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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警长丨人间

深蓝 人间theLivings 2019-05-13

“你让我跟那些搞毒的杂碎讲道理、讲权利、讲挽救?那我去跟牺牲的刘所长和小徐讲什么?讲奉献、讲付出、讲职责?你的职责是让老婆孩子抱着花圈去给你上坟吗?”


配图 |《无证之罪》剧照


前    言

2016年,三级警长周明在办理一起涉枪毒品案件时殉职,年仅44岁。这3年间,我曾数度提笔,想把他的故事记录下来。数次成稿,又数次放弃。

过去,我曾接受过他的指挥,危难时也曾被他舍命相救。直至殉职,他都是我的战友,我的前辈,更是我曾奋力追赶的榜样。

可即便如此,他在我心里似乎依旧带着陌生感。

即使后来我又从前辈们的口中和材料里搜寻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可脑海中却依然拼凑不出一个更完整的刑警形象来。他似乎和那些我所熟悉的警察迥然不同,又似乎能在他身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

清明将近,我还是决定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2012年7月,我在日常巡逻排查中抓获了吸毒人员邓某。

那天晚上,我在讯问室里给邓某做嫌疑人笔录。出乎我意料,邓某很配合,给我讲了很多话——他说自己被妻子抛弃,万念俱灰,染上了毒品。他这些年来一直想戒毒,但前妻家人总来骚扰,让他内心始终无法平静,所以屡屡戒毒失败。

可能是因为邓某当年做老师的底子犹在,讲话太有感染力,更可能是因为我经验尚欠缺,我渐渐相信了他的话,甚至有些同情他的遭遇,语气也逐渐软了下来。

最后,邓某问我这次他将受到怎样的处置,我翻了一下警综平台的记录,发现他一个月前就曾因为吸毒被判社区戒毒,这次被抓,按程序是要被送去强制隔离戒毒的。

我把实情告诉他,邓某表情痛苦,说自己坚决不能被强戒,家里还有80多岁的老父亲无人照料,他要进去了,父亲也就活不成了。又说自己心脏不好,去强戒也过不了体检,哀求我手下留情,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自己主动戒毒。

我被他说动了,起身拿着笔录材料去找带班领导,试图咨询一下邓某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不办强戒。

那天,我在带班领导的办公室里第一次遇到了周警长,当时他正在和带班领导聊天。我刚开口给领导汇报了两句邓某的事情,周警长在一旁竟直接笑出了声,搞得我一头雾水。没等我说完,他打断我,问了一句邓某关在哪间讯问室后,就自顾自地出了办公室。

我转身继续,领导耐着性子听完我的汇报后,什么都没说,只让我下楼去看看周警长是不是过去了。

我回到讯问室门口,周警长正好从里面出来,见到我,面无表情,迎面就是一句:“这点判断力没有,你当的么X警察?他的话你也信?还去汇报?幼稚!”然后就径直走了。

我急忙推门进屋,邓某正耷拉着脑袋歪在审讯椅上,协办民警正在电脑上打字。我说:“刚才不是说好找领导汇报完再整材料吗,你怎么先做上了?”

同事就说不用了,周警长一进来就把他搞定了。

我很诧异:“他做了啥?”

同事笑了笑,说他啥也没干,就是进来问了邓某一句:“你爹还活着呢?”结果邓某一听,马上就给周警长道歉,说自己不该扯谎骗警察。

我当即火冒三丈,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咚”的一声巨响,同事和邓某都被吓了一跳。




辖区的涉毒人员都怕周警长,那个“道友圈子”里还有一句话:“宁送强戒,不惹周X。”

“周X”就是那群人对周警长的“敬称”。他们都说周警长下手“太黑”——在他那里,从来都没有“苦口婆心”,也没有“嘘寒问暖”,他曾说那些给吸毒成瘾人员掏心掏肺做工作的民警是“闲得蛋疼”,而那些试图感动“老毒么子”的举措,根本就是“浪费国家粮食”。

甚至在领导开会时,他都毫不遮掩自己的“一贯态度”。

一次,局里请一位规劝了多名吸毒人员戒毒的优秀同行来做报告,晚上吃饭时,周警长一言不和,便和那位同行顶了起来,还直言说那些所谓的先进经验“屁用都没有”。

对方脸上当时就挂不住了,作陪领导赶忙打圆场,说:“人家这也是工作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你不学怎么知道不管用……”

周警长就用筷子敲着桌子:“先不先进咱这不谈,咱就看看3年后全国吸毒人员信息平台上还有没有那几个人的名字,现在谈先进?谈个锤子……”

话说完,竟抬起屁股就走了。


我第一次见识周警长抓捕涉毒人员是在2013年初,当时辖区一家公司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安全动员大会,上百名员工聚在办公楼前的篮球场上接受安全教育。那次,我作为社区民警,应邀参加大会并做安全宣讲,和我一同坐在主席台上的,还有那家公司的两位副总以及安监部门的领导。

大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直到被周警长的出现打断。他带着两名便衣警察直接进入了会场,穿过人群径直向主席台走来。所有人都一脸茫然地望着他,我礼貌性地和他打招呼,他也没理我。

当着全公司员工的面,周警长走上主席台,一把抓住台上一名副总的胳膊,亮了一下警官证,就让那位副总跟着他走。那位副总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还笑着说:“正开会呢,请稍等一下。”可周警长并没有多等一秒钟,副总话音刚落,一把就将副总按倒在桌子上,场下一片哗然。

我赶忙站起来,试图上前去打个圆场,周警长却一把将我推开,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拽起那名副总,离开了会场。

事后我才知道,当时周警长正在办理一起毒品案件,那名副总因提供交通工具和吸毒场所被毒友供出。此前,那家公司与公安局关系很不错,老总是辖区的“治安先进个人”,每年公安局举办的各种群众性活动对方也一直配合积极。

那位副总被抓后不久,在一次内保单位检查中,我又遇到那个公司的老总。谈起那天的事情,他一脸幽怨地说,当天与会的除了本厂职工外,还有他请来的合作伙伴代表,本来是要展示公司“积极有为、组织有力”的一面,结果反而当场现了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抓副总,这给厂子管理层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他犯了罪是该抓,但晚一会儿抓,他又不会跑,何必呢……”公司老总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毕竟周警长抓人并没错——但心里总归有点不舒服:那天我在他的抓捕现场,按照惯例,他应该提前通知我要抓人,至少,不该一把将我推开,以至于被他瞪了一眼之后,我像傻子一样站在主席台上,尴尬地不知所以。

后来和同事谈起此事,同事先劝我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同事说,周警长那天并不是故意让我难堪,人就这性格,“他那里从来没有面子一说,对谁都这样”。

“而且,被抓的人也是活该,谁让他落在老周手里呢?”




其实早在2004年,周警长曾有机会调往省厅任职。那年他因连续在两起部督毒品案件中立功而受到上级青睐,省厅禁毒总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作为一名基层民警,从地方派出所直调省厅,这几乎是所有人遥不可及的梦想,人们都说,周警长命太好,好得令人嫉妒。

同事们接二连三地给他办“送行酒”,说着“苟富贵,莫相忘”;领导也仿佛一下与他亲近起来,隔三差五找他谈话,让他“就算去了厅里,也别忘了老单位”。据说当时省厅已经给周警长安排好了职位,只等他交接完手头工作,就可以直接去报到。

但周警长最终却没能走成,局里给出的官方说法是,他对本市公安工作感情深厚,因此主动放弃了省厅的机会。但这个说法着实有些牵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留下的真实原因,知情者则对此讳莫如深,即便私下里有人无意中提起,也很快会在旁人的示意下寥寥数语带过,从不深谈。

作为新人,我当然也不清楚周警长当时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让省厅收回了调令。直到后来,在经办一起案件时,才无意中听到了一个说法。


2013年,在一起系列摩托车盗窃案中,嫌疑人王涛被抓了现行,他本是辖区的一名吸毒人员,也算是“老熟人”了。

王涛时年50岁出头,年轻时就是个混社会的痞子,无恶不作,身边围了一群混子,无人敢惹。为获取毒资,这些年他一直四处敲诈勒索、偷鸡摸狗,家人亲戚也早跟他断了关系,辖区居民敢怒不敢言。

与警察打了半辈子交道,王涛又赖又横,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后来吸毒染了一身传染病,拘留所、看守所、强戒所都送不进去,甚至判了刑,连监狱都给他办保外就医。这让王涛更加有恃无恐。每次犯了事被抓,脾气比抓他的民警还大,要么胡说八道乱指一气,要么两眼一闭缄口不言。问急了,就喊身体不舒服,故意拖延审问时间。

那天他故技重施,坐在派出所讯问室里一言不发。虽然我有信心给他办“零口供”案子,但事关系列案件的追赃,我也只能耐着性子跟他讲法律谈政策,希望他如实交代。可眼见着20个小时过去了,他都没跟我说一句案子上的事情。

24小时的留置审查期限将近,带班教导员等不下去了,来到讯问室,铁青着脸对王涛说:“既然我们‘盘不开’你,那就找周警长过来吧。”

没想到,一听“周警长”三个字,王涛脸上的表情立马变了,说话也有些结巴:“多……多大点事……你……你找他来……你找他来做什么呀……” 


那天教导员没有把周警长叫来,但之后王涛的态度明显发生了转变。虽然之后交代的事情也有所保留,但至少开了口,我们也很快找到了切入点。

结案后,我好奇地问教导员为何这些吸毒人员都对周警长如此畏惧,教导员反问我:“那你怕不怕他?”

我想了想说:“怕,那副黑脸谁不怕?”

教导员笑了:“连你个警察都怕他,更何况那帮人。”又接着说:“你怕周警长,是怕在了他的脸上,但王涛怕周警长,却怕到了他的骨子里,王涛曾经亲口说过,这辈子被谁抓都可以,就是不能落在姓周的手里。”

这是有渊源的。




此前,王涛曾下套坑了辖区一名高中女生,不仅让那个女生怀了孩子,还带她染上了毒品。后来女孩退了学,为给王涛筹集毒资,一直在外卖淫,被派出所抓住过好几次。

没过多久,王涛“玩腻了”,将女生抛弃,转头找了新欢,女生一气之下留下一封遗书跳了楼,死时年仅19岁。跳楼那天,王涛甚至还挤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热闹,仿佛这条年轻生命的逝去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那天周警长值班出警,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王涛。周警长没有说话,推开人群就挤向王涛身边。王涛发现了周警长,转身想跑,周警长两步就追上了他,把他按到在地。

教导员回忆说,那天他和周警长一个班出警,直接把王涛从现场抓回了派出所。他晓得周警长脾气,还悄悄劝他适可而止,现在纪律要求严格,千万别对王涛动粗。周警长笑着让教导员放心,说自己心里有数。

那天在派出所,王涛矢口否认女生的所作所为与自己有关系。他把女生怀孕说成“自由恋爱”,把女生吸毒说成“耐不住诱惑”,把女生为他卖淫筹集毒资说成“完全是自愿”,最后女生自杀,就是“自己想不开”。

周警长全程微笑着给王涛做完笔录,让王涛签字捺印后就放了人。这让教导员很吃惊,赶忙给周警长说,该给王涛做一次尿检,“天天吸毒,跑不了阳性反应”。

但周警长却反问:“阳性又能怎么样?他这老毒么子顶多认个吸毒,拘留强戒太便宜他了。”

没想到,事发3天之后,王涛竟然主动跑来派出所,跟教导员说自己教唆吸毒,要投案自首。教导员还没细问,王涛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如何唆使那个女孩吸毒、卖淫的经过,教导员惊得目瞪口呆,以为王涛真吸坏了脑子。

听到这里我也很诧异,催教导员讲下去。他想了想,说之后他的话“哪说哪了”,不要出去乱说,更不要再跟周警长提起——

就在王涛离开派出所的第二天深夜,周警长在一个公共厕所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吸毒,周警长只问了一句:“那个女孩是怎么死的?”王涛还是重复之前的说法,周警长便没再多问,直接把他拽出了公厕,塞进了路边一辆汽车的后备箱里。

车子颠簸了好久才停下,等周警长打开后备箱盖子时,王涛发现自己正在汉江边上,面前有一个新挖的大坑,坑边插着铁锹,周警长阴森森地看着他,手里拎着枪,一句话也不说。

王涛当时就吓尿了裤子,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认罪,他承认自己是为了把那个女生搞到手,故意让她染上了毒品,而后又唆使她出去卖淫给自己筹集毒资。但对于女生的死,他抱着周警长的腿哭求说,真的与自己无关,求周警长放过自己。

那晚,王涛最终安然无事地回到了家,等天一亮,就乖乖去派出所投案自首,最终因教唆吸毒领了两年半的刑期。

后来王涛一直坚称,那天晚上他真的从周警长眼睛里看到了杀机,以至于那之后一听到周警长的名字就直哆嗦。那句“宁送强戒,不惹周X”,也就是那时从他嘴里说出、并在道友圈子里流传开来的。

我说:“王涛这家伙也是个怂蛋,没长脑子。这明显吓唬他的,周警长是个警察,怎么会杀他?” 

教导员也笑了,说:“鬼知道老周那次是怎么想的……”

那次,周警长“蹲”了王涛两天,平日里,王涛一直行踪诡秘,周警长最终选择在他深夜跑去公共厕所吸毒时才动了手。而那个大坑,挖在一个几乎从来都不会有人去的位置,“那个施工量,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完成的……”

“就是吓唬一下,有必要那么认真嘛!”最后,教导员感叹了一句。

“周警长去省厅这事儿也是因为这个才黄的?”我问教导员。

他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呢,只是听说之后王涛去省厅举报了这件事,地(市)厅两级为此派人查过,但没有结果。再往后,甚至连王涛本人都缄口不言了,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你周警长真的是自己打报告放弃调动的,这个在局里有底的。”最后,教导员坚定地说。




那些年,我与周警长共事的次数不多,我本以为他只是对涉毒人员态度粗暴,但后来才发现,我误会了他,他对所有人的脾气都不好,其中也包括我。

起初,周警长听说我的大学专业后,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客套什么“中文好啊,以后可以当局里的‘笔杆子’”,而是转头问了我一句:“你学过侦查吗?”

我摇头,中文系怎么可能学侦查学。

“你懂审讯吗?”他又问。

我还是摇头。

“那法律条文呢?这个总该知道一点吧?”

我赶快点头,公务员考试时接触过一些。但他紧接着就说:“那你把‘违法’和‘犯罪’的区别跟我讲讲。”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答非所问。

他脸上立刻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你看你还戴个眼镜,这要是抓人的时候动起手来……”说了没两句,他就总结道:“现在公安局真是啥人都招啊!”

当时身边还有好多同事,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一旁的同事劝我别往心里去:“他就这脾气。”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笑。

没过多久,我就和周警长一起办了个案子。

那次禁毒支队收到情报,一名毒贩从外地运毒至我市进行交易,支队决定从各所抽调民警成立专班,在火车站设伏抓捕。在派出所领导的强烈推荐下,专班便把我抽走了。

那天,周警长担任我所在组的领队,一见面他就问我:“你所里的刑警呢?怎么把你派来了?老吴、老李又‘甩坨子’?”

这样的开场白着实不太友好,我小心翼翼地说,领导派我来锻炼锻炼。

“锻炼锻炼……”他哼了一声,没把话说完,过了一会儿,回头补了一句,“来了就来了,一会儿听指挥,别自作主张。”

然而那天,我根本没有机会“自作主张”——因为直到行动结束,我都只能一直坐在距离抓捕现场很远的车里——上级原本安排我假扮成放假返乡的大学生去站里埋伏毒贩,但周警长却命令我坐在车里,睡觉都行,就是哪儿也不能去。

晚上8点,行动顺利结束,毒贩被抓,大家回来时兴高采烈,只有我在车里睡得七荤八素,后来的审讯,周警长也没让我参加,直接打发我回了派出所。

回到所里,教导员很生气,怨我浪费了一次学习机会,说哪儿不能睡觉,非去专班丢人。我也很委屈,说自己也不想,可周警长给我的命令就是在车里待着,哪怕是睡觉,也不能下车。

教导员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没过多久,公安局内网上就发了嘉奖令。那天,所里同事都围在电脑跟前看,有人问我:“那起案子你不是也参加了嘛,怎么没见你名字?”我能听出话中的味道,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依旧尴尬地笑笑。

我心里对周警长多少是有些不满的——队伍是你带的,命令也是你下的,事到如今你一句话也不说,搞得我在同事和领导跟前有口难辩。我找教导员说,请他出面约周警长聊聊,教导员就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说这事怪所里没跟周警长沟通好,让我别放在心上。

我作为一个晚辈,还能说什么呢?


直到周警长殉职后,教导员才告诉我,其实那次行动结束之后,因着我的事,他是找过周警长的。教导员的本意是和周警长聊几句玩笑话,让他之后不要对我的“出身”有偏见,多提携一下年轻民警,结果没说两句,两人就吵了起来。

周警长说那个毒贩当过武警,退役后又在公安系统待过几年,这个情况我不知道情有可原,教导员以前办过他的案子,不该不知道:“把一个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年轻人派上去,出了事咋向他父母交代?”

教导员解释了几句,不想周警长竟直接骂教导员:“17年的刑警干到狗肚子去了!”他说这话时,两人身边也有不少同事,教导员虽然跟周警长关系一直挺好,也深知他的脾气,但多少还是有点抹不开面子。

教导员也急了,话赶话,双方说的都不中听。可能教导员又说了什么把周警长激怒了,他直接冲教导员嚷嚷了一句:“干政工干的,把脑子都干傻了!”

恰好那时,公安局主管政工的陈政委从两人身边经过,听他这么说,气也不打一处来:“老周!我看你才是把脑子干傻了,你走到这一步,说轻了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说重了就是缺少政治素养和纪律观念,你就这样干下去,迟早把自己干回家!”

好在周警长没跟政委抬杠,但他也没给政委多少面子——那天他是去局里学习的,但学习一开始,他就不见了踪影。政委打电话问他跑哪儿去了,他就推说有事,直接挂了电话。

“你周警长就这臭脾气害了他,不然他现在也不会去干么斯‘警长’……”

教导员后来说,周警长当上警长之前,很多年都一直是个副所长。他原在我工作的派出所任职,年纪轻轻就提了副科,按惯例,副所长干上几年都会提教导员,之后便是所长,或去支、大队任职。但周警长的仕途却止步于“刑侦副所长”,因为每次民主投票时,大家都嫌他脾气臭,谁也不选他。

“干刑侦的没几个好脾气,这个我们都承认,但也没几个脾气坏成他那样的!”有同事曾经抱怨过,“有事说事,有错改错,都是同事,你骂人干啥?显得你工作能力突出是不?”

后来赶上搞“警员职务套改”,局领导看他干了十几年副所长却一直提不了正职,便劝他参加“套改”,让出刑侦副所长位置,搞个“三级警长”,解决正科待遇问题。周警长考虑了很久,答应了。

这么多年了,他确实需要一个正科待遇:老婆是工人,厂子效益不好,儿子在读高中,学习情况也不省心。虽然三级警长比副所长的工资高不了太多,但操心的事情少一些,顾家的时间多一些。

可惜,这个“三级警长”的任命下达速度还是慢了一些,直到殉职前,周警长还是个“刑侦副所长”。




也是因着这个臭脾气,凡是打过交道或共过事的同事,大都对周警长颇有微词。

“干咱这行的,都是换命的交情,关键时候弟兄们是能给你挡刀的,就他那操性,你敢指望吗?”那时候,还有同事私下里这么评价周警长。

起初我也这么认为,但后来,他真给我挡了刀。

2014年底,邻县民警在围剿赌场时遭到攻击,一名民警的手臂被赌场马仔用开山刀当场砍断,伤人者趁乱逃脱。上级要求我们配合邻县民警,对周边地区的宾馆、出租屋、娱乐场所进行搜查。

这一次,我又被分到了周警长的组里。在停车场见到周警长,他只是瞅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假装没听见,和其他人一起上了车。7座SUV,周警长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我挑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出发前,周警长例行交代注意事项。全都交代完了才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身上:“你,等会儿就跟在老秦身后警戒……”

我明白他的意思:一般遇到这种事情,领导都会把老同志安排在队伍最后,名义上是“压阵”,实际是怕他们年纪大了,应付不了突发状况。老秦已经快退休了,让我跟在他身后,也就意味着在周警长眼里,我比他还不靠谱。

到达预定地点后,搜查随即展开。敲门、开门,简单说明情况,查验住户身份信息,一切都按部就班进行着,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我跟在老秦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队伍,像一个看热闹的观众。

凌晨时分,当我们检查到一栋短租楼的3楼时。周警长敲了其中一户的房门,很久都无人回应,一行人便继续往前走。就在大家走过那扇房门没多久,我忽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开门声。猛地回头,那扇敲不开的房门竟被人打开了,昏暗的灯光下,出现一个男子的半张脸。看到我们,又一下缩了回去。

我下意识感觉那人十分可疑,大喊了一声“站住!”,就向那扇门跑去。老秦急忙在我身后喊:“等一下!”我没有理会。

我原在队伍末尾,转身就成了排头。冲到门前,一脚踹开了房门,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名持刀男子,手里的刀已经扬了起来。

当时我大脑只有一片空白,突然侧方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撞飞出去,然后是“呯”的一声枪响。我躺在离门口两米多远的地上,看着周警长举着枪一边叫喊着一边和大家一起冲了进去。

后来,周警长在医院急诊室里一边包扎伤口一边骂我——那天他赶上来踹了我一脚,也替我挨了一刀——那刀本来会砍在我头上,但他把我踹了出去,刀砍在了他的腿上。

经事后核实,持刀男子并非我们要找的嫌疑人,但也非善类——他也是一名吸贩毒人员,那间屋里随后就被搜出了大量冰毒。

“我当了20多年警察,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说了听指挥、听指挥,你偏去逞你妈个X的能!”

我很想跟他道歉,但他骂了我很久,我一句话都插不上。




刚入警时,教导员问我以后的岗位选择,我说想搞刑侦。教导员就是刑警出身,听我这么说很高兴,点头说年轻人的确应该去刑侦岗位上锻炼一下,还说有机会就把我推给周警长。

那时我还没见过周警长,教导员告诉我,他就是局里刑侦工作的一面旗帜,局里专门会在年轻民警中挑出“好苗子”推给他带,当年不少他的“徒弟”后来都成了局里的刑侦骨干,有的还干上了科所队长。因此,对于认周警长当“师父”这事儿,我一直非常期待。

那时候,我是同期入警同事中各项成绩最好的,全省新警培训时又拿了优秀奖,一心觉得自己很有希望。后来,我甚至多次在各种场合直接或间接地表露过这种想法。

可是,即便到了转正之后,周警长依旧没有选我——不选也就罢了,反而经常对教导员说,最好把我放到内勤去写材料——原话是:“他根本就不适合搞案子!”

我不知道他为何一直对我抱有这样的成见,也想找机会和他聊聊,但一想到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心里便十分发憷。


2015年9月,在一起案件中,我终于有机会与周警长进行了一次长谈。

那天我们执行一次蹲守任务,两个人在车里从上午10点一直待到傍晚。原本都不怎么说话,但嫌疑人迟迟没有出现,穷极无聊,周警长才终于开了口。

他说我不该待在派出所,应该去局机关写材料,“案子上的事情你搞不了”。我入警已经好些年了,没想到他还这么说。我不太高兴,说自己的确不是科班出身,但一直都在学习,从偷鸡摸狗的小案子到省督、部督的大案子,一直都在积极参与。

他摇了摇头,说这个不是学不学的问题,而是性格上适不适合的问题:“对待好人有对待好人的方法,对待畜生有对待畜生的路子,你心太软,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即便学会了‘套路’,也下不了那个狠心……”

然后,他竟然把我从入警开始被赌徒骗、被吸毒人员耍、被混子忽悠,甚至被嫌疑人背地取笑的事情一件挨着一件讲了一遍,好些事我自己都记不得了。他说,这是教导员告诉他的,他都记得。

我很吃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又说,教导员第一次向他推荐的时候,他就在注意我了,只是我后来的表现一直没能让他满意。

“交心也分人,有些人注定不能和你交心,你想,你和他交心的结果是套出他的龌龊事,而他和你交心的结果却是自己在局子里多待几年,换你,你会交心吗?”

“你来的是公安局,不是居委会,更不是扶贫办,你以为跟他们推心置腹,把自己的辛苦钱借给他们,他们就会买你的账?钱你花了不少,有没有用,你自己说……”

我无言以对,但还是想辩解一下,拿我们所的林所长举例子,说林所也经常在讯问室里问嫌疑人要不要和他交朋友,也的确跟不少嫌疑人做了朋友,那些朋友们帮他破了不少大案子。

周警长却笑了,说那些人究竟是不是朋友,这事儿你林所长心里门儿清:“你不要只跟他学套路,你的本事他学不来,他的本事,你也学不来。”

“对待畜生,就要用对待畜生的方式,不然,不但畜生会伤了你,你也会伤了你的同类。”最后,周警长说。




后来,我曾问过教导员,周警长的脾气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教导员叹了口气说:“他受过刺激……你听说过刘所长吗?”

这个人我记得,刘所长的名字就刻在公安英烈墙上,牺牲于1996年。

“他以前是周警长的师父。”

周警长当年是从企业调入公安系统的,上级委托刘所长带着他学习。刘所长年龄比周警长大整两轮,儿子在外地干警察,一年回不来几次,所以平时就把周警长既当同事,又当儿子。

1996年,刘所长在一次抓捕犯罪嫌疑人的过程中,为保护周警长而牺牲。那是一起因毒品引发的抢劫杀人特大案件,警方将两个嫌疑人堵在国道边的一个小院里,最后只能强攻,穷途末路的嫌疑人向着冲进院子的民警们举起了“五连发”。

事发时,刘所长将周警长死死挡在身后,自己中了枪,在医院里痛苦挣扎了半个月,最终宣告不治。

临终前,刘所长对周警长说,不要愧疚,他有儿子,自己没了,家里还有个续香火的,而周警长那时还没结婚,“如果这枪打在你身上,我这辈子都走不出来”。

但周警长为此还是愧疚了好多年,一喝醉了就提,嘴里总是念叨说,那天中枪的应该是他,刘所长是替他死的。

“那件事情之前,他性格其实很好,见谁都笑呵呵的,年纪大的就叫‘大哥’,年纪小的叫‘兄弟’。但那件事情之后,‘大哥’和‘兄弟’两个词再没从他嘴里说出来过……”


到了2003年,局领导将刚转正的新民警小徐交给周警长带,让他做小徐的师父。小徐那年22岁,家在外省,大学毕业后一人考来本市当警察,周警长把小徐当弟弟看待,不仅业务上尽心尽力地指导,生活上也尽可能地照顾他。

平时周警长一直带着小徐,从巡逻排查到笔录组卷,事无巨细地教他如何做警察;周末两人都不值班时,周警长还会请小徐去自己家吃饭。小徐转正前工资低,后来在本地谈了一个女朋友,钱总不够花,周警长还常常帮他周转。

小徐对周警长也很敬重,一口一个“周哥”,对周警长言听计从,很快,业务水平就飞速进步,一年实习期未满,已经能够参与局里一些大案要案了。

可没想到,小徐也出事了。2004年,周警长带小徐办理一起涉毒案件,抓捕嫌疑人时,小徐跑得最快,追在最前面。不料嫌疑人突然回身,一刀捅在了小徐的要害部位,小徐从此落下终身残疾,一生不能离开药物。

“那起案子最可恨的地方,是那个捅伤小徐的人,一直居住在小徐负责的辖区。案发半个月前,小徐还忙着帮那名吸毒人员的女儿联系了入读学校,不想才半个月,就被那人捅成重伤……”时隔十余年,教导员提起此事,脸上依旧难掩怒气。

虽然最后嫌疑人被抓,小徐也被记了功,但周警长却始终无法面对小徐的父母。

“当年小徐父母送儿子来公安局报到时,是周警长接待的,他曾向小徐父母保证自己会带好小徐,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从此之后,周警长似乎从心底里恨上了这群不法之徒,尤其是那些无法无天的涉毒人员。以至于后来在办案过程中,也不时出现违反纪律的行为。领导找他谈话没有用,处分和记过也没用;教导员常劝他,说现在执法环境不同了,嫌疑人也有人权,对待涉毒人员要报着“打击是手段,挽救是目的”原则,没有必要为了案子上的事情把自己卷进去。

心情好时周警长还打着哈哈应付他,但多半时候,周警长都会骂人:

“你让我跟那些搞毒的杂碎讲道理、讲权利、讲挽救?那我去跟刘所长和小徐讲什么?讲奉献、讲付出、讲职责?放你娘的狗屁,你的职责是让老婆孩子抱着花圈去给你上坟吗?”




2016年6月,周警长在办理一起涉枪贩毒案件时殉职,时年44岁。那次,周警长的探组里没有年轻民警,因为他跟领导说,这次要抓的毒贩都是老油子,毒贩经验丰富,反侦查意识很强,不仅多次变更交货地点,而且反复试探警方布控密度,“太狡猾,年轻人对付不了”。老警察对付老毒贩,职业打专业,所以他的探组只要经验丰富的老手。像我这样的,也只是负责一些外围工作。

最后一次见到周警长是他殉职前的那个下午,当时我和同事去局机关交材料,刚好遇到周警长从办公楼出来往停车场走。我向他打招呼,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了我一眼便走了过去。同事在一旁说,你送材料的速度快一点,兴许我们能蹭上周警长的车。 

交完材料下楼,我看到同事一个人站在办公楼前抽烟,问他周警长呢,他说老周就甩给他一句“没空”,便独自开车走了。我那时还跟同事打趣说:“你也是闲的,没事招惹他做什么。”

当晚一夜加班,天快亮时才休息,一觉睡到中午,醒来习惯性翻翻手机,却发现专班的微信群里乱成一团,仔细看,竟然是周警长的悼词。

“周警长,没……了?”我愣了半天,赶忙给同事打电话,电话那头哽咽着声音说:“嗯……突发心肌梗塞,昨晚人没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在周警长去世之前,他已经带着探组不分昼夜,与毒贩连续周旋了60多个小时,白天在烈日下的私家车里蹲守,为了防止被毒贩察觉,不敢开空调,车内温度高达50摄氏度。

因为毒贩有枪,周警长赶走了所有没成家的青年民警,拒绝了原本上级安排的轮班,几乎是一个人完成了全部的蹲守、追踪和取证过程。可最终,却倒在了抓捕前夜的车里。

就在他走后的第20个小时,这起特大涉枪涉毒案件宣布告破。



后记


2017年清明,我和教导员去给周警长扫墓。

那天天气很好,没有清明时节惯常的阴郁和冷雨。陵园坐落在一座矮山上,我和教导员拾阶而上,手里提着烟酒水果,还有那起涉枪毒品案件的嫌疑人终审判决书复印件。在那起案件中,两名犯罪嫌疑人最终分别被判处死缓以及有期徒刑13年。

山坡上,周警长和刘所长的墓碑挨着,刘所长在前,周警长在后,一如当年两人冲进院子时的样子。

(文章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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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 蓝

基层民警,文学门外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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