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一位长辈跟我说过一句话,时至今日,我依旧印象深刻:“人啊,其实是很卑微的,为了活下去的那一口气,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去年年底,家里添了人口,房子明显不够住。思虑再三,趁疫情期间房价有所降低,我们还是在老人的帮扶下一跺脚买了新房。新房是个下跃式户型,因为涉及到格局改造的问题,所以得先请力工打打砸砸,正式的装修队才能进去。邻居给我推荐了包工头老邓,说他住得近,有事儿方便。老邓跟我们同住一个社区,我住二期,他住一期,中间就隔了一条马路。他名义上是包工头,其实光杆司令一个,没公司没施工队,就是个攒局的——他本身是个卖建材的小个体户,开夫妻店。在这个行业里,临时性力工的流动性非常大,头天一班人干完收工,第二天来不来还不一定。所以老邓总是预估一下每天要用几个人,在当天大清早去劳务市场现找,晚上收工结账,不拖不欠。我跟着老邓去过一趟劳务市场。在一处大厂院里,按不同的工种,分了好几个区域,有干家政的、挖掘的、水暖的、改电路的……一眼望去全是人,他们等活儿的时候无聊,就打扑克、玩游戏、侃大山,还有人干脆在地上铺了棉絮倒头睡觉。我和老邓的车门还没打开,就有几个人迅速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要什么样的人,还有两个人直接往我手里塞名片。老邓喝了一嗓子,他们安静了一些,然后老邓就开始来来回回地打量这群人,还时不时地捏一捏他们的肩膀、拍一拍后背。我是个感性的人,看到这样的动作,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眼前的场景让我想起了在小说中看到的骡马市,晒得黝黑的民工们好像变成了被挑选的商品。可他们自己似乎并不在意,各个的脸上都满是紧张、迫切和期待。疫情之下,市场上普遍活儿少,包工头们挑人的标准就变得更高。老邓比较老练,在我耳边不停地指指点点,“这个看着壮,但虚胖,没什么真力气”、“个子太矮,举砖头举水泥的活儿干得慢”……这时候,一个30多岁的男人突然窜到我跟前,说:“姐,论力气我不行,但我细致。”他的话还没说完,老邓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嘴里嘟嘟囔囔:“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没受过什么苦罪,谁花这个冤枉钱要你!”我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他一看就不是干力工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气质斯文,手上没有老茧,相反很干净,身上背着印着名牌LOGO的双肩包,不是地摊货,而是实实在在的正品。疫情期间,我已经遇到了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放下过去的职业身段,不挑不拣,什么能赚点钱便做什么。关在家的时候在朋友圈里做微商、推销理财产品,能出门了就去摆地摊、当代驾……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的来历,但我略微推测,这大概也是一个遇到了困难、又暂时没有什么其他出路,家里偏偏还在等着他赚钱买米下锅的人。我截住了老邓的话,对他说:“你来吧,但得根据你的出活儿给你算工钱。”装修开工第一天,老邓叼着烟卷儿,扯着嗓子对那群民工喊了一句:“嘿,那个戴眼镜儿的过来!”在我的生活中,一个人戴眼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正常到我都不会注意到这个特征,仿佛眼镜已经成了一个人脸上五官之外的第六官。但放眼望去,十几个民工里,确实只有他戴了个眼镜,而且一看度数就不小,十分显眼。从此,大家就跟着老邓叫开了,男人也默许了这个称呼,谁一喊“眼镜儿”,他立马应声。至于他真名叫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劳动现场很枯燥,又都是粗重活计,民工们都习惯一边干活,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天,从老婆孩子一溜烟儿聊到社会大事,以侃大山来缓解肉体的疲惫和烦躁的情绪。可眼镜儿从来不参与这种闲聊,有人逗他,他就露出一个很职业化的微笑,那意思很明显——礼貌地拒绝。眼镜儿扎在民工堆里,在很多地方都显得格格不入。装修现场没有卫生间,我买了一个简易马桶送过去,其实知道作用有限。很多民工随地大小便已成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但眼镜儿是用的,有两次收工时,我看见他用水管冲洗马桶,末了,还用自带的免洗消毒液洗了手。旁边的民工看到了,说他:“瞎讲究!”后来,我又买了成箱的矿泉水送到施工现场让大家喝,可是每天都会捡到好多只喝了半瓶的水,有的甚至只喝了一口。大概是瓶子都长得一样,民工们忙起来就忘了哪个是自己的,渴了只好再开一瓶新的。只有眼镜儿,每次都把矿泉水的包装皮撕一下,做个标记,喝完最后一口。我没法跟他们讲出“保护水资源”这种话,讲了的结果大抵只有一个,就是我会被认为是抠门儿或是精神不正常。一天,眼镜儿在收工后帮我捡瓶子,我说起这件事,眼镜儿想了想,说:“姐,你买个记号笔吧,谁要水喝的时候你就做个标记,大家看到你这样认真,就不好再随便扔了。”眼镜儿的办法确实管用,不声不响,浪费的现象明显减少了许多。装修得给民工们管饭,一般人家都是提供相对比较廉价的饭菜。我家装修之前,就有邻居献计:“把菜做咸一点儿,这样他们就会多吃米饭,不多花钱还吃得饱,有力气干活。”我听完着实震惊,深深感觉这市井生活里的小门道还真是复杂。但我家婆心善,说“谁都不容易”,然后在家里做菜就一式两份,民工的那一份量大,用盆给他们端去,我们自己留一份小的。在肉价飞涨的时候,家婆也保证他们的工作餐顿顿有肉,有时还会奉上拿手的红烧肉。民工们喜上眉梢,每次饭菜刚放到工地的简易桌子上,就哗啦一圈围过来,眼疾手快地把肉段、鸡翅或鱼块之类的好菜先扒拉到自己碗里,碗里的吃完了,再去盆里慢慢地夹。眼镜儿总是最后一个。每次上菜,他先在旁边静静地站着,看大家抢完了再默默走上前去,从别人还没吃的盘子里捡一些菜放进碗里,再端到旁边去吃。中途也不会再过来添几口饭菜。有几次下午,我看见他从自己的双肩包里掏出了一些吃的,很精致,有时是一盒寿司,有时是几个焦黄的小煎包,有时是一个巨无霸三明治,看起来都是自己家做的。其他民工也看到了,有人愤愤不平,私下对我说:“他这是嫌大家不干净,都是出力气的,还没啥子力气,装什么清高!”我笑笑没说话,但对眼镜儿的好奇心与日俱增。一天,我实在没忍住,悄悄地问他:“看你的样子好像没吃饱,可又不去添饭菜,是有什么顾忌吗?”我问得比较委婉,眼镜儿好像瞬间就明白了。他说:“当时是真吃饱了,我就那么点儿饭量。以前坐办公室没这么大的体力消耗,如今不行,一到下午就饿,只好自己带点吃的。”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劳苦大众出身,没什么高低之分的想法。”老邓对我在劳务市场上选这么个人来干活一直都不满,每次眼镜儿干活表现得有些吃力,老邓就似笑非笑地说:“把眼镜摘了就好了,戴个眼镜,身上无故沉了一两!”说实话,眼镜儿干活的水平确实不行,老邓跟我唠叨了两三回,说他虽然没闲着,但出活儿的速度明显比别人慢,力气也不行。这些我也看到了,也动过辞退他的念头,毕竟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但话到嘴边,我又说不出口,只好跟老邓说:“按劳分配,少给一点工钱吧,当初说好了的,他也认。”老邓撇了撇嘴。他想挤走眼镜儿,其实也有私心。当初我请老邓,是想让他负责管理民工、维护一下现场施工秩序。可老邓本身是卖建材的,得知我们家还没买材料,眼睛都亮了。他逮到机会就告诉我,后面装修时得买什么,门道怎么多,“你一个外行人,去装修市场瞎买肯定会上当……”我笑笑,一概不回应,被问急了,就说自己认识卖建材的朋友,“到时再议”。老邓见后面装修材料的钱不一定能赚得到,就开始打起了小算盘——民工们打砸出来的渣滓,需要用大量的编织袋来装,然后再一袋一袋运到小区的排渣点。我提前买了500个编织袋,以为够用一天,结果小半天就用光了,再买,就得2个小时以后才能回来。老邓说,他店里有编织袋,回去取不过10分钟,“干脆以后都从我家买好了,每天早上带过来一些,这样你就省了时间”。老邓家的编织袋都是大号的,一个要贵1毛。看起来也赚不了什么钱,但我家是下跃,工程量大,需要的数量也多。我犹豫了一下,考虑到时间和交通成本,刚想说“行”,一向沉默寡言的眼镜儿突然插话了:“大号的也只是装半袋土,犯不上,可以先从他那里买1000个救急,然后在网上找个本地的商家下单,这样明天下午就能到货。”老邓瞬间拉下了脸,瞥了眼镜儿一眼,眼镜儿一脸木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从我之前和眼镜儿的接触来看,他并不是没深没浅的人,说这话明显是为了帮我节省成本。疫情之下,大家都缺钱缺得紧,恨不能把一分钱攥出水来,我感谢眼镜儿,可老邓因此记恨上了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多久,眼镜儿又“惹”到了老邓。新房的格局重新改造,原有的门窗就都用不了了,老邓只是跟我说了一嘴“都得拆下来,以后按新格局再做”。我没什么概念,点点头就没再说什么了。这时候,眼镜儿“不经意”地问老邓:“姐家的这些门窗至少能卖四五百吧?”我愣了——原来还有专门回收这些废旧门窗的!我恍然大悟,转头看向老邓,老邓的脸一瞬间涨红,又由红变黑,嘴张了两张,最后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就扭头走开了。我看了看眼镜儿,他耸了耸肩,说:“没事儿,反正他又不能赶我走。”门窗这件事,让我很生气。钱不钱的另说,被人算计真是讨人嫌。我想换掉老邓再找个包工头,眼镜儿阻止了我,说没必要。眼镜儿说自己家装修的时候,包工头也这样,总想明里暗里宰你点儿什么,“换一个基本上也差不多,还不如就用老邓,已经被敲打过两回了,还能收敛一点儿”。我觉得眼镜儿说得有道理。虽然不待见眼镜儿,但老邓没有再找他的麻烦了,因为一找反而显得自己心虚,只是不怎么搭理他罢了。可这样也不代表眼镜儿就能顺利地干活了。力工们大多时候需要合作,比如装土,就要两个人一组,一人负责铲土,一人负责撑袋子,两人轮着干。眼镜儿力气小,没铲几袋土就开始喘气,每天每组装土的数量又有规定,跟眼镜儿搭伙的那个人为了顺利完成任务拿到工钱,只好让眼镜儿多撑袋子,自己玩命地铲土。小半天下来,衣服都能拧出水来。一天干下来,力工们就对眼镜儿的水平心知肚明了。到了第二天再搭组的时候,大伙儿都明显地躲着眼镜儿。大家萍水相逢无亲无故,有时连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没半分交情,一样出力气挣钱,还要替眼镜儿背锅,搁谁身上肯定都不乐意。但活儿还得干下去,老邓就安排一个岁数大点的民工跟眼镜儿搭组,他说:“一老一弱正合适。”眼镜儿面露难堪之色,那天吃午饭的时候,他给自己的搭档买了一包黄鹤楼。眼镜儿一直是这群民工中的“异类”,但一件小事,让大家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开始慢慢接纳他了。施工现场清理出来了很多钢筋,切割之后重新焊接还能再用,可以省不少钱,老邓安排会电焊的民工小李做这件事。由于数量太多,小李足足鼓捣了一整天,最后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被电焊光刺激了一天,变得又红又肿还发痒,看着让人触目惊心。我劝小李休息一天,他不同意:“没事儿,以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形,明天戴着墨镜干活就行了。”我知道,他是舍不得丢掉一天的工钱,也就没再说什么了。第二天,小李果真戴着墨镜来了,眼镜儿朝他走过去,说:“我从家带来个进口的眼药水,特别好用,你拿去用,点几滴到眼睛里,然后闭着眼睛眯一会儿,一会儿就舒服不少。”大家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看向他俩。小李连忙拒绝,眼镜儿没说话,直接把眼药水塞进了小李的腰包,然后转身回去继续干活。 小李追着问:“进口的特别贵吧?多少钱我给你。”眼镜儿摆了摆手,没说话,直接把小李推回到他的工位了。这一刻,施工现场的民工们互相对了对眼神,谁都没说话,但明显,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下午老邓发烟时,也破天荒地问了眼镜儿一嘴:“要不你也来一根?解乏!”眼镜儿自然是拒绝了,但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此后,中途休息的时候,眼镜儿把大伙儿的手机轮流给鼓捣了一遍,手机再运行起来,顿时顺畅了不少。他再从家里带吃的,也会让一让,不过大家都觉得他带的那点儿吃的跟猫食一样。没拿,但心意是领了的。在现场监工很无聊,又时不时有噪音,还要频繁地跑腿,让人很烦躁。我干脆把网先拉了进去,带着电脑,要么处理工作,要么戴上耳机追剧。一天,我的电脑突然又卡住了,我刚把手放在开关键上准备重启,一旁的眼镜儿恰好看到,连忙喊停,让我等他一下。他出去洗了个手,把我的电脑端过去,只见十根手指在键盘上一顿翻飞,没两分钟,电脑就恢复了正常。眼镜儿把电脑递给我,叮嘱道:“下次别强行关机,对电脑不好。”“这么专业,做IT的?”“嗯,软件工程师。”眼镜儿忽然笑了,“翻译过来就是IT民工。”我笑着递给他一瓶水,示意他休息一下,他体力不足,显然已经疲惫不堪了,我们就断断续续地聊着。眼镜儿不是本地人,当年,他以优异的成绩从一个偏僻的小镇考上了这个城市的一所重点大学,读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就留下了,勤勤恳恳地上班。大城市的日子并没有乡亲们想象中的那么好,而且眼镜儿发现,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小的蝼蚁聚居地搬到了一个更大的。眼镜儿在小公司上班,累,但工资高,工作的前几年,加班到深夜是常事,有时他干脆就睡在办公室里,第二天早上起来继续工作。为了多赚钱,他还自学了日语,“这样可以做对日的项目,工资可以再高一些”。他还有好几次出长差的经历,一次出去了8个多月,中间没休息一天,整个人像掉了一层皮。眼镜儿知道,在经济方面,父母帮不上什么忙,他就靠着自己的努力,攒钱交房子的首付,终于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是个70多平的两室一厅”。后来,在老家亲戚的介绍下,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是个性格温和的女人。两人的日子平平淡淡的,刚刚好,如今女儿已经快两岁了。靠着辛苦付出,眼镜儿家的日子已经好很多了,春节前他还计划过年不回老家、带全家人去温暖的地方旅行。只是疫情来势汹汹,把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他所在的小公司,资金的储备并不充足,账面上的钱基本也就能维持公司两个月的空转。一开始,大家以为疫情很快就会过去,都没当回事儿,有的同事还打趣说:“像狗一样忙了一年,这下可以狠狠地休息一下了。”结果一个月过去,大家发现形势不太对,都有点儿慌,开始纷纷联系自己的客户,看有没有项目可做。结果可想而知。公司发完一个月的工资,又交了新一年的房租,账面上的钱勉强够给大家再发一个月工资。员工们动用各种关系四处寻找出路,报价也比以往低很多,但依旧空无一单。疫情不像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公司的账面上即将为零,大家愁得吃不下也睡不着,但无计可施。小公司,底子薄,风浪来临之际,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眼镜儿每天都听说身边谁谁的公司倒闭了、谁谁家裁员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里慢慢升起——他的妻子是做旅游行业的,大环境之下,比他还要惨淡。死扛了最后一个月,公司发完工资就解散了。工作没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孩子嗷嗷待哺、柴米油盐、每月的房贷都要花钱。眼镜儿手里倒是有一些存款,但与开销相比,根本支撑不了太久。他觉得自己不能坐吃山空,每天都在招聘网站上寻找工作机会,可即便偶有合适的,他投出去的简历也是石沉大海。疫情渐渐好转了,眼镜儿和妻子咬咬牙,决定在小区的微信群里卖生鲜果蔬。小区可以正常进出,说不定还有人不愿意自己出去买呢?每年这个时候,一斤的草莓要20多块钱,今年的进价只要5块钱,他们一口气订了200斤,然后在小区的各种微信群里打广告,结果一些以卖货为目的的群主见到了,直接就把他们踢出去——这还是好一点的,碰上凶的,能加他们的微信臭骂一顿。折腾了一晚上,草莓就卖出去了30多斤。草莓顶多放个三四天,不新鲜就更卖不出去。他们用家里的小型打印机连夜做了一百多张传单,第二天,刚发完两三栋楼,物业就打来了电话,说他们被举报了,理由是他们的行为给他人带来了健康安全隐患,“谁知道你们的传单有没有携带病毒呢?”两口子气呼呼地回家,路上碰到小区相熟的保安。眼镜儿说起自己被举报的事,保安隐晦地提醒他:“咱小区就这么些居民,用你们文化人的话说,市场就那么大,多一个卖的,别人就少挣钱了。”眼镜儿感到错愕,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夫妇俩回到家挑挑拣拣,把新鲜一点儿的草莓做成草莓酱,烂的就都扔掉。这次小小的创业尝试不仅没赚,还赔了一笔。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眼看着就要见底了。眼镜儿告诉我,他踏入劳务市场找活儿干,实属偶然。一天,家里漏水把墙皮浸了一块,眼镜儿就去劳务市场找了个瓦工。维修过程中,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瓦工说:“散工出去干活,工钱都是当天就结,一天200左右。”眼镜儿想起自己在劳务市场看到的,除了靠专业吃饭的瓦工、木工等等,还有卖力气的普通力工。“我完全可以干,干一天拿回来的钱最起码够家里一周的菜钱了”。妻子听后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第二天,眼镜儿就拾掇拾掇出门了——就是我去劳务市场挑人的那一天。我问:“好好一个白领,天天出苦大力,是不是多少有一些心理落差?”眼镜儿明显顿了一下,说:“肯定有,不过顾不上想这么多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拿钱回家。我每天晚上回家,都会投简历,有面试就去面试,没事儿就先当力工。”应该是心里太难受,眼镜儿说完朝我露出了一个苦笑:“人活着,比天大。”年轻的时候,一位长辈跟我说过一句话,时至今日,我依旧印象深刻:“人啊,其实是很卑微的,为了活下去的那一口气,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之后有一天,眼镜儿没来,我猜他可能是面试去了。像这种论天的临时雇佣关系,我们并不会保留联系方式。隔了一天,眼镜儿来了,我没问面试是否成功,这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再一个,我怕他面试失败了,问起来可能会不小心揭了人家的伤疤。晚上结工钱的时候,我送了眼镜儿一大袋水果,说是亲戚送的,根本吃不完,请他帮忙消化一下。眼镜儿是聪明人,接了过去,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疫情期间,我身边的一些外地朋友纷纷选择回老家。其中一个匆匆处理了房子,举家返乡,不问前路。我问眼镜儿,有没有想过某一天回家乡?他说确实有,他家乡的房价不到2000元一平,乡下亲戚多,到时候水果、蔬菜、粮食之类的生活支出会减少,“可是回去了,我和妻子能做什么工作呢?生计都成了问题”。还有孩子的教育,眼镜儿觉得在这里耗下去,起码下一代还有一丝希望。听完他的话,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进退两难的确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生活的常态。之后的许多天,眼镜儿都没来。看当时的那种形势,面试不可能这么密集,吃饭时,我还跟家里人念叨他:“好几天没来,看样子应该是有工作了。”我发自内心替眼镜儿感到高兴。力工们的工期已经接近尾声,每日忙忙碌碌的,让我转眼就忘了眼镜儿。一天早上快开工时,眼镜儿突然来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我:“姐,你家今天需要几个人?多我一个不?”看他的样子,我猜测之前应该是找到了工作,但没干几天就又离职了,具体原因他不说,我也不可能多嘴去问。我有点儿愣,随即看了看老邓,问道:“有适合他做的活儿吗?”也许是相处下来,老邓发现眼镜儿力气不行,但人还不错。最后,老邓让他去给地面找平,说他细致,这活儿适合他。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每天都来。转眼,工期到了最后一天,都是些零零散散的收尾工作,老邓就安排了两个工人,其中就有眼镜儿。他是真的细致,把四处散落的大小垃圾都收拾起来,还贴心地把所有的矿泉水瓶单拣出来,装进一个水泥袋子,送给了小区里的环卫工人。那天,是我们家管的最后一顿饭,就两个人的饭,好做。于是家婆做了四份小锅菜,还带了啤酒。尽管工作的问题依旧一筹莫展,但那一刻,眼镜儿似乎完全放松了下来。他头一回大摇大摆地坐在工地的简易桌前,从头吃到尾,期间还跟另一个民工聊起自己的家乡、老家的风土人情,又说起父母的养老问题……晚上收工结账,眼镜儿突然从他的双肩包里拿出了一盒樱桃点心,说是他妻子亲手做的,让我务必收下:“这是我们两口子的一个心意。”眼镜儿转身离去,那一刻,我有股冲动想叫住他,问他要不要加个微信。又觉得自己有些唐突,终于闭了口,只朝他的背影摆了摆手。多天以后,一个后进来的装修工人对我说:“这地面挺有意思,找平时竟然画了好多几何图形的线。”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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