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你知道罗素吗?你知道费尔巴哈吗?你知道海德格尔吗?你知道维特根斯坦吗?你肯定不知道——但是他们没教会我咋买房啊。”
那是很平静的一天,我在保定的出租屋内,被一阵敲房门的声音吵醒。捶门的是我东北老家的发小宝榭哥。宝榭哥比我长五岁,是活脱脱的“别人家的孩子”——他是我们村子里十几年来第一个考去市一中的人,也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而且是考到了天子脚下的京畿重地保定,又带着一众乡亲的嘱托,从保定学院考研到河北大学。对于宝榭哥的到来,我丝毫也想不出原因。他憨憨乎乎地说:“嘿嘿兄弟,我来这儿麻烦你几天。”说完,他大包小包地往屋子里拿,有标准的高中床褥三件套,他的一个大箱子,还有很多零零碎碎的书和宣纸。安排完了这些东西,他就拉着我下楼吃重庆小面。宝榭哥要了最便宜的8块钱拌面,面露难色,满嘴拌面,咕哝着:“兄弟,我要结婚了,寻思着在保定找个房子。”“哈,我可没啥钱借给你。诶?——你不是要在东北结婚吗,咋要在保定买房?”我一脸问号。在这里,宝榭哥买房的故事要从头开始倒推了。他和女朋友是研究生期间认识的——两个人都是哲学系的,免不了要在一起探究哲学——姑娘是保定本地人,长相脱俗大方,身条优美,就算不是最金字塔尖的,也绝对是让人见一次就记得住的。两个人毕业后都进了本地一所高中做老师,都是年近三十的人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互生情愫,顺理成章。2017年的升学季,刚刚入职的宝榭哥和女朋友作为“年轻力量”,被安排去做招生工作。不知道是从何时起,每年中考以后,整个河北省的大部分优秀考生都会被“掐尖”去了衡水中学,剩下一批“次优秀”分散在各地的“一中”。再剩下的如果不去普通高中或中专,还想通过高考去211、985,就可以曲线救国,选择学艺术走特招。所以,保定也就变成了省内艺术生聚集的重镇之一。宝榭哥所在的高中,前身就是一个大型“艺术生文化课补习班”,靠着艺术生高昂学费起家后,急于跻身“上流学校”,抹去自己在人们心中搞旁门左道的印象,只能不停宣传——就是在保定下属各县市的初中门口发传单。真正好的学校不用宣传招生这套,但是真正好的学校以宝榭哥的资历也进不去。发传单这种事,令初入社会的宝榭哥第一次感到人生乏累,觉得实在对不起自己上了这么多年的大学:“那种活,给谁谁都能干,非得让我们一群老师做,我实在觉得不大体面。” 但是他的女朋友却显得很自如,可能她本人生长于此,也习惯市井。为了凸显自己的工作能力,宝榭哥的女朋友做什么都冲在最前面,用宝榭哥的话说:“那也是我第一次觉得阿谀奉承可以不必任何掩饰,也不会有人觉得恶心。”学校的宣传中有一项,就是返聘其他学校的高级老教师来为自己撑场面,这些老教师多被委任了“主任”“校长”之类的名头,他们不需要亲赴一线传道解惑,只是配合拍几张照片就好,但是在学校里却有很大的话语权。“我们学校的一个主任,女的,挺大岁数了,生二胎,发了个朋友圈,孩子照片下面都是老师们的点赞和评论,有夸孩子像妈的,有说像爸的——我他妈就奇了怪了,刚生下来小孩咋看出来的?还有一个老师,评论说长得像高考状元。”宝榭哥边说边轻蔑地笑,一只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个圈,红亮亮的烟头散着一个圆形烟圈。“人家妈是学校主任,以后肯定接受最高等的教育,就算是高考状元也未可知啊。”我边笑边摆着手扇烟。“兄弟你知道吗,我他妈的就看不惯他们那么溜须拍马!”宝榭哥若有所思,又点起来一根烟,搓了搓自己被烟熏到发黄的指甲。“我家那个娘们,拿我手机也给那个主任点了赞,评论了一个什么马屁,还教育我,要适应社会。”主任生二胎,他还被逼无奈,也得随礼——那段时间,宝榭哥随了很多礼,总有老师结婚,他得去,总有同事怀孕,他得给。“我们俩结婚还没日子呢,这些钱都回不来,所以每次我去吃喜宴,都恨不得往回装点。你嫂子不一样,她帮人忙前忙后最积极,回家以后煮泡面,说打包回来不体面。”宝榭哥的烟抽完了,就一直嘟囔着,“体面……体面!干活她要干最累的,卖力她要卖最苦的,能得过且过的事,非得较真儿,虎娘们!”这是宝榭哥对那段时间自己女朋友的内心评估,找不出什么准确的词,就是一个东北话里的形容词:“虎!”我与宝榭哥从面馆出来,散了散步,继续听他唠叨。“那段时间我情绪不好,她为了照顾我情绪,就从职工宿舍搬出来,要跟我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宝榭哥叹了口气,“谁成想,住一起了事儿更多。”“新生正式来的那天,忙得啊,脚打后脑勺,要迎接家长,要发传单,还要安排学生宿舍,她就一直在校门口当了一天的指路牌和力工,愣是一口水没喝!”宝榭哥眼里流出了不忍和不屑。宝榭哥觉得这种事不必亲力亲为,当晚回到两个人的小家,便发生了争吵。“她让我给她揉揉,我给她揉了;她让我烧热水洗澡,我烧了;她说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接着干,我就火了!我不喜欢她累得一身酸臭抱怨完了第二天还非得冲在最前头,她既然享受卖命努力的感觉,就别抱怨累,好像傻子一样!”宝榭哥想起那晚来,还火得不行。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很多人熬过了校园恋情就以为可以终成眷属了,其实不知道这修行才刚刚开始,许多挑战都还在路上——这也不能说两个人不合适,只能说明面对突如其来的新生活,两个人都在用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去抗衡,而很明显,宝榭哥没跟上他女朋友的速度。宝榭哥嘴上说校领导把他俩称作“学校的新鲜血液”,可实际上他俩是备受欺负的。校领导根本不在乎宝榭哥这种廉价劳动力,只会一次次地催,让他跑腿去服装厂订校服,去物流问教材去向,一天1趟;老同事们则会以年龄大了眼睛花了看不清为由,让宝榭哥的女朋友帮忙写教案,一周3次,一次2000多字,不知道写了多少份。他俩刚刚入职,不能做授课老师,只能帮其他老师“助教”,眼巴巴看着台上的那位,明明讲得没有自己好,却没办法,这该是多大的挫败感。好在工作的第一年,宝榭哥和女朋友相扶相持地走过来了,还互相鼓励互相慰藉,“一切都会慢慢变好”。他俩实习培训期间凭借研究生学历,可以一人拿4000块的工资,一年后过了实习期,两个人加一起每年就应该能赚将近18万,这笔预期的收入,让两个人心里都暗暗埋下买房子的种子。“我俩在第一次发工资以后就去了天津的静海新区,看中了一个5室2厅的大跃层”。宝榭哥说,他当时觉得只有这般气派的房子才配得上自己的女朋友。那天下午,“中介带着我看了一个又一个图,虽然是在58同城里,但是我真觉得一切都是真的了”。转年又到了新一年开学季,宝榭哥的女朋友为了在校领导面前展现工作能力,除了在校领导面前大包大揽以外,还像上大学的时候一样,正正经经写了两份策划案——让学生开学以后来一次远足,一来符合“全民健身”的号召,二来给学校做宣传;远足之后,还要轰轰烈烈搞一次艺术节。“她洋洋洒洒一晚上没睡觉搞了两个策划案,我就知道我俩肯定还会因为这件事吵架。”宝榭哥说,“你知道吗,校领导好像看都没咋看,就跟对待小孩一样夸了夸她做事有条理,就都给否了。”当天晚上回家,宝榭哥的女朋友如去年一样的乏累,但是宝榭哥没有任何动作。“她对我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俩在学校站住脚,说主任跟她说了,好好干3年,让她当主任,进入管理层。但我觉得就是画大饼。”宝榭哥望了望正路过的华电二校,里面的情侣一对一对地往外走——后来的情况,果真被宝榭哥言中,的确是大饼,但也不全算是空饼,因为现在那所高中的200余职工里,有50多人的“管理层”。“我咋支持她?也写一个策划案呗?我知道她身心俱疲,我问她想吃什么,她摇了摇头。”宝榭哥懊丧地说。宝榭哥和女朋友那天晚上算是聊崩了,从工作一直聊到房子。女朋友无情地告知宝榭哥,天津的房子是注定买不起的,但是结婚又需要房子,“30岁的年纪才开始攒钱买房,等到生孩子要什么岁数了”。宝榭哥明白了,女朋友这么拼,是想要一个依靠,现在的日子,太理想主义了。“我们一晚上都在吵架,为了赎罪,我给她买了一碗米线。问题就在这米线上,我们住在第一中心医院那儿,外卖愣是能送到第一中学,然后又送到了第一中学分校。当时已经很晚了,我俩就在街面上等外卖,一开始她总问我到哪儿了到哪儿了,后来她没再问了。等米线到了,我就把送外卖的一通骂,我打电话投诉,然后骂骂咧咧地和她往回走……”宝榭哥又长叹一口气。“回到了家,她面无表情地收拾她的东西,我也没在意,我只记得米线她一口没吃。等我睡着了,我隐隐约约听见房门关上了,等第二天早上我才发现,她走了。”成年人的崩溃就是一瞬间的,有女朋友为伴的安逸感让宝榭哥没想到女朋友会离开,而对于宝榭哥女朋友来说,那也不算离开,只是受够了领导的不重视、自己在意的东西男朋友又不理解,她可能只是想躲一躲。“等我发现她走了的时候,她已经回了清苑,打电话就是一直哭,我想去见她,她却说想自己冷静几天。”“冷静几天”,让宝榭哥手足无措——和这个女人结婚,给她安稳的生活,恐怕是眼下最重要的了。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宝榭哥突然成熟了,他突然想买房给自己安置一个家了。但是很可惜,他第一步就走错了——他立刻买了回东北的火车票,打算在老家看房。“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妈都懵了,不知道我不年不节的为啥回来。”宝榭哥憨笑几声说。当宝榭哥告诉女朋友自己回东北了、并且已经着手买房时,我相信他女朋友可能会觉得他有点幼稚——任哪个有野心有抱负的年轻人,都不会想去一个东北五线小城市的,何况人家姑娘起步就是二线。“我们那段时间一直在通电话,一开始她还只是委婉地说不想在东北,但是为了我都可以;后来干脆就说,东北发展前景太不好。其实我也能理解她舍不得大城市和家乡的心,只不过我感觉她的确没怎么为我考虑。”宝榭哥继续叹气。宝榭哥的举动,也让全家人极其不满。他之前连女朋友都没领回家过,而现在一回来就要结婚买房,这是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存在的道理。宝榭哥那段时间好像一个吸血鬼,只是问家里能用的钱有多少、够不够在保定一套房子的首付,但是一个养猪种地的农村家庭,存款恐怕在东北城市里买房都是不大够的——好一点的楼盘都要5000多一平,不好的,宝榭哥又看不上。“那咋办啊,看保定的房子?”我问。“是啊,这件事又踉踉跄跄快半年了,明年以前,要是有合适的,实在不行贷款啥的,转年就结婚吧!”宝榭哥回答得干脆利落。宝榭哥话讲到这里,这才算把事情捋顺。他租的房子因为少了女朋友的合租,已经退房了,他暂住在我租的房子里,每天一大早上就跑出去看房子,我有空的时候也陪他一起。大部分时候,宝榭哥都是垂头丧气地回来,没钱就是没钱,再低的房价也没有向他敞开怀抱,有的只是一个个房产中介的电话和垃圾短信,疯狗一样地轰炸。很少有房产中介会带我们两个穷鬼去看房,就算有,也很不耐烦。宝榭哥和朋友学过几招看房屋水暖和电路设计的“土法子”,每到一处房子,就往人家厨房和厕所钻。“诶诶,兄弟你看看你们这个水管设计有问题吧……”“你们这个防水做的啊,啧啧啧……”宝榭哥像是个大老板一样咂摸着嘴,一开始,中介还解释几句,但等这些人精摸清楚宝榭哥是穷光蛋以后,就也不解释了。“先生,您要是付全款,可以参加楼盘抽奖,一等奖是汽车,二等奖是车库,三等奖是油卡,您看……?”然后就是俯首弯腰呲着牙等着宝榭哥的回音。宝榭哥哪有车啊,连骑哈啰都舍不得开年卡。他咋全款啊,连首付都掏不出来。我和宝榭哥人生中第一次被服务行业鄙视了。没办法,只能灰溜溜逃走。那次以后,没有价格合适的,绝不麻烦中介带我们去看房了。所以后来也就真的没看过几次房了。我和宝榭哥最后一次看房子,是因为那个售楼经理特别热情,明知道我们买不起,也邀请我们去看看。不知道是被好心人的热忱打动还是真的符合心意,宝榭哥第一次觉得他念兹在兹寻找的地方,就是这套了。他看着平平无奇的吊灯都能入神,进门右手边就是厕所,然后客厅映入眼帘,直走是厨房,厨房门口是一个小厅,可以摆得下冰箱和桌子,卧室朝阳。一切都那么合适。回去的路上,宝榭哥问我:“兄弟,你说玄关咋设计好?”“哥,你买不起有玄关的房子。”我下意识地说。宝榭哥噗嗤笑了一下,眼神望远,没有再说话。我们从保定市中心莲池区军校广场到竞秀保广(富人区),一直看到了郊区易县满城正定。涞水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6000块楼盘都看遍了,但是还是不行——那个楼盘在首都环线高速涞水出口,距离保定市区的距离和去北京也没差多少。宝榭哥摸出一根烟,问我:“你说我要是把我老婆拘到这,这日子还有啥意思?”“这是你唯一还算够得上的房子了,再说这儿离北京也近,你以后可以吹牛X说你在北京打拼。”我只能这样宽慰他。宝榭哥从包里拿出一大沓楼盘宣传单,把买不起的扔进了垃圾桶,又开始删除他买不起的楼盘的中介微信,最后,他扔干净了宣传单,也删干净了微信。我陪着宝榭哥一路走到了涿州西站,坐车沿着107国道回了保定。一路上他连一个驴肉火烧也不舍得买,没钱的现实把他的尊严敲打得叮当作响,拷问着宝榭,也拷问着每一个没有突出能力、没有家庭背景又渴望在大城市安身立命的普通人——还有几年,也许就轮到我了,我也想在大城市买房,但是我也买不起。在宝榭哥为房子焦头烂额之际,老家来了电话,他母亲病了,腹痛欲裂,住院了。我们父母那代人都很能挺,哪儿难受都会忍着并挺住,但是如果进了医院,那基本就已经熬得很严重了。我们两个躺在屋子的客厅里,在没有空调和风扇的35度的夏夜里,纱窗没挡住虫子却挡住了风。时不时有小飞虫撞向手机屏幕——我们就把飞虫按死,然后在肚子上擦擦。外面的风吹一会儿停一会儿,像是一个人在喘着粗气。我问宝榭哥:“明天还去看房么?”“还去个屁。”他回答。宝榭哥终于又要回老家了,也许他早就想回家躲躲,这次这个理由特别恰当,让他好能逃避一下。还是在那个吃重庆小面的面馆,宝榭哥喝了很多酒,握着我的手跟我说:“兄弟你知道罗素吗?你知道费尔巴哈吗?你知道海德格尔吗?你知道维特根斯坦吗?你肯定不知道——但是他们没教会我咋买房啊。”的确如此,大部分人通往理想大门时,都被房贷车贷挡在门外。宝榭哥说,他最早接触的哲学家就是罗素,因为王小波的杂文引用罗素很多;恋爱期间,他和女朋友研讨最多的也是罗素。本想着理想主义大于物质基础,可不想还是在生活面前败得体无完肤。我有预感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保定没什么值得留恋了,这段时间的打击,让我看见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我面前慢慢死去。谁能接受自己喜欢的东西遥不可及而且跟努力没关系?太讽刺了,跟努力没关系。以前每一次从保定回老家我们都坐28块5的普通列车,晃荡3个多小时到天津转一次车。这次宝榭哥直接买的高铁,他没有舍不得,再不舍得的也舍得了,他可能只是想快点回家,看看母亲到底怎么样。过了一周以后,宝榭哥给我发来微信,问我胆囊炎怎么办;又过了一天,问我胆结石用不用手术。宝榭哥的老母亲在他上次回家要钱买房以前就去了一次医院,查出来幽门螺旋杆菌感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刚好她在检查完以后,宝榭哥就回家了。为娘的总是心疼孩子,她以为是谁走漏了自己去医院的风声,本来很开心儿子因为孝心回来,但宝榭哥一回来就要钱,让老母亲心凉了半截。复查的时候,才查出来胆管结石。宝榭哥颤颤巍巍发给我好多语音:“结石是不是得做手术啊?”“咱家这儿能做吗?”“大手术吗,能不能有啥危险啊?”我安稳宝榭哥情绪,又让他安排老母亲查了很多项检查,终于还是转院去了长春。“啥叫ERCP(经内镜逆行性胰胆管造影术)啊,啥是三联征啊?”宝榭哥发来的语音还是颤颤巍巍的。从检查结果看,宝榭哥的母亲是很典型的胆管结石,有三联征“腹痛、寒战高热、黄疸”,血清胆红素增高,血清转氨酶和碱性磷酸酶升高。“别怕医院让你多花钱了,这种情况的确要做ERCP,要手术也是小手术。”我再次安慰他。在长春的大医院里,宝榭哥的慌张程度不亚于人群脚下的一只蚂蚁。他母亲很快就做了手术,ERCP已经很成熟了,基本不涉及生命危险。宝榭哥再给我发拍的照片是,他母亲躺在病床上,吊着一个黄色袋子,那澄黄的袋子里不是尿,是胆汁。“兄弟啊,我妈她吃东西不消化咋整啊,不想吃药了啊。”宝榭哥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些。“胆汁都流出来了消化能好嘛,你问问医生能不能喝胆汁,要是能那就喝吧。”“医生跟我说了,可以过滤过滤喝回去,那肯定特别难喝啊,我寻思问问你有没有啥好招呢。”宝榭哥的语气听起来失望至极。“实在喝不下去就兑点蜂蜜。”我说。宝榭哥打来电话问我,人为什么会结石?我突然想起来书上写过、但是我临床没见过的病例——有可能是胆道内有蛔虫残体、虫卵、华支睾吸虫。现在卫生条件越来越好,蛔虫基本见不到了,但是在宝榭哥母亲这种老年农村妇女身上,还是很有可能存在的。我把我的推测告诉宝榭哥以后,还加了一句,“我也就是突然想起来,几率太小了,可能性不大”。宝榭哥去找到了主刀医生,我的推测得到了印证,结石的确是一节一节的,很可能是虫子残体。宝榭哥又给我打了10分钟电话,沉默了有8分钟,一句一个磕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他心疼自己的母亲,对于自己之前的吸血鬼行为深深悔恨自责。T型管拔除以后,病人的肚皮上会留下一个窟窿,这个窟窿会自己长好。但我不知道宝榭哥看见自己母亲肚子上的窟窿时,会作何感想。母亲手术一个月后,宝榭哥回到了保定,他干净利落地、彻彻底底辞退了工作,将自己一切关于保定的联结断舍离。我不知道这包不包括他女朋友,他们俩怎么分开的,会不会很遗憾?但是我知道,他终于不用那么辛苦地去仰望这个城市的高楼、高位、高房价了。宝榭哥已经在心里说服了自己,因为他看不下去自己母亲用一生的积蓄去拼凑自己的那个小破房子。母亲越来越老,跟着他的脚步一步比一步缓慢,他允许自己在大城市的灯火辉煌里做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但是他不能允许自己母亲年近古稀却要帮他完成不切实际的大城市梦想——每当他想起房子,母亲肚子里的蛔虫就在咬他的良心。爱情也被这一刻敲醒,也许这就是不可逾越的阶级。母亲把他在质朴村庄里养大,他去了大城市又来反噬母亲,哪怕是因为爱情,也未免幼稚,哪怕是梦想,也未免在母亲面前显得空洞。现实太现实了,怎么允许你一味地在理想和爱情里犯傻。宝榭哥跟他女朋友并非不合适,也许有了房子,两个人真的可以和和美美过一辈子。一个女孩期望在所在的城市有套房子,也不是过分的要求,毕竟租房子过一辈子,对于现代女孩来说太没有安全感了——谁的错呢,他妈的。宝榭哥没有再和女朋友联系,我陪他回东北时,路过东城国际,那时候宝榭哥对我说:“三室二厅二卫,125平方米,一个月1250,我和她在保定第一套住的房子!”“干嘛两个人住那么贵的啊,还两卫?你俩拉得过来啊?”我轻蔑地回答。“因为想让她住得好啊。”宝榭哥满眼深情看着东城国际的高楼。我那个时候迎风流泪打喷嚏,只想快点赶火车。后来,我也曾正正经经问宝榭哥,以前为什么租那么贵的房子。他只是解释说,不想委屈女朋友,而且,住进去第一天,他就在心里确定了,以后结婚的住房标准也应该如此。的确,两个人一年如果能攒下18万,拼两年弄个首付,住大房子没问题。但我也很想问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所谓的18万,也不过是领导画给他的大饼。但是事已至此,没必要问了。自此以后,我再没再从宝榭哥嘴里听见关于爱情的词,也没听他谈起女朋友。最后离开保定以前,宝榭哥吟咏了一首高尔基的《海燕》,那是他教师生涯留给他的遗产,也是他死去的梦想和爱情留给这座城市的遗产。一路无话,宝榭哥在回家的火车上还有些心神不宁,但到了家,就一切都好了。时间还早,我们安安静静地进村,看着猪圈里的猪,哼哼几声,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安全感。宝榭哥的母亲穿着一身已经褪色了的衣服,手拿粪叉子靠在猪圈墙外。这个猪圈也和我们小时候不一样了,一个大抽水泵在猪圈外面,嗡嗡一响就可以把猪圈冲刷干净,将猪粪直接从排污口冲进外面的大坑里,酵好了当肥料用。满地的鸡屎似乎也是为了欢迎孩子回家,显得异常的臭。宝榭哥一进屋,便躺在炕上开始睡觉,满身写着如释重负。再醒来时,他母亲已经做好饭菜,酸菜炖的猪肉,切的厚厚肥膘的猪肉块,边上还有一满碗蒜泥。宝榭哥捧起来大口大口地塞着。“今年要是收成好,再加上卖了的几头猪和羊,肯定够了在市里凑个首付了。”宝榭哥母亲说,“给你找了三大爷,三大爷找人,一平给咱4200,你也就跟你媳妇结婚咧。”宝榭哥母亲用靠过猪圈的衣服靠着火炕,用握过粪叉的手拍着儿子的肩膀,也许她切肉的时候也没洗过,但这就是母亲的手,甚至让我想起来《大堰河》。“听说今年猪肉价涨疯了,咱也不知道啊,都按照去年的价卖给你二舅了——咱就是吃酸菜的命,多卖四五千买回点好玩意吃,也受不住窜个稀。”说罢,宝榭哥母亲就要往厨房走。一言不发的宝榭哥突然放声大哭:“妈啊,我不结婚了,你留着钱养老吧,儿没闯出您的养老钱,儿不结婚了。”宝榭哥哭得太突然,嘴里的肉味刚把苦味化开,就掉在地上沾满了灰。他母亲抱住他,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只能也眼泪汪汪。宝榭哥的嘴里还是止不住的“妈啊妈,儿不结婚了儿不结婚了”。他这一出让我在一旁尴尬起来,一瞬间竟然有些出神——我在记忆里回望整个村子,那大概是20年前,宝榭哥就是在这儿,对我们一群小孩说:“知道我为啥叫‘宝榭’不?所谓宝是房盖下面有玉,所谓榭,那是高耸入云的楼台——总之,我以后住的肯定是大房子,我妈说了,养猪就是为了盖大房子的。”一句句无忌童言,仿佛还在耳边,谁能想到,去大城市打拼一路的宝榭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当年的宝榭哥肯定也想不到,未来的世道,房子是拿猪换不来的。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稀稀拉拉地出来,开始了一天的生活,狗尾巴草和沙果树边上长着院子,院子里的炉灶上养着一家人。假如一个孩子在某天晚上降临这个院子,他会不会也跑过来,说些什么?孙 思 元
相信自己灵魂的高贵
和诚实,并且用生命
和不完美的世界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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