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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芙 2018-05-26

 《邻居》剧照

从穿着格纹裙的初秋傍晚起,小小既不知道这个噩梦要长达6年,更不知道这个噩梦还会影响她后面多少年的人生。


她想了几分钟,说:“就叫我小小吧。”

4月12日,我在一个以推动女性远离性暴力为宗旨的公益组织微博上,看到了小小的童年遭遇,她曾被自己的表哥性侵长达6年。

通过公益组织,我联系到了她。


1


与所有同龄的女孩一样,19岁的小小爱吃甜食、爱追星,是微博的重度依赖用户,“最近的目标是减肥,所以晚餐吃得会少一些”。

小小来自于一个单亲家庭。正是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在她出生那年,父亲便离开了家,等到父亲再回家时,就向母亲提出了离婚。

父亲离开后,母亲也并没有完全担负起抚养她的责任。由于长期在外务工,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母亲便将小小寄养在姨妈家里。小小的姨妈也在外务工,每周回家一次;同样是单亲妈妈,十几年前,因为丈夫出轨而离婚,独自一人抚养儿子——但与小小父母不同的是,姨妈与前夫的联系并没有中断。

小小寄住在姨妈家的6年里,母亲从未向姨妈支付过一分钱生活费,姨妈也从未给过外甥女什么好脸色看。姨妈常斥责小小是个“吃白饭的”,小小无法反驳,甚至心存愧疚。

那时姨妈忙于工作,跟小小很少交流,寄人篱下的小小,身边唯一能说话的亲人,就是她的表哥。表哥比小小大8岁,是姨妈家小区里公认的孩子王,邻居们都愿意让他带着自家孩子玩。

初到姨妈家时,小小对表哥的信任,甚至带着一点崇敬的意味。

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表哥从小就受到整个大家族的溺爱,家宴时的每一道菜,都以表哥的喜好为标准,“你们可能不太能理解,但是在我的家乡潮汕,男孩子就是能享有最高的地位。我开始时很敬重他,也很听他的话的。”

 ●  ●  ● 

平日里,姨妈对小小十分严厉,打骂时,嘴里还经常说着:“XX家的孩子被打,就上了清华;XX家的孩子从没挨过打,就只上了中专。”直到后来小小上了大学,姨妈还时常会将过去“教训”她的经历搬出来邀功:“这都是你小时候我打你的功劳!”

每当听到这话,小小脑海中就会回想起姨妈狠狠打她时,她疼得站不住脚、倒在地上满地爬的情景。每回挨打后,伤口处都火辣辣地疼,写作业只能站着,睡觉也不得不趴着。

但对表哥,姨妈却提都不提“棍棒下出孝子”的话,她从不责罚自己的儿子,反而是有求必应。

而表哥更是决定小小是否会挨打的关键人物——大多数时候,姨妈是通过儿子来了解外甥女每周表现的,表哥表扬小小几句,小小的日子就会稍微好过些,一旦表哥说小小不乖,那么等待着小小的,就是姨妈的一顿暴打。

母亲对小小漠不关心,但姨妈和表哥母子二人的感情却十分融洽。姨妈每周回家,晚上都要和青春期的表哥睡一张床,还时常要求小小要对表哥亲密些、再亲密些。若小小与表哥并排坐在沙发上时,身体离得稍远,姨妈就会开口要求她:“坐得离你表哥近些。”即使小小向表哥那边稍微挪了挪身体,姨妈有时仍会不满,“快去坐到表哥怀里去,兄妹俩嘛,就是要亲密点儿。”

我在几次采访的间隙,也曾向北京师范大学儿童研究中心的一位不愿具名的研究员求助,试图更准确地了解小小受过伤害之后的心理状态——“一般在单亲家庭中,有时候母亲会将自身缺失的情感寄放在孩子身上,因此,母子之间的依恋关系很有可能比正常家庭更加亲密。而从姨妈对小小提出的种种要求分析,这种行为更像是对儿子陪伴缺失的一种补偿与讨好,但动机究竟源于什么,外人无法猜测,只有本人知晓。”

然而,无论这些年来,小小在姨妈家关起门来遭遇了什么,在外面,人人还是都认为她有一个“好哥哥”:他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邻里眼中的好男孩,同学眼中的帅学长。表哥有时会在小小的学校门口等她,接她一起放学回家,有时候会接过她肩上的书包,有时候会给她递上早已买好的零食,总之他做的一切,都让小小的同学羡慕:“你哥哥也太好了吧!”

只有小小见到表哥,会浑身发抖。“我的小学离姨妈家很远,要走半个小时,我后来就自己走。”她说,“我那时候把那半个小时当作最高兴的事,因为可以自己待着。”


2


回想起她小学的时光,那种“黏糊糊”的感觉便会重新袭来、包裹住她——阴暗、潮湿、散发着恶臭,这种令人压抑的感觉,整整6年都死死吸附在她那时还稚嫩的身体上,怎么洗也洗不掉。

我问她:“你还记得最开始的场景吗?”

“非常清楚,好像我小学这6年没有其他事情,只剩下这些了。”

小学一年级入学典礼,要穿白衬衫与格纹短裙。短裙很漂亮,走动时裙褶像浪花一样散开,在空中来回动荡。7岁的小女孩,四肢如新抽的嫩芽,柔软、白净、沾着阳光,令人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

那天放学回到家,家里没人,小小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姨妈又不允许她平时看电视,她便干坐在客厅里。表哥也回了家,与平时无异,接连看了她好几眼,没有说话,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

屋内安静极了,打破这种安静的,是表哥再次推开自己房门的声音。他一步步走近小小,紧接着就抱住了她,命令她脱掉衣服。

“我当时真的……我太小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

那时的小小毫无性别意识,也没有想太多,就在客厅的沙发上,顺从而懵懂地脱掉了自己的白衬衫与格纹裙,然后表哥的手便开始不停地触碰她的身体,她不知道那些被触碰的部位意味着什么,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随后表哥对小小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幼小的她虽然蒙昧,但心中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事情,便拒绝了。于是,表哥第一次对她实施了性侵,并循循善诱说:“我都亲了你这里了,你也得亲我的。”仍然信任表哥的她,当时想的是,“这件事哥哥做了,我也要做。”

地狱便向小小开启了入口。从穿着格纹裙的初秋傍晚起,小小既不知道这个噩梦要长达6年,更不知道这个噩梦还会影响她后面多少年的人生。

“很多细节我甚至不愿意再想起,太恐怖了。”

性意识从无到有的过程,对小小而言,似乎是漫长、压抑又模糊的,又似乎是一瞬间就全部洞察了的。

起初,她只是隐隐觉得,表哥对她所做的行为,应该是男女之间、大人之间做的,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好是坏。可表哥一再对她强调“不许告诉别人”,他鬼祟的神情和自己生理本能的反感,又让她渐渐领悟到:这似乎是一件不好的事,见不得光。

小小不是没有反抗过,她的第一次反抗发生在三年级。那时孩童的性意识开始萌发,女生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小声讨论着:“女生不要和男生玩,男生都很坏的。”老师们也开始适当提醒:“不要和男生过度亲密。”

小小也第一次在表哥侵犯自己的时候,对他拳打脚踢,但她的手脚很快被表哥控制住了。9岁的小小的反抗,在快成年的表哥眼中,只让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表哥愠怒地骂小小:“你还想打我?你力气有我大吗?”随即,表哥用力掐住她的脖子,令她动弹不得。弱小的小小只能听从表哥的命令,甚至连一个不耐烦的眼神都不能有,否则就又要遭受这窒息的感觉。

让小小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反抗,竟然让自己掉进了更深的深渊。如果说表哥第一次对小小使用暴力还只是为了控制她的手脚,但后来,表哥似乎在施暴中获得了更多的乐趣,即便她不再敢反抗,表哥的暴力也从未停止,小小会被强迫跪下,会被掐住脖子,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起初小小会哭,可是她越流泪,表哥反而愈亢奋,会将她刚遭受过的暴力行为再来一遍——后来小小学会了咬着牙硬生生把眼泪憋回去。

而这些年,大家族的长辈们仍旧不断地夸赞表哥老实、聪明、是家族里的骄傲,表哥则有条不紊地在昼夜之间更换自己的衣冠与兽皮。家里没有人知道,表哥的书柜深处藏有成套的色情漫画,更不会有人知道,表哥会逼迫小小和他一起看网络色情小说,逼迫小小念给他听。

小小四年级的时候,一次家中亲戚聚会吃饭,大家饮酒畅谈气氛活跃,表哥那天似乎在长辈的宠溺中有些忘乎所以,半开玩笑似的冲小小说了句假装凶狠的话。

但小小听到表哥的话后,身体条件反射般,扑通一声就地跪下,与往常在姨妈家他们独处时别无二致。

长辈们奇怪地看着他俩,全然不知这对“和睦”的兄妹之间发生了什么。表哥反应很快,立刻解释——这是小小看了很多电视剧学来的,“就那个《还珠格格》!”

表哥的话当然被大人们无条件相信,而跪下的小小又迎来了一顿责罚。

“女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如果没有受到应有的保护,长期暴露在一个无人相信、孤立无援的环境中,会导致她选择屈从隐忍,并从潜意识中不断弱化这段经历。暴力性侵行为或许会让她害怕反抗,但长久的孤独才会最终导致她放弃反抗。”研究员分析称。

整整6年,小小的小学时光如同一片废墟,残垣断壁杂草丛生。后来,她对我说,只有当姨妈和表哥都不在家里时,她才能感觉到那种获得片刻喘息的自由。她会将自己关进衣柜,或者用枕头被子搭起一个密封的堡垒,将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身体紧紧蜷缩一团,闭上双眼后世界里漆黑一片,四面墙壁紧贴着她,不会再有空间容纳另一个人,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安全。


3


母亲对于小小,同样是一个难以言说的存在。

“妈妈觉得我拖累了她。”小小说,“她曾跟我说过,我小时候,有一个很有钱的男人喜欢她,可是因为有我,所以他们俩吹了。”

在姨妈家开始寄宿生活之后,母亲与小小的关系更疏远了,每年只是与她偶尔见上一面,母女之间没有太多交谈,母亲也没有了解女儿生活的兴趣。

小小不是没有跟母亲提及过表哥对她做的事情,但母亲从不相信她。

在三年级第一次尝试反抗表哥之后,小小在见到母亲后,也第一次对母亲提到自己的处境,但由于难以启齿,她只对母亲说了“摸”这个词——“哥哥老是摸我。”

母亲对这句话完全置之不理。

在姨妈家生活的这三年,早已让小小形成了极其自卑、敏感、讨好人的性格:走进一个房间,她会首先观察众人的表情,判断每个人有没有流露出对她的不悦;她会极其克制自己的言行,生怕说出冒犯他人的话,生怕自己令别人不开心;她害怕被他人厌恶,于是强迫自己外向开朗、幽默风趣,看起来大方开朗没有任何烦恼——可私下独自一人时,她很少笑。

可她伪装出来的乖巧模样,在并不亲密的母亲眼中,反而变成了她不被信任的理由:“她觉得我这么开朗,怎么会有什么事?她说别人的小孩都可能有事,就我绝对不可能有事,我所说的被表哥性侵,只是为了寻求关注。”

小小的坦白并没有被母亲重视,反倒是姨妈经常向母亲吹捧表哥多么优秀的言辞,让母亲更加放宽了心,慢慢地减少了探望女儿的次数,最后干脆一年只见一次。

第二次向母亲提起表哥的事,是在回家的火车上。那一年,小小终于小学毕业,可以逃离姨妈家的牢笼了。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表哥了,便在火车上向母亲再一次诉说了自己这些年的遭遇。这一次,为了能把事情说明白,不像三年前那样,让母亲觉得轻描淡写,她准备良久,认真地查询了相关词汇,用上了十分刺耳和专业的两个词:“猥亵”和“性侵”。

母亲非常震惊——不是因为女儿过去6年的遭遇,而是她根本不相信女儿的话——怎么一个小孩可以为了博取大人关注,编造这么耸人听闻的谎言:“你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你怎么能这么污蔑你的姨妈和表哥?!人家对你多好啊,白养你6年,你就这么对他们?!”

小小刚开始还辩解了两句,随即便被母亲全盘否定:“你一个小孩,没胸没屁股的,谁会对你有兴趣?!”

“我妈妈始终不相信这世上有恋童癖的存在。”小小在采访时对我无奈地说,那天在火车狭窄的卧铺车厢里,母亲不顾外人在场,滔滔不绝地责骂她很久,并逼她回去向姨妈道歉。

她回到家向姨妈打电话道歉后,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这一切真的是她的错?

她决定不再向母亲诉说,只把自己身体所遭受过的每一分苦难,都真真切切地刻成一个伤疤,刻骨铭心地记在心里。


4


上了初中后,小小开始和母亲住在一起。后来母亲实在不想带着她生活了,“把我丢给了我爸”。

父亲已经重建了家庭,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小小在父亲家里住了一年,那一年她过得也不轻松,“每天晚上不睡觉,白天去学校睡觉”——晚上不睡觉的原因,是因为她所在的房间没有锁,而家中有两名男性。

因为从小的心理阴影,小小发现,她不但开始害怕陌生男性靠近自己,连对自己的不太熟悉的父亲也不自觉地产生了恐惧。她每晚都会瞪着眼睛,丝毫不敢松懈,敏感、暴躁,一点儿风吹草动就会引发她身体的激烈反应。

有一天,小小实在疲惫,一不小心睡着了,第二天起床,继母特别高兴地对她说:“你知道吗,昨天你哥(父亲的继子)去你房间给你盖被子了……”

听闻此话,小小条件反射一般,立刻浑身颤栗颤抖不止,此后都夜不成寐。

一年后,由于她过于焦虑敏感的性格,父亲实在难以忍受,“给我丢回我妈”。她像一个没有主人的物品、一个烫手山芋,在本应是至亲的父母间抛来抛去。

我问她:“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愿意去爸爸家还是妈妈家?”

她很快回答我:“爸爸家——即使一直不能睡觉,也好过被妈妈打。虽然爸爸对我的关心也很有限,但他说过他绝对不会打我。”

谈起父亲,小小的情绪似乎很平静。父亲不好也不坏,也一直有支付抚养费,“若要打分的话,应该是45分,毕竟他长期缺席我的人生”。太过疏远的距离,使得小小对父亲所言甚少,但她却相信,如果当初她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父亲,父亲一定会保护她。可她又说,现在不想将表哥的事告诉父亲,她害怕父亲知道后会难过与自责,她打算永远不让父亲知道。

回到跟母亲住在一起的日子里,小小仍旧十分压抑。母亲不开心时,就会将她轰出家门。没有去处的小小只能蹲在家门口,望着空气干等着,等到母亲不生气了,再小心翼翼地敲门,求母亲让她进去。

被母亲打也是常有的事。比如过年时她不小心摔碎了杯子,忘掉了赶紧说上一句“岁岁(碎碎)平安”,就会被母亲当着众人的面打到跪地求饶。可每次打了小小后,母亲又会抱着她一个劲道歉:“妈妈错了,妈妈不是故意的。”

“有时候她也会说她爱我,说她只是忙着赚钱很少关心我,但是我感受不到爱。”

在小小的记忆里,母亲几乎没有做过令她感动的事。小小上初中时,母亲去香港旅游,曾给她带回过一盒饼干。她将饼干吃完了,饼干盒小心地收好,直到现在还保存着。但这样的回忆好像除此以外就没有了,有时母亲对她稍微好些了,令她刚觉得不再那么恨了,下一秒,可能就又会被母亲的巴掌打回现实。

“我跟你说个很好笑的事吧:我上大学以后,她问我有没有恋爱,我说有。结果,她竟然跟我说不要有婚前性行为——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多年以前早就流过血了,流了很多很多。”


5


小小曾以为,小学6年的事情会随着时间慢慢消散,等她长大了,与表哥再无联系了,就不会再受他控制了。

但高中时,表哥的一通电话,让她意识到,这件事似乎永远无法过去了。

那天小小的手机来了电话,号码没存过,接起后,听到表哥声音的那一刻,她又开始条件反射一样,浑身恶寒。

表哥问:“最近好不好?”

她咬牙切齿,强迫自己回答:“好。”

表哥加了小小的微信,刷朋友圈时,小小偶然看见表哥竟然分享了一篇关于儿童性侵的文章。他还道貌岸然地为儿童安全呼吁,像一个干干净净的局外人,仿佛小小的那些遭遇不是由他造成,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久别重逢的好哥哥。

那一刻,所有噩梦又席卷而来,潮湿阴暗、黏糊糊的触感又包裹回来,勒住小小,令她无法呼吸,躲进被窝里崩溃大哭。

△小小给作者看表哥曾在朋友圈转发的文章(作者供图)

去年寒假,小小又见到了表哥。曾经相貌堂堂的表哥似乎变得很平庸:面貌平庸,工作平庸,一切都很平庸。见到小小时,他表现得很高兴,也很正常,丝毫看不出他就是曾对小小施暴的人。

讽刺的是,小小曾经的遭遇至今仍不被亲人们相信。表哥在亲人前表现得太完美,连恋爱史也干净得一塌糊涂——只有一任女友,并且即将结婚,那个女友,照片里看上去和小小差不多大。

见面时,表哥将小小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好几遍,夸奖道:“越来越漂亮了,真是大姑娘了。”但小小已经无法强迫自己假装与他亲近,看见他的每一秒都令她恶心。

一旁的母亲开口搭腔:“怎么对哥哥不亲了?你们俩以前不是关系很好?我记得你小时候还诬陷你哥哥,你说他亲你。”

小小说不出话来。母亲可能根本不记得了,小小第一次说的是“摸”,第二次说的是“猥亵”和“性侵”。

过年期间家里人多,床铺不够,到了晚上,母亲竟又安排小小和表哥睡在一起。小小拼命反对,母亲不以为然:“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睡在一起有什么?”

最终,小小还是拗不过大人,被迫与表哥躺在一张床上。小小一夜没合眼,紧紧攥住被子,身体绷直,大气不敢出,随时处于警备状态,一旦表哥有翻身的动作,她就触电般护住自己。

小小明白,在这个家里,她的伤疤或许会被反复撕裂。

就在表哥回来的前几天,小小听堂姐说,她原来也有和自己一样的遭遇。在小小寄住在姨妈家前,堂姐也曾在姨妈家寄宿,并遭到了表哥的性侵。多年以后,堂姐向自己的母亲吐露了童年遭遇,堂姐的母亲气疯了一般,专门去找了姨妈理论。

那夜之后,小小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第三次向母亲旧事重提,这是她最后的尝试,也是她对母亲仅存的期待。母亲的确大吃一惊,她相信小小堂姐的遭遇,但却仍然质问小小:“你是不是看到你哥哥对你姐那么做,才对我这样撒谎的?”

母亲的话,如同一粒子弹,轻而易举击碎了小小故作平静的心。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恐怕永远都好不过来了。”小小在给公益组织的投稿中这样写道。

“你真的觉得妈妈是完全不信你的吗?”我问。

“我觉得她可能有一点相信,但是权衡姐姐和女儿,姐姐显然对她更重要。她很看重家庭关系,也很爱面子,她非常感激姨妈养我的6年。可能在这些事面前,我的遭遇就不那么重要了。”

研究员分析说:“悲剧的根本原因还在于家长。如果家长愿意悉心教导,帮表哥建立一个正确的价值观;如果家长愿意倾听小小,关心她的身心安全;如果这件案例中,有任何一个家长愿意去重视性与儿童的关系,悲剧就不会发生。”

“整件事情中,家长是最大的帮凶。”


6


在联系小小之前,我曾担心她会过于封闭,导致采访困难。当我联系到她以后,小小展露了特别强烈的倾诉欲。

小小对我说:“我必须要说出来,我再憋着就死了。我怕我再不告诉别人,把这件事一直闷在自己心里,有一天我自己都会因为时间而忘记了,这件事就真的变成没发生过了。我想告诉别人,让别人陪我一起记着。”

在采访过程中,小小不止一次提到:“谢谢你能相信我。”她所处的环境里,从来都没有她能够倾诉的对象。在经过母亲的多次否认与斥责后,她选择了缄默。沉默得越久,对自己的认知就会越模糊,甚至会怀疑这些痛苦遭遇是否真实,反复纠结“被性侵”这件事,自己是否也有责任和错误。

可随着她讲述的展开,小小童年的遭遇,对她性格的影响,却又是无处不在的。“人们习惯性地认为经历过性侵就会不正常。但其实人都是有抗压和自我修复能力的,表现得正常正是这样的情况。而往往只有当她们在面对情感相关的事情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问题。”研究员告诉我。

比如小小今年和男朋友恋爱后,至今还未与男朋友牵手。

小小一直为自己的讨好型人格苦恼。她在与同学交谈时会条件反射般笑容满面,可当同学转过头的时候,她就立刻会变得面无表情。看到她表情变化的朋友,觉得她心机太深令人害怕,她只能苍白地为自己辩解:“我真不是……”

高中时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曾经常邀请小小去家里吃饭。可是朋友家里的氛围太和睦了,父母相敬如宾,对女儿也特别关心。这样的场景让她忍不住产生了嫉妒,导致友情最终没能延续。她现在对这个朋友深感愧疚,但是看着别人合家欢乐,想想自己却连家都没有,那种感觉又如针扎。

倾诉完自己的遭遇,小小仍需回到自己的生活,继续读书学习,和朋友谈天说地。而她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曾知晓她的遭遇,大多数时候,她看起来没有一丝烦恼。

谈及未来,她十分肯定地说:“我一定会离开这里,我想早点独立。”

但过去的,已全部无法再弥补。

 ●  ●  ● 

后来,小小曾给我看过她的一小段日记:

“如果可以,我是说如果。

我希望能有个正常的童年。

我希望我的爸爸妈妈下班回到家,问我今天学校的事儿。

我也希望有自己的房间,可以在房间的墙上贴自己喜欢的壁纸和海报。

我希望有自己的抽屉,里面放着我从小到大该有的一切可爱的玩意儿。

我希望我在3岁、4岁、5岁到十几岁都有人关心,有人疼爱,有人过问我的心理状况。

可现在弥补太晚了,他们甚至不知道需要弥补。

只有我自己,通过这乱七八糟但热热闹闹的生活,来安慰自己时刻作祟的恐惧和不安。

我的人生是从18岁进入大学开始的,这太糟糕了,你有几个18岁,我又有几个18岁呢?”


聊天要结束时,小小问我:“你写的这个,会有很多大人看吗?”

我说:“当然会有。”

小小仿佛松了口气:“能让他们看到,那就太好了。”

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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