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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火车司机的自述:我终究没有迈过撞人这道坎丨人间

以梦喂马 人间theLivings 2019-04-05

火车司机的职业生涯里必定会撞死人,就如同消防员一定会遇到火灾,船员一定会遇到海浪,刑警一定会遇到匪徒。问题只不过是什么时候开始,以及到底会撞死多少人。


配图 |《火车司机日记》剧照


前情回顾

老火车司机的自述【上篇】




第一次撞人之后,我请了一星期假,想让自己放松一下,彻底忘掉这件事。

但是我发现这根本做不到。

连续几天我都在做噩梦,一回想事件经过,我就后背发麻。尤其是想到那个小女孩才十二三岁,当时她可能是在去上学的路上,可能是因为怕迟到而抄的近路……当她的家人看到女儿尸体的时候,会撕心裂肺到什么程度?她是不是她家唯一的孩子?她是不是来自一个清贫的家庭?她是不是改变家庭命运的唯一希望?

我不敢想象这些,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我开始关注网上的新闻,想看看近期有没有那个地点发生火车撞人事故的报道,结果搜出来的都是些旧新闻,新闻里还夹杂着:

“根据《铁路法》的规定,对于正常行驶的火车撞人路外伤亡事故,一般说来责任并不在铁路一方。铁路方面之所以对伤亡者进行一定补偿(而不是赔偿),是出于人道主义。”

“但不能因此就说火车撞人是白撞。因为火车撞人与汽车撞人是完全不同的情形。数百吨甚至上千吨重的火车运行起来,惯性很大。在铁路线上以正常速度运行时,如果发现铁路线上有行走、坐卧的人员,火车司机在采取紧急制动措施之后,只能任凭列车在巨大惯性下,继续向前滑行直至停下来。在列车有效的制动距离之内,撞人是司机根本无法避免的。”

虽然我不用负任何责任,但是心里还是有一种负罪感。我一直责问自己,如果当时早发现那么几秒钟,小女孩也许就不会死了­——可是,我只是在正常工作而已,并没有什么错啊。

这种矛盾的心情不断撕扯着我,原本我预想“只要发生过一次,我就会适应,压力也会随之消失”,但亲身经历过之后才发现,这种事根本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适应和忘记的。

“你要认清一点,这个现象不是你一个人有,对所有干我们这行的人来说都一样。想开点吧,伙计,没啥大不了的。”有一次,陈师傅听完我的诉苦,安慰我说。

“你说,我该不该去拜访一下遇难者的家属?”

“快别开玩笑了!首先,你根本就找不到人家,方圆几十里地住那么多户人,你咋找去?就算你真的找到了,人家会咋想,没准会把你当作杀人凶手对待呢!你可别指望谁都能明白事理。”陈师傅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

“我总觉着得做点啥吧……哪怕就给他们点钱呢?”

“别天真了!要知道,你没有任何错,而且路局会对死者家属进行补偿的。关键是,你要是出现在小女孩家属面前的话,只能给对方和你自己带来更多的苦恼和麻烦。相信我,赶紧放弃这个念头吧!”

“可是我最近老做梦,一直忘不了这个事。”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第一次遇见谁都会害怕。头一回的时候我也怂,也老做噩梦,这是人的本能。所以,别老想了,想也没用,慢慢就会过去的,你看我,现在这不啥事也没有嘛。”陈师傅边说边摊开了双手。

我默默点了点头。




之后,陈师傅告诉了我一个他常去的BBS“大车的天空”。我也开始在网上关注起全国各地火车司机们分享的帖子,去聆听同行们的故事。

里面有很多分享自己撞人经过的帖子,其中不乏像我这样“第一次”的新人。他们在文章里也都说了自己的害怕以及一直被负罪感困扰的感受,简直和我的心情一模一样。

一个货运列车副司机说,自己之所以如此积极地去考正司机,原因之一就是副司机要下车处理尸体——这是规定。

他说,自己第一次遇到撞人事故时,当火车头和人体亲密接触的那一瞬间,那声重重的闷响,以及轮子碾碎骨头所发出的“咔吧”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甚至过了很久还会有这种幻听,而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仿佛就在他的鼻翼处,久久不散。

他只能用一个铁钩子将车底的碎肉一点一点钩出来的,再将散落在路基两侧的残肢捡起来,在路边拼成一个大概的全尸,之后拿一个大黑塑料布罩在上面,在四角压上几块石头,最后通知车站,等铁路公安来处理。

而最令他崩溃的是,他还要将车头清洗干净——单位规定,每次出乘回来必须要将机车擦干净才能退勤。而如果遇到撞人事故,那么清洗工作和平时就完全不同了,起码要多费时一两个小时——先拿水管将车身上的血迹冲干净,再把牢牢黏在上面的一些细碎“东西”用抹布或刷子擦下来,再用水冲刷,最后还要用干净的抹布擦拭。

要是没有擦干净的话,可能会直接影响下一班的出勤,因为没有人想开这样的“脏车”。如果下一班因此要求换车而耽误了出勤时间,甚至造成列车发车晚点,交班的要负主要责任;同样,接班的人即使知道这个机车刚撞死过人,但只要清洗干净且无故障,就必须要使用。

还有一位在南疆铁路线的司机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在新疆开火车,由于人烟稀少,撞人事故发生的概率很小,但他们会遇到另一些不同的事故,是我们这些在平原上的同行完全想象不到的。比如,在沙漠线路上开着开着,突然遇到了沙尘暴,前方黄沙漫天,一片浑浊,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时为了安全,只能采取紧急制动。等风暴平息下来后才发现,前方的铁轨已经完全被沙子掩埋了。这种情况就只能叫施工队来紧急救援。

还有的司机说,跑车时曾经遇到过很多野生骆驼,它们成群结队地过铁道,司机只好刹车,等待这些大型动物慢悠悠地过去后,再重新启动。如果撞上的话,处理起来也很麻烦;还有的是在跑车时,前方突然出现大片羊群,来不及刹车了,结果一下撞死了十几只。司机停车后,看到放羊的牧民抱着一只小羊羔,坐在地上伤心地嚎啕大哭。

我还听同事说过一个很诡异的事故,不过不是发生在路外,而是在路内(指铁路内部和外部,行人是路外,铁路职工是路内——一个大车把自己的伙计给轧死了。

大年三十晚上,当时这哥俩刚结束了行车任务,正在排队等着入库。副司机看到前面有个地沟,就和司机说先下去擦擦车底部,这样就可以节约些时间,早点退勤回家过年。司机说“去吧”,副司机就拿着抹布钻到地沟里去擦车了。

没一会儿,排在前方的车头移动了,大车正想喊伙计上来好跟着走,就听到后面的驾驶室传来关门的声音,他以为是伙计上车了,便提起手柄往前走。就这样,当时身子一半在地沟一半在上面的副司机,就被自己的火车头给活活挤死了。

原来刚才那声关门的声音,是接班的人上车了,而着急入库的司机也没有确认是谁,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惨剧。不知道后来那个司机有没有被判刑,但肯定的是,两个家庭都过不好年了。

其实,还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故,而这些都是同行们生活的一部分。一个老司机在帖子里写道:“火车司机的职业生涯里必定会撞死人,就如同消防员一定会遇到火灾,船员一定会遇到海浪,刑警一定会遇到匪徒。问题不过是什么时候开始,以及到底会撞死多少人。”

慢慢地,我开始让自己学会面对这件事,既然发生了就不要逃避,我只是一个凡人。

后来,偶然在一张铁路内部的旧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消息:“本月12日下午1点15分,在我省XX路段XX站附近发生一起铁路路外事故。某学校初中一年级的一名女生由于擅自穿越铁道而被疾驰而来的火车撞到,当场死亡。这个悲剧再次为大家敲响了警钟,请不要随意穿越铁路路线,注意安全。”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希望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




大概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我逐渐从这件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事实上,当你以为自己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来时,并不代表阴影就永远消失了,影子总会找机会试图再次包围住你。

我的心理开始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跑车时变得更谨慎了。

比如,老远看到线路上有一个小黑点,我就开始鸣笛,心情也变得紧张起来。每当这时,师傅便觉得很奇怪——那个黑点还很远呢,而且看形状明显不是个人。事实也多次证明,是我太敏感了,当距离接近时,才发现那只是一个破纸箱子而已。

还有一次,老远就看到铁轨上趴着一个人,无论怎么鸣笛,那人也一动不动,我知道是遇到卧轨自杀的了,真倒霉!我做好心理准备,大口深呼吸,司机也准备好撂闸。结果,看清那个东西后,我和司机同时破口大骂:“哪个无聊的王八蛋把人体塑料模特放上面的!”

要知道,司机和乘客的心理是完全不同的。当你作为乘客遇到列车临时停车时,可能会习惯性地抱怨:“为啥又停了?”这也许是信号调度造成的,但也可能是前方刚刚发生了惨烈的一幕,而火车司机正在默默处理着。

乘客根本不会知道,我们距离死亡是如此之近。


真是应验了陈师傅说的话,火车司机的职业生涯里,平均每年就会遇到一个。

第二次,是在我上班的第二年。

那次,我和一个外号叫“大脑袋”的师傅临时搭班,他的伙计请假了,本来要休息的我被派班员喊来替班。还是在回去的路上,那趟车很早,凌晨2点多就叫班了,开车时天还是黑的。这种班很难受,人都没睡醒,脑袋也是沉的,加上和跟司机不熟,所以一路上我们的话都不多。

按部就班地作业,就这样从月朗星稀一直开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到了早上5点多。

我有些犯困,两只眼皮不停地打架。虽然我有很多防止让自己睡着的办法,但总有一些时候,人是无法战胜困魔的,我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但有几秒钟我的大脑还是处于混沌状态。

火车的笛声突然响了起来,在清晨里显得格外刺耳。

笛声一声接着一声,我猛然意识到不对劲——是司机正在拉笛。有情况!我急忙睁大双眼——几百米远的地方好像有个人影,但又看不太清楚。几秒钟之后,我看清了,是的,确实有一个人——谁这么一大早就跑到铁道上来玩啊?!我也赶紧开始鸣笛,人一下子精神起来。

但那个人影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当距离再近一些时,我看得更清楚了——是一个人坐在铁轨上,看起来像是一个女人。她两只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并将头埋进两腿之间。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坐着,仿佛是一尊雕像,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故意等着火车的到来。

我的心再次揪了起来,一种熟悉的紧张、压迫感瞬间袭来,脸颊开始发麻,肛门也缩紧了。

我和司机几乎同时意识到:这女人根本就不打算离开,她是来卧轨自杀的。

“大脑袋”直接将闸把推到了紧急制动位,列车开始减速。车速从140降到了100,又从100降到了60,但是距离前面的妇女只剩下不到50米了。

“咣”……

那次没有找到尸体,我们向前方车站汇报了情况之后,又检查了一番,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就继续开车了——我们当时拉的是特快列车,只要确保行车安全就可以。

回到段里退勤时,我在地沟里检查,看到有一只布鞋卡在了机车底部。

现在回想起那次事故,我印象最深的画面就是:“大脑袋”撞到人后,整张脸变得刷白刷白,拿着电台汇报时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这次之后,每次接到跑夜车的活,我就变得格外警惕。

其实,很多司机都不愿意跑夜车,除了要熬夜,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煎熬。一路上,陪伴着自己的除了电台、闸把、手电筒、检车锤以及车头上方的探照大灯,就只剩下无尽的黑夜了。

司机们都知道,最安静、最嘈杂、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车头。晚上的瞭望条件不好,能见度一般只有白天的一半。而且凌晨的时候经常会起雾,雾大的时候,就只能看到10米远的距离,这要是铁轨上有什么东西,根本都来不及看清就撞上了。

所以,开车时我们要始终保持高度的注意力,不能错过眼前任何一个信号变化,不能忘记任何限速地点,不能违反和误解任何调度命令,不能忽视线路上发生的任何突发情况,并且要随时准备着做出正确的反应,毕竟后面拉着一千多条命呢。

火车司机上下班的不规律,也没有节假日。就按照一个大“交路表”去跑,而这其中有一半都是夕发朝至的夜车,在我工作的3年里,每年除夕都没有在家过过。当乘客们睡一觉就可以到达目的地时,当列车员和车长们可以在宿营车或乘务室里休息时,只有车头上的哥俩是整宿不能合眼的。

然而,当强大的困意席卷而来时,有时人是招架不住的。之前听陈师傅说过这么一件事:有一趟夜班车,列车出站后,副司机按规定去走廊巡视,顺便到后面的驾驶室撒尿。也不知道那个副司机是不是困迷糊了,他竟然打开了驾驶室的门对着外面尿,结果人没站稳,从车上摔了出去。司机看副司机半天没回来,便呼叫车站,结果在路基上找到了浑身是血的副司机。好在那时车速不快,人没有摔死。

有一次,我曾在跑夜车时出现了幻觉,当时我一定是睡着了,可能不到1分钟,也可能只有30秒,就在大脑意识从混沌到清醒之间过度时,我睁开了双眼,竟然看到正前方出现了一面墙!一面非常高非常宽的城墙,几乎看不到它的边界,而我们的火车径直地冲着墙开了过去,眼看就要撞上了……

我吓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是真的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这个举动把旁边的司机吓了一跳,他瞪大眼珠子问我怎么回事?

我忙说“没事没事”,师傅大概也猜到了我是不小心迷糊了一下,没说什么,直接丢给我一盒烟。我抽出一支,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怕什么来什么,在我跑车的第三年,一天晚上,我再次遇到了撞人事故。

很是邪门,那次又是和一个快到退休年纪的老师傅临时搭班,依然是在回来的路上。

晚上21点左右,我们的列车还有1个多小时就要到站了。由于路上的施工限速较多,列车晚点了几分钟,师傅一直标着速度跑,想尽量把耽误的时间赶回来,这样会有“赶点奖”拿。

“伙计,你看一下‘点牌子’,前方站应该是几点几分通过?”师傅对我说。

我回答:“好的,那您看着点前面啊。”说完,我翻开点牌子,低头查看上面的时刻表。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咣当”一声巨响。我赶紧抬起头来,紧张地问师傅:“撞到啥东西了?”

“刚才过弯道,我也没看清是啥。”

“我X,赶紧撂闸吧!”

“撂吗……”他左手攥住了闸把,好像有些犹豫。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这趟列车已经晚点,好不容易赶出来几分钟,而且我们拉的是特快列车,只要不影响行车安全,即使撞上什么也可以不停车的。毕竟将车停下来一次,检查、风压试验,再重新启动,少说也要耽误10分钟。

但刚才那个声音确实不小,我担心会不会是撞到人了。

最后,司机还是没有停车,而是拿起电台,向刚经过的车站汇报:“我是客车XX次,刚刚在XXX公里处撞到了一个黑色物体,但没看清楚是啥,请车站派人去检查确认一下。”

对方回答:“知道了,会派人去看看。”

车到站后,我立刻从驾驶室上跳下来,拿着手电筒去检查走行部。

轮子上有很多血迹,车前轮的铁质挡板都被撞歪了,和车轮只剩下5公分的距离,螺丝也丢了一个——可见刚才的碰撞瞬间冲击力之大。

师傅说:“没准是撞到啥牲畜了吧?等到段里再好好检查吧!赶紧先摘钩去!”

但是我内心还是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回到段里,我刚一下地沟,就闻到了一股很重的类似羊肉的膻味,我忙用手套捂住鼻子,皱紧眉头。拿起手电筒照向头顶,心中顿时一沉。

机车底部粘着很多碎肉,有些大块的夹在部件缝隙里,有的是细长条,紧紧贴在上面,还有一些像脑浆一样的白色东西,和一些类似人头发的东西。

这件事的后遗症是:我很多年都没再吃过涮羊肉。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去段里打电话给昨晚汇报过的车站,询问发现了什么没有,说我们要写报告了。结果,对方回答说:“找到尸体了,已经被撞碎了,分不出男女。”

这件事,至今回想起来还让我心有余悸——那个不明不白死掉的人到底是谁?他为何会在那天晚上出现在铁道上?他是喝醉酒了还是想自杀?

后来,听那天刚跑车回来的同事说,在铁路沿线旁发现了很多疑似人体的“零件”,也不知道是谁干的碎尸案。这种无名尸,我在铁路沿线旁也看到过几次,有的用草席盖着,有的已经残破不全,他们就那么躺在冰冷的地上,无人认领,无人关心。

生命有时很顽强,有时又真的太脆弱了。




每当遇到撞人,回来后我都会按规定清洗车头,再写一份详细的事故报告。

说是详细,其实也就几百字而已,主要把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遇到了什么情况,为何采取停车措施,以及停车后怎么处理的,造成晚点多少分钟等等,写进去就好。

这种事故报告我写了3次,每次一边写我心里就一边想:一条生命就这样结束了,而换来的仅仅是一张几百字的报告,以及象征性的几百元赔偿而已。而我竟然也如此简单就交差了,字数甚至还不如一份“机故报告”写的多。我们也不会有任何处分或罚款,继续签下一趟“交路”,退勤回家,然后休息一两天后,继续出勤。一如往常。

只是每次出勤的时候,我心里都会暗自祈祷:不要接到曾经的事故车。那几台机车的标号我都牢牢记住了,虽然我很想忘记。

是的,当我出勤时,领到车钥匙的那一刻,我就会害怕。每当看到曾经撞过人的那个车头,我真是打死都不想上去,很想找点借口然后换台车。可是,铁路的规定不是开玩笑的。

所以每当驾驶这样的车头,我就会变得格外小心,一路上都坐得很直,死死地盯紧前方,整趟车下来,总感觉有一种严肃的气氛萦绕在身边。


慢慢地,我开始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强迫行为。

上车前,我总会用小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默默地念叨着“一路平安,菩萨保佑”。每次跑车时,我都会对每一项工作步骤检查确认3遍以上。

我已经忘记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多少是受到了那几次事故的影响,所以潜意识里想去寻求一种安慰,一种安全感。

这一切都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以至于后来这种强迫行为逐渐延伸到了我的日常生活中。我锁门时要反复确认3遍,关煤气灶也要确认3遍,在外面吃饭时更是会反复确认没有落下东西,甚至早上上厕所、刷牙、洗脸、梳头的顺序也要很教条地去遵守。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行为的奇怪,只是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小心谨慎了,而别人看到后,最多也就是说一句:“你咋这么磨叽啊?”

后来才知道,我这是典型的强迫症(OCD),属于焦虑障碍的一种类型。

除此之外,我脑子还出现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看到一个女孩在过马路,我会忍不住去想她被车撞飞的一瞬间。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就是会忍不住去想象那个血腥的画面。

再比如,很久之后,我偶尔还会做火车撞人或出轨的梦。

以上这些绝不是个例,不光是我们这行,还有很多特殊行业从业者都会出现类似的症状。这属于一种轻微的臆想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反应,会伴随一定程度的抑郁和焦虑,严重者甚至会出现自杀、自残等行为。

这些也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当时我已经出现了轻微症状,但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对跑车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抗拒,越来越疲惫,所以会经常找借口休息,不去上班。因此也和家里人发生过冲突,他们认为我太矫情了:“谁还不是这样干着呢?”

可能很多人都能找到一种适应或解决的办法,可对于一些内心并不是那么强大的人来说,不被困扰太难了。我在很多事情上觉得自己的胆子很大,但是面对一条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突然逝去这件事,我永远是怂的。

而有的看似内心强大的人,也会被不断出现的阴影击垮,比如陈师傅。




有天,我突然听说陈师傅被调去候班楼发方便面去了。我一想,确实有日子没遇到他了,怎么好好的不跑车了呢?而且还是去做最底层的工作,一定是出啥事了。

我来到候班楼找他,正巧赶上他的班。他正在给要出勤的司机发方便面和牛奶,看到我后,笑了笑,抬抬下巴给我打了个招呼。等他忙完手里的活儿,我们来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他从耳朵上摸出一支烟,点上。

我问:“咋不跑了?”

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接着慢条斯理地说:“嗯,不跑了。”

“咋了?出啥事了?”

“媳妇快生了,想歇歇。”

这事我知道,但之前聊天的时候,他还说打算一直跑到孩子上小学呢,说想先攒出一笔钱来,到时再考虑停薪留职,去干点啥小买卖。可为啥突然就不跑了呢,毕竟发方便面一个月才几百元工资,很难攒下钱。

陈师傅看出了我的疑惑,开玩笑说:“一看你上周就没参加队里的学习会吧?应该给你罚张红票。那个事故你没听说吗?”

“哪个事故啊?”我想了一下,那时可能是刚夜班回来,在学习会上睡着了。

“就是撞上卡车的那个事故。”

我有点印象了,原来那起事故是陈师傅遇到的。

当时,有一辆拉着满满一车钢筋的卡车在抢着过铁路道口的时候熄火了,怎么也打不着。而陈师傅驾驶的火车眼看就要撞上了,他果断采取紧急制动后,马上和伙计顺着车内走廊,向后方那个驾驶室跑去。

相撞时的冲击力非常大,就像是经历了一场10级地震。两个人在走廊里被震得飞了起来,响声震耳欲聋,很多零件都飞了出去,有些还砸到了陈师傅的头和后背上。等一切平息下来后,他下车查看,发现火车头的驾驶室已经被挤扁了,也脱了轨,如果当时两个人没有及时往后跑的话,那这辈子就这么交待了。

“看来还是我命大啊,就受了点皮外伤,伙计也没啥大事,就是脑袋上缝了10针,有些轻微脑震荡,现在还在医院里养着。那个卡车司机给撞死了,半截胳膊就挂在我们的车头上,脑瓜子也没了。一卡车的钢筋都撞弯了,散得满地都是。”陈师傅慢悠悠地说着,吸了口烟。“回来我就主动‘停叫’了,在家休息了几天,这不,才刚开始发方便面。说实话,这是我跑车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严重的一次事故了,算捡了条命,估计是上辈子积的德吧。”

“不过,没敢跟你嫂子说细节,她胆小。”说完,他又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听完他的这番话之后,低下了头,叹了口气。想说“人没事就好”,可刚抬起头时,就看到他拿烟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从嘴里吐出来的烟圈也扭曲得不成形了。

于是,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别跑了,在下面倒也清闲,也有时间好好照顾嫂子。”

陈师傅笑了一下:“是啊,先清闲一阵子再说。”又嘱咐了我几句跑车时注意安全。见有人来了,他就继续去发方便面了。


后来,有一次我发烧去铁路医院输液,又遇到了陈师傅,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我们聊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些名字难念的西药,只说是治肠胃炎的,没啥事儿。

过了几个月,陈师傅停薪留职了,我们的联系也变得越来越少。

等我离开铁路大概两年后,听同事说,陈师傅得了癌症,已经走了。




陈师傅的病,是否和他的职业经历有关,又有多少关系,这些我都无从知晓。

但长期的精神压力、不规律的作息三餐、电磁场的影响,让很多司机都患上了肠胃病、“三高”、焦虑症、腰间盘突出等等。我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司机们看起来都很显老,才40岁的人看起来像有50岁,而55岁退休时,看着已经像是70岁的老人。

除了辛苦,也确实还有不尽如人意之处。

在很多国家,当火车司机遇到严重事故或撞死人之后,都会强制休息几天,并且会安排心理医生来谈话干预,确认人没有问题后再上车。但据我了解,我们国家还没有这种规定。听说有的单位每个月会对司机进行两次心理疏导,但我们单位没听说过,大都是当事人“自我调节”。

我确实很少听说因为撞人就辞职或者精神出现很大问题的,大家聊起来的时候也没有觉得这是件多么严重的事。但毕竟每个人的承受能力不同,在看不到的表面之下,也许阴影一直留在他们心中,并且已经悄悄影响了生活。

正是因为如此,我很佩服那些开车多年的老司机。

在铁路上干了近4年,即将迎来可以考正司机的资格时,我选择了辞职。之后我去考了大学,读的美术专业,转行成了一名广告人。如今我很正常,只是偶尔还会做那样的梦。

就在前几天,我和以前的同事聊天,说起了那个梦。结果那个哥们说:“我昨晚刚做过一模一样的梦!他妈的也被吓醒了!”

他和我一样,都已经离开铁路十几年了,但还是每隔一阵子就会被这样的噩梦困扰。

无论如何,这段不长也不短的职业经历让我此生难忘,而那些特殊的记忆我会将它们安放在内心深处的一个盒子里,永远不再打开。

如今,我国的高铁线路基本都是处于全封闭状态,全线路两侧也有防护网,以及很多专用高架桥;而对于普通线路,在近年来的加强宣传警示和增加安全防护等措施下,撞人事故已经极少发生,这对火车司机来说也算是一种慰籍。

编辑 |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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