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天天为病人累死累活,加班加点工作,身边的老人住院需要照顾,孩子发高烧也不能陪护,现在挨打了,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上手帮忙。”
我们妇产科的医护人员,手机得24小时开机,但凡病人在医院里出什么情况,都要撇下家里的事情立即赶到医院,不眠不休地工作在抢救室。许多医生和护士在抢救病人时,常常忘记她们自己也是个需要被关心和照顾的孕妇。对于我们来说,工作中的苦和累,忍一忍就过去了。最难过的,还是不被病人和家属理解和尊重。张芳芳家属打砸事件过去两年多了,每每想来,我总是有些心酸。一个周六,轮到科里接收门诊病人,我随王宇副主任出诊。王宇40岁出头,是科里唯一的博士毕业并在外国进修过的,当时是我们科技术最全面的年轻医生。7点50分,我和王副主任到达诊室时,门口已经水泄不通了。诊室门前左出右进,排着三四支队伍,二十几个人,有的打电话,有的在聊天,像赶集般热闹。在医院里,妇产科陪诊的家属是最多的,一个孕妇一般都有两名家属陪同就诊,娇贵些的孕妇,甚至老公和双方父母要一起陪着来产检,前呼后拥,像个女王。诊室外早就划出了3排座椅的候诊区,他们却偏偏挤在门口。我望了一眼,偌大的候诊区只坐着一位50多岁的阿姨,穿着墨绿色中式旗袍,化着得体的淡妆,头上烫着紫栗色小卷,正慢悠悠地吃着保温盒里的早餐,任由身旁吵吵嚷嚷,头也不抬一下。为了让王副主任能进诊室正常问诊,我提高了嗓门,当起了临时的保安:“大家都注意一下,请按挂号顺序排队,一名孕妇只允许一名家属陪同,其余的家属请到候诊区等候。”我边说边拨开人群向前挤,一个尖而高的声音也在我身后嚷着,“让一让,先让医生进去,你不让医生进去,还怎么看病?”家属们听说医生来了,自动给我们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我回头一看,帮忙喊话的正是那位穿旗袍的阿姨,她快步挤到我的面前:“护士长,你让大家按挂号顺序再重新排一下吧,太乱了,这也不利于孕妇检查啊!”她叫对了我的职务,让我对她有点另眼相看——大部分的病人和家属都会叫我护士,不会注意到我的燕尾帽比护士的多了一小道红杠杠。“请各位家属按就诊序号排队,安静就诊。前5号的,先到这儿排着!”队伍开始松动,家属们相互打听着就诊顺序,重新排队。那位阿姨叉着腰站在了诊室门口。“大家让一让,我是2号。”有个1米8多的小伙子满头大汗地想拨开阿姨,挤到第一的位置,但阿姨像一尊雕像似的稳稳堵在他的前面,小伙子有些急躁,使劲地推了推这个阿姨的胳膊:“让让,大姨,您老跟这儿添什么乱?”“挤什么,挤什么?挤着我大孙子怎么办?你负起责任吗?”阿姨马上向人群外站着的一位背着双肩包、穿着运动服的孕妇招手,“来,芳芳,快过来,咱是1号。就应该排在这里。”说完,阿姨两手一横、两脚分开,在诊室门口摆了个“大”字的姿势,气势如戏剧里挂帅出征的穆桂英。“1号就1号,牛什么牛?”小伙子往前靠了靠,抬手就把阿姨拨拉了一个趔趄。“小崽子,敢拽你姑奶奶?我就牛了,我是1号,就应该第一个看!”阿姨大声叫嚷起来。“妈,妈,咱别闹了。”那个叫张芳芳的孕妇小声地在阿姨身边提醒着。“芳芳,别管我,你自己到一边坐着去。”阿姨连比划带叫嚷着,见孕妇摸了摸肚子还在犹豫,急得直跺脚,“快,快走!”张芳芳只好远远退到其他诊室门前候诊区坐下,这边,阿姨则坐在我们诊室门前的地上撒泼大叫:“来人啊,有人打人,要出人命啦!”我连忙上前想拉她起来,她却拉住我的胳膊不松开:“护士长,你可得为我做主,你看见了吧,那个小子先打的我!”后面几个家属看到这情形,都劝小伙子:“别和老人家计较,说个好话吧。”小伙子满脸委屈地向大家解释:“我没有打她,就是拉了一下。”眼看阿姨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严重地干扰了就诊区的秩序,我也只好劝告小伙子:“快说句好话,要不这样谁也甭想看病了。”小伙子只好恨恨地走到阿姨跟前,想拉她起来,可谁也没有想到,眨眼间,阿姨爬了起来,然后灵活地往上一跳,伸手扇了小伙子一个耳光。巴掌声响亮地回响在诊室门前,大家都愣住了。小伙子先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一把薅住阿姨的头发。阿姨疼得大叫起来:“哎呀,哎呀,小崽子,敢扯姑奶奶头发?”。“你个老梆子,敢打我!”“就打你了,小崽子,怎么了?”阿姨仍不示弱,“老娘还没怕过谁!”小伙子一手扭住阿姨的胳膊,举起拳头冲着阿姨就去了,一拳捶在阿姨的后背。阿姨杀鸡般地嚎叫着:“来人啊,出人命了!”这一下,诊室门前马上喧闹起来了,连其他科室的病人和家属都涌向我们这边来看热闹。王副主任也跑出诊室,和几个陪诊的男家属把小伙子拽到候诊区:“冷静点啊,小伙子。”小伙子的媳妇也跑过来劝他为了肚子里的宝宝不要惹事。小伙子嘴里仍然骂骂咧咧,但也没往前面挤。张芳芳也跑了过来,和几个女家属把阿姨劝住,这才避免了一场更大的冲突。“好了,大家都别看热闹了,散了吧。别耽误大家的看病,排好队伍,1号先进来量血压。”我把阿姨和张芳芳先叫进了诊室。在家属们的吵嚷声中,我和王副主任开始了一天忙碌的工作。我先给张芳芳量血压,聊了几句家常,知道了她跟阿姨是婆媳关系。她30岁,结婚8年,当时怀孕24周,正常孕检。第一眼看到张芳芳的时候,就感觉她是个懂事的女孩。在递给我病例时,她冲着我抱歉地笑了一下,像在为刚才婆婆的表现而不好意思。她没有化妆,面色显得特别苍白、憔悴,完全没有她这个年纪充满活力的模样。“125/80,属于正常范围内的血压。”我叮嘱她,“孕妇也可以吃降压药的,如果感觉不舒服或者血压高,一定要来医院找医生开药。”我们门诊这边,陪孕妇来做产检最多的家属就是婆婆。我们见得多了,只要一搭眼,大概就能看出每个婆婆的脾气和秉性。有的婆婆对儿媳像自家的宝贝女儿一样疼爱,会小心翼翼扶着孕妇坐下,明明有椅子,还是固执地站在孕妇身旁,递上冒着热气的早点,边叮嘱着“慢点吃、慢点吃”,边递上湿巾给儿媳擦手,隔几分钟,就焦急地问一次分诊护士挂号情况。当然,也有少数像张芳芳的婆婆这样,泼辣,能干,认为女人生孩子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能太娇气。所以,才有刚才张芳芳满头大汗地挺着大肚子挤在人群里排队、而阿姨在候诊区自顾自慢悠悠吃早餐的那一幕。王副主任开始问诊:“是自然怀孕吗?”“不是,是做的试管婴儿手术后怀孕的。”“做了几次手术怀孕的?”“4次。”“4次?”王副主任有些吃惊,试管婴儿手术虽然在全国各地三甲医院都开展得非常普遍、技术运用成熟,但是对女性来说,身体上的伤害也不小,光促排卵治疗提前服用促排药或打促排针,就有人会产生很大的不良反应,头晕、食欲不振甚至可能会诱发卵巢囊肿、卵巢早衰等。一般孕妇最多做3次试管,做4次的,我们在门诊还是第一次遇到。“做这个手术的多了,现在的女孩子总爱吃快餐、外卖什么的,身体都不好。”阿姨插话道。“还是听病人自己说一下病情吧。”王副主任止住阿姨的话。听着张芳芳的叙述,我终于明白她脸色憔悴的原因了——她婚后的时间,几乎都在用来怀孕、保胎、流产、再怀孕了。她做试管手术前就有习惯性流产的毛病,每一次都是在怀孕后3个月出现流产出血的症状。她和丈夫没有这方面的任何知识,也没有想来医院做检查,只是盲目地相信自己身体年轻,不会有任何问题。张芳芳从流产到怀孕,再流产再怀孕,反复折腾,最后子宫薄得根本没有办法自然怀孕,所以就选择了做试管婴儿手术。对于像张芳芳这样多年求子心切的不孕女性来说,试管婴儿是她们心里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一旦失败,心理就会崩溃。张芳芳4次试管,杂七杂八的费用就花掉了10多万,她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身体吃得消吗?”王副主任接着问“太娇气了,非要做什么试管婴儿手术,女人嘛,流产养养就好了……”一旁的阿姨又忍不住接过话头。“家属请不要插话。”我在一旁提醒她。“现在不孕不育很常见,每8对育龄夫妇中,就有1对不孕不育。”王副主任耐心地解释,“你现在有什么不舒服吗?”“目前没有。”“以前呢?前3次都是因为什么流产?”“也没有查出原因,就是爱流产。”张芳芳担心地说。“怪只怪她的身子太弱了,啥也不吃,瘦得跟个猫似的。”阿姨接着说。我有些听不下去了,反驳她:“有时候妊娠反应厉害的孕妇,孕吐会持续整9个月呢。”“护士长说得对,作为家属要好好照顾孕妇,给她创造一个轻松愉快的生活环境,特别是她这种做过4次试管婴儿的孕妇,多不容易。”王副主任也和蔼地叮嘱。“现在的生活还不好?我们那时候吃糠咽菜,孩子不照样长得结结实实的?我那小子长的1米83的大个子。现在条件多好,想吃什么买什么,可是她什么都不吃啊,可难伺候了。”阿姨抱怨道。王副主任有些不悦,说,“家属保持安静,我先听个胎心”。阿姨还想说什么,见王副主任的脸色严肃,张了张嘴,忍住没出声。王副主任拿起胎心仪,驾轻就熟地为张芳芳仔细地听了胎心,“没有问题,胎儿一切正常”,然后又给她开了彩超和心电图的检查。等张芳芳把彩超和心电图的检查结果都送到诊室,已是11点半了,王副主任看完她所有的检查结果,都在正常范围内。我心里暗暗地替张芳芳松了口气,看来她的第四次试管婴儿手术没有白受罪。可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我就听上夜班的王玉说,张芳芳昨晚住进了我们科里。她中午从医院检查回家后,晚上就出现了腹部疼痛、阴道出血的症状,在凌晨1点多又来到医院看急诊。陪同张芳芳一家人一道来的,还有医院后勤的张主任——原来,张芳芳是她的一个远房侄女。张主任把侄女安置到病房之后,就和王玉聊起了侄女的婚姻。张芳芳的丈夫齐伟是二婚,他的第一次婚姻,曾在本地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他与前妻婚后两年,女方都没有怀孕,母亲就怂恿齐伟跑去法院起诉离婚,到处宣扬女方是因为婚前不检点才导致不孕的。女方的娘家人上门讨要说法,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本来,张芳芳的父母根本不满意这个二婚的女婿。可张芳芳被油嘴滑舌的齐伟哄得团团转,交往两个月后,就搬离父母家去和齐伟同居了。在小县城的熟人社会里,她的父母为了脸面,也不想和亲生女儿撕破脸皮,就只能同意了他们的婚事。“看来,齐伟特别盼望要孩子,他的人生规划里不能没有孩子,所以张芳芳要孩子的愿望非常强烈,如果张芳芳还是给他生不了孩子,齐伟还是会和她离婚的。”王玉不无担忧地说。9点,我和我们科的主任一起查房。张芳芳住在单间病房,相比其他有婴儿哭闹的病房,这里明显安静许多。她在靠着窗的病床上,背对着门,正出神地看着什么,听见我们进来,立刻用手抹了抹眼睛。“怎么样?出血止住了吗?”主任问。张芳芳的声音有些哽咽:“偶尔有出血,好多了。”“你家属呢?”她指了指正躺在另一张病床上呼呼大睡的齐伟。这时,张芳芳的婆婆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运动服,端着一个洗脸盆,推门进来了。她推了推儿子,“快醒醒吧,来查房了”。齐伟揉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显然他还没有完全醒盹。阿姨对我们笑笑:“瞧把这孩子困的,昨晚折腾得一宿都没睡觉。” “多注意休息,尽量别让她下床活动。”我对齐伟说。“没敢让她下床。”齐伟走到张芳芳的病床前,“一直让她躺着呢!”主任双手来回地搓着,等搓热了双手,才把手放在张芳芳的肚子上摸着:“这儿疼吗?”“不疼”“这儿呢?”“也不疼。”“嗯,好,还行。”主任把芳芳的衣服放下,“家属一会儿到医办室来一下,我们交待一下病情。”齐伟响亮地答应着“好”,阿姨则凑过来问:“主任,你看我这大孙子还能保住吗?”“大姨,这个谁也不能和你打包票。”主任想走,阿姨却拉住他的白大褂,仍絮絮叨叨地说:“主任,你说结婚不就是为了生孩子嘛,你说我们家想要个孩子怎么就这么难……”“等一下让你儿子去医办室吧,我会仔细地给他介绍病情。”主任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们离开病房时,听见阿姨对齐伟说:“来,儿子,快洗洗手,这医院细菌太多了,你再病了,妈还活不活?”“妈,你干嘛啊,我没事。”然后,是哗哗的洗手声。谁知,才到中午,张芳芳又出现了腹痛、阴道出血,被紧急送到了手术室。下午一上班,我就听到了一个坏消息:张芳芳还是流产了,24周的胚胎已成人形,是个男孩。我们都替她感到可惜——宝贵的试管婴儿又没有留住。但我们更没有想到,下午4点多,张芳芳的婆婆,把引下来的胚胎裹着小褥子,抱来我们科,要我们给个说法。她坚持说,是王副主任昨天检查时“用胎心仪把婴儿给摁下来的”。试管婴儿流产有好多因素,像张芳芳这样的,先要考虑年龄因素,另外是环境因素——试管手术取出精子和卵子在体外帮它们受精,受精卵培养成胚胎后,再从中选取优质胚胎通过多种环节的操作,植入母亲体内,这种人工建立的环境条件和母体子宫中的自然环境存在一定差异,时间越长,人工授精的胚胎就越脆弱,增加了日后流产的风险。听胎心就造成了试管婴儿的流产,这纯粹是误解。倒是只有进行认真的产前检查,才有可能避免这些流产因素的发生。当时我和主任在会议室开会,只有2个值班医生和3个护士在科里。随后发生的血腥打斗场面,是值班的王丽说给我们听的:“齐伟的妈妈要找咱们主任,说必须给她家一个说法,我一看他们人多,还个个气势汹汹的,就好意劝说:‘主任开会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在病房等会儿。’“可是他们哪听?非说是主任在躲着他们。那个老太太一直吵着说,‘别听她的,他们都不好东西,我好好的大孙子,就让他们给摁下来了!’“然后就从她的身后蹿出来五六个家属,老太太喊说:‘砸,全砸了,给我的大孙子报仇!’她儿子和两个年轻小伙子就冲进护士站和医生值班室开始砸东西,电脑、婴儿车,连护士站里的椅子都给砸了。“两个女家属一起摁住当时在值班的小杜就打,小杜脸上挨了重重的几巴掌,齐医生也被又高又壮的老太太一把薅住头发,摁倒在地。齐医生那小身板,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打得嘴角出血。“马(副)主任正好查房回来,看见七八个人乒乒乓乓地乱砸,4个女同志正被他们围着打,就拼命地拽住坐在齐医生身上的老太太,把齐医生从地上拉到自己的身后,他一个人挡着4个壮小伙子的拳脚。齐医生披头散发冲着他们家属吼:‘你们家没出生的孙子没了,难道还要拉我们也一起陪葬吗?’本来这一吼,那几个男人立刻停手了,可那老太太还在喊:‘你们都别停,今儿砸了全算我的!’“病房里陪床的病人家属全都围过来看,把护士站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就冷漠地看着,没有一个人伸手帮一帮鼻青脸肿的马主任,还有人说风凉话:‘让他们牛,这下不牛了吧。’‘打,这些医生都黑心啦,该打!’‘这下看他们还敢收红包不。’……”副主任马志国事后告诉我,当时听了这些话,他的心真的是哇凉哇凉的:“我们天天为病人累死累活,加班加点工作,身边的老人住院需要照顾,孩子发高烧也不能陪护。现在挨打了,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上手帮忙。”骚乱发生10分钟后,我们医院的保安赶到了。护士刘姐趁齐家人不备,偷偷跑进更衣室报了警,派出所警察也来了。我和主任接到电话,赶紧回到科里,看到狼藉的场面,心里又惊又气:我们科4台电脑、3辆婴儿车被砸坏,电脑配件、病历本满地都是,地面上还残留着大片大片的血迹,马副主任鼻梁骨骨折,齐医生头皮损伤、脚踝骨折、眼部淤血,护士小杜手臂骨折,王芳和刘姐多处轻微伤。受伤的人都被送去了相关的科室进行处理诊治。这时,小杜的丈夫小林在背后喊我:“护士长,杜儿呢,她在哪?怎么样?谁打的?”我看到他焦急而又气势汹汹的样子,赶紧把他拉到了楼梯间,简单说了下情况及发生的原因。小林一听自己媳妇被人打成这样,炸了,非要去找齐伟算账。我拼尽了力气拉住他,和他讲清利害关系。他半天冷静了下来,气愤地说:“我在家都没动过我媳妇一根手指头,她天天在单位对病人脾气好得不行,累了或受了委屈就对我乱发脾气,我知道她上班辛苦,有些不顺心的事,爱把气撒在我的身上,我都不和她计较。谁知道在单位好端端地上班却被别人打成这样。”说着,小林狠狠地把拳头砸在了玻璃门上,“咣当”一声,玻璃门碎了。我吓了一跳,小林也没说疼,但是我看他的手出血了,赶紧带他去拍了X光片——小拇指骨折了。在电梯上,我们遇到了刚从骨科包扎完胳膊回来的小杜,她一看小林一手的血,委屈地抱住丈夫就大哭了起来。小林用左手轻轻地抚摸着小杜的后背:“别怕,媳妇,这不,我可以请假在医院陪着你了。”当晚,我们科的3位同志都住进了骨科,马副主任做了鼻梁骨折手术,齐医生做了腿部骨折手术,小杜做了手臂骨折手术。骨科的主任本来都下班了,听说情况后非要赶来亲自为他们做手术。在派出所里录口供时,我也和主任一起去了。张芳芳的婆婆在派出所气焰还是很嚣张,她坐在地上,嚷嚷着:“我就打了,打了怎么着?我们家有人!你们医生听胎心把我大孙子听没了,你们赔!”主任气得手都哆嗦了,面对这样撒泼的一家人,警察也无可奈何。在医院工作,医闹是最令人头疼的问题。我们医院漂亮的门诊楼大厅里,时常会看见患者家属披麻戴孝地跪在那里磕头、烧纸钱,将整个大厅搞得烟雾缭绕,呛得人直咳嗽。更有厉害的家属,会把尸体和棺材运到大厅里,又吹又打地奏着哀乐,上演出殡的戏码。来医院就医的患者遇到这些医闹,像躲瘟神似的,快步走开,直奔电梯口,稍微跑得慢些,就会被冷不丁地窜出来的人拉扯着不松手。这时候,我们医院的保安只能在旁边站着,也没法把他们赶出大厅。毕竟,无论是赔钱、协商,还是走医调委调解,或者是报警、走司法程序,大部分选择对医院来说都是耗时耗力的。但是科室被打砸,医护人员被打伤,我们医院还是头一次遇到。更让我们郁闷的事在后头。我们主任听院办的人说,这次医闹的打人者竟然没有被拘留,主要是齐伟有个亲戚“有一定的来头”。他也没有心思去盯门诊了,心急火燎地留下2个值班的医生和2个护士,率领着我们来到了院长办公室,要求院长给我们这些一线病房的医生和护士作主。恰巧当时院长出差,留守的副院长劝我们忍忍。主任声泪俱下:“忍,你怎么让我忍?我的医生护士都让人打成乌眼青、骨折了,我还忍?我可以带着他们受累,但不能看着他们受冤挨打!”这是我认识主任10多年来,第一次见到他哭。见领导不给我们出头,一气之下,主任第二天又带着我们去了市委门口请愿,要求严惩打人者。他也是个典型的学术型医生,人情世故方面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我们一到市委门口,就被门口的保安先拦下了:“请问有出入证吗?”“没有。”“那不能随便进!”“我是市xx医院的主任,我们科被医闹打了,要见书记。”“对不起,没有出入证谁也不能进!”两位又黑又高的保安,把白净而瘦弱的王主任冷冰冰地拦在了大门外。我们商量一下,想实在不行就硬闯。但我看了看身后的一群人,连忙把主任拉到了一边——我们来了10个人,就只有主任和王宇副主任2个男同志,王副主任也是个文弱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估计还没有等我们闯进门口,就会被保安架走,万一被拉到派出所拘起来可怎么办。听我一说,主任也冷静了下来:“硬闯不行,还是静坐吧……”我们没敢坐在市委正门,只在侧门一边坐了下来。2月凛冽的北风刮得呼呼的,我们屁股底下只是垫了张报纸,不一会儿,娇气的王芳就受不住站了起来,“太冷了,太冷了”。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其余的女同志,也纷纷站了起来。2个男同志多坚持了一会儿,也都站起来了。“静坐”了20分钟,我们的请愿变成了“静站”。1个小时过去了,市委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都以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们,我们倒低下了头,像一群犯错的孩子。主任看到我们这群士气萎靡的士兵,气得直跺脚:“抬起头来,又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一定要让市委书记听听我们医生的委屈!”于是,我们都冲着市委门口,高高地昂起头。中午12点,市委大院里开出一辆辆车,陆续走出下班的人群。他们从我们身旁经过时,不光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们,还小声地嘀咕着:“天天有上访的,这保安也不管管!”我们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主任派队伍里唯一的壮劳力王宇去附近的小吃店,买了十几个烧饼和矿泉水。大家就着寒风和凉水吃了个烧饼,眼巴巴地盼望着能有个秘书或工作人员上前询问我们的冤情。12点半,市委大院里下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门口顿时安静下来了。“主任,我们还请愿吗?人家领导们都下班了……”“坚持,我们不请愿,马主任、小齐他们的打就白挨了!”主任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晃动着,像一个充满气的白刺猬,只要我们一说泄气的话,那头发就会变成利剑向人刺去。这样做的结果,是低血糖的刘姐晕倒了——我们在心里暗暗感谢刘姐的晕倒,不然死心眼的主任会让我们这群人下午接着在市委门口“静站”的。主任还气不过,下午他又召集几个男医生,让医院门口的复印部做了条“医生被打,求扣留医闹”字样的白布横幅,举着去了市政府门口继续“静站”。当时正值全院护士技能大联查,我被抽去做评委,没再跟去。听说主任他们最后也没有见到主管领导,在市委门口就被保安拦下,没收了条幅。请愿就这样草草收场了。好在,我们雷厉风行的院长出差回来后知道了这事,先是找到了以前从我们医院出去的某副市长陈述冤情,同时又亲自到派出所坐阵查看案情。一看院长这不依不饶的阵势,派出所所长在当天就立了案,拘留了齐伟,这下,他可能连春节都不能回家过了。这下,齐伟的母亲也认怂了,专门跑到了我们科里道歉,边说边哭:“主任,当时这个孩子没保住,是我情绪太激动了,现在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前儿媳就是因为不怀孕而离婚的,现在又是因为儿媳流产把儿子拘留到了看守所,好多人都在看我的笑话……”主任说:“这样吧,你到那些被打的医护人员家里去道歉吧,如果他们的家人原谅你们,我们就去派出所和解。”齐伟的母亲只好又托张芳芳的姑姑——后勤的张主任和她一起,挨个拜访了被打医护人员,“苦肉计”和“催泪弹”并用,一一取得了他们原谅。只有马副主任的母亲没有让这个泼妇进门。马副主任的母亲70多岁,退休前是个亲切、和蔼的小学老师,一辈子都没有对别人红过脸或者说过特别重的话。但那天,她对上门道歉的齐伟母亲说:“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不接受你的道歉,并且永远不会原谅你们这些打人的人。你也是一个母亲,你儿子拘留进了看守所,受罪,你觉得心疼;我也是一个母亲,我儿子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不光是是身体上的,最主要的是精神上的折磨——他出事后,我也一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如果我儿子被你们打得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一家子怎么办?至于马志国自己原谅不原谅,他们单位原谅不原谅,那是他们的事。我也希望这件事早点过去,不会在他的心理上留下阴影。”说完这些,砰地一声门响,老太太就把齐伟母亲关在了门外。最终,马副主任还是和齐伟的母亲签了和解书。听说,齐伟很快被放了,回家照样过了春节。春节过后,科里都几个同志伤好了,也都照常上班了,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后来没有再听说过张芳芳的情况,后勤的张主任见了我总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打个招呼,更没有再主动聊起过这个远房侄女。我只能真心希望张芳芳不要再受罪了。(文中人物均为化名)真善美小熊
以一颗敏感的心来感知世界,
以两行柔弱的泪来度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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