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北姑姑,终于去成了哈瓦那丨人间
在我们县,一个姑娘的美可以分成两种。第一种是小家碧玉型,能让男婚女嫁变得简单明快;第二种美可不得了,属于全县人民,反倒把事情搞复杂了。我表姑就属于第二种。
配图 |《山河故人》剧照
我所在的这个小镇,街小店小,机场也小,每天三五趟航班,最远只能飞到底特律,吃的除了赛百味就是麦当劳。因为旅客太少,厕所比五星酒店的还油光锃亮,难怪表姑每次下飞机,连墨镜都来不及摘,就夸:“干净,人少,素质忒高。”
“这就是一大学村儿,”我接过表姑的Prada行李箱,“跟北京可没法比。”
表姑总共来过三次美国,第一次用表弟的名字开了个中国超市,第二次买了栋带花园的房子,就在学校附近,然后还跑去美国人开的教会学英语、唱赞美诗,第三次再来就受了洗,给白人老头儿David包了顿饺子,David叫她Helen,她给David起中文名“李大卫”。
没多久,表姑就和李大卫去古巴度了蜜月——只因为表姑年轻时喜欢那首《美丽的哈瓦那》。
所以表姑每次不远万里来一趟,都是有事儿要办,而且也总能办成。在我们家亲戚里,就她算是成功人士。Impossible is nothing——这句广告用在她这样的成功人士身上,分毫不差。
表姑第一次听《美丽的哈瓦那》,还是在爷爷家那台录音机里。
那时的她发式很单调,每周一三五是麻花辫,很粗的一条;二四六还是麻花辫,不那么粗的两条,礼拜天不用去副食店上班,就在家里散着头发。姑奶奶总嘟囔着让她把头发剪了,说编起来太费劲。我妈却不让她剪,因为表姑一坐下来摆弄辫子,我就闭嘴不哭了。
在我们县,一个姑娘的美可以分成两种。第一种是小家碧玉型,能让男婚女嫁变得简单明快;第二种美可不得了,属于全县人民,反倒把事情搞复杂了。表姑就属于后者,麻花辫甩在制服帽后面,柜台外就站着一长排未婚男青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适龄的不适龄的,条件好的条件差的,反正娶不着人,买根蒜香味儿的红肠也是极好的。
有天表姑下班回来,姑奶问她到底有没有对象,表姑就低头摆弄那盆君子兰,一声不吭。我妈见了,把她拉到后院樱桃树下小声问,依旧只是摇头笑,就是不吭声。
“你姑那张嘴啊,当姑娘那会儿就严。”多年后,我妈跟我提起,只摇头说,“有钱人手都严实,能捂住钱,嘴也严实,能捂住话儿。”
可惜时间是捂不住的,等表姑从适龄到不那么适龄了,副食商店门口的那排追求者的队伍也像红肠,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截一截咬了下去。里面有正经班上、带出去又不寒碜的,就只剩下两位了:县一中教音乐的和粮食局开大车的,一个姓李,一个姓梁。
姑奶慌了,那时太爷还健在,家还没分,姑爷又走得早,她就去让当干部的爷爷给拿主意。爷爷也很坐蜡(难办),因为这二位的工作在县里都算是好活儿,俩人又前脚赶后脚地往我爷家跑,一口一个陈书记叫着,选老师还是司机,还真是个问题。
但在我妈看来,答案太明显了,肯定选老师啊,有文化,浓眉大眼(这是那年代对一个男性相貌最高的肯定),每次来,就蹲在樱桃树下给表姑放磁带听——《美丽的哈瓦那》。
我爸却说,还得是司机,因为他每次来都不跟表姑说笑,只陪爷爷聊天。也喝酒,但极有分寸,既能尽兴,又不会醉,姑奶也夸司机,“这孩子有眼力见儿”。
至于表姑芳心如何,还是问不出所以然。司机拎块肉来了,她递酒端菜。老师给磁带换面,她还拄着下巴听。等人都走了,我妈问到底咋样,她只说歌儿好听,不知道地球另一端的革命圣地古巴到底长啥样。
“要不就小梁吧,”爷爷到底拍板了,“人勤快,又会来事儿,将来肯定能开小车。”
姑奶一阵默然:女儿养这么大,倒头来也无非就是找个人嫁了。至于该嫁小李还是小梁,是老师还是司机,谁能说得清?
太爷先去的世,表姑后结的婚。
她剪掉辫子,摘下黑纱,换上套新的蓝布衣裳,就和姑父去县照相馆照相去了。我妈说齐耳短发很上相,她自己却觉得看起来太愣了。我觉得还好,真正愣的是姑父,明明是一司机,非要戴一军帽。
表姑嫁了人,太爷也没了,于是就分家:姑奶也搬出去了,然后是我家,再然后是我叔家。一丧一喜,四代人的大家庭就跟拆积木似的拆巴没了,只有逢年过节凑围起来两桌聚一聚。在我的记忆中,“亲戚”这个字眼很抽象,无法指代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所代表的不过是一年又一年的吃吃喝喝。
在这些吃喝中,表姑的发式也伴着她的衣服千变万化起来:短发、长发、烫发、刀削、不等式……即使生了儿子,她也没有怎么胖,但原来的鹅蛋脸却没了——不是变圆了,而是真没了。
至于姑父,变化很少,只有两样:一是如爷爷所愿,他开上了粮食局的小车,二是他胖了,肚子比粮仓还圆,紧绷绷的裤腰带上别着硕大的汉显传呼机。
当时全县最有钱的就是粮食局,盖了县里第一栋单位家属楼,离学校离街都很近,比县政府大楼还高出两节。县里人既羡慕又嫉妒,说那楼里有一半住的都是“粮耗子”。
我还在上小学,放学后常钻到粮仓里玩儿,里面倒是有不少真耗子,光线太暗,看不清模样,只能听见四下里的吱吱声,令人头皮发麻。为了灭鼠,粮食局曾往里放过狼狗,结果被灭的反倒是狗。又下猛药,倒是药倒了几个耗子,每个都一尺来长,眼睛通红,没太死透,在地上抽搐,嘴和鼻子往外喷着血泡。
我跑回家说粮库的大耗子太吓人。我爸说,大耗子没啥可怕,人总还能治得住,治不住的是吃香喝辣的“粮耗子”。
爷爷退休后从陈书记变成了老陈头儿,再也没人拎着东西上门了,连本来认识的,在街上碰着都装没看见。这让他失落了好一阵子,天天和另外几个退休的老干部凑在一起,每人戴副白线手套,扶着儿童公园的滑梯,痛骂现任领导班子。
他也越发看不惯姑父了,说早晚得瑟出事儿。那时,姑父在粮食局如日中天,又在乡下包了地,无论丰年灾年都稳赚不赔。玩儿腻了小车,又弄了一台当时最受县领导青睐的“沙漠风暴4500(丰田兰德酷路泽)”,封闭性好,悬挂舒服,爷爷去市里急诊时坐过,回来直说:“那破X车像闷罐,坐着贼恶心”。
除了春节,姑父也不怎么来爷爷家了。那年他拉来一箱可乐,给桌上每人启开一听,问我好不好喝,我看了我爸一眼,说好喝。爷爷却说像中药,好喝个屁。姑父笑笑,不以为意,只是放了一个长长的屁,长到全家人没法当作没听见。
“大过年的,讲究点儿!”表姑笑着给我夹块大马哈鱼。
“你还跟我讲究上了!”姑父起身就走。
“两口子吵架真会挑时候。”姑奶讪讪地笑着。刚上桌时,她还说那套皮大衣是女婿给买的。
“管管你男的吧。”爷爷不吃了,捂着胸口去卧室量血压,这个大年初一算是彻底毁了。
众人都劝,最后是叔叔要送表姑回去。我拎着炮竹跟在后面,在胡同口看见了那辆4500。
“X!”姑父的胖大身子横了出来,车身跟着一晃,“你还真死出来了?”
表姑还没说话,就挨了一脚,捂着肚子坐在雪里。叔叔要劝架,被姑父骂了回去:“我自己家事儿,你他妈少管!”
那时叔叔正有求于姑父,只好从雪里扶起表姑。
“我没事——”话没说完,表姑又被姑父薅住头发往丰田车上猛磕。
“你还傻瞅?”叔叔很恼,踢了我一脚,“赶紧回去!”
我拎着炮竹在雪里回了家。我妈既心疼我,又替表姑鸣不平:“离了算了。”
“离不了,我姑肯定不让离。”我爸说。
“当初还不如找那个一中老师呢。”
后来,等我上了中学,总觉着音乐老师有点眼熟,胡子拉碴中依稀可见当年的浓眉大眼,上来就教五线谱,谁都不懂。退而求其次教简谱,还是没人听。最后只好上手风琴,我们照样不屌,做题的做题,扯淡的扯淡,他自己倒拉得很得意,目似瞑、意暇甚,腿跟着琴一抖一抖,下课铃一响就拍屁股走人。
全校男老师就他没结婚,整个人都是灰秃秃的,就裤筒和皮鞋之间那一截袜子白得乍眼。
再后来,有个初三女生闹跳楼,据说和他有关,然后他就被调去乡下了,就此再无音信,像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关于姑父的暴脾气,家里人总结出两个原因:一是他有钱,而且越来越有钱;二是结婚好几年,表姑一直没生孩子。而不论是哪种原因,好像都不是他本人的错,我到现在也没法理解这里头的逻辑。
所有人都盼着表姑能早点怀上,那样姑父的脾气就会好点,求他办事就能少受点折磨。表姑却很淡然:“孩子过两年再说,先可着他事业来。”
“能不着急么?两口子北京广州都去了,啥招儿都试了。”姑奶不但在背后揭开女儿婚姻的伤疤,而且还身体力行、四处奔走,又是找大仙儿算命,又是打听各路土方,甚至去县医院收新生婴儿胎盘,浇上60度的烈性酒烧成灰儿,求大仙儿给挑好日子,蘸熟鸡蛋吃——还得是本地鸡下的双黄蛋。
这方子当时听起来耸动,等后来我读了《金瓶梅》,发现西门庆的老婆们为了搞生子竞赛,也吃过“胞衣”,才心下释然——原来这是上古的神方。
也不知道烧到第几个胎盘,表姑总算怀上了,面对亲戚,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捂着越来越圆的肚子笑说:“我想再等两年,他倒急上了。”
大家都说恭喜,我却有点失落。我在别的亲戚家见过刚生完孩子的媳妇,一边打麻将一边搂起毛衣喂奶。那时候还小,心里难免落上点阴影,实在没法想象我的漂亮姑姑竟然也将如此泯然众人矣。
事情发展当然不会以我一个小孩的意志为转移,甚至连家里的大人们都有点跟不上节奏:表姑在生下表弟东东之前,忽然带出了个小表妹圆圆,只说是领养的,“将来给弟弟做个伴儿”,又说“女儿才是贴心的小棉袄儿”。
大家背后问姑奶,却套不出话儿。问急了,手一挥:“她家的事儿,咱不掺和。”
可谣言还是不请自来,像墙角的苔藓,不耽误吃喝拉撒,但没法视而不见。最夸张的一种说法是,姑父等不及了,这小姑娘是他跟外面女人生的,表姑给了那女的一笔钱,条件是孩子她来养。大人们都说这招厉害。
我再一次被成人世界的逻辑搞糊涂了。
姑父添了俩娃,事业越做越大,包地、挖矿、开砖场无所不干,亲戚平时根本看不着他,每次聚会只有表姑牵着表妹,姑奶抱着表弟。
面对这样一个怪异的组合,大人们似乎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东东”和“圆圆”叫得一般亲热。东东眼睛圆,像表姑,大家说儿子像妈妈,将来肯定是一帅哥。圆圆反倒眼睛细,大家说女儿这是像爸爸,肯定能长高个儿。只要这姐弟俩一登场,其他孩子就都蔫吧了,嘴上不说,心里都明镜似的。
“呸!”又是一年过年,叔叔家的弟弟忍不住往东东脸上吐了口唾沫,“她是你姐么?你俩长得像么?”
东东被问傻了,哭着要找姑奶。圆圆倒像个小大人,抱住东东,擦掉挂在眉毛上的唾沫。现在想来,那时的圆圆简直比表姑还要护着东东。
叔叔脸色大变,一巴掌把自己儿子抡出了血。表姑沉下脸,一边给弟弟擦血,一边训叔叔:“打孩子干啥,大过年的!”
弟弟虽吃了一嘴巴,但表姑却多塞了一个红包给他,十元十元的票子嘎嘎新,甩起来啪啪响,令人羡慕极了。从此,再没人提过圆圆长得到底像谁。
表姑家肯花钱请人教,东东和圆圆很快就成了县里的一对小明星。
我上初中时,姐弟俩一个代表县一小,一个代表县幼儿园,就去市里参加歌咏比赛了。等我上了高中,姐姐弹钢琴,弟弟吹黑管,出尽了风头。那时候,别说同龄的孩子,连我都分不清黑管和笛子到底啥区别。
相比之下,我爸我妈管我算是很上心了,我上学这些年,他们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每日三餐也从没随便对付过,然而也只能如此了。都说“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我觉得这是屁话,因为比如表姑,根本就没打算让一双儿女跟我们县的孩子们站在一条起跑线上。
多年后,我博士毕业申请赴美时,材料交上去后遇到些麻烦,签证迟迟没下来,心里发慌,我爸就打算请亲戚朋友吃顿饭,算是冲冲喜。
爸妈都是普通职工,在亲戚面前一向俭朴低调,没想到他们居然会挑县里最上档次的“贵人港”摆桌儿,还真是把我出国当成一大事儿了。
那天下着小雨,云又黑又低,大家都穿着长衣长裤、打着伞,唯有表姑,一身白裙从比乌云还黑的别克上走下来,给我一个春风满面的拥抱:“大侄儿真有出息!”
香水味儿扑鼻而来,我有些窘迫。从未离她这么近过,以她的保养、她的穿着,根本猜不出比我妈小多少岁。
表弟已长成一个高大的少年,拎着一个小皮箱跟在后面,冷漠地看着我。
“QQ号多少?”表姑递了张纸条给我,“让你弟弟加你,好好向你学习,将来也去美国!”
我更窘迫了,没头没脑地问:“我姑奶呢?”
表姑没接话,笑着去跟别的亲戚打招呼了。
回家我爸说,她们娘俩早就不往来了,因为姑奶想再找一个,表姑却觉得别人只想骗钱,而姑奶的钱,说到底也还是表姑的。
“她不还有个女儿么?”我问我爸,圆圆去哪了。
“也被她送回去了。”
我无话可说,心里琢磨这“送回去”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听说,姑父经常去南方住,在那边也有房子有女人,也不知道和这小姑娘是什么关系。
总之,那天请客,我爸非让我上前面讲几句,我正担心签证有没有准儿呢,低头扯几句感谢这感谢那就下去了。爸妈更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气氛有点冷,表姑就让表弟救场。
表弟面无表情地打开皮箱,拿出个金灿灿的萨克斯风,吹了一曲Going Home,整个“贵人港”都被震傻了。表姑再让吹,可表弟看起来已经很不耐烦了,擦了遍萨克斯风,装进皮箱抬腿就走。
表姑说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大家说哪有,吹得多带劲儿,跟电视里放的一模一样。
果然,主角成了提前退场的萨克斯手,我爸我妈这客算白请了。
在家苦等签证那几天,高中同学打来电话,请我参加他的婚礼。我去了,没想到又看见了表姑和她那辆别克。同学家里是挖金矿的,好车来了不少,但表姑却是唯一一个自己开车的女宾,紫色的短裙,盘起的发髻,男宾们都来敬酒,依稀有了当年副食商店门口排长队的光景,差点又抢了东家的风头。
我跟同学道过喜,随了礼金正准备走,却被表姑叫住了。那些开好车的男宾都很吃惊,没想到我和她竟是亲戚。表姑指着他们笑道:“先等会儿啊,我和我大侄儿谈谈心。”
“到美国能挣多少钱?”表姑把我拽到角落。
“没多少,反正够花了。”
“不够跟姑说啊。”
“谢谢姑姑。”
“你弟加你QQ了么?”
“没有吧,这两天我也没上网。”
“我回家说他。”
一时无话,我便和她一起看新娘给公公婆婆敬酒。
“看着吧,”她忽然冷笑,“今天儿子结婚,明天老子就离婚。”
我吃了一惊。同学的父母已是满头白发,正笑盈盈地接过新娘递上来的酒。
“挖矿炸山的,哪有好东西,都在外面养人儿。”表姑给我夹了块鱼头,“在美国能吃着这个么?”
一语成谶,后来去美国,我果然再没吃过鱼头。
那天后来又有许多人给表姑敬酒,连同学的父亲都要和她“感情好一口闷”。在这群挖矿炸山的工头和工头老婆当中,她真是光芒四射。可是在她扭头夹菜的一瞬,我没法对她松垮的颈纹视而不见。
她接过他们的酒,一直笑着,既没醉,也没不醉。有人说给她当司机送她回去,她却指着我:“大侄儿送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回一个像我爸我妈那样的家?
我见她还喝得兴起,就先走了,不知道她和她的大别克是怎么回去的。
表弟一直没加我的QQ,或许是他觉得没那必要,又或许只是表姑客气一下。他们是活在萨克斯风里的人物,我根本猜不透他们怎么想的。只是没想到,来美国第四个年头,我又见到了表姑。
那是美国中西部的9月,新生入学,落叶缤纷,她身后站着的表弟,蓄着长发、留着胡须,那张脸已不再是少年人的了,却依旧冷漠。
我问表弟读什么专业,表姑说电影。
“影视还是东西海岸吧,至少也得芝加哥大学。”
“这不是来投奔你么!”表姑的笑容被墨镜和格呢披肩衬得格外灿烂,表弟抱着双肩抽烟,皱眉看着在草坪上投飞盘的白人女孩。
后来找机会和表弟聊了几句,才知道他这几年在北京读的国际学校,原本要考加州那边的。“考砸了。”他把烟头扔进星巴克的咖啡杯,添了口唾沫,“看看能不能转,先在这破地方对付两年吧。”
破地方——表弟倒挺直接,我转而问姑奶怎么样。
“死了。”
“去世了?”
“死你们县了,来不及上北京治。”
“那……姑父呢?”
“离了。”
我无话可说,跟他要了支烟,爆珠,薄荷味儿。
他掏出打火机,手链在腕上抖动:“No big deal,She is doing okay,financially.”(没大事儿,在经济上来看,她很好。)
回去和我妈视频,才知表姑这些年在县里放贷、在北京炒房,岂止是“okay”,简直是“fantastic”(精彩)。
“她娘俩不容易,你在那边能帮就帮点儿。”
“她不容易?那么有钱,不容易的是我吧?”
“咱家在她那儿放点款。”贷中贷,利滚利,我妈终于招了。
来美国好几年,还没把我妈接过来呢,倒是先给有钱的亲戚鞍前马后了。于是,我先是颠儿吧颠儿找了个经销商,给表姑弄了辆宝马X5。虽然她一再强调买SUV“只是为了上高速图一安全,美国车也便宜”,但现金、全款提新车的气势还是把白人经理唬个够呛,也让买了若干次N手车的我也跟着精神胜利了一下。
接着是考美国驾照,本来担心表姑会让我给考官塞钱,结果人家直接让我给找了个白人老太太当英文老师,要一字一句把路考的词汇都整明白。我这才明白,表姑不是跑来当几天土豪,她要在美国扎根儿。
驾照在美国,不单是为了开车,基本上相当于一身份证,办起事儿比拿护照都方便。很快,表姑干脆雇了白人老太太做全职司机,开着她的宝马,跑遍了全城,选址开了一间中国超市。
我所在的学校在韩国很有名,本来也是韩国人居多,除了韩国超市,连韩国教会都有好几个。这些年,中国学生也多起来了,无论“小留”还是访问学者,都在数量上碾压了韩国人。可纵观全市,有且仅有一家中国超市——不但狭小,还是越南人开的。
表姑看准机会下了手,拿下一家半死不活的韩国超市,又从中餐馆挖来一对福建的两口子算账进货,还特意找了个白人女孩当前台。“大华兴”超市就开起来了,一时间生意火爆。我去惯了傻大人空的美国超市,每次去表姑家超市结账还得排队,很不适应。
表姑用表弟的名义开这家超市,赚不赚钱的倒是其次,主要还是为了走投资移民申请绿卡。我那时也想办绿卡,正在为是该自备材料、还是花钱雇律师伤脑筋,作为新生的表弟就已经排上期了——实践再次证明,人和人千万别放一起比。
表弟不是没有鸿鹄之志,他的偶像是诺兰,口头禅是“Hollywood is fucking dead”(好莱坞已经死了),一心要拍部国产《盗梦空间》,表姑的超市于是用来给他的短片取了个免费的景。
表姑对此也无能为力,常常抱怨:“原来拍电影的都这么不正经。”
虽说她出趟国是家常便饭,但第一次待这么久,水土不服,很快就生了点不大不小的病,人被折腾得寝食难安,又撬不动美国医生出马。只能一边感叹美元在万恶的美帝居然不是万能,一边订了直飞北京的机票。
临走,表姑把车钥匙直接扔给我:“咱自己家的车,想开就开出去溜溜。”
没想到我妈在视频里先急了,生怕我把人家车给碰了。
等表姑再回来,福建两口子已卷钱跑了。儿子根本不闻不问,她又不可能坐柜台,不知道从哪儿道听途说的,“买50万以上的房产也能办绿卡”,就立刻兑掉超市,搜遍全城,真在学校附近买了栋房子,后面还带花园。
这等烧钱的速度着实让我莫名惊诧,她反过来劝我:“绿卡搞不成,咱就当投资呗。”
我想想也是:这边房价跟北京比,根本就是小孩儿过家家。
后来再找律师咨询,才知道买私房根本不算数,必须给美国创造就业才叫投资移民。表姑就云淡风轻一笑。
大概那时候,关于如何留在万恶的美帝,她已找到新思路了。
表姑很快就住进了她的花园房,可表弟却跟一帮抽大麻的白人文艺青年群居在最脏最烂的公寓里,每天扛着录音筒东跑西颠,甘之如饴。
“你说人家像他这种条件的孩子,都喜欢玩儿个车、找个女朋友啥的,多好。”表姑从手机里翻出表弟小时吹黑管的照片。
花园房上下3层,能洗澡的卫生间就有4个,表姑一个人住空得心慌,就招了几个国内“小留”,租金便宜不说,还每天给人家煮粥烤面包。
那时的我也升级了,终于换了间两个卧室的公寓,小是小了点,但还是第一时间把爸妈接来了。表姑托他们捎了东北粉条和木耳:“早知道你们来,我就留一间给你们了。”
我妈笑着说:“不用!我们大老远飞过来,不就是为了三口人住一起么。”
表姑微笑着不说话,拎着木耳粉条回去了。
我妈觉得美国牛肉便宜,质量又放心,隔三岔五叫表姑过来吃饺子。表弟从未屈尊降贵,表姑倒是很高兴,每次来都拎着瓶红酒,坐下来就说:“大哥大嫂你们两口子状态真好,我太羡慕了。”
“好啥呀!给他爷俩儿做一辈子饭。”
“这边太没意思了,美国人不会吃不会穿不会玩儿,土得掉渣。”
“那为啥不回去?”母亲给表弟装了盒饺子,“你在国内多自在。”
“这不为了陪儿子么,”表姑接过饺子,“再说我现在想减法活着。”
“你想啥活着?”母亲凑上去问。
“减法活着!”
可表姑一走,我妈却对她的“减法”发表了另一种解读:“北京的房子卖了,县里贷款也撤了,在国内减的都加美国来了。”
没多久,表弟过生日,表姑在此地最大的华人饭店“老四川”请客。寿星夹了几筷头夫妻肺片就走了,撇下表姑和我们一家三口,四个东北人对着一大桌不中不洋的川菜不知所措。
“再吃点儿,”我妈给表姑夹了块水煮鱼,“凉了就更吃不下去了。”
“早知道就开一东北饺子馆了。”表姑对我妈摇头笑。
我家三口人都不喝酒,表姑自己开了瓶干红,打开卡拉OK,翻半天也没翻着《美丽的哈瓦那》,勉强唱了首《女人花》。
老板拍手喝彩,我妈打着哈欠:“你姑唱得真好。”
菜没怎么动就各回各家了。
后来,我跟芝加哥的华人踢球,“老四川”给了点赞助,踢完去吃饭,老板单独送了我一盘怪味鸡:“老弟,那天唱歌儿那女的,是你啥?”
“亲戚,怎么了?”
“咱都是东北人儿,”老板摸着自己的光头笑,“我也认识认识呗。”
“行啊。”我闷头吃饭。
“来来来,她微信呢?”老板把手机怼了过来。
我无奈,也没跟表姑说,就让老板扫了她的码。过些日子再去,老板又送我一碟回锅肉:“你家亲戚咋想的,咋不搭理我呢?”
“我上哪儿知道去。”
“你回去说说,咱要护照有护照,要产业有产业,她儿子都恁老高了,还等啥呢!”
回锅肉又肥又厚又闪亮,把我吃恶心了,以后就再没去过“老四川”。表姑也没跟我提过这事儿,还是经常过来跟我妈包饺子,披肩都不摘,粘上面粉一拂了事。
“大嫂,我感觉在美国比在国内亲多啦。”
时日长了,我怕爸妈在家待着无聊,就带他们去教会。美国人开的长老会,周天敬拜有汉语同声翻译,周六有中文查经小组,平时晚上还开放地下室打乒乓球,吸引了不少中国老头老太太。
管乒乓球案的是一个叫David的白人,年龄跟我爸差不多,身体还不错,很爱打球,只是技术一般,跟我爸拉拍儿时光满地捡球了,但态度很好,从头到尾笑呵呵的,说耶稣要下来打乒乓肯定也serve the people(服务人民),给咱们捡球。
我妈看表姑一个人没意思,就叫她去教会。开始还不去,说什么“我还不至于沦落到信教的地步吧”。后来送我爸妈打过两次乒乓球,也就置办了球拍、球鞋和弹力裤,和David一拍一拍拉得有板有眼。
“那个David还会讲几句汉语呢。”表姑在宝马里对着空调擦着汗。
“嗯,”我有点摸不准什么意思,“他在教会专门负责中国人这一块。”
“我能跟他学英语么?”
“只要他有时间……应该行吧。”
回到家,我妈跟我说:“中国人是中国人,外国人是外国人,你别跟着掺和,明白么?”
“知道了。”我不耐烦。
其实不用我掺和,表姑跟David已经把口语练到晚餐桌上了——还是这里唯一的法式餐馆。
来这教会的还有不少国内的老师教授,他们都很惊讶,说之前好几个女访问学者都想约David而不得,还问“你姑是国内哪个学校的”?
我哭笑不得,在这些211、985出身的教授们眼中,我亲爱的表姑也成了教授。
表姑只有高中学历,那时候学的又是俄文,所以她这英语当真是从零学起。
天冷了,她想给David煮顿火锅,拽上我妈去了美国超市。别的倒还好,就是羊肉卡了壳儿,手机没了电,手舞足蹈半天,最后仰头“咩”了两声才掰扯明白,把收银的黑人小哥乐得捂嘴说“excuse me”。
“恁大岁数儿了还出这洋相,”我妈回来跟我爸感叹,“到底图个啥?”
然而表姑却显得越挫越勇,还参加了教会的唱诗班,套上红色蝴蝶领的白袍,站在一群白人老头老太太中间,捧起了诗歌本。
旋律有五线谱,表姑丝毫不怵;歌词却是古英语,她跟David说不明白,跑过来让我给翻译。我的英语也是半吊子,一看满页都是“I only yield Thee what was Thine”(我只向你屈服)之类的句子,也彻底傻了,赶紧挖肠掏肺用汉字注音。所以当教堂奏响气势如虹的管风琴,表姑神情庄重地咏叹“Almighty God”(全能的神),她其实是在读我标注的“嗷埋蹄嘎得”。
表姑倒是不瞒David,她把她英“汉”双语圣歌本给他看,David大笑:“You’re so cute.”表姑偷偷问我,cute是什么意思。我说可以是可爱,也可以是好看,依情况而定。
的确,在许多白人男性眼中,亚洲女性的年龄永远是个迷。表姑年轻时的底子是无价之宝,她后天的保养更是重金打造。在这座把coach包当成奢侈品的中西部小镇,她就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女神。每当敬拜结束,总有几个白人女性围着她说“You look gorgeous!”(你看起来好美),而David则站在旁边手插着裤兜傻笑。
后来,我骑单车去小镇边上的公园,碰见他们一起散步,手臂挽着手臂,一只很白皙,一只毛茸茸。我和表姑都有点尴尬,David却大老远就打招呼:“Hi! What’s up?”
David除了打球还爱爬山,就他的年龄与喝百事可乐的程度来说,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只是小腿布满了青蛇般的静脉,和他中国女朋友的小腿对比太过强烈。
“你姑太吃亏了。”我妈鸣不平。
“一点都不亏,”我反对,“有人为绿卡假结婚,一年给七八万美元,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价儿。”
“别瞎说!”我爸很严肃,“要能长远处着,也挺好。”
很快,表姑就又订了机票——为了在美国嫁人,她要先回中国“处理些烂事儿”。表弟已经毕了业,也要跟着回去。
“不在美国拍电影了?”我问。
“Hollywood is fucking dead!”他两鬓刮得乌青,长发换成小辫,在脑顶高高笼起,像古代的鞑虏兵,“未来肯定在中国。”
“那你帮美国哥儿们呢?”
“They are cool,”他的口气倒还像之前聊父母离婚,“but we are not on the same page, financially.” (但从经济上来说,我们不是一类人。)
表姑从国内回来后,问我基督徒是不是只能和基督徒结婚。
“也分人吧。”
“大卫让我先受洗,”她打着哈欠,时差倒得很辛苦,“非得整个仪式,真是死脑筋。”
后来我才知道,她所谓“处理些烂事儿”,指的是国内的投资还有给表弟买套房子。相比之下,被圣水泡一下,也不算什么,最后一哆嗦而已。
受洗那天表姑用汉语做的见证,David翻译,已然妇唱夫随。
“我过去的岁月,是没有神的岁月;我今天的洗礼,就是未来的新生——”
教堂爆满,美国牧师赞叹“Amen”,David扶着表姑,她穿白袍斜躺进洗礼池,站起来时我这当晚辈的都不敢正眼看。
洗礼后就是婚礼,David和前妻生的儿子Paul也来了。Paul结过三次婚,带着第二任老婆生的双胞胎女儿来了。
“Helen is so cool!”满脸雀斑的姐妹花对我笑,张嘴都是明晃晃的钢牙套。
Helen是David给表姑起的英文名,当成first name填到婚姻登记表上,连姓都随了David——Mrs. Helen L. Jones。
“Yeah,I know. ”我也对钢牙套姐妹花报以微笑,心想:一人送一个LV,能不酷么?
表姑也把自己的中国姓给了David:李大卫。在中国人面前,她只讲汉语,叫他“老李”。
等表姑和老李去哈瓦那度蜜月回来,双双晒了层古铜色,站一起就不那么突兀了。搬进花园房后,新娘整天找儿子视频,新郎伺候后院的花花草草。等我爸妈要回国的时候,她又穿围裙下厨,包了韭菜馅儿的饺子。“老李”对韭菜过敏,先出去遛狗了。
“上车饺子下车面,”水开了,表姑下第一锅饺子,“大嫂你们啥时候再来?”
“美国没啥意思,等他成家再说吧。”我妈指着我说。
“明年就来吧,咱们一起包饺子。”表姑用围裙角擦泪。
上午10点的航班,凌晨4点就起来,表姑的宝马停在门外,非要送我们去机场。快进市里的时候,她突然脸色蜡黄,汗如雨下。
“姑你没事儿吧?”我在副驾驶上问。
“我走得急,忘带药了。”
她所谓的药,是针对应付更年期反应的植物性雌激素含片。她叫不出英文名,只存了截图:“不行,我头晕得厉害,先下高速买一瓶。”
路上车流如梭,我们根本停不下来。表姑把冷风吹到最大,用纸巾擦着大滴的汗珠,硬撑着往前开:“你快找找这附近的CVS!(CVS药局,美国最大的药妆店连锁企业)”
我接过她的手机,绿瓶装的Women’s Balance,不知道是不是David帮她截的图,更不知道是David教的、还是她自学弄明白了“CVS”是什么。
我爸在后座沉默不语,我妈上高速就睡着了。车急停在CVS门口,她才醒过来:“这么快就到了?”
两粒含片外加一瓶无糖的红牛饮料,才让表姑止住了汗。余下的路是我开的,表姑在副驾驶上补妆。到了机场,她跟我妈拥抱、合影。送别后,她戴上墨镜,叫我带她去了不远的千禧年公园,在著名的人面喷泉下拍照。
这张照片有两个版本:一个加美颜放在朋友圈里,我爸妈很快给点了赞;另一个用Helen L. Jones的名字上传到Facebook,她的“老李”第一个留言:“Wow,amazing! You guys had lots of fun!”(太棒了!你们看起来真愉快!)
编辑 | 沈燕妮
小 杜
独立文学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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