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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允许死亡的病人丨人间

开弓 人间theLivings 2018-11-02

短发护士意味不明地看着我,眼底有暗流涌动:“唉,其实吧,张建龙如果还有意识,也许应该还会谢谢她。”


配图 |《白色巨塔》剧照





6月刚入伏,天气闷热。

周日上午9点多,我正端着一碗皮蛋瘦肉粥给15床患者喂饭,科室吴医生突然走过来,递了张CT检查单给我,让我马上推16床患者去CT室做检查。

5分钟后,我将便携式心电监护仪和急救箱放到16床床尾,安置妥当后,协同护工把带滑轮的病床推到了ICU病员通道门口。在门口换上鞋子,我伸出左脚踩在脚控开关上,气密门缓缓开启,一股滞闷的热浪顿时滚滚袭来。

病员通道门口的等候区并不宽敞,只摆放了两张双人座的塑料椅。可此时,这片逼仄的区域里,十来个患者家属在那儿或站或蹲,眼巴巴地盯着门口,神色焦灼。

“麻烦家属们让一下。”我和护工推着病床,小心翼翼地避开众人,来到了左侧的电梯前。

我取下手套,刚要按下下行按钮,就在此时,“叮——”,电梯突然到了。

“让一下!送病人来了!”电梯还没开全,一道高亢男声先传了出来,“快让开快让开!”

不出两秒,电梯开了,一辆急诊平车被快速地推了出来。过道狭窄,我赶忙转身小跑去刷卡开门,又麻溜地把我面前的病床往回拉。三四个医护人员出了电梯,见我已经腾出了过道,也推着车快步跟了上来。

平车很快推到了我面前。我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地敛了目光——车上躺着的男人看不出真实年纪,只能看到模糊了面孔的血污,和微微错位的面颅。

“车祸吗?”我问。

“跳楼!”一个医生换上拖鞋,推着平车往病房去,急急丢下这样两个字。


半小时后,我推着16床患者回了ICU病房,而刚刚被送进来的那个跳楼的人,刚好被安置在了我隔壁的17床。不过此时病床和病人都不在,一问才知,是被推到手术室做手术去了。

“诶,你知道不?”同事凑过来对我耳语,“刚刚那个跳楼的是我们本院的,好像是神经外科的医生,叫张建龙。”

我有些惊讶:“本院的?可他跳楼干嘛?”

同事抿着嘴,从旁边治疗车里拿出几袋注射器,一边拆封,一边低声回我:“说是因为抑郁症,不过……也有人说,是因为前段时间那事儿想不开才跳楼的。”

同事说,之前这个医生给一个90多岁的老年患者做了台手术,但患者年纪太大、并发症也多,所以术后效果并不好,才出院几天老人的病情就复发了,而且是危重,又被家属送了过来。到了医院之后家属就不干了,非说是医生手术没做好,要求医院赔80万。后来家属跟医院协商不出结果,就直接把老人丢在医院不管了,还放话说,老人死了之后要把灵堂设在医院大厅。

“这件事闹到最后呢,院领导让张医生赔了家属几万块钱,这才算完。但估计这个张医生觉得不甘心吧……但到底是因为什么跳楼,谁都不知道。”


几个小时后,做完手术的张建龙被送回了ICU的17床。据同事说,张建龙送来的时候被诊断为特重型颅脑损伤,不仅左右半脑和脑干损伤严重,还伴有颅内血肿及脑疝,双侧瞳孔放大,一度生命垂危。ICU的副主任听说后,撂下电话就从家里紧急赶来医院,亲自操刀给他做了开颅手术清除血肿,还做了去骨瓣减压术。

可饶是如此,张建龙术后的生命体征依然很不稳定,术前放大的瞳孔也未能回缩。种种迹象表明,再怎么样治疗,也是回天乏术,就算术后靠一些救命药物死撑,也顶多撑上一两天。




中午12点,张建龙的妻子赶到医院,见到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的丈夫,女人伏在病床旁失声痛哭,哭得几乎快断气。

眼见张建龙情况越来越不妙,管床的刘医生很快打印了一份病危通知单,签名之后,准备拿去给张建龙妻子签字。

而正在此时,我看见科室主任突然拦下了刘医生,并神色凝重地通知刘医生及护士长马上去他办公室谈话。他们进去的时间不算长,可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后,刘医生和护士长两人均面色有异。刘医生转身走向大厅护士站,又拉过一张塑料凳坐下,目光沉沉地往张建龙所在的17床看了一眼,旋即重重叹了口气。

一旁行政护士的视线很快从电脑屏幕那里挪到了他身上,随口问道:“刘医生,你不是要去给17床下病危嘛?在这儿坐着干啥?”

刘医生手里还死死地捏着那张病危通知单,听到护士问,他也没回答,只拿手撑着额头保持沉默。大约几分钟后,他突然抬起疲态尽显的脸,冷哼着摇了摇头,然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将手里的通知单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起身向17床走去。


另一边,护士长让几名护士留下来看管ICU里的病人,然后召集了包含我在内的二十几名护士去了办公室,关上门,直截了当地扔下一句话:

“医院领导刚刚下令,不管张建龙现在情况如何,我们ICU必须用尽一切办法,保证他至少活过6天——院领导在电话里还特意强调,‘我不管你们科室用什么药、怎么治,我也不要求他有什么生存质量,只一点:有生命体征就行。’”

护士长话音一落,办公室里的所有人皆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科室里谁不知道,张建龙现在的情况这样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断气,怎么可能活得过6天?况且,院领导竟然说6天内“只要有生命体征就行”,那把张建龙的命这样“吊”着,是为了什么?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中央空调吹出的冷风细细密密地裹来,直往人心口钻。我忍不住打了个颤。

“梅姐,为什么要这样啊?”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出声询问。

护士长如往常一样,以标准的丁字步站定,语气颇有些不耐:“你们应该都知道,这个医生是我们本院的。他要是死了,家属肯定要来闹,说他是因为之前那件事才跳楼的,是医院的责任。这几天医院正在准备迎接省上的重要检查,绝对不能被这件事影响!”

“只要他人还活着躺在我们医院,家属就不会闹事。”护士长斩钉截铁下了论断。

“他家属不可能闹事的,梅姐。”一位30多岁的护士快走两步,站到了护士长面前,“这夫妻俩我都认识,人和善着呢,不可能来找医院麻烦。再说这医生也算是咱们的同事,真要这样对他,也未免太……”

没等她说完,护士长快速截断了她的话:“不可能闹事?什么叫不可能?你是敢跟我打包票呢还是敢去跟院领导打包票?真要出了事,你能担这责任?!”

那护士看了看护士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她的话还没涌到嘴边,就已被护士长凌厉的眼神击碎。最终,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便不说话了。而其余的护士都微微垂下头,视线各自盯在一处地砖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那护士不说话了,护士长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在神色各异的众人身上来回逡巡,说:“总之,具体怎么治、怎么让17床保持住生命体征,那是医生的事,我们只要把护理这块儿弄好就行。这几天管17床的护士必须严密监控他的生命体征,每半小时在科室的微信群里报告一次,我会上报给院领导。至于家属那里,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们自己心里得有个数,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院领导那里你们自己去交代!”


从护士长办公室出来后,众人一边低声耳语,一边不住地朝17床打量。

“院领导也太狠了点吧,这毕竟是本院职工啊,唉……”

“本院职工又怎么样,你看之前那个XXX,在医院因为职业暴露感染了艾滋,但她没发觉也没上报,离职了才诊断出来,来找医院的时候,那些院领导认账了吗?就连一点象征性的赔偿都舍不得给。所以说啊,我们的命在这些院领导眼里,算个啥?”

“也不知道他们准备怎么让17床活过6天,估计他要遭罪了......”

......

我从配药室拿了药,走到我所管的16床旁。刘医生还站在17床一侧跟张建龙的妻子沟通着病情,脸上像糊了层胶水一般,表情缓慢而僵硬。我只抬眼看了几秒,便很快收回目光,低头旋开16床患者的输液管,慢慢往管子里推注药物。

刘医生的声音在一旁沉沉漫入我的耳道:“嗯,你也别太担心……你老公虽然伤得重,但是做完手术后,病情还算……稳定,生命体征也都正常……院领导听说是本院的医生,还特意打电话过来问过了,领导还说,你老公是本院职工,这些年也给医院做了不少贡献,所以这次给你们减免了一部分住院费……”

张建龙妻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刘医生,胸廓随急促呼吸起伏得厉害,戴的口罩也已被满脸的眼泪浸湿。一听到刘医生说老公病情稳定,她眼里骤然升腾起巨大希望,眼泪更是扑簌簌往下掉,拉着刘医生的白大褂一个劲儿地道谢。

一时间,偌大的ICU病房大厅里静得令人心悸,除了心电监护和呼吸机的电子音,就只剩一声声带着哭腔的“谢谢”。

分外刺耳。




张建龙妻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后,科室主任和管床医生经过一番商讨,摒弃了原先的方案,改用更为极端的治疗手段。

鉴于张建龙术后无法恢复自主呼吸,副主任给他做了气管插管接上呼吸机,并将呼吸机的参数调高,加用了多种如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阿托品等急救药物,张建龙有消化道内出血,无法鼻饲肠内营养液,又只得增加他的静脉输液量。

即便如此,张建龙的生命体征依旧不容乐观:虽然呼吸机参数和升压药剂量一再调高,但他的血氧饱和度及血压还是持续性下降。在特重型颅脑损伤、无自主呼吸、双侧瞳孔未能回缩、连营养液都无法补给的情形下,要保证他顺利活过6天,何其艰难。



做完午间护理,我刚坐下开始画体温表,却突然听到旁边17床的管床护士低声飚出一句国骂,吓了我一个哆嗦。

此时正是下午3点整,距离张建龙入科已有5个多小时。

这几个小时内,我眼见着17床的管床护士不停地往返于配药室和病房,手上脚下一秒钟都不得闲,从打印取药单、下楼取药、配药到频繁地记录尿量、血浆引流量、输入液体量,忙得晕头转向。更让她崩溃的是,护士长要求必须15分钟详细记录一次张建龙所有的生命体征(包括体温、血压、脉搏、心率、血氧饱和度等)和出入量,还得附上详细的病情描述。这样下来,工作量陡然增了数倍。

管床护士见我看着她,无奈地冲我瘪瘪嘴,又回身快速开了袋吸痰管,戴上薄膜手套,将细长的吸痰管在手上绕几圈捏住,接上负压吸引器,最后避开气管插管,缓缓将吸痰管伸进张建龙的口中,开始给他吸痰。

这时护士长也进来了。见管床护士正忙,她走过来俯身细细查看了张建龙身上的所有管道,又拿起小桌上的护理记录单看了好一会儿,眉头越蹙越紧,突然问了句:“他这血压怎么越来越低?”

管床护士正用生理盐水冲洗着负压管中的痰液,冷不丁听到护士长的问话,手上一抖,碗里的生理盐水洒出来几滴:“啊?啊……对,他血压一开始能维持在正常水平,但,半小时前就又降了些……刘医生也过来看了的,让我把去甲肾上腺素的滴速加快了点,但他的血压还是不太好……”

护士长皱着眉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张建龙,又看向刚刚吸过痰的负压吸引器:“他痰液有点多啊,你多久给他吸一次痰?”

“4小时一次,医嘱是这样下的。”护士答道。

“不行,要给他多吸两次,不然气管堵了血氧饱和度又上不去。”护士长说。

“可他气管黏膜太脆弱了,刚刚吸的痰里都已经带了点儿红血丝了呀,太频繁恐怕……”管床护士见护士长面色不豫,便住了嘴不再多说。

护士长转头继续查看张建龙的护理记录单,管床护士轻轻吁了口气,转身走向治疗车拿东西去了。


护工阿姨端着热水走进大厅,放下水盆后,她将手里的毛巾放进盆里,一边拧着浸湿的毛巾,一边冲管床护士喊道:“护士妹妹,过来一起给17床翻身擦洗了。”

给病人擦洗是ICU病房内每日的晚间护理工作,一般由护工和管床护士共同完成。而翻身,更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护理内容——ICU病房内的病人几乎都是长时间卧床,人卧床久了,血液循环变差,病人的骶尾部、肩胛部等就很容易皮肤溃烂生出压疮。所以护士需要每4小时给病人翻一次身,而压疮高危患者,则需要2小时就翻身一次。

显然,张建龙便是压疮高危患者。

管床护士应声后快步走到17床旁,左右开弓,准备将张建龙的身体撑起来方便护工阿姨擦洗后背。一旁的护士长却突然急声叫道:“诶诶诶,别动他!”

管床护士的手僵在半空,和护工阿姨一齐看向护士长,满脸疑惑。

“还擦洗干嘛?他现在这情况就别擦洗翻身了,说不定抬起来翻个身就死了。你多看着点心电监护就行,他的皮肤问题我们顾不上了。”护士长扔下手里的一摞护理记录单,语气不善。

护工阿姨拿着毛巾啧了两声,压低嗓音:“哎呀梅姐姐,那他不是过两天后背都要烂了,这咋个……”

话还没说完,护士长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护工阿姨便识趣地不做声了,收拾好用品,端着水盆走向下一个病床。

管床护士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也就不再多言。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张建龙妻子就已经带着女儿,候在了ICU病房门口。

夜班护士开了门正准备下楼取药,看到家属等候区的塑料座椅上蜷着的两个人,有些惊讶,问:“你们是哪个床的家属?下午4点才是规定的探视时间呐,这才早上6点,你们怎么不回家?”

张建龙妻子听到声音,迷迷糊糊从双膝间抬起头来。看到是门口的护士,她赶忙起身,大约是脚睡得麻了,走过来时打了个趔趄:“啊护士妹妹,不好意思,那个……我们是17床的家属。是这样,我昨晚从火车站接了女儿回来,想着反正回家也睡不着,还不如早点来医院等着——护士妹妹,能不能,麻烦你让我们进去看一看呢?我们就看一眼,马上就出来,不会耽误你们工作的,真的。我们心里着急得很啊,麻烦你了……”

一听到她们说是17床家属,夜班护士脸上的表情凝滞了片刻,想了想,勉强扯出个笑脸:“呃,行吧,但是只能探视10分钟啊,你们跟我进来拿隔离服和鞋套口罩吧。”

10分钟后,张建龙的妻女又是红着眼眶、千恩万谢地走出了ICU。


然而,就在她们刚走没多久,张建龙的血压开始骤然下降。

眼见心电监护仪上的血压一垮再垮,管床护士慌了神,赶忙叫来刘医生。刘医生拧着眉在心电监护仪和药物推注泵上来回看了会儿,最后目光定在了推注泵里的针筒上——针筒里是去甲肾上腺素22mg配的39ml葡萄糖,共50ml。

刘医生看了看推注泵上显示的药物滴注速度,最后下了口头医嘱:“再继续增加去甲肾上腺素的滴速!”

于是,管床护士在推注泵上重新调节参数。在刘医生的指示下,滴速从一开始的20ml/h,逐渐增加到25、30、35 ml/h,眼见血压还未上升到正常值,后面干脆调到了40、甚至45ml/h。而这,已经大大超出了去甲肾上腺素的中毒剂量。

管床护士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一脸惶惶,却也不敢对此多说什么,只能照做。


在一系列极端治疗手段下,张建龙的生命体征除了血压偏低外,其他都维持在了正常水平。但这不过表面数值的正常,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建龙生命的衰败气息还是渐渐掩不住了。

第四天下午,我跟护工阿姨一起给病人擦洗完身体,还没等我转身离开,一股奇怪的臭味儿突然飘了过来。我耸了耸鼻子,四处查找臭味的源头:“诶,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

17床的管床护士那天已经换成了一个短发的年轻护士。听到我问她,她转过头,眉毛挑得老高:“不是吧,你才闻到?”她指了指躺在病床上的张建龙:“从昨天就开始飘味儿了,我都快窒息了。”

见我看着17床,她继续小声道:“他本来血液循环差得很,加上没营养摄入,还连续躺了快100个小时了,不知道这后面皮肤烂成啥样了。刚刚护工阿姨过来还在说呢,这17床臭得都快生蛆了。幸好他一直没鼻饲营养液,没有排泄物,不然……我去,简直不敢想象。”

“而且,你看——”她示意我走近,声音逐渐沉了几分,“这两天他一直发热出汗,脸白得像死人一样,四肢末端青紫。我问过管床医生,他含糊着说没事,可其实谁不清楚啊,这分明就是去甲肾中毒了。”

“哎,也是造孽得很。把人这样折腾,还不如让他早点死了呢。”撂下这句话后,管床护士嘱托我帮忙看着17床,便转身快步走向负责ICU消毒工作的清洁工。

几分钟后,清洁工带着清洁用具从17床离开。消毒水的气味分子在空气中快速扩散,麻痹了所有人的嗅觉。味道不算浓烈,但足以掩盖住张建龙身上的异味,不泄露半分死气。




换好衣服,我走出更衣室。休息区三三两两坐着几个还没换衣服的同事,见我走过来,一人唤我:“诶,过来吃点东西再走。”

休息区的饭桌由两张长桌拼凑而成,桌上放了三四大袋应季水果,颜色鲜艳,惹人垂涎。

“嘿,迟来的下午茶?护士长买的?”我找了个位置坐下,伸长手臂将几个塑料袋一一翻开挑拣。

“切,梅姐那么抠,怎么舍得给我们买水果吃。”同事正费力地切着西瓜,红色汁液沿着刀尖滚落,滴在了青色的地板上。“是17床那男的家属买的,本来我们不想要,她死活要给。”

我像触电般,立即缩回了拿火龙果的手。旁边正聊天的同事一听,也顿时止住了话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切水果的护士一眼,又看向那桌水果。

“你们不吃啊?”那护士见我们没动,便把切开的瓜往这边推了推。

我扯了个笑脸:“我这两天有点拉肚子。”另外几个同事也讪笑着推辞了。

“好吧。”那护士似乎察觉到什么,有些尴尬地坐下,拿着瓜一口一口地慢慢咬着。

“你们说,17床能不能撑得过6天?”过了一会儿,有同事忍不住问道。

“难说。虽然现在已经第四天了,但是他的血压一直在垮,恐怕不行了。”

“其实我觉得真没必要这样‘吊’着他的命,他家属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闹事的人。”

“那也不一定,很多闹事的家属一开始看起来也不像会闹事那种人呢,上次那个8床的家属,平时看着也挺那啥,可是后来8床一死,她还不是找了一群人来闹嘛……”

“哎,说起来,最造孽的还是17床的家属。她老公肯定是活不了了,孩子又那么小,以后她一个人怎么办呐……”

“唉……”

......

同事们议论的话一字一句扎进我耳朵里,我有点坐不住了,起身挎上包,冲她们笑了笑:“那个,你们先聊,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家了。”

“走吧,路上小心点。”

我走到门口,从包里掏出卡,放在感应器上。“滴——”门缓缓开启。

门口像往常一样,稀稀拉拉睡了几个外地来的患者家属。因为员工通道外尚算宽敞,所以这些订不到旅馆的、或是为了省钱的患者家属往往会选择在这儿打地铺。虽然夏天里一卷凉席一床薄被便可安身,楼下厕所也可供洗漱,可这儿人来人往的,楼下又嘈杂不堪,人根本无法安眠。

我踮着脚,避开两边错落的凉席和包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走到靠近楼梯的拐角,我忽然止了步。

“你是——17床张建龙的家属?”我盯着那对坐在凉席上的母女,忍不住出声问道。

张建龙妻子闻声抬头,用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看着我:“嗯,你是?”

“里面的护士。”我指了指ICU病房。

“噢,你好,”女人露出讨好的笑意,连忙拽着一旁的女儿一起起身,“你们真是辛苦,这时候才下班。对了,刚刚我给你们拿去的水果你吃了吗?”

“……吃了,挺好吃的,”我避开她的温和目光,“你下次别买了,留着你们自己吃吧。”

她疲惫地笑了笑,语气很是诚恳:“你们照顾我老公不容易,我只是想尽点我的心意。”

我的话一下全梗在喉咙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转了话题:“……你们咋不回家去睡?在这儿太辛苦了,孩子跟着也受罪。”

张建龙的妻子抿着嘴,侧过头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神情温柔:“我们家离医院远,来回不方便,也挺费时的,我就想着,干脆睡医院附近算了,有点事也好第一时间赶过来。偏巧最近附近的旅馆都满了,只能在这儿打地铺了。本来我也舍不得让囡囡跟着我在这儿睡,可她一个人在家也害怕,又担心她爸爸,这不,非要留在这儿跟我一起。”

我看向一旁的小姑娘。她穿着一身鹅黄色连衣裙,正仰着脸看着自己的母亲,面孔还很稚嫩,也就十二三岁。见我看她,她有些害羞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

“来,跟姐姐打个招呼,”张建龙的妻子轻轻将身侧的女儿往前拽了一下,“就是她们天天在里面照顾爸爸呢,咱们得谢谢姐姐呐。”

女孩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咬了咬嘴唇,细声细气问:“姐姐,我爸爸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我忽然有些难过,借口要回家,我逃似的离开了那儿。

在拥挤嘈杂的一号线上,那对母女的殷切目光和张建龙的破败身体一直在我眼前交替闪现,我甚至似乎又闻到了张建龙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臭味——那是多少消毒水都掩盖不住的臭味。

恍惚中,我忽然就想起ICU大厅墙上挂的那副字——据说是名家所著,笔意刚劲凝练:“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可我多希望,张建龙的健康和性命一开始就没有被托付到我们之手。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张建龙的命是被我们延长了几天,可我们都清楚,这种种措施,无异于在折磨他。万幸的是,他已经没有意识,但他的妻女呢?她们要是知道了真相,该有多痛苦。

可我不敢做什么,就连一句“要不你给你老公转院吧”都在刚刚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承认,我害怕担责任,害怕丢了工作。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帮她们在最后的时间里多进去看张建龙两眼了。我也知道,这个想法,护士长是不会答应的,她本就担心家属进去的时间长了,会发现端倪。

想到这些,我愈发难受起来。




第二天依旧是白班。早上7点一刻,我顶着黑眼圈在医院门口买了俩牛肉包子,一边咬着包子往科室走去,一边思索着如何能让护士长同意让张建龙的妻女每天多进去两次。

可到了科室,我才知道,已经不用了。

张建龙死了——终于死了。

后来同事们告诉我,今天凌晨3点多的时候,张建龙的血压突然呈断崖式下降。管床护士赶忙叫来医生,三四个人围在17床边进行抢救。可在推注急救药物、上心肺复苏仪都无效后,张建龙的心电图很快成了一条直线,再无起伏。

护理记录单上,管床护士笔迹潦草,写着:

“04:07,患者心电图呈一条直线。

04:37,医生宣布患者已临床死亡。”

当时,几个当班的护士和医生都惴惴不安,等着几小时后院领导的责难。可令人意外的是,主任一脸轻松地告诉他们,科室所有人都不用因为这件事承担任何责任——省上下来检查的那些人已经走了。

大家这才想起来,其实从昨天开始,护士长就没再要求上报张建龙的生命体征数据了。大约就是在那时候,检查就已结束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没人受罚,没人被骂,看起来,这件事似乎从头到尾没对任何人造成影响。

除了张建龙的妻女。

下半夜管17床的那名短发护士告诉我,张建龙死后,那对母女伏在他散发着恶臭的身体上,哭得声嘶力竭。哭声径直刺痛了在场每个人的神经,就连太平间上来收尸的那个脾气最暴躁的工作人员,在一旁候了许久,没说一句催促的话。

“直到张建龙死,他老婆孩子都不知道科室干的这些糟心事。唉,不过这样也好,她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更痛苦。你是没看到啊——”短发护士悄声对我说,“张建龙死了之后,我们清洁遗体时把他侧了过来,我的天,他后面的皮肤真的是烂透了。不仅部分组织缺失、溃疡底部有腐肉,骶尾部那些地方还有不少褐色的焦痂附着,各种臭味猛地往我鼻子里钻,差点没给我熏晕过去。”

停顿半晌,她又凑了过来,语气变得迟疑:“其实还有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因为我也只是怀疑而已。”

“什么?”我有些意兴阑珊。

她眉头蹙成深深的川字纹:“下半夜我接完班后,你猜我在一大摞护理记录单里发现了什么?我发现了一支去甲肾上腺素和一支阿托品的安瓿(安瓿(bù),用于盛装药液的小型玻璃容器,容量一般为1~25ml,常用于注射用药液,也用于口服液的包装)。

“之后我查看了当晚上半夜推注泵里的‘去甲肾’和阿托品,里面的药都还有很多,所以这两支药应该不是为了补充推注泵里的药,而是在已有的药物外,偷偷追加的两支。

“我猜,上半夜的护士肯定是看到17床的生命体征已经不稳了,害怕他死在自己手上,于是偷偷加了药。她不敢多用推注泵里已有的药,咱们都知道,每种药每小时输注了多少,都是有详细记录的,所以她就去配药室的备用药品里拿了药偷偷给17床注射了。ICU里这些常规急救药物储量多,也没记录,所以她根本不怕被查到。不过她居然粗心大意到忘了丢安瓿,这才被我发现。

“她这样做虽然让17床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事实证明,她也成功了,17床捱过了上半夜,可张建龙本来就已经‘去甲肾’中毒了,再加大药量,等于加速让他去死。所以张建龙死在了下半夜,跟她肯定脱不了干系。

“本来我是想着,如果院领导真要下来找我追究责任,我就把她告发了。不过,既然现在没人需要承担责任,我也就没必要说了……”

说到最后,短发护士意味不明地看着我,眼底有暗流涌动:“唉,其实吧,张建龙如果还有意识,也许应该还会谢谢她。”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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