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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狱警的至暗时刻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19-08-01

他深切体会到,法律的绳索根本捆不住越南山顶上那群真正的毒枭,只有像老董和黄金元一样的那群可怜角色,挂着“罪大恶极”的牌子,向苦难的生活献了祭。


配图 |《反贪风暴4》剧照


前    言

2018年冬天,我和自己过去的管教一起,在一家肝病医院里见到了狱警老吴。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老吴给我介绍了很多他过去的同事,我则在他们提供的故事线索中反复奔波。

在这段时间里接触到的人中,段军算是其中经历最特殊的一位。

老吴告诉我:第一,他是一位因玩忽职守罪被扒了警服的前狱警;第二,他在“卧底”一桩毒品案时负了伤,没有功劳有苦劳,后又被返聘为监狱职工,这才算重新端稳了饭碗。

等人到了,我才知道,段军和老吴并不是同事,他是从广西赶来探望老吴的。

这位40多岁的中年男人白胖温和,聊起多年前的全国青年狱警大练兵,两人都唏嘘不已。

老吴说,当年被大太阳烤了一身漆黑,满腔都是斗志和干劲。段军则叹了口气,挺了挺软塌塌的肚皮,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前以为不会变的,如今竟然全都变了。


教改往事丨连载05




人的命运总是不可捉摸,可能忽然就会在某一年,人生陡然滑坡,运势一落千丈。在段军的人生中,2004年就是这样时运不济的年份。

这一年,他27岁,身上的警服才穿了两年,而且臂章上挂的还是“司法”——23岁警校毕业后,连续两年考行政岗被刷,他觉得,“公安”二字大概是真跟自己无缘了。

新年刚过,糟心事就一件连着一件。

头一桩就是健康问题。原本1米76、72公斤的他突然开始发胖,体重一度飙升到90公斤。接着,“脸上像被霰弹枪喷过一样”,长出了许多油痘子。去医院体检,也没查出什么大问题,医生只说他是“抑郁性发胖”。

段军一头雾水:自己也没遇到什么大事,怎么就“抑郁”了?

第二桩是婚恋问题。当时,父母做主给他定下了一个胖墩墩的未婚妻。他对女方的身材倒不挑剔,只是不太喜欢那种冷薄面相的女孩。小时候在医院挂盐水,扎针的护士就跟未婚妻长得一模一样,他挨了那护士七八针,原本39度的体温硬生生吓到了40度,这么多年心里都有阴影。

可段军家教甚严,上学时弄丢了公交卡,宁愿步行7公里回家,也不敢打电话叫开出租的母亲来接。婚恋大事,自然不敢抗父母之命。

第三桩糟心事,作为一个在服装监区干了一年多的后勤警,他被转了岗。

他平日里一直很好说话,一天,一个患牙周炎的犯人朝他张开血盆大口,痛苦地求他捎带会见包裹,说:就是几只消炎牙膏。那个当口,监狱管理局已下达了通知,要求各监管场所拒收会见物品。可段军想了想,觉得还是该帮一把。几天后,督察组就找他谈话了,走完一套质询程序,他被调去了老残监区。

这算不算处分,段军不清楚,但他知道,年纪轻轻就要照看一堆又老又残的犯人,绝非什么好事。本来立志于抓坏人当英雄,现在却彻底翻了个面,整天照顾着坏人吃喝拉撒,他只能安慰自己:“狱岗的上升渠道本就狭窄,老残监区也有好处,起码清闲、更适合混日子。”


自打人生规划被接连打折,段军开始对什么事都不上心了。去老残监区报到那天,他忘记佩戴胸徽了,教导员虽没戳穿,但自始至终一个笑脸都没给他,欢迎仪式的过场也没走。所有同事都对他板着面孔,他就自己含着胸走去工位。

办公室7张工位,他坐最后。桌子是临时加的,三合板,上面有一大滩结了硬斑的胶水。第一天上班,他一直在和这堆胶渍较劲。




作为老残监区的新人,段军每天都在为各种琐事忙前跑后。时节已入了夏,同事们“欺新”,什么事都交给他,段军的警服常常一天要被汗湿好几遍。

一天,他去水房巡查。水房30多平,水磨石的地面,水泥的盥洗池,墙皮发霉翘边,四周阴暗潮闷,头顶架着晾衣杆,挂着一连片的湿被单,水声一直滴滴答答地响。

循着声,段军看见盥洗池里有一只蓝色塑料盆,一个生锈水龙头正不停滴水,走到近处,他忽然被吓了一跳:一条毛巾浸在一堆肥皂泡里,毛巾下面盖着的是一整条小腿,腿肚子上还贴着几片膏药。

他赶忙跑回副班身边,惊呼道——“水房池子里有条断腿!”

副班是位老狱警,泡着茶,拉低了一下老花镜,放下报纸,开玩笑说:“嗯,带去伙房开荤。”

段军急得跳脚,非要拉着老狱警去看。 

老狱警走到前面,不一会儿,拎着那条腿走到他面前,骂道:“你小子是不是警校刚出来的?什么心理素质啊?假腿!”


段军后来才知道那条义腿是老董的。

老董是老残监区的后勤组员,负责监区卫生清洁,40多岁,一位黑壮大汉。他因一起交通事故逃逸获刑17年,也因为这事儿间接丢了左小腿。

事故发生前,老董曾在中越边境当过武警,每天配合缉毒警盘查过境的汽车。他本来有提干机会,可一次在盘查过程中疏忽,放跑了一批运毒妇女。后来,其中一个女人在途中腹泻,在大巴车上拉出200多克海洛因,当场被抓。老董则因未履行岗位职责,直接被开除了军籍。

1990年,有老战友送给老董一辆面包车。那时他刚成家——妻子相中他的身板和老实本分的性格,不顾娘家人的反对,硬是跑出来与他合了铺——两人连结婚证都没领。

这份大礼来得正是时候:此前,老董有个朋友在菜场管理处,介绍了一个运输瓜果蔬菜的活儿给他,正缺辆车。有了车,菜市场的活儿早晨5点前就能忙完,正好可以去帮在中学门口卖早点的妻子出摊。

然而,车开不到一个月就出事了。一天凌晨3点多,老董去郊县运菜,一个男人忽然从路边的大树后冲了出来,老董躲不及,车头就顶了上去。刹住车,老董赶紧下车看,男人浑身酒气,脑门磕破了,血流一地。

天色还乌漆漆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老董蹲下来唤了男人几次,又伸手探探他的鼻孔——人还没死。老董把他抱上车,踩足油门往医院赶,在经过一座30多米长的水泥桥时,老董无意中瞥了洞口一眼,心里一动,刹车停住了。

桥洞边长满过腰的荒草,老董把人抱进了桥洞,又扒拉着草盖了盖,自己开车跑了。

男人在桥洞里死了,警方的尸检报告是左侧肾脏破裂,失血性休克死亡。也就是说,老董要是不把人藏在桥洞里,那人完全有活命的机会。

老董很快就被抓住了,如实交代完、在口供上签字时,听见旁边警员在小声议论,说这案子性质变了,往大了去,就是故意杀人案。老董吓坏了,说要上厕所,两位警员站在厕所门口守着,没想到老董戴着手铐就从3楼往下跳,跳下去就死命地跑。

他在亲戚家躲了40来天,左脚疼得实在熬不住,偷偷摸摸去了医院,才知道自己左小腿的胫骨和踝骨都折了,胫骨部位已出现坏死。

警方早就跟当地大小医院打过招呼,这回也不怕老董再跑了,因为医生已经给他截了肢。




一群又老又残的犯人堆起来过日子,麻烦事总不断。

一天,段军叫老董赶快提着消防水管跟着他去106监舍。

等到了监舍门口,就见一个缺牙老头正一手拎着粪桶、一手拿着碗,舀一瓢泼一瓢。犯人们啸叫着东躲西藏,段军哑着嗓子命令老董:给我冲!见老董有些迟疑,又喊了好几遍。

老董扳开水阀,水柱击中老头、也击中了粪桶,屎尿溅到了天花板上。老头被水柱压着后退,撤了两三步顶不住了,瘫在一滩浑水里。

四处冲完了,段军让老董去吸烟房歇脚,然后命令监舍的犯人清理卫生。犯人们骂骂咧咧都不乐意,没想到老董却说,“还是我来吧”。

话音刚落,老董的右脚就大大方方地往前迈了一步,身体晃一晃,义腿快速跟上,屁股抬高一下。不一会儿,他端来一只脸盆,倒了半瓶开水,再兑上自来水,取了毛巾递给那老头,让他洗脸。

监舍里的犯人都出来了,里面就剩下老头和老董。老头洗完脸,也帮忙泼水冲地,老董就拿着拖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段军在一旁看着,心里忽然有点难受,背着手离开了。


泼粪老头叫黄金元,晚上经常拉稀,厕所冲水声太大,怕吵醒其他犯人,监区就给他配了一只加盖粪桶,自行清洁。

黄金元有个精神病儿子,在村里杀了人。法律管不了,黄金元就自己动手,一锄头了事,如今已经蹲了10年了。

眼下已入了秋,黄金元去请示段军,说家里麦子熟了,要请假7天,回去抢个农忙。段军甩脸骂了他一顿,说:“把监狱当度假村呐?坐牢还想着请假!”没想到黄金元脾气犟,回到监房就泼起粪来,把监舍当成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黄金元的老伴也是智障,这次发脾气,他是想到接济老伴的亲戚刚去世,眼下老伴在家里肯定过着揭不开锅的日子,只有自己回去秋收,才能给老伴留够粮食。段军不知道这些隐情,认为黄金元是在哄监闹事,准备处分他。老董就来找段军,跟他讲了黄金元的苦衷。

因为“消炎牙膏”的事,段军本打定主意,不对任何一个犯人再动恻隐之心。但黄金元老伴的生计似乎比“牙周炎”更紧急,他还是决定跟监区申请,想联系当地司法局给黄金元的老伴办低保。

按照段军掌握的实际情况,黄金元的老伴完全够得上纳保要求,但教导员却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朝他吼了一句:“做你分内的事!”接着,又给他做了半小时思想教育,大意是,监狱和各地司法局的关系微妙,两者互相协助时,就是亲人,如果互相找茬添麻烦,便成了敌人。想要做好罪犯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闲功夫操心罪犯家属的事?总体上来讲,监狱是担当执行惩罚职能的部门,不是公益救助组织。手伸出去太长,会越界,容易混淆了警犯界限,遭受社会批评,破坏了“恶有恶报”的基本正义观点。

段军觉得教导员的话很有道理,回到监区后,他找黄金元谈话,问他要了家庭地址,然后让他回去安心改造。黄金元说,我老伴饿死化成蛆都没人知道,怎么安心?

段军就问:“你老伴生活能自理吗?”黄金元点点头。

“明天开始,我每周给你家寄粮油,按你们当地低保标准再寄一点生活费过去。你给我踏实改造,多拿奖励分,早一天出去早一天还我这笔花销。”

黄金元是个木讷的人,没好意思说谢谢,傻乎乎地转身就走。走到监房口,老董挡住了他,掐住他的手腕,一瘸一拐地拖着他走到了段军面前。

老董捅一下黄金元的咯吱窝,让他说“谢谢警官”,黄金元说:“对不起了段警官,给你添麻烦。”




老董比黄金元小一轮,两人刑期相当,半年后同天刑满。他们在监舍里的关系好到不寻常,同改们私下喊他们“一对儿老屁眼”,暗指他俩搞同性恋。没过多久,段军还收到一份专门说这事儿的匿名举报信。狱规最后一条就是,严禁服刑人员乱搞同性恋,教导员让段军好好查查。

段军仔细查了一番,又调取了东西水房的几处隐秘角落的监控,都没发现两人有这层关系。不过,举报人倒是对上了——虽然是匿名信,但犯人每周要写思想汇报,比对了一下字迹,这个人很快就被段军找出来了——这人才被老董打过。

黄金元一直肠胃不好,集体生活,难免遭人排挤。之前有次打牌,黄金元不小心放了个响屁,道歉了很久,下家还是不依不饶,逼他喝花露水,说洗洗肠子。老董看不下去,打了那人一个耳光。当班狱警立刻制止了冲突,老董被关了几天禁闭,罚了几顿菜。挨打那人便举报老董和黄金元乱搞。

段军在周会上通报了审查结果,批评了举报人,但没点名。举报人是个老年猥亵犯,用看报的放大镜“研究”9个月大的外孙女的私密部位,致其轻微伤,获刑4年。老猥亵犯自然被同改们瞧不起,在狱内常受欺负,很快就学会了撒泼对抗,遇到任何事都得理不饶人,大家都很烦他。

没想到,不久后的一天,趁着段军组织罪犯集中收看《新闻联播》时,老猥亵犯溜进水房,用囚裤在一处监控盲区自缢身亡了。

段军立刻被停了职,检察院以玩忽职守罪起诉了他,法院认定罪名成立,但情节轻微,对其免于刑事处罚。

段军脱了衣服。

后来,他就想起第一天上岗时忘戴胸徽的事,那简直就是个不祥之兆,预示着自己再也戴不上了。


丢了工作的事,段军瞒不住。那时候,他才刚从家里搬到监狱附近的出租屋没多久,父母勒令他立刻回家、听从后续安排——他们准备找找后门让儿子进国企。

胖墩墩的未婚妻开车来出租屋接他,两人已经不冷不热地处了小一年了。路上,未婚妻跟他发牢骚,问他怎么一点都不争气,说他不像个男人。段军吼了一声“停车”,未婚妻不吭声了,一路安安静静的,将他送了回去。

下车时,未婚妻忽然说,过几天让爸妈来退婚。段军赌气说了声“谢谢”,重重地摔上了车门。

上了楼走到家门口,他心里忽然窜起来一撮小火苗——活这么大,他从来没敢做过任何“叛逆”的事,可到头来还是混成了这副样子。

他缩回敲门的手,扭头就跑。凌晨,回到出租屋,瘫在床上,喝酒抽烟。接下来半年,段军都是这样,“混到没人形”。父母来过几次,打骂都不管用,父亲跟他撂了气话,要断绝亲子关系。母亲求和过几次,也煲汤送来过几次,他仍旧不愿回家。

某天中午,段军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打开门,狭窄的楼道里站了七八号人,领头的是老残监区教导员和狱侦科科长。

教导员瞥了一眼屋内,说:“你小子没出息到这地步了。”

段军不好意思招呼人进去,科长让他穿衣服,去监狱食堂包间聊点事,大伙儿在车上等他。

等到了食堂包间,一群人围住他,科长开门见山,说周围坐着的都是市缉毒大队的朋友。段军笑了笑,说自己虽丢了工作,但还不至于去搞违法犯罪的事,这么兴师动众地找我做啥?

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从身后递来烟,问他:“你警校毕业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刑事侦查?”

段军转过身,见中年男正拿着一堆档案,就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平白无故地就要查底细。

科长走过来说:“找你是请你帮忙。”

原来,市缉毒队最近盯上一条跨境运毒线路,两个“背夫”是老残监区的刑释人员。境外贩毒势力不好打击,但警方想摧毁国内的整条运输网络,背夫暂时没抓。这些人都是靠命换钱,被毒贩拿来挡枪子的,抓了也交代不出什么名堂。但缉毒队希望段军能跟那两人一起参与运毒活动,摸清楚整条运输线路。

段军问:“哪两个人在搞毒?”

科长没回答,反问他:“你是不是给黄金元家里寄过钱和粮油?”没等段军回答,科长接着说,“他就是背夫之一,前段时间往老残监区寄来一大笔钱,指明要还你,缉毒队的同志这才找来让我搭根线。”

中年男在身后补充了一句:“这活儿有点危险,你自己拿主意。”

科长又将手放到他肩膀上,说:“反正只要破案立功了,我这边有个内部工人岗(相当于内招的合同工),随时为你保留。”


段军想了一夜,当初考警校就是想破案、想立功,理想不仅没实现,现实还抽了他的大耳光,本以为能混混日子,结果连警服都被扒了。

他终于体会到,“理想很难变成现实,但现实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理想”是啥意思,决定给缉毒队当线人。

很快,缉毒队就把段军送去了戒毒所。狱方故意退回了黄金元的钱,让黄金元把钱转送去戒毒所——这是为了误导他相信,那位曾经的善良狱警,如今已堕落成了吸毒人员。




戒毒所每天下午要干手工活儿,一人缝5个皮球。活儿很难干,捏住一根长针,锥透厚厚的人造革球皮。手上没长老茧的,缝一个球要褪一层皮,等老茧长厚了,冬季干燥,手指缝全都会裂开,干起活来,缝纫线往肉里扯,缝上去的都是血线。

用同戒们的话讲,这活儿“很不雅”。

段军在戒毒所熬了一周,黄金元还没来“上账”,他熬不住了,想找管教打个通讯电话,跟“组织”要个情况。他本以为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到了位,还想暗示管教安排他一点“免劳”差事。没想到,管教却劈头盖脸骂他一通,还给他加了两个皮球的劳动量。

段军这才知道,缉毒队为了伪造他的吸毒身份,动真格了。他已骑虎难下,手疼得端不起饭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盼着黄金元速来“还恩”。


每天清晨开饭后,外务员都会到监舍门口宣告加账名单。第二周,段军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外务员对他喊,“加账2000”。他倚在铁门处追问谁给加的?外务员说,写的是“段先生”。段军脑子一闷,骂了一句粗话——戒毒所按规矩办事,他这个“强戒人员”的收管通知单肯定寄去了家里。

同一天,父母的亲笔信也寄到了,二老在信中悔恨不已,说不该送他念警校,断定他当狱警期间接触了坏人,才一步步堕落到这副样子。信纸上都是泪渍,段军没心情读完,揉作一团。

又熬了一周。一天清晨,管教突然在门口喊了他两声。他从被窝里迅速爬出来,喊着“报告”,提着裤子站去门边听指示。管教开了门,下达了“出仓”口令。他踏着正步走出监舍,被带去了办公室。

刚到办公室门口,管教忽然变了脸,笑着过来搀他一把说:“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这段时间受苦了,咱们这是假戏真做,戒毒所耳目众多,万一出纰漏,对你后面的工作可能造成致命影响。”

段军有点儿生气,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管教,什么时候放我?管教掏出释放证明和一部手机,递给他说,今天就放。又说,那两人前面给加过账了,3000块,但那可能是运毒的赃款,就没走所内的入账程序,所以也就没通知,“多关你几天,起个缓冲作用。让你出去主动联系他们,不至于让人生疑。不能前脚给你上账,后脚就放你出去”。

出了戒毒所,段军按照“组织”提供的号码打给黄金元。黄金元似乎很警惕,先喊了声“段管教好”,接着又问他哪里来的号码?段军说:“知道我穿过警服,弄你个通讯方式还不是分分钟。我大账上的钱是不是你上的?这边说你们两人来的,还有一个是不是老董?他在不在你旁边?不知道问候我一声啊?”

黄金元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手机里传来一声沙哑的“段管教好”,确实是老董。段军骂道:“你们两个狗日的,是不是发财了?从哪知道我在戒毒所的?还有,你狗日的老董,老子被扒了皮(警服),一大半原因怪你。你们塞3000块钱给我,就算报恩了吗?”

那头沉默了一阵儿,段军继续骂道:“你们那点钱我早就花光了,父母也跟我断绝关系了,这都是你俩害的。快来门口接我,我今天释放了。”




老董开着一辆电动三轮,带段军离开了戒毒所。三轮内摆着两张竹凳,黄金元挨着段军。

两人租住在郊县的民房,屋顶上冒着几根枯了的藤草,屋内烧着一个煤炉。老董招呼段军进屋,一瘸一拐地拿来了电暖扇。段军被照得刺眼,背着手在屋内转悠:“你们两个心真大,出门竟然不熄煤炉,烧了房子怎么办?”见黄金元进屋了,他指了一下里间,说:“里面还有个睡着的?”

段军往那去,老董晃了晃,挡了过来:“是个孕妇,你进去不方便。”

段军说:“你俩一个50多,一个60多,和一个孕妇同居?是你们什么人?”

两人都没吭声,黄金元从床铺底下掏出一只洗衣粉袋子,里面塞着两沓钱,用橡皮筋绑着,3、4万的样子。黄金元抽了一沓,也没数,大概小1万,递了过来。段军愣了一下,立刻接过来,往口袋里揣,又赶忙补上一句:“还算记恩。”

等了一会儿,段军把钱掏出来点了一遍,8千多,他又补了一句:“还是那句话,我丢了铁饭碗,一半原因怪你们,这点钱养不了我终身,况且你们也知道我玩那东西,花销小不下来。你俩肯定有发财路子,拉我上车。”

老董板了面孔:“段管教,我们只有这么点经济能力,您拿着钱去镇上开宾馆住,爱玩什么玩什么。”

也许几人话声太大,里屋门开了,走出了一个黑瘦的大肚妇女,打着哈欠,扶着腰。老董驱了她一声,让她滚回屋内睡觉。段军抖了个机灵,抢了一步,走进里屋,把门“砰”一声摔上,在里面喊:“老子瘾上来了,眯会儿。”


里屋窗上贴满了报纸,床边摆着一只粪桶,到处都是一股酸腐味道。段军捏着鼻子瞅一下粪桶,里面全是避孕套。段军捡了一只出来,套内很干净——原来这3人是在搞体内运毒。

段军上学时听教官讲过这种运毒方式:背夫将货提前包装好,货品被压成蚕蛹形状,再装进避孕套内。避孕套的主要作用是方便吞食,每只套子能装货4至6克。教官说,曾有背夫吞过200只套子,运毒1000多克,最后排不出来,硬生生憋死后被毒枭剖了肠胃。

“他们应该在某地吞食毒品,然后运到这儿排出来,再转交给货主。”段军判断。他将套子捞出来数了一遍,一共200多只——平均每人每次带货300多克。

段军在床上装模作样躺了一阵,然后走到门边,耳朵贴上去。屋外传来女人激烈的说话声,喊自己饿了。老董骂了一声,说开工前一天不能吃喝。

这时,段军的手机震了几下,屏幕显示信息写着:混入运毒队伍。

段军推开门,伸着懒腰走出里屋,煤炉熄了火,老董斜坐在一张破烂沙发上整理行李,大肚子女人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段军打了一声哈欠,老董回过头说:“段管教,你赶紧去镇上开间宾馆吧,天快黑了,屋里不留人。”

段军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黄金元也进屋了,提了提腰带说:“去远地方,您去镇上吧,这也没吃的招待你。”

女人挪到段军身后,问黄金元:“这小伙子是谁啊?”

老董驱她去里屋。女人骂骂咧咧地走到门边,倚在门框上嗑瓜子。老董夺下她手里的瓜子。女人就骂:“我肚里还有娃呢,挣你两个换命钱太受罪。”

段军顺势往沙发上一躺,身体压住了几个包裹:“你们肯定是要出活挣钱,你们不带上我,你们就出不了这门。”

黄金元急了,凑到段军面前说:“这活儿您干不来。”

他口臭严重,段军赶了赶风,也不动。老董直接来拽段军身下压住的包裹,尼龙包的拉链被扯开了,里面掉出一堆药品。段军捡起来一看,有泻药和开塞露,还有十几板“奥施康定”——这是一种强性镇痛药物,段军外公患癌去世的,中晚期阶段就是靠吃这种药缓解疼痛。

他问老董:“你们他妈干什么活,备这么多奥施康定?”

老董不说,弯着腰收拾东西,他那只残腿蹲不下去,黄金元挨近了帮他。

大肚子女人朝段军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撅着腚的黄金元,轻声说,屁眼病,晚期。段军问黄金元:“你直肠癌你不住院去,在这搞什么名堂呢?”

黄金元的语气已经类似哀求了:“段管教您去镇上吧,我们这边您别添麻烦了,一堆事呢。”

女人又插话:“你们拉我干这活挺积极呀,我打退堂鼓都不行,怎么这个小男人想干,你们还往外推?多个人多点货,多分笔钱呀。”

老董抬手就是一耳光。女人嘴角被打烂了,吐了几口血唾沫。老董骂:“滚回房间去,再多半句话,马上把你撵回去,你男人的赌债这辈子都填不上。”

女人瘫在地上,段军去扶,故意激她:“到底在搞什么大买卖呀,至于这么窝里反。”

女人气极了,捂着嘴叫骂:“狗屁大买卖,世上最脏的活儿,毒鬼子们等我们屁眼里拉出来的货呢!”

老董抄起一把煤钳就要打,段军拦住他:“不就是运毒嘛,至于这么防着我?”说完,他反手夺下老董的煤钳,使劲摔在地上:“他妈的不带我发财,老子立刻点炮(举报)。”

黄金元赶忙上来,拽着段军的衣角,将他拉到门外,说搞这行当的都得有点退路:“我得癌了,万一被抓,判什么都对我无所谓,判决程序都走不完,那个乡下婆娘怀上了,抓了不会判死刑,生孩子还得在外待一年,有各种办法再想后路……”

段军明白了,黄金元是在吓唬他,说干这活儿弄不好保不了命,于是问:“老董呢?老董除了缺条腿,他有什么退路?”

黄金元说,老董身上干净,不带东西,只是引路带人的。

“别唬我了,这活儿必须带我一趟,我缺钱。没钱就是没活路,脑袋悬裤腰带上我不怕。”段军说着就往屋里闯。

黄金元急了,喊道:“段管教,这活儿要出一丁半点的差错,你是最吃亏的,你怎么就不明白话呢!”

老董也举着煤钳来驱段军,段军闪了一下,顺势伸出脚。老董跌坐在地上,骂道:“你他妈非得趟浑水,行行行,你他妈别后悔,我们对你仁至义尽了。”




凌晨4点,老董将电动三轮开到县高速旁的小路上,等了约一刻钟,一辆大巴驶了过来,远光灯闪得段军睁不开眼,看不清车窗前写的抵达地。

上车睡了一觉,天亮了,段军见周围坐了好几个孕妇,前后还有几个病恹恹秃顶的男人,后排甚至窝着两个10岁不到的乡下孩子。大巴在高速路上飞奔,太阳越升越高,有人猛烈咳嗽,有人开始吃药。

段军有些心慌,眼前显然是一个颇有规模的贩毒集团,他们网罗了一批特殊人群,搞大规模运毒。扫了一眼,一车大概有小20人,他偷偷发了一条信息出去,发完心里又感到后怕——有能力控制如此规模的运毒人员,背后肯定有武装力量。

车子一路疾驶,路过几个服务区都没停下,所有人都不允许吃饭,只能少量喝水。车上的人睡睡醒醒,约10小时后,到了中越边境线,所有人又换乘上两辆金杯面包。段军迅速将手伸进口袋,摸到手机,盲发了大巴车和面包车的牌号。

车子在异国境内行驶了半小时,进了一大片青黄的山林停下了,没熄火。所有人被司机赶下了车,最后一个动作稍慢的孕妇几乎是被踹下去的。司机拉上车门扬长而去,几个健壮的配枪青年从树后闪出,所有人迅速被蒙上眼睛,自觉交出手机。

段军害怕自己的手机被他们看出端倪,挤到人群后面,掏出来扔进了草丛里。

有人拿出一盘麻绳,一众背夫被强迫像拔河那样抓紧绳索,有人往前牵引,众人慢慢随行。

步行了很久,段军用步数测算,得有三四公里,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栋山顶木屋,众人被关了进去。所有人看似都很淡定,一进屋就摘了眼罩,自觉脱了衣服。段军愣了一会儿,老董一把将他拽到身边,黄金元已伸手帮他解开衣服,身旁的大肚子女人早已脱得精光,用外套挡着下体。

段军小声问老董为什么要脱衣服,老董没吭声。不一会儿,门开了,持枪青年拿来了电子秤。所有人挨个站上去过秤,有人记录下他们的体重。

称重完毕,又进来几名当地人,他们手上端着大铁盆,挨个放在地板上。盆内都是用避孕套包装后的毒品,浸泡在花生油里,形状如同大号蚕蛹。持枪青年说了一句蹩脚的中文“快点吞货”,然后就锁门离开了。

人群里有好几个老董这样的角色,各自带着背夫,重复着队伍里每个人事先讲定运毒的克数:成人300克打底,孩子150克起步,30元一克的运费,厉害的老手能一次吞下1000克毒品。

等吞货完毕,毒贩会再次要求裸称体重,核对克数,确保毒品都已吞入腹中,防止有人偷懒,将货藏在衣服里,增加被查获的风险。花生油也要称,少去的克数在所有人头上均减,谁想多吃花生油加重,一来容易腹泻,二来连累大伙儿。


老董套上衣服后端了一盆“货”来,黄金元要吞500克,他先抓出一包货,直接咽了下去。女人穿上外套,也蹲过来吃,她要了600克的量,“吃400克,下面塞200克,男人没这优势”。

段军忙着穿衣服,老董小声唤他,说不用穿太整齐,吞完货还得上秤。黄金元伸来一只油腻腻的手,掌中抓住一包货,对段军说,放到嗓子眼,一下咽进去,不能怕,不然会呕出来。

段军接过那包货,问黄金元这是不是海洛因。黄金元说,是“4号”,纯度很高,包这么结实就是防泄露,在胃里破了肯定死。

段军几次张大嘴巴,可闻见避孕套的橡胶味后就退缩了。身旁的大肚子女人已经吞下好几包,正揉着肚子休息。

老董劝段军,既然来了,必须吃几个,不然这里人不会放你。他顺手分给段军20几包货,说,不过150克,这里最小的孩子也得吞够这个量。我帮你再吃150克,钱都算你的,连累你扒警服的事,就一笔勾销。

整个吞货过程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天已经黑了。段军总算吞下了面前的大部分货,他往喉咙里塞进最后一包,突然一阵反胃,哇一声,又呕出来好些。正巧进来两个持枪青年,他们放下电子秤,用枪指着段军,嚷着听不懂的越语。

老董轻轻移开青年的枪口,费力解释着什么,黄金元迅速趴过来摸地上的货吃。持枪青年见他吃干净了所有散落的货,才走开。

事后,老董训斥段军说,有新手因吞不干净货,被毒贩用枪托猛击腹部,吐干净已经吞下的货后,被撵出了木屋。

“毒贩用人思维很粗暴,你在屋里吃不干净,半路就可能吐出来,他们会立刻‘解雇’你。但你想想,被孤零零撂在越南的丛林里,一个普通人能有多大概率活着走出去?那些害病的反正没几天活,死在这里也就算了,孕妇呢?撵出去就是一尸两命。”




等众人下山,便全部分散开了。此时,老董这类角色才开始发挥引路作用,他们都有各自不同的渠道返回国内,有人熟悉丛林密道,有人贿赂边境线的小官员——当然,最“难”的线路在国内,武警会指不定在各种地方设卡,牵着缉毒犬上车溜一圈。

武警通过问话,可闻辨可疑人员嘴里的橡胶味,以及因为长时间不吃不喝、不太正常的脸色。曾有人因紧张害怕,当场上吐下泻,一百多包货被当即缴获,而下体塞了货品的妇女最怕缉毒犬,狗会兴奋地将鼻子凑上去,跳起来狂吠。而老弱病残孕,则因为能让检查的人多少在心理上放松警惕,成了毒贩们用来带货的“首选”。

毒贩最怕的就是瘾君子带货,这群人一来容易藏私、半路逃掉,二来容易中途犯瘾,提高被捕的概率,而且被捕后肯定拼命想立功,什么事都说。所以毒贩是严禁瘾君子当背夫的,老董拉段军“上车”,确实是冒了极大风险,加上他和黄金元还帮他吃货,几乎算是用命报恩了。

老董的线路很稳妥,在一个重要关卡处,段军看见他和一个越警军官说了几句话,盘查队伍便没有为难他们。上车时,老董又塞给对方一卷钱,对方递给他一个报纸包裹的、沉甸甸的物品,看上去像枪。

段军忽然想起老董过往的经历,问他:你以前当兵被裁了,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老董的语气似乎有点炫耀:“这事不好多说,但我现在不怕告诉你,知道当年我撞了人为啥不送医院?因为我那辆肇事面包车里藏着货。”

说完,他又补充道:“知道我怎么接触上这行的?”他指了一下黄金元,说,“跟他这情况一样,一个战友退伍后得了癌,我们一起当兵4年,比亲兄弟还亲,医生说得花钱大治,有3成几率活下去。我觉得要帮他一把,便拿这当个来钱路子。”

段军恍然大悟,说:“那你是搞这行当的老手了呀。”

老董说:“再是老手,这活儿也不是个长久的事,这趟我带你安全上岸,你拿了钱赶紧找点正经事做去。”


他们4人终于上了返程黑车,大肚子女人中途不安分,偷了其他乘客包里的一个苹果——黑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疾驰,女人恶心得受不了了。

幸好是半夜,老董找了个借口喊停司机,也没引起什么注意。4人走进了一大片撂荒的农田里。老董拽着女人的手臂,将她丢到一颗树后面,让她排干净货,然后再吞进去——因为下一站关卡最严,货不藏在肚里,弄不好就会被武警查出来。

女人拉了几包货,没了便意。等她将货都费劲吃下去,突然又喊肚子疼,反反复复,天已渐亮。老董毛躁了起来,一直骂个不停,女人忽然大喊几声。黄金元从包里翻出电筒,绕到树后一照,女人坐在一滩血水里——她怀孕8个月,眼下要早产了。

老董急得抓耳挠腮,不停咒骂。黄金元嚷嚷着要赶紧将她下面的货弄出来。段军当时傻了,脑子里只想一件事——将人送医院。老董拽了他一把,让他搭把手。两人摁住女人的双腿,黄金元从她下体抠货。女人疼得翻滚,双腿乱蹬。

段军松开手喊:“送医院吧,要出人命!”老董没吱声,他站起来,将女人一把架起,让黄金元使劲捶她肚子。黄金元不敢,老董一声怒吼:“不把货带走,谁都别想活!”

黄金元狠狠心,一拳打在女人小腹上,她干呕一声,嘴巴里吐出来四五包货,双腿挂下来一股弯曲的血水。老董喊:“再来!”段军立刻扑上去,一脚踹倒黄金元,背起昏厥的女人,想往远处的村庄跑。

老董挡到段军前面,手里抓着一把乌漆漆的枪,枪口对着段军的腹部。他喘着气,说:“段管教,您这么干,先害死您自己,去了医院您脱不开身,肚里还有150克货。”

段军没搭理他,继续往前走。

老董又挡上前,他压了压枪口,说:“您这救人不要命的劲儿,不像玩那种东西的,您是那边的人吧?”

段军满身大汗,背上的女人已疼得不行,每一声呻吟,在荒地里都显得无比清晰。那个黎明,是段军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他有不详预感,有人会等不及天亮。

段军盯着老董,两人足足有十几秒的对视。黄金元上来劝和,慌慌张张地让他放下女人,让他听老董的话。段军大吼一声:“我一天是你们的管教,你们一天不学好,我就一辈子是你们的管教。老董你要开枪,我也没本事躲枪子。你们要悬崖勒马,什么事都还有余地。”

“砰”一声巨响,段军忽然感觉被谁猛推了一把,左腿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向斜前方倒了下去,女人从他后背滑落,血从膝盖上面冒出来。

黄金元冲上去夺老董的枪,喊着:“你咋真开枪!你咋跟段管教动真格……”

老董也很惊慌,像是下意识间扣动了扳机。段军挨了一枪,脑子反倒镇静了很多,身旁的女人还在大出血,天越来越亮,远处农舍的烟囱已飘着炊烟。

段军对老董喊:“你俩早就被盯上了,我的任务就是摸清你们的运毒路线,你现在就算打死我和这女的,你们回去照样被捕。你放了这女人,我放了你俩。你们现在逃,还来得及,等手上沾了血,你们就逃无可逃!”

黄金元也在一旁劝老董,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别为了点钱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你把枪给我,我来顶这里所有的事,你逃,你快逃。”

老董朝黄金元吼道:“你懂个屁,我们丢了货就是丢了命,咱俩前面的努力都白费了。”




在老董和黄金元的争执中,段军才知道,黄金元在出狱之前,肚子已经闹个不停了。

监狱每个季度会安排医院专家入监会诊,老残监区帮黄金元报了名。当时,医生明确指出他需要做肠癌病理筛查。按道理,重大疾病需保外就医,但他的情况特殊,一来狱外没有接收他的家属——他那个智障老伴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出来,更别说签一大堆保外文件了;二来黄金元当时的刑期已经不足半月,很可能保外审批程序没办下来,他就刑满了。

所以,病情又拖了一阵。拿黄金元自己的话讲,就算给他及时保外就医,他也没钱治病,“这条命没了就没了,主要心疼老伴以后吃不上饭”。

这些事,老董都看在眼里。

黄金元每天都在琢磨怎么能拿这条烂命换点钱。老董便想到拉他运毒这条路——他自己也没什么帮人的能耐,而且自己也夹带了点私心,毕竟残了一条腿,出狱后搞定生计是个大问题。于是,老董和黄金元商定,在黄金元丧命之前,让他挣一笔。每次酬劳,老董抽3成,7成留给黄金元老伴做养老金。

这个大肚子孕妇原本不是老董这条线路上的人,她老家不在广西,而是嫁到这里,要帮丈夫还赌债,才加入了一条运毒路线,可不知什么原因掉队了,恰好撞上了老董和黄金元,死皮赖脸地要加进来。老董要抽成,女人第一趟自觉交了一半的费用,摸清上车线路后就想单干,被老董要求干满5单,否则她去路容易,归途会很难。

而老董买枪,也是为了黄金元——黄金元曾说,他想死的硬气一点,窝囊了一辈子,熬不过病魔时,就给病魔喂颗子弹。

天更亮了,黄金元双手钳死老董腕部,让他收枪,压着音调劝:“放过他们,我们走,我们走吧……”

摩托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呜啦啦的音调越来越响。

老董的脸颊被晨光照亮,段军见他脸上爆出一条条青筋,两侧咬肌鼓动着。他一辈子忘不了那张愤恨的脸,他不清楚老董那一刻在愤恨什么,但他可以确信,老董脸上那股扭曲了表情的力量,是在恶念里挣扎。

老董最终收起了枪,他和黄金元从荒地向东边逃窜。段军努力坐直身体,看着两人一颠一撞的背影消失在薄纱纺的晨雾中。




当地农民将段军和那女人送进了医院,他们体内的毒品在医生的帮助下得以排出。段军被铐在医院的病床上监视居住了9天,身份最终得以确认。他腿上的枪伤并不严重,老董的枪法只给他留了个无碍的伤疤。

这些天,段军几次向护士打听女人和孩子的安危。护士以为他是女人的丈夫,没人给他好脸色,甚至有医生当面对他啐痰,骂他畜生。

解铐的那一刻,他冲进妇产科办公室,随手抓住一名医生,问:“那个运毒的女人在哪个病房?”

医生说,转去警方指定的医院,监视居住了。

女人身体里排出500多克毒品,这是那个小乡镇上碰见过的最大毒品案。警察都很兴奋,方方面面都很稳妥,不容半点差错。

“孩子活了没?”段军又问。

医生笑了一下说:“谁知道呢。”

离开医院,段军在“组织”的协助下返回了租住地。至此,他的任务彻底失败,“组织”仅指派了一个协警开车送他。面对他的一连串案情查问,那个小伙子只会乐呵呵地喊一声:“哥,开车呢。”

到了租住地,他发现自己的生活物品被归置在杂物间,新房客揉着眼告诉他:“房东让你补缴房租。”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从战场上溃败而退的逃兵。组织不接纳,家也不敢回。

那个夜晚,段军倚在杂物间的铁栏门上,抽光了一包烟,脑子里盘旋着各种问题:

“那个女人的孩子保没保住?如果那个早产的孩子死了,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价值?女人身上的毒品克数已让她没有任何免死的可能。老董和黄金元逃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被抓?接货的毒贩会怎么对待他们……你知道吗,一个都不能活,除了我,一个都不能活了。”段军说他感觉糟透了。

以前每年“626”禁毒宣传,段军都会亲自给服刑人员上警示教育课,敲着画报上一个个接受死刑判决的涉毒罪犯,他斩钉截铁地下着“恶”的定论。可如今,他深切体会到,法律的绳索根本捆不住越南山顶上那群真正的毒枭,但还有一群可怜的角色,如同黄金元那样的人,挂着罪大恶极的血叉牌子,向苦难的生活献祭了。

当然,他也无力为任何一个人辩解,因为这么多年的学习和工作,让他牢记着另一句话:“无论经历多少生活的苦难,都不能成为作恶的借口。”

但即便是这句话,也始终没能消解段军那晚的失落。



后记


这次行动结束半个月后,狱方给段军安排了一个岗位,算是对他身负枪伤的补偿。

2011年,34岁的段军在父母的安排下与一名幼教结婚,次年生下女儿。每天朝九晚五、两点一线,婚后生活平静得像一面照向蓝天的镜子。

关于老董、黄金元的下落,他再也没打听过。在他看来,这对自己平静的生活毫无益处。

2017年,中越边境联合扫毒,该案最终告破。段军在一份内部案宗中看到,有一个弄丢货品的孕妇被毒枭杀害,尸检报告惨不忍睹——那是他随手翻开的内容,只看了一眼,他就迅速合上了。

他给我说:“我有天梦见了老董。梦有时候很奇怪,你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的人,会突然出现在梦里。梦里还是他走路的样子,右脚大大方方迈一步,身体晃一晃,义腿太沉重了,没能跟上,整个人都摔了出去……”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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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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