年预约报名的学生就有200多人。到了2005年,培训班从一间屋变成了三间屋,最后规模扩大到上下两层楼,还注册了个商标。

林所说,自己如果后来不改行当警察的话,照那个发展势头,现在他应该也和武汉那几家知名的艺考培训机构老板一样,成为一名“土豪”了。

“我走的时候,把培训班盘给了当时一同创业的校友,现在人家包了半座楼,开宝马坐奔驰,穿个T恤都是‘范思哲’——你看看我,现在身上最值钱的是这部手机,1800块,公安局发的……”林所总开玩笑如此自嘲道。




林所转来当警察的原因,他很少跟外人提起,但公安局很多同事都知道,他从“林校长”变成“林警官”,正是因为“赵老师”出事了。

“手里有了几个闲钱,交了几个不该交的朋友,就染上了毒品。”从林所断断续续的言谈中,我大概知道了赵晴当年出事的经过。

赵晴从小就性格开朗,身边永远不缺朋友,即便在高压力的创业过程中,也在武汉结交下几个要好的朋友,其中有一位姓刘的中年女子,比赵晴大不少,和她关系尤其好。

这个刘姐是朋友介绍给林所的,她年轻时曾留学国外,拿到了钢琴演奏硕士学位,回国后曾在某高校艺术学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离了职。林所看中了她的海外留学经历,开出高薪,盛情邀请她来培训班教学,刘姐欣然答应。赵晴也把刘姐当作自己的“知心大姐”,经常和她结伴出入。

大概就是这段时间,赵晴通过刘姐接触到了毒品。

“那时候我一是忙,二是没这方面的意识,你说好好的一个大学老师,怎么会放着公职不干,跑出来搞我们这种‘野路子’?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因为吸毒,被学校开除了!”林所后来追悔莫及。

林所不止一次问过赵晴究竟是如何“上道”的,但赵晴一直都说不明白,只说似乎是在某一个瞬间,自己开始对一些东西产生依赖感,有时是红酒,有时是饮料,她自己也曾买过那些让她“依赖”的东西,但后来却发现,只有和刘姐在一起时,那些东西才“起作用”。

林所后来推测,刘姐最初应该是在赵晴的饮品里放了一些“口服液”、“快乐粉”之类的东西,等赵晴意识到的时候,早就来不及了。

“虽然那时候我给姓刘的开的工资很高,但肯定是不够她吸毒的,所以她就想把赵晴拉下水,赵晴虽说是老板娘,还管着培训班的财务,但不过就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对这些东西没防备,只要她下了水,姓刘的就可以弄到稳定的毒资了。”林所后来分析说。


2005年7月,高考成绩传来,培训班又一次迎来了大丰收,林所激动地将喜讯告诉赵晴,可赵晴似乎却并不在意。

林所以为赵晴是因为前段时间太忙累的,就想着趁8月闲暇的时候,带赵晴去香港和澳门旅旅游,算是庆祝。林所提了好几次,赵晴才勉强答应了。

赵晴从旅行的一开始就有些魂不守舍,两人在香港待了几天,准备去澳门时,赵晴借口身体不舒服,说什么也要回武汉,林所只得提前结束了行程。

可抵达武汉的当晚,赵晴便不知去向。

那天晚上,林所四处找不到人,打电话也联系不上。他不断地打电话给培训班的老师们、甚至相熟的学生家长询问赵晴的去向,但大家都说不知道。林所实在想不出,这种天气赵晴能跑去哪里,他一边在凌晨暴雨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一边焦急地等着天亮,好给赵晴父母打电话,问问赵晴是不是回家了。

大约在凌晨4点左右,林所突然接到了武汉市公安局某派出所的电话,通知他说赵晴和刘姐因吸食毒品被拘留了,让他去派出所办手续。

林所当时就懵了——他那时对毒品的印象还停留在影视剧和街道社区的禁毒宣传栏里,根本想象不到,一直陪伴自己的女朋友竟然会染上毒瘾。

原来,那天晚上赵晴一回到武汉便被刘姐叫走了,两人急匆匆地赶往刘姐住的出租房,刘姐打电话叫来了毒贩子,赵晴花钱买了一些毒品,两人便在出租屋里好好过了一把瘾。不料,这个毒贩早已被便衣盯上,他离开出租屋后没走多远便被抓获,随即供出了赵晴和刘姐,随后,警察便在出租屋里把两个女人抓了现行。

最终,刘姐因多次吸毒被抓,被判强制隔离戒毒,而赵晴因为是初次被抓,拘留执行完毕后,被判社区戒毒。


从拘留所出来之后,赵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没有出门,然后向林所保证,以后绝对不再碰毒品。

赵晴出事之前,两人已经把婚期定在了2006年底,林所担心赵晴吸毒的事情会给结婚带来未知的阻力,也相信赵晴是一时糊涂,思来想去,还是没把这件事情告诉双方的父母。

然而,没过几个月,林所几次夜里醒来,都发现赵晴不见了去向。开始他没在意,后来才发现,赵晴夜里起身后去的并不是二楼的卫生间,而是一楼的储物间——终于在一个深夜,他将正在吸食毒品的赵晴堵在了那里。赵晴这才向林所承认,自己并没能戒除毒品。

那次林所先是气得暴跳如雷,然后抱着脑袋哭了一宿。

“姓刘的被抓了,但她以前的那些朋友还在,有些是和赵晴认识的,总偷偷联系她,说一起出去玩,赵晴拒绝了几次,但最后还是没忍住,又复吸了。”




那次之后,林所通过朋友联系了武汉的一家自愿戒毒医院。虽然在这家医院戒毒的价格相当于培训班半年的利润,但林所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赵晴送了进去:一是在他和赵晴看来,公安机关免费的强制隔离戒毒如同蹲监狱一般,让人没有人身自由;二是他不想让赵晴继续在公安机关的违法人员档案上再留下记录。

“自愿戒毒”的时间为半年,那年春节,林所对双方父母谎称两人要前往外省做招生宣传,不能回家过节,瞒过了家人。

2006年5月,赵晴终于结束了全部治疗。在离开自愿戒毒医院之前,林所专门找到主治医生,询问以后需要注意的相关事项。主治医师建议切断赵晴与本地毒友圈的联系,那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保障戒毒效果”。

林所几经考虑,决定带赵晴回老家,这样才能让赵晴彻底远离武汉的朋友圈,借此切断她和毒品的联系——他觉得当初赵晴是为了他辞去了老家的教职,这次他也必须陪赵晴回去。

培训班盘了出去,林所拿到了30万的分红,他把20万交给了赵晴的父母,说是两人一起赚的,赵晴父母用这笔钱买了一套商品房,说留给二人结婚用。林所用剩下的10万块来在本地租了一间门面,重新开起了培训班——直到那个时候,他依旧没有把赵晴吸毒的事情告诉双方父母,也没有将婚期推迟。

两人又开始了新的创业,但由于本市没有艺术类高校,已有的几所高中里零星的几个艺术生也都有固定的培训渠道,林所的培训班门可罗雀。

“你那时候真打算跟赵晴结婚?”我问林所。

他想了半天,说那时还是觉得没什么:“人都会犯错,改了就好,如果赵晴之后不再碰毒品了,自己权当以前的事情从没发生过。”

不过,结局又一次让林所失望了。

2006年9月,就在双方家属筹备订婚宴的关口,赵晴却再一次因吸食毒品被本地警方抓获。警方查到了之前赵晴在武汉因吸食毒品被拘留的记录,将赵晴按照“吸食毒品严重成瘾”,送去了省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戒毒期为两年。

“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按说脱离了以前毒友的圈子,不该复吸啊?”我问林所。

林所说,后来他一直在后悔两件事:一是那次在储物间发现赵晴吸毒后没有报警,也就没有查出赵晴的毒品从何而来;二是本市离武汉太近了,赵晴还是被毒友们找上了门。

“那些人像狗皮膏药一样,只要知道你有钱吸毒,就会死缠着你,他们整日除了吸毒也做不了别的事情,自然没什么收入,遇到瘾上来,当然能从武汉跑来找你。”林所恨恨地说。

随着赵晴被“强戒”,她在武汉的前科也瞒不住了。得知真相后,林所父母要求两人立刻分手,赵晴父母则打上门来,说都是林所害了女儿,双方家庭一夜之间反目成仇。




培训班老师涉毒,家长更不敢把孩子送来这里了。赵晴被抓后不久,林所的培训班便关门大吉,林所拿着剩下为数不多的钱,重新回到了待业青年的日子。

令林所没想到的是,虽然赵晴已经被送去了“强戒”,但之前她在武汉的那些毒友们,竟三三两两地找到了他——有人打电话打听赵晴的去向,有人自称是赵晴以前的闺蜜,套了半天近乎,不外乎都是找林所借钱;还有人说赵晴以前借了自己的钱,让林所还钱给他;甚至有毒贩直接找到了林所,说赵晴找他“拿货”没给钱,让林所替赵晴付账。

林所只得报警,警察虽然抓了人,但也对林所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还把林所也带去派出所做了尿检,确认他不吸毒后才被允许离开。

林所没有离开,而是把赵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给他做尿检的警察,想问问看赵晴到底还有没有戒毒希望,自己和赵晴还有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那天,他拉着警察谈了整整一个下午,警察告诉他,一日吸毒终生戒毒,赵晴不是个例,要想戒毒,需要走的路的确很长。民警劝他好好斟酌一下与赵晴之间的事情,虽然没有点破,但林所自己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所说自己仍然想帮赵晴戒毒,问警察有没有什么稳妥的办法。警察可能是开玩笑,也可能是出于对林所当时执拗想法的无奈,说了一句:“那你来当警察吧,当了警察就有办法了。”

林所当真了。

2007年6月,经过一年准备,林所通过省考进入了本市公安队伍。公安局本来从他的音乐专业考虑,安排他在政治部宣传部门任职,他却主动要求去了派出所。一年前给他做尿检的那位警察老赵,后来成了他的师父。

“2008年赵晴结束‘强戒’离开监所的时候,我陪林所去武汉接的她,那天他们两个人在戒毒所门口抱头痛哭……”老赵说。

林所心中始终惭愧,如果不是当年他与赵晴在武汉创业,如果不是他拍板招了刘姐,如果他平日里对赵晴的关注更多一些,或许赵晴就不会变成后来这个样子。但林所能做的,也只是用警察身份盯紧了赵晴,尽量帮助她摆脱毒品的纠缠和控制,尽快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林所当了三年社区民警,两次被市局评为“优秀民警”。他帮助吸毒人员戒毒的故事,也曾被市里的媒体报道过。

上任伊始,林所在全国吸毒人员信息网上查询了本辖区内所有涉毒人员的资料,然后对所有在册吸毒人员一一家访,找不到人的便找他们家属,希望家属能配合工作。

他自费印了很多禁毒宣传资料在社区分发,顶着别人的白眼,给回归社会的戒毒人员介绍工作。有时,他甚至会买一些米面,去那些揭不开锅的吸毒人员家里做工作、讲道理,甚至还会给那些浑身是病的“老毒么子”送药。

别人办一起吸毒案件只需半天,他却需要很久。“现在回忆起来,感觉自己那时的想法甚至有些幼稚。”林所那时坚信“打击只是办法、不是结果”,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挽救那些吸毒人员,哪怕是长期吸毒人员。

上级赞扬他的做法,但同事们私下里说起林所的作为,都只是笑笑。师父老赵大概明白他的心思——赵晴的家就在他的管区里,他当社区民警的第二年,就帮赵晴在临街的地方租了一间小门面房,开了一家文具店。

林所那时还没结婚,巡逻经过小店时,会进去看一眼。有时下班后,还会和赵晴一起去超市购物。

老赵说那时他很不放心,虽然林所和赵晴之前是男女朋友关系,但赵晴毕竟是有吸毒前科的人员,而林所的身份是警察,他担心林所还和赵晴搅在一起,难免会招来麻烦。

后来我问林所,那时是否仍然还有和赵晴继续在一起的念头。林所叹了口气,点头说有,他计划着,只要赵晴有三四年不再碰毒品,他就跟赵晴结婚。

赵晴也告诉他说,自己结束“强戒”之后,已经彻底与以前的毒友们划清了界限,不但更换了手机号码,连QQ号码都不再用了。

林所父母明确告诉儿子,坚决不会让赵晴过门;赵晴父母则将女儿吸毒的责任全都归在林所头上,骂他是赵家的“丧门星”;甚至公安局同事们也都说,林所这是在“玩火”。

但林所依旧心怀希望,我行我素。那年他29岁,说,三四年,自己等得起。


但赵晴终究也没让他等三四年。2009年3月,赵晴第二次被送强制隔离戒毒。

抓住赵晴的不是本市警方,而是邻市公安局禁毒大队。他们在一次专项行动中,将和朋友在KTV包房里正在烫吸冰毒的赵晴抓获。经讯问,赵晴在第一次“强戒”后,已经不止一次吸食毒品了。

林所得到了这个消息后几近崩溃。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在社区禁毒,省厅颁发的表彰牌匾就挂在警务室大门上,但自己最关心的赵晴,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吸了毒。

他跑去邻市禁毒大队要求参加对赵晴的讯问,被对方以不合程序为由拒绝。不过,在赵晴被送往强戒所之前,邻市禁毒大队破例让林所看了赵晴的笔录材料,并让他和赵晴见了一面。

赵晴在笔录材料里承认,自己自上次强戒之后,坚持了半年没有碰过毒品,但后来还是被一个她在强戒所里认识的本地“朋友”拖下了水,并给她提供了购买冰毒的渠道。

林所问赵晴为什么骗他,赵晴平淡地说怕林所伤心。林所又问:你既然怕我伤心,为什么还要去碰毒品?

赵晴说不出来,只是默默流泪。




“那东西,那么难戒吗?”刚当警察的时候,我曾问过林所。

他给我打了一个比方:“如果说烟瘾是‘1’的话,性瘾大概是‘20’,酒瘾估计是‘100’,毒瘾应该在‘3000’左右——你想想自己戒烟时的决心,乘以3000倍,就是戒毒的难度……”

尤其是冰毒及其副产品,如麻果、K粉之类的新型毒品,比之过去的海洛因,不会再给吸毒者带来强烈依赖感,“上瘾”之时,不会有蚀骨之痛,但吸食后造成的欣快感,却让人流连忘返。

心瘾的戒除是终生的,从毒品中体验过那种欣快感的人,只要还活着,就不会忘记那种感觉,就会有复吸的可能。因此吸毒人员终身都需要用意志力对抗心瘾,一次失败,便前功尽弃。

“就好比,每次的欣快感背后,就是大脑皮层上一个针眼般大小的洞,洞多了,人就疯了……”


从2010年开始,林所对待社区涉毒人员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他重新通过全国吸毒人员信息网更新了本辖区的涉毒人员资料,这次他不再家访,而是直接找人、抓人、尿检、拘留。然后就是让被抓获的吸毒人员举报其他的涉毒人员,无论是本地的还是外来的,只要有过涉毒前科的人员,他一个也不放过,一次拘留、两次“强戒”,直到涉毒人员再也不敢在他的辖区出现为止。

他协调辖区各单位保卫处和居委会组成了“居民禁毒巡防队”,辖区居民们早就烦透了那些整日偷鸡摸狗的“道友”,一时间,巡防队所到之处,涉毒人员鸡飞狗跳。有些吸了十几年毒品、浑身上下没几副好零件的“老毒么子”,曾经仗着自己“身怀绝症”无法收监,对公安机关的打击不屑一顾,终日以偷盗为生。以前林所给他们送药、做工作的时候,他们不屑一顾地揶揄:你们警察是拿我们没办法了,开始“顺毛捋”了?到了后来,巡防队一来,他们就开始四处躲藏,甚至有人主动要求重新被收监,躲避追击。

这一年,辖区的涉毒案件先是呈直线上升、后来又呈直线下降,林所也毁誉参半。有人说他工作业绩突出,应当嘉奖,也有人说他做事不遵守纪律。

2011年底,林所结婚,妻子同样是公安局民警,次年他的儿子出生。




2014年11月那晚,我们在吸毒现场抓获了六子和赵晴,经尿检,二人甲基安非他命反应均呈阳性,随后二人供述了当晚在宾馆开房吸食麻果的经过:六子买了毒品麻果,两人在宾馆一起烫吸,吸饱后,两人在宾馆发生了关系,六子付出的价格是另外5颗麻果(市价约300元)。

我进入讯问室,看到六子坐在讯问椅上,屁股下面垫着厚厚的卫生纸。一问才知,他常年患有严重的性病,屁股和大腿上遍布烂疮,久坐会流出黄色浓水,同事怕他弄脏了讯问椅。

“那个女的,瘾大得很嘞!给钱就能上,有‘货’的能包月……”六子知道自己浑身是病,过不了入拘留所前的体检这一关,因而语气中满是无所谓。

电话响了,接起来,是林所,他正从监控里观看审讯过程,让我问六子,都有哪些人平时跟赵晴裹在一起。我转述给六子,他报了几个名字。

我又走进隔壁讯问室,两位同事正在给赵晴做笔录。听了一会儿,跟六子说的差不多,赵晴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

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准备离开。手机又响了,还是林所,我以为他也有问题要问赵晴,可他顿了顿,说,拨错了。

那天的审讯持续到凌晨5点结束,等待赵晴的无非还是先拘留再“强戒”。这个结果赵晴早已料到,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反应。临去拘留所时,她小声问我林所在哪里,我回答说:“不该问的别问,管好你自己的事。”

六子以为自己肯定进不了拘留所,坐在讯问室里竟然跟民警说自己上午还“有事”,催促民警快些给他办手续。等同事从公安局法制科报裁回来,告诉六子,处罚结果是“刑事拘留”——这意味着六子将会被判刑。

六子声嘶力竭地抗议,说警察给他“挖坑”、办“冤假错案”,那位报裁的同事冷冷地说:“嫖娼用毒品支付,构成贩卖!”

六子愣在那里,恨得咬牙切齿。

之后我得知,那天深夜法制科值班人员最初裁定的结果的确是治安拘留,但林所打电话叫醒了法制科长,拿着《刑法》第347条一字一句地对法条,终于让法制科长改变了主意,通知值班员修改了裁定。

凌晨6点,办完六子和赵晴的案子,林所拉上我和另外一名同事,把六子交代的其他几个“道友”全部抓回了派出所。

但那晚,林所自始至终都没去讯问室里和赵晴见面,也没再跟她说过一句话。



尾声


2018年5月,我已经离开了派出所一段时间。老赵来武汉看儿子,顺带找我吃饭,两人又聊起了赵晴。

老赵说,赵晴疯了,赤身裸体地在街上狂奔,拿砖头在路边砸车玻璃,后来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吸食冰毒的人,最终的归宿就是精神病。

“林所呢?”我问老赵。

“唉!”老赵叹了口气,那天是林所出的警,送赵晴去精神病院前,林所的手按在单警装备上,不住地颤抖。

“那天晚上你林所喝醉了,没回家,住在派出所备勤室里,听同屋的小高说,他抱着被子哭了一夜……”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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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 蓝

基层民警,文学门外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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