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的,全是上不了高中的职校生丨人间·寻业中国
我确实不可能教出上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可我的学生们在普通的岗位上,也会认真工作,遵纪守法,孝敬父母,善待着妻儿,努力地活着。
配图 |《青春派》剧照
征 稿
在大多数时间,工作都与我们的生存直接相关。无论我们是在主动寻找一个谋生的饭碗、不断追求自己钟爱的事业,还是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甚至消极逃避,它都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构成部分。
为了更好的生活,几代中国人都在不断适应着时代的变化,不曾停歇,也不能停歇。工作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不同代际、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性格的个体多元多样的三观。
这一次,我们希望能请大家一起,记录下自己以及身边的人与工作有关的故事。记录下我们的父辈们曾经所为之奋斗的,也记录下我们自己所困惑、怅惘与坚持的一切。
记录下自己,就是记录下今天。
征文长期有效,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标题标注「寻业中国」。期待你的来稿。
寻业中国·Work in China丨连载03
我生活在浙江杭州附近的一个县级市里,在一所职业高中当老师。
职高不比普通高中,都是一些中考没有考上普高、成绩与素质相对较差的学生,因此我们学校的老师大都不愿意当班主任,一句常在老师们嘴里唠叨的话就是,学校发的那点班主任费,还不够被学生气得生病买药花的钱。
学校正常的上班时间是早上8点之前到岗即可,而班主任基本7:10就要到岗——班级、包干区卫生督促与检查,组织班级早自习,等一切全部妥当,也要8点过了才能踏进办公室的门。
上午4节课后,其他任课老师在办公室里可以惬意地午睡,班主任却要不时地到寝室、班级走走看看,跟个别有思想波动的学生谈谈话,不要说午休了,只要自己班级能够不出事,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下午3节课后,别的老师都直接下班回家,可班主任往往在准备拎包走人时,就会接到学生处的、家长的甚至是学生的电话,如果运气不好,自己班级的学生晚上在寝室出了事情,班主任半夜里被电话拉出被窝的情况也很是常见。
就像一位老师说的那样:“当班主任如果只是身体累那还没什么,最难受的是心累。”我深以为然。
2008年,我30岁,这一年的暑假,我被学校安排做了新生班电子商务专业的班主任。
8月底暑假结束,教师报到上班,32个新生名单发在了我的手上——男女生比例相当。至于中考成绩,却只能用惨烈来形容。名单中有个叫王斌的男生,我一下就记在了脑子里——中考5门科目,其中还有一门科目卷面满分是160,可他的中考成绩只有98分,两位数——我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带班经验的老师看了眼名单,也把手指敲在了“王斌”这两个字上:“当心点,这个学生,如果智商没有问题,那可就有的你受喽!”
新生报到的前几天,教室打扫,寝室安排,我一刻都不得闲。室内40几度的高温像蒸桑拿,衣服全部汗透,头发如水洗般,一件工作做完,另一件又找上门来,衣服头发湿了干、干了湿,几天下来,学生还没见,人就瘦了两三斤。
终于捱到新生报到那天,我早上7点不到就到了学校,准备工作妥当后,8点钟准时进教室,家长们也终于陆续带着自己的孩子来报到了。
收费、安排寝室,与家长寒暄两句,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突然,我眼前出现了一个“金毛狮王”。 “哎,交钱!”男生率先开了口,一脸不屑的样子。
我并没有抬手接钱,而是先顺势观察了一下:男生的旁边还站着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脸黝黑、手粗糙,一看就是体力劳动者。他脸上对我带着不太自然的笑,额头上的汗珠扑簌扑簌地往下滴,估计是刚才给这黄发男生一路拿着行李累的。
我推断这是一对父子,儿子素质应该不高,而且这个老爸也应该早已管不住这个儿子了。
“名字?”我问道。
“王斌。”
果然。我马上又想起另外一个老教师给我的经验之谈:在我们学校做班主任,就要把自己当成学生们的后娘,尤其是开学初期,规矩要多立,要严格要求,这样班级才不会乱套。而眼前的这个王斌,显然正是我立规矩的理想对象——也正好杀鸡儆猴,给其他调皮的学生一个警告。
我不动声色地说道:“你的头发不符合报名要求,必须是黑色才能报名。”
“那可不行,这头发我花了好几百弄的,让我染黑,那我就不读了。”王斌的口气倒是挺冲。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开口,他爸就抢白道:“不读书,不行,不行!”
“读书可以,但要遵守学校的校规,我们学校的规矩是‘留发不留人’,你想留这头发,那只有不读这个书了。”我口气强硬起来。
“这书,我本来就……”王斌急了。
“少讲!不读书,不行,不行!”他爸估计嘴巴也笨,颠来倒去就这几个字。
“可以,把头发弄正常,再回来报名。”我坚决不让步。
“去弄头发。”王斌他爸喊着他,同时拽了下他的衣角。“你少碰我,小心老子揍你!”王斌双眼怒瞪,高声狂叫。
原本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儿子居然叫嚣着要打自己老子——这一老一小一下成了众人的焦点。
我正准备说几句话,缓解一下教室里的尴尬气氛,但已经来不及了。“啪”一声,王斌他爸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自己儿子的脸上。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王斌嘴里喊出了一句:“我X你妈!你敢打老子!”说完,也一拳打在了自己老爸的脸上。
瞬间,俩人扭打在一起,我吓得呆立在一旁——人家是上阵父子兵,我碰到的却是现场父子互殴,还是在我第一天当班主任的日子。
我以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王斌应该没有脸来这个学校读书了,没想到,开学后的第三天,他爸就又带着他来报名了,这时的王斌头发,已经变成了黑色的寸头。
我知道我有充分的理由将王斌拒之于校门外,但看到他爸那一脸老实相和那近乎于恳求的眼神,心顿时软了。我给王斌报了名,但鉴于他的“前科”,我要求签一个试读协议:如若他再在学校发生打架行为,立马退学。
他爸同意了。办公室的一位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道:“路漫漫其修远兮,路长着呢,好好修行吧!”
也是意料之中的,王斌入学不到一个星期,还真又出事了。
学校新生班级举行“迎新杯”篮球比赛,王斌第一个报了名。一问才知道,他初中篮球就打得很好,差点就进了校队。我赶忙鼓励他:“既然你这么厉害,那有空就带参加比赛的其他几个同学去篮球场练练。”他爽快地答应了。
可第一天去球场练习,他就跟二年级的几个学生发生了口角,很快就又发展到了拳头说话。等我赶到现场,局面已经被其他老师控制住了,王斌脸上挂了彩,一片青一片紫的,另一个二年级学生鼻孔塞着卫生纸。
我真想上前一把揪住王斌的衣领对他怒吼:“你不是要读书的吗?就是这个混样子在读书吗?”可转念一想,就当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说什么也是多余。只有一点让我感到些许不安,就是他爸那老实又可怜的眼神。我在心里愤愤地骂着:“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混蛋儿子!”
我和王斌一起到了学生处,我主动开口跟负责老师说:“开学前,这个学生是跟我签了协议的,如果再打一次架,就直接退学回家。”
“为什么签协议?”王老师有些不明白。
“开学报名,他跟他爸大庭广众之下,对打。”
“那个学生就是你呀!”王老师看了眼王斌,恍然大悟,“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按照你们班主任说的办吧。”
王斌被我带出了学生处,跟着我去办公室。没想到走到办公室门口,竟然看见我们班其余几个篮球队的男生整整齐齐排成一排,站在那里等我。
“你们什么事?”我问道。
“张老师,你不能开除王斌。”
“张老师,他是为了我们。”
……
他们七嘴八舌地为王斌辩解着。
篮球队的男生们跟我讲,刚才他们几个在球场练球,几个二年级的学生看他们是新生,非要他们把场地让出来。他们不想惹事,就让出了场地,临走的时候一个男生气不过,吼了句:“欺负新生,还真以为自己是老大了呢!”没想到,话音刚落,二年级学生就把一个篮球就砸了过来,来回对骂了几句,王斌就跟他们动了手,其他人赶紧回来找了老师。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王斌的处理好像有些简单粗暴了,可毕竟他跟人打了架,当初协议也是这样签的。我有些没主意了,便提议:“你们脸上的伤怎么样?要不,你们先陪王斌去下医务室,剩下的事情等下再说。”
男生们离开后,我思考再三,决定再给王斌一次机会。
我告诉自己,王斌确实有错,但他在转变,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有了小进步才会有以后的大进步,我应该给他改变自己的时间。
太阳西下,我在篮球场边找到了王斌。
我告诉他,学可以不退,但不管什么原因,打架肯定有错,只是这次事出有因,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觉得你真的改变了。”
“哪儿?”他问我。
“眼睛,里面的戾气少了,多了平和和诚恳。”
“哈哈,张老师,你说得太高深了,我有些听不懂。”王斌笑了,还有些刻意的夸张。
我知道他其实明白我的意思,为了缓和气氛,我开着玩笑,继续问道:“你最后为什么又来读书了?难道是你跟你爸在家里又单挑了,他打赢了你?”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奶奶。”
王斌说自己的奶奶70多岁了,知道他不想读书了,急得直哭,不小心摔倒在地,王斌去拉她,她也不起来,就是一个劲地哭着说:“斌斌,去上学啊,一定要上学!”
“我其实是奶奶带大的,我爸妈永远都是在上班,我答应了奶奶,就要做到,所以我把头发染回来了,也来上学了。我奶奶还说,如果不读书,就这样在社会上瞎混,总有一天要坐监狱、吃牢饭……”王斌说完,又对我笑了笑。
我也笑了。轻风徐徐,晚霞漫天,确实有一股暖意涌上心来。
几天后,校篮球比赛开始了,王斌虽然很努力,但这毕竟是集体项目,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难以改变我们班小组赛就被淘汰的命运。
但也正是通过这次比赛,王斌被体育老师“发现”,正式成了校篮球队的一员。
10月国庆节刚过,学校新生家长会。
这是开学后的第一次家长会,我给所有学生家长都打了一遍电话,要求他们务必出席。有些家长在电话里态度模棱两可的,我在开会的前一天又补打了一回,请他们一定要到场。大家基本都很配合。
等家长会结束,我看了一下个别家长缺席的学生名单,里面有一位叫任红的女生,家就住在我们学校后面的小区。刚好她最近也有些问题,于是我就骑着电动车,想去她家碰碰运气。
还没到她家,我就见到了一个月前报名时打过照面的任红她爸——暖暖的太阳下,在小区的院子里,他正跟其余三人围坐在一起,“哗啦啦”地搓着麻将。
“任红爸爸,我是任红的班主任。”我停下电瓶车,走到麻将桌面前,跟他打着招呼。
“哦,张老师啊——二条!”任红她爸对我抬了抬眼皮,又盯着麻将来。
“今天家长会,我昨天给你打过电话了……”
“知道,知道,你看我有点忙,本来是要去的,但我们老麻将搭子了,三缺一,没办法——等等,一筒,吃!”
作为一个父亲,就因为打麻将人手不够不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我真想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他一通。但转念一想,这并不是我来找他的目的,于是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家长会已经结束了,我今天来呢,主要是想跟你说说你女儿的问题……”
“读个职业高中有什么问题?又不是普高,随便上上,毕业拿个文凭不就好了嘛!”任红她爸一脸不耐烦。
“职业高中也是读书啊,如果出现了问题不处理,小问题变大问题,到时候就更麻烦了。”
“那什么问题啊?”
“最近的周记上,她跟我反映,有几次放学回家路上会碰到一些社会上的小青年,喊她,还说要跟她做朋友什么的,她有点害怕,所以我打算……”
我话还没说完,那3个牌搭子立马活跃了起来:
“呦,你女儿真厉害啊,到处都有人喜欢!”
“长得漂亮,就是不一样!”
“说不定里面真有顶有钱的,到时候彩礼钱都够你吃香喝辣喽。”
随后,包括任红她爸在内,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实在忍无可忍,厉声说道:“任红爸爸,我说的那些人是不像话的小混混,那个是你女儿,你难道不怕她被小混混带坏吗?”他们见我这般态度,都不作声了,任红她爸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开玩笑,开玩笑,别当真,老师。”我又花了半个小时,对任红她爸讲了他女儿的问题,还有一些学校的方针和政策,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麻将牌哗啦啦的,给谈话伴奏。
我万般无奈,从牌桌边离开,骑车回学校。路上突然想起,早上在办公室座机接到一个家长电话,说要找他儿子。我问他儿子的班级,他不知道,我又问孩子的班主任的名字,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儿子叫啥。我告诉他,学校那么多学生,光凭名字不好找,他居然骂骂咧咧,说找个学生都找不到,你们算什么学校,然后“啪”一声狠狠地挂了电话。
这样一比,还是我学生的家长要强些,至少他还边打麻将边听我说话。
不管怎样,问题也有了解决的办法——任红她爸说,“大人工作都很忙”,不可能偶尔接送孩子,于是接受了我的提议,让任红住校,以避免被社会小青年骚扰。
“还行。”这是我对这场麻将桌的家长会的总结。
家长会后,任红就成了住校生。
大概一周后的一个晚上,大概9点多钟的样子,我正准备休息,手机忽然响了,一看号码,心里就咯噔一下——学校打来的,出事了。
果真,检查寝室的老师告诉我,任红人不在寝室,其他室友也不知道她人去了哪里,打她电话关机,学校让我务必想办法联系上她,“如果她真出了什么事情就麻烦了”。
我心里顿时乱成一团,穿上衣服就往学校赶,我妈在耳旁直唠叨:“不就是当个老师嘛,大半夜的还要往学校跑,孩子也不管,干脆把命都给学校好了!”
我爸就在一旁劝:“你少说两句,不是当班主任了嘛……”
到了学校,我和值班胡老师赶忙去调门卫监控。原来晚上8:40左右,任红翻墙出了校园。
“她没有回寝室,直接夜自习下课翻墙出了学校,要么是早就计划好的,要么就是突然遇到了什么事,逼得她必须出去。”胡老师分析着。
“她家就在学校不远,我干脆去她家看看。”我提议。
我马不停蹄往任红家里赶去,可她家大门紧闭,房子里也没有灯光,无论我怎么叫门,都没有人应,这一家人仿佛人间蒸发般,都没了踪影。
我又赶回学校,向任红同寝室的同学了解情况,学生们也给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说不定,明天就有了转机呢。”胡老师安慰着我。
回到家,我筋疲力尽,躺在床上却又彻夜难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梦里不是任红出事了,就是她爸妈来找我要孩子,在我面前又叫又喊,到了凌晨,就被惊醒了。
幸运的是,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学校,电话就响了,看着来电号码,我当时眼泪差点没掉下来——是任红的电话。
原来,任红她爸一喝酒,不管醉没醉,总会对她妈妈家暴。昨天晚上,她爸又喝了酒,晚自习结束,她在回寝室的路上给她妈打电话,听见电话那头她妈不停地哭,也不说话,就知道家里又出事了,没办法,只得翻墙出了学校,带着她妈逃出了家,又害怕她爸找到他们,手机就直接关了机。
任红答应我早上9点之前会到学校,我这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任红准时回来后,我特意找了一个僻静之地,跟她进行了一次长谈,对她说:“你关心你妈妈是应该的,但你离开学校的方法用错了,你可以马上给我打电话,我会同意,你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离开,不用偷偷摸摸的。”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双手互绞着:“不好意思张老师,当时我太急了,我没有想那么多。”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她想离婚。”
“你怎么想的?”
任红抬起头,双眼坚定,说道:“我支持她。”
我握住了她的手,真的很凉,凉得让我想放在自己的胸口温暖它:“心里很难受吧,爸妈闹成这样?”我也很难过。
“张老师……”她扑在我怀里哭了起来。
没过多久,事情又来了。
一天下午,体育课上课前,3个女生来办公室找我,其中有个胖敦敦的叫于玲的女生说:“张老师,我们想体育课请假。”
“为什么?”我问道。
“来月经了,上不了体育课。”
“你们都是?”
她们点了点头。
正准备让她们写个请假条,我再签字同意时,我对面的李老师故意地咳嗽了几声,还冲我眨了眨眼睛。
我立马会意,对3个女学生说:“请假条的格式你们应该也不会,还是我来写吧,作为样板,你们再抄写一遍。出去等一下,我写好,再叫你们进来。”
女生们出去了,我立刻问李老师:“怎么了?我不能给她们请假吗?”
她笑了笑:“假可以请,但你要留个心眼儿,最好拿个本子,把她们今天请假的日子记录下来,原因写好,最重要的是,要让她们签上自己的大名。”
我有些不明白,还想问个究竟,另一位王姓男老师紧接着说道:“你别管为什么,先照做,过不了多久,这个本本就会变得很有用,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我虽然心里问号多多,但也没多问,找来了一个空本子,写清了事情原委与日期,让3个女生签了名,最后准了她们的假。
这两位老师真是料事如神,小本子很快就派上了用场。没几天,于玲又和一个女生,一脸痛苦地来到办公室对我说:“张老师,我刚好来月经了,这次还痛得要命,我想体育课请假。”
“你真来月经了?”见我面露难色不好拒绝,李老师便开口问她俩。
“是啊,来了。”于玲说着话,眉毛还故意拧了拧。
“不对吧,几天前,体育课因为来月经请假的,不就有你吗?半个月都没到,又来了,这月经不一般啊……”李老师一番话立马提醒了我,我口气严肃地问:“对啊,于玲,之前你不是请过假吗?”
“没有,那次不是我,张老师你搞错了。”于玲嘴巴依旧强硬,但神色明显有些慌张。
“搞没搞错,看记录啊,上次因为经期请假的女生不是签名了吗?看一看,是谁的签名,不就搞清楚了嘛。”李老师说。
我赶紧拿出那个小本本,一翻开,于玲不吭声了。
“回去上课吧,把心思放学习上,少来花花肠子。”我故意声音严厉。
我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于玲还继续嘴硬:“我就是来月经了,我就是要请假。”
一时间,我又被她唬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李老师不紧不慢地说道:“好啊,既然你说自己真是来月经了,可以,老师相信你,但是你也要同学们相信——你是女的,你们班主任也是女的,办公室隔壁就是女厕所,你们一起去厕所,刚好你换下卫生巾,你们班主任就在旁边,也不打扰你,同时也能做你的证人。”
陪上厕所这样的事情,虽然我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明面上我只能硬硬地说道:“对,就这么办,我帮你去厕所作证,你卫生巾带了吗?没带,我这有。”
于玲顿时没招了,气哼哼地叫了一句:“不请就不请!”转身出了办公室。
“刚才的关门声那么响,气不顺啊,你可要好好关注一下她喽。”李老师提醒着我。
我决定先去找体育老师去了解一下情况。
到了操场,刚巧赶上我班上的学生在练习排球。我在人群中来来回回扫视了两圈,愣是没找到于玲。
“于玲呢?”我大声问着学生。
“于玲?哦!‘肉球’啊,体育课就没见到她。”
“都‘肉球’了,体育课当然不敢上喽,跑步都是滚的。”
几个好事的男生乱叫嚷着,大家也都跟着笑。我知道于玲不上体育课的原因了。
我大声道:“都别乱喊,乱给同学起外号,这也算是校园欺凌,想吃处分了吗?”
起哄的学生这才消停了。
“张老师,于玲好像在班里。”一位女生给我说。我转身朝班级走去,这时,又有两个女生朝我奔了过来:“张老师,我们想给你反映点于玲的情况……”
我心里一紧,赶忙说道:“边走边说。”
“现在班里喊于玲‘肉球’的人越来越多了,以前只是体育课叫叫,现在平时也有人叫了,晚上大家在寝室里,有几个女生也故意叫她肉球,不叫她名字,真的很过分……”
“于玲为了这个,偷偷哭了好几次,她还说什么不想读书了,要退学,在学校待着没意思之类的话……”
“我知道了,你们去上课吧。”我心里更着急了。
我生怕于玲会出什么事,三步并作两步往教室赶去。还好,一到教室,看见于玲正一个人趴在桌子上。
“于玲,没去体育课?”我悬着的心这才落下来,尽量语气平和地问她。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没吭声,随即又扭过头去,趴在桌子上。
“老师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上体育课了,相信老师,我来帮你解决,可以吗?”
她重新抬起了头看着我,虽然不言语,眼眶却红了。
接下来,我第一时间把班里3个喊于玲外号最凶的男生叫到了办公室,厉声责问:“校纪校规里是不是有一条,‘不能欺负同学’?”
“张老师,我们没有。”一个叫于猛的男生叫着。
“没有?那给于玲起外号呢?还拿她的外号调侃,害得她都不敢上体育课,这些事不是你们干的?”
“张老师,这也太上纲上线了吧,我们也就是开开玩笑,活跃下班级气氛,什么欺负不欺负的,没有的事。”男生张立辩解着。“玩笑?既然你们觉得叫别人外号无所谓,要不我也给你们起一个。你!”我手指张立,说道,“听说寝室里,一脱鞋,你的脚最臭,要不以后我就让同学们叫你‘臭脚张’?”
“还有你,于猛,交上来的作业,字迹潦草地就像鬼画符一样,干脆以后就叫你‘鬼画符于’,还4个字,够赶潮流吧?”
“至于你,李军,更好起了,你动不动就出口成脏,干脆更彻底一些,直接‘李大便’,怎么样?”
“不要啊,张老师,你也太狠了吧!”他们仨个叫道。
“玩笑,要有分寸,如果这个玩笑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面,那就不叫玩笑了,这叫校园欺凌——电影你们不是也看过嘛,有些学生因为受不了同学的欺凌,最后杀人的也有,自杀的也有。我告诉你们,于玲因为你们所谓的玩笑,都打算退学了!”
3个男生不吭声了。
“还叫她外号吗?”
他们赶紧摇头。
接下来,就该处理寝室里的女生叫于玲外号的问题了。
李老师提醒我:“女生心眼都有些小,你把那几个特定的人叫过来,一顿批评教育,说不定,那几个女生会更加迁怒于于玲,还是把寝室里的女生一起集中,不指名道姓的,给她们一起说说,纠正下错误,这样目的达到了,那些女生也不会记恨于玲。”
我按李老师嘱咐的办,女生们也都答应了我。
但我总感觉,这套方法治标并不治本。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于玲画画不错,便让她负责班级黑板报的工作,为了让她画好黑板报,我还从网上给她找了好多黑板报的资料。果然,她不负众望,学校黑板报评比,我们班拿了一等奖。
班会课,我嗓门极大:“我们全班同学要感谢我们的美编于玲同学,是她,让我们班有了第一张奖状,而且含金量还这么高,一等奖,同学们鼓掌,谢谢美编于玲!”我故意把“美编”两个字拉长,还都是重音。
此后,只要我一提于玲,便会在她名字前加上“美编”二字,慢慢地,班里的学生也跟我一样,喊着于玲:“美编,美编!”终于,学生们都忘记了“肉球”,只叫于玲的昵称“美编”了。而每次大家这么叫,于玲总会微微扬起头来。
12月,处处洋溢着迎接新年的欢乐气氛,而班里的一个女生却退学了。
周日返校,她就没有出现。打她爸爸的电话,说她感冒生病在家休息几天。过了几天见她还是没来上学,我又打电话,她爸爸只说了句“她不想读了”,就挂断了电话。
我不相信——李静的成绩不差,平时没听她说过不想读书。而且,前段时间,学校里的女生之间流行织围巾,一到下课,就看见她们一个个从课桌里拿出针和毛线,抓紧一分一秒地织。很多女生织围巾,是想把它当圣诞礼物送给自己心仪的男生,李静也织了一条,居然还送给了我。
我准备家访,又打电话给她爸爸,没想到她爸爸却直接说:“张老师,你不用来了,还是我去学校吧。”
“好啊,我们好好聊聊,李静这个年龄,应该在学校读书的。”
“不是,张老师,我到学校是给女儿办退学手续,我姐姐在杭州开了一家面馆,她已经去杭州跟着我姐姐学手艺了。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早晚都要嫁人的,浪费钱。”
原来如此。
我们这里虽然经济发达,但人们思想却很守旧。我们碰到过许多像李静她爸这样的家长,自己的儿子如果不想读书,大棒子屁股后面抡着也要让他读书,而女儿,读完初中就算了——在他们眼里,女孩子读职高,就是在给自己浪费钱,“能不读就不读”。
我不想就这样放弃,打了李静的手机:“李静,我是张老师,你在杭州姑姑那?”
“嗯,是的,张老师。”
“你还想读书吗?你的意见很重要,你想读书,我再跟你爸爸谈,说不定他就会同意你重新读书,杭州离我们这里也很近,他如果改变主意,你就可以立马回来上学。”
“张老师,我想读书,我想读,张老师……”电话那头她哭了。
我心里百感交集,可再打电话给李静爸爸,就已是无人接听了。
几天后,李静的爸爸出现在学校,来给女儿办退学手续。
我还想跟他好好谈谈,可是他根本不给我要讲话的机会,只是一个劲地催促我:“好了,好了,张老师,不读了,不读了……我还要去上班,我就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我们厂里钱扣得很凶的。”
李静就这么退学了。
我感觉,自己已经没脸给李静打电话了,只能发个信息给她:“对不起,没劝动你爸爸,自己一个人,要好好的。”
李静没有回信息给我,我们的联系就这么断了。
为这事,学校老师都劝我,“别想那么多了,你作为班主任本分已经到了,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是啊,你看,我们班不是也走了一个学生嘛——不过是被学校开除的,他校纪校规违反得,我写了一个本子那么厚:女厕所抽烟,翻墙逃课,敲诈同学,校门口打群架……他再不离开,班里其他同学都要跟着他学坏了。有的时候,我们老师一味地劝慰、说教,学生不一定会认为我们是为他着想,反而他会认为这个老师好糊弄,他自己厉害……”
“所以啊,老师也是人,不是神,我们只能尽力为之,路还是要靠他们自己走。”
这些道理我也懂,只是到了期末考试结束的时候,望着学生一个个拎着行李往校门口走去,我还是忍不住念叨:下学期,你们要一个都不少地来读书啊。
尾声
2011年6月,我带了3年的08级电子商务班终于毕业了。拍毕业照那天,我给学生排着队,不由又想起了那几个退学的学生来。除了李静,在剩下的两年半时间里,又有3个学生退学了,个人厌学也有,家庭原因也有,还有一个学生,校纪校规违反太多,被学校劝退了。
这些顺利毕业的学生,在毕业实习的时候工作基本都已落实,女生大多去了我们那比较有规模的超市做了收银员,男生有几个去了网络公司,还有一些去做了淘宝做客服。
余后的许多年,虽然我和学生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小城市里,但鲜有见面。
王斌毕业后来看过我一次,买了很多水果,我觉得好有面子,一边给其他老师分着水果,一边不停地说:“我毕业学生给买的,多吃点,多吃点。”
他毕业后跟一个亲戚去做工程,篮球也不打了,成了一个180斤的大胖子。有一次在街上,他老远就喊我:“张老师!”我竟然认不出他了。
一次,同事的老婆生小孩,我去医院看望。一进病房,隔壁床的一个产妇就叫着我:“张老师!”我一看,竟然是于玲——她刚顺产了一个女儿。
再后来,我一去街上的面馆吃面,就会想起李静,有时,我甚至会想,说不定,哪天我走进一个面馆,接待我的老板娘就是李静。她送给我的那条围巾,我一直都放在衣橱里,从没舍得拿出来戴过。
而像任红和更多的学生,我都再也没见过了。
这些年,一直当着职校的班主任,到底带过多少学生,还真没有细细算过。我很清楚,自己确实不可能教出上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可我的学生们,在自己普通的工作岗位上,也会认真工作,遵纪守法,孝敬父母,善待着妻儿,努力地活着。
编辑 | 许智博
张 青 依
职业学校教师。
用手中的笔记录生活的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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