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板的初心变了,还是一开始打造“网络净土”就只是个托词,是个幻梦?就像她给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画了一个大饼,让我们以为自己是公司最重要的人……
2011年,我高考发挥失常,分数只够得上一所上海的二本院校,还被从软件工程调剂到商务英语专业。当我用自带东北口音的英语做完自我介绍后,那些上海本地同学笑得前俯后仰,老师也无奈地低下了头。我知道自己与这个专业的缘分,算是尽了。因为这种心态,加上高中基本被“断网”,在充裕的大学时间里,我开始“报复性”地沉迷于网络。与男生们沉溺于游戏不同,我是能在微博、知乎上瞎遛一整天。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我从旁观者逐渐成为参与者。大三上学期,凭借“年轻人的血气方刚”,我开始发一些长篇大论,驳斥一些网友的观点。这些文章大多逻辑不通,也没有多少文字美感,但阅读量却出乎意料地高,月过百万。我很快收到微博的官方私信,问我愿不愿意认证为他们的作者。我当然愿意,二话没说便拿出身份证开始操作。自从有了这个“小v”的身份,我仿佛第一次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心里满是借此改变世界的劲头。同学们背单词的时候,我就刷微博,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身份和5000多粉丝。等开始找工作时,同学们大多进了教育机构,我则毫不犹豫地投向了互联网。当然,现实很骨感。我从2014年秋招开始就往各大互联网公司投递简历,多是新媒体运营岗位。有的我连一面都没进,有的进到二面,没几个回合也以失败告终。临近毕业,得到了几个offer,其中一家是近乎人尽皆知的大公司,工资6000多元。但我最终选择了一家月薪只有3000元的创业公司。原因无他,在我屡战屡败的面试经历中,只有这家公司的面试体验最好,让我觉得能通过在这里工作“改变这个世界”。公司的老板是个30多岁、很温柔的女人,谈吐让人如沐春风,介绍说公司正在主推的一款产品App,类似于微博、知乎、微信的结合体,“你看现在社交媒体乌烟瘴气,我想要打造一款产品,成为互联网的净土”。这句话击中了我——就像有些人想做警察抓坏人一样,做小v时我有一种“责任心”,常常为了“互联网的净土”仗义执言,冲锋陷阵。现在有一份工作,能够通过一个团队的努力,还网友一片净土,我当然乐意为之。不过,当老板给我说出试用期半年、月薪3000元时,我们双方都有一点尴尬。这工资在上海实在是有点低。但老板很快打破了这个僵局,“我们是创业公司,现在发展势头很好,未来你们就是元老,待遇肯定不会差的”。在面试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在说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老板面带微笑地倾听,还时不时地表扬我——这也是在此前的面试中前所未有的。我心窝子一暖,油然生出一定能在公司一展拳脚的信心。见我的求职方向是“新媒体运营”,老板又说:“我们是新公司,现在刚刚起步,要不你先从零开始,先做内容审核专员吧。以后人多了,你就可以去做想做的领域,实现理想,公司都会支持的。”“内容审核专员”,那不就是能直接看到用户们发出的帖子?这可是一个实实在在接触用户的机会,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了。对于我的选择,父母没多加干涉,说“只要你开心就好”。入职以后,我爸每个月接济我的钱比我工资还多一倍。和我同期入职的十几个人,也都是应届毕业生,大家青涩得像准备去菜市场上售卖的新鲜西红柿。入职当天,相关资料办妥后,一位22岁的张姓女孩带着我们参观公司。她戴着一顶渔夫帽,身着白T、牛仔裤,清清爽爽。因为比我们早来公司几个月,她让大家叫她“老张”,“早晚有会被叫老张的那一天,我想提前适应下”。公司不大,一处是技术人员工作的地方,十几个程序员们与我们面无表情地对视了几秒后,就安静地敲代码了。另一处便是我们工作的地方了,也有十来个人,桌子上有很多零食,还能听见有人在唱歌。算上我们这批新入职的,公司员工接近50人了。在公司的露天阳台上,老张说:“公司计划在半年内扩招到100人,前期的工作会很累。不过,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大家可就是公司元老了!”说着,她打开手机上的外卖软件,让我们自行传阅,点自己喜欢的菜。我点了份“爆炸辣”的毛血旺,寓意是希望初入职场可以红红火火,结果却得到大家的吐槽,说我点的菜辣到无法下咽。老张一边看手机,一边很职业地笑了笑说:“点了的菜还是要吃完的,我们一人吃一点,不然太浪费了。”趁点餐间隙,我加了老张的微信。通过后,我扫了一眼她的微信签名——“活在梦里”。当天下午,公司称要对我们进行职业培训。并没想象中的高歌猛奏,只有老张上台。在会议室的投影仪上,她直接给我们看了3组聊天记录。第一组记录,是一位男性用户对另一位女性用户私聊,问了句非常露骨的性暗示。老张似笑非笑地问:“遇到这种情况,你们觉得要怎么处理?”一起培训的同学面面相觑,明白这句话的人,低头偷笑;不明白的,面带疑惑地看着老张。老张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记住这句话,要禁骚扰者私聊两周,同时要把这句话收集到文档里。我们汇总这样的话术给技术部门,让他们好好研究,找出骚扰话术的共同点,后期可以靠技术去审核,免去我们人工看。”第二组记录要比第一组更直接,一个男性直接给女性发“你好性感,我可以咬你嘛?”老张把脸上的职业微笑都隐了,目光中充斥着“杀气”,直接说了句:“如果你们看到类似这样的话,也懂得对方的聊天意图了。直接给他封号,如果来申诉,永不解封。”第三组记录比较隐晦些,是一个男性对女性说了句“约嘛”。老张的情绪变得舒缓了些:“这样的情况比较复杂。首先,你们要先看看说这话的人平时在我们的网站上都干了些什么,例如他发了什么贴,如果只是些游戏内容,那么,他很有可能就是约一起打游戏,这个你们就不用管。如果他的贴子里有半裸的照片,尤其还是在半夜私聊女性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可以禁止私聊一周了。这就一定是骚扰。”老张讲完处理私聊的大致流程后,准备继续讲如何处理图片内容,这时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其实也有女性骚扰男性的聊天内容,处理上要一视同仁。”处理违规图片的标准要比处理私聊记录简单很多,毕竟对于“漏点”,大家都懂,“唯一的重点是,看到生殖器,直接封号处理就行”。最后一部分审核工作是关于给用户发帖,老张终于松了口气:“这里最轻松了,几乎没有什么要处理的内容,甚至还有很多优质内容,大家看到好的内容多多推荐就行。”说完,老张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让我们先休息下,稍后继续“分享”。听到这里,我突然才反应过来——原来,所谓的“内容审核专员”不仅仅只是看用户发帖,还有处理私聊、图片,“看来果然是新公司,这才是了解用户啊!”休息了十几分钟,老张又在投影仪上换了新的文档,里面的内容换汤不换药,还是关于骚扰的一些话术。就这样,从下午2点到晚上9点,我们十几个年轻人就看着五花八门的聊骚话术、形态各异的色情图片互相开着玩笑,其中最认真的一位黄同学,还记起了笔记。我们一问才知道,她竟然是985毕业的高材生,拒绝了腾讯的offer来这里的。聊开之后,我发现像黄同学这样的好学生并不在少数,与我投缘的林琳,也是拿到了国企的offer直接放弃了。大家来公司的目标不尽相同,做运营、做视频、写段子,这些职业计划几乎是在最初和老板谈好的——等到公司规模大了,我们都会在这个创业公司找到与自己理想最契合的位置。“看来,大家都是有理想的人啊!”我心想着,大概我们审核这些敏感内容,只是工作的一部分。入职的第二天,上班的人好像比昨天培训的时候少了几位。不过我也没多留意,抓紧时间再温习一下昨天的培训文档。我的工作时间是8点到10点处理私聊,10点到12点处理用户发帖。我7点30分就打开了工作后台,一边看同事的处理方式,一边紧盯时间准备接上一个同事的班。7点59分的闹钟一响,我马上打开自己的工作后台。我以为培训过后工作起来会得心应手,然而,我很快就懵了。1分钟时间里,大概会进十几条违规私聊,我要逐一点开查看,思考着处理的规则,手忙脚乱地处理了到10点,才只处理了一半——而这时,我又该去处理用户发帖了。眼看来不及,我只好在工作群里说明情况。一个哆啦A梦头像的人回复了我,说让我继续下一个流程,她帮我处理之前剩下的私聊。后来,我知道她叫妙妙,那天本来是她的休息日,看到我的求助信息,刚好有空便来帮我了。处理用户发帖相对轻松些,跟刷微博差不多。我还和同事分享了几个搞笑的段子。临近中午,我正和林琳商量午饭怎么解决,手机震了一下。微信上先是收到一条性暗示的信息,然后后面又接了一句,“这句话是违规的,8点15分被投诉了的,不过你没处理”。我看了下备注,是老张发给我的。没等我回复,她又发了句:“你处理帖子也太慢了,2个小时才1000个。”这下,我不知道回复什么好了。我午饭没来得及吃,微信群里通知我们这批新人马上开紧急会议——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在上午的班时上出现了问题。和我们的战战兢兢比起来,老张倒是自然很多,她在黑板上只写了简短的两行字:“第一处理帖子每小时4000条,第二处理私聊不可以堆积。”她一边看电脑处理她的工作,一边和我们说:“昨天培训没和你们谈‘时间’问题,是怕你们只顾时间,不管规则。今天看了下,你们的速度太慢了。我忘了是谁了,1小时才审核500条帖子,要是继续这个速度,一周后考核结束,你们可以去其他公司看看了。”老张说的这个人就是我。我暗自庆幸她还没认全人,又害怕起一周后的考核。紧急会议结束后,我下午上班时间也马上要到了。飞奔至前台,点的麻辣烫外卖已经凉了。下午是处理图片和私聊。昨天培训时,我已经在PPT上看到了许多难以启齿的图片了,可和后台的图片比起来,不过是冰山一角。当第一次看到人体某个部位的放大特写出现在我电脑屏幕上时,我感觉桌子上的麻辣烫味道都变了。我想合上电脑,“干脆辞职算了”,旋即又想,“这刚找的工作就辞职了?这点小困难都不能克服么?”剩下的菜完全没胃口吃了。有了上午的教训,我加快了手速,下班时,私聊记录只堆积了5分钟。处理完后,我又花1个小时把此前的私聊再筛了一遍,有几处遗漏的,我都偷偷处理了。待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一位老员工让大家去前台吃水果,看着一堆人围过去,狼多肉少,我便没凑过去。这时老张走了过来,拽着我说:“呀,你还没走啊,来,我们一起吃水果。”她递给我水果,随口问:“你是刚毕业吧?你学什么专业的啊?”我答商务英语专业。她抚掌大笑:“那很好啊,如果有外国的用户,你还看得懂。不像我,学外贸的,大学的知识点可就完全用不到了。”我咬了一口水果,她又问:“你有男朋友嘛?”我摇摇头。她意味深长地一笑:“没有男朋友这个工作可就不好做了,很多内容可都看不懂。你可要加油呀。”我腼腆地点了点头。本来,我们合同里写的是“做六休一”,每天工作8小时。我第三天到公司看到排班表时,却发现“后台班”时间变成了10小时。早会时,老张解释道:“最近因为公司发展过快,用户增多。公司招人速度太慢了,我们需要加把劲儿。”大家点点头,一边听着老张讲,一边刷电脑后台的私聊和帖子。老张又从我们这批新人里挑了几个人,建了一个讨论组,组名叫做“每日收集500张”。她让我们将用户发出的色情违规图片在这个群里集中起来,发给技术部门“优化算法”,往后好能减轻我们的工作量。收集这些图片前,我们得先把图片“审阅”一遍,以一张图片上“马赛克数目”来判定级别——成年人全裸的照片在我们这里只能够算得上是“三级”,在这之上,还有尺度更大的。每打开一张图片,我心里都微微发颤。每天与这些内容纠缠10多小时,还没到一周的考核期,与我同期的新人便走了一大半——包括那位黄同学。她做事认真,是我们中数据最好的,我一直以为她会在我们这个新公司有所成就,本来老张和公司的“老人”们都特别看好她。她的离开出乎大家意料,也悄无声息。我是在工作的间隙在群里没看见的她的头像才知道的。很快我便习惯这种告别方式了,此前帮我的妙妙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大家都太忙了,道别是需要时间和情感的。我也有些动摇,工作内容和当初预期的差距着实太大了。可又想着,那些辞职的同学大多是本身实力不凡的,出去择业优势很大。自己既没学历优势又没专业特长,留下来的同事聊天时都会打鸡血一样说:“公司早晚都会上市的,我们一起见证公司的成长,这是一件多么骄傲的事情!”打了这针安慰剂,我决定老老实实留下来,“在哪儿都能学着东西、实现梦想”。随着后台操作的熟练,我慢慢适应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了,甚至有时,我还觉得那些离开的同学太娇生惯养,吃不了苦。看到我们的产品在同行业的App中有了一点成绩,下载量稳步飙升,我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即便拿着与自己工作量完全不相称的工资,我还是每天都在给自己打气。我入职3个月的时候,我们的App被有关部门勒令整改一周,期间用户不可以发帖,不可以私聊。被处罚的原因是:一张用户发出的违规图片没有经过人工审核,直接流出到我们的App界面里。被用户举报后,我们也没有第一时间处理这个违规的图片。树大招风,即使我们再努力、再加班加点的审核,也总有漏网之鱼。整改的一周里,我们也都没闲着。老张每天早上给我们开大会,晚上下班开小会。我们一边开会一边刷后台。鉴于这次事件的严重性,公司制定了更严苛的审核标准,处理举报的时间KPI定得更短了。好在,开会的氛围并不紧张。一位老同事在会上扯着上火过后的沙哑嗓子说:“没想到我们竟然被一个‘16cm’给禁了7天!7天啊!大姨妈都结束了!”老张笑了笑,然后接了句:“大家的大姨妈都来了么?没来的赶紧来吧,下周可有得我们忙了。”下周还没有到,我的大姨妈也没有来,但工资从之前的3000涨到了4500。我并没有从涨工资这件事上得到任何快乐,倒是对自己的职业有了新的认识——一天,有同事开玩笑说:“什么内容审核专员?我们这个职业不就是‘鉴黄师’嘛!”我恍然大悟,随即就在网上查了下,原来是真的有这个行业——不过,我们和那些真正的意义上的“鉴黄师”还有点不同,因为我们不仅要看视频版、图片里的黄色内容,我们还要看文字版的肮脏内容——这简直就是鉴黄师的Plus(加强)版啊。我看到有报道说,Facebook的“鉴黄师”平均6个月便精神崩溃,他们的女员工哭诉,“老板们怎么这么残忍,让我们看这么恶心的内容”——原来,长期间面对各种可怕的、极端扭曲的变态内容而没有心理疏导,很多“鉴黄师”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微软在10多年前,就曾宣布每月会对公司里从事这类岗位的员工“提供适当的心理支持”。而且在国外,鉴黄师“工资比一般工作要高一些”。我看看自己的工资卡,心中蔫了大半——还想要公司给派心理咨询师?简直太痴心妄想了。这天下午,许久不见的老板现身了,给我们开了一个会。她身着黑色运动装,花了几分钟将公司近期的情况说明了一下,说,整顿不是坏事,反而说明我们在高速发展。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她用极富亲和力的语言,对我们在座的“元老们”表示了感谢,极为动情地告诉我们,“你们每个人对公司都不可或缺,你们的工作都极为重要”。之后许诺:等公司拿到融资、人员配齐,“你们这些元老,都去做回自己想做的领域,做运营、拍视频、写段子等都可以。你们也将成为公司这个领域的带头人”。这一番话,又如春风化雨般渗入我的心头,让我差点热泪盈眶,上午的阴霾一扫而空。“鉴黄师就鉴黄师吧,谁让我们是开拓者呢!往后好日子多着呢!”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重要,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辜负老板这份厚待。林琳也被老板感动了,在会议结束后跟我说:“我觉得辞掉国企的工作特别值,还是在这里工作有干劲!”有了老板的激励,我鼓足干劲,继续在这份工作中耕耘。如老张所言,整改后,我们迎来了疯狂的加班。以往我们夜班从晚上12点到次日10点,但中途可以睡觉,白天再补上3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就行;整改后,上夜班的人第二天可以不补3小时的白班,但是期间不可以睡觉。白班、夜班一周一换,且没有额外补贴。之前作为新人,我一直没上过夜班。现在算有经验的员工了,自然也要加入其中。那小半个月的时间,我几乎都是看着清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累了一宿、伴着晨光入睡的我,身体不止疲惫,更多的是麻木。脑海里完全没有入睡前的舒适惬意,反而是形态各异的男女下半身在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渐渐地,不管在什么样的场景中,只要看到“硬”、“湿”、“炮”等字眼,我都会条件反射地多看几眼,因为这些很有可能都是需要禁言的敏感用户。紧张到过度敏感,使我的身体常常处在半抑郁的状态,我不愿意和别人讲这些情绪波动,只能自我消化。每次一想退缩,我就想起老板那番话,不断给自己打气,想着,再坚持一下,往后一定会更好的,既然是元老,就不要怕苦,“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就这样,半年后,我迎来了转正。我在淘宝上买了精良的述职报告PPT,认真准备了一周左右。当初和我一起入职的,除了林琳,还剩一个。转正述职会上,我们仨慷慨陈词,把半年来工作的酸甜苦辣全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得到了同事们的掌声和笑声。在正式合同上,我的工资变成了5000元,我赶紧给家里去了电话。我爸很开心,又往我卡里打了1万块,说让我别太累。转正后的日子跟以前并无二致,唯一的休息日仍然“群消息”不停。虽然我不停给自己鼓劲,但我的“职业病”也越来越严重,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不断被骚扰、被欺凌。我尝试和同事们分享这样梦境,同时也想和他们谈谈这份工作的隐性压力,但不知为何,大家都不愿意聊这个话题。面对这些不堪入目的工作内容,看起来大多数同事的解压方式是大骂几句脏话。久而久之,黄段子成了我们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说脏话似乎成了一种“正确”的行为,不这样的话,反倒像个异类。可对于我来说,这个舒压方式不太适合,我始终说不出口。老张也是异类,她知道公司的氛围如此,却从未制止过,只是在群里说:“你们说脏话吧,反正我是不会说的。以后你们听到我说,我就在群里给大家发红包。”我不知老张如何来的这份坚持,毕竟官高一级,我也没敢把自己内心的压抑和她讲。偶尔在深夜和林琳去公司附近的小店吃饭时,我会跟她聊起对这份职业的厌恶:“你知道吗?我吃着饭,我只能看到满桌的生殖器。我真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生活。”林琳劝解我说:“哪有没有压力的工作啊,你要多想想以后公司的发展,而且你看现在我们的工作量不是已经减少了吗?现在你就是闲下来了,才有时间想别的。”听她这么一说,我反而觉得自己又矫情了。往后,我就再没向她提起过这方面的问题。在这上面,我的确很怯懦。那时,我总想着老板的话,希望自己再坚强一点,哪有革命不需要“牺牲”的?我不就是看看黄色图片,至于么?一年后,我们疲惫的身体终于换来了公司顺风顺水的发展,老板拿到B轮融资,在行业内也小有名气了。又迎来了新一年的毕业季,公司也又扩招了很多新员工。我不知道这些新同学来工作的目标和对这个新公司的期许是什么,但他们最后的工作内容,都是和我一样的。他们的到来,让我们的工作时间变回了正常的“做五休二”8小时工作制。公司的福利待遇也变好了很多,加班还有额外的补贴了。公司规模在变大,知名度也渐渐提高,虽然离职的人很多,但“公司群”的总人数是在200上下动态平衡。我因为“资历老”而被升职为小组长,手底下有6个新成员。林琳也成为了另一个组的组长,加上补贴,我们的工资也近万了。老张顺理成章地成了组长们的组长——当然,她与我们工作内容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要承担的责任比我们更大一些。比起物质生活的提高,我更期待老板能兑现她的承诺——让我们能够“物尽其用”,做回自己的起初向往的方向。随着工作的熟练,我有了更多自己的时间。作为单身狗加话痨,我也想在我们App这片网络净土里找到自己内心的纯净。可我才发现,这可能是个幻梦——即使后台的工作人员如此努力,即使技术人员一直在更新功能,但作为用户,受到的骚扰仍然从未停止。一天吃午饭时,同事讲她之前在我们App上遇到一个男生,聊得特别投缘,在马上就准备见面的前一晚,她在后台看了对方的账号信息,发现这个男生满屏的都是骚扰女性的恶臭言论,被禁言解封后,知错不改,仍然继续骚扰。同事把这个故事当成段子讲出来,“还好看了一下,当场把他封死,不然真不知道见面后会是什么样子”。我却笑不出来了——我确实也在这片“净土”上遇到几个不错的网友,但真是“极个别”,绝大多数都是明目张胆的骚扰。我也曾借着自己的职业之便,遇到骚扰,就直接把对方的账号处理掉。我开始反思,老板所谓的“净土”真的存在吗?直到在一次晨会上,老板和我们重新讲述她的未来期许和规划,不仅回答了我这个困惑,同时也将我对她、对公司的期望直接打破。老板依然先说好消息——公司得到了融资,在很多平台上投入广告,公司的用户量也在急剧增长。听她这话,我满心以为她此前许诺给我们“实现理想”的时机已经成熟,没想到,她似乎全然不记得了,直接一刀切地说:“因此,需要加大对审核人员的要求,你们要做好内容审核的事,对处理私聊上点心!”老板开完会就马上走了。我现在已经很少能够见到老板,更别提和她讲话、谈理想了,她也不复曾经那样温柔和亲和。老张马上又和我们几个小组长开会,解释了老板说的“上心”的意思。她继续重申:现在公司用户多了,我们不能对用户太“狠”了。毕竟公司也是要赚钱的,如果有人发了句“约吗”这样的话,直接跳过就行,“把时间合理分配,侧重处罚其他用户”。我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发凉:这还是起初给我讲要做“网络净土”的地方吗?是老板的初心变了,还是一开始打造“网络净土”就只是个托词?就像她给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画了一个大饼,让我们以为自己是公司最重要的人、将会成为公司的中流砥柱、能在此实现自己理想——到最后,我们只不过是鉴黄流水线上熟练的螺丝钉,还是一颗拿着低廉工资、得不到心理疏导、备受精神摧残的螺丝钉。老张在后面催我,我来不及多想,按新的规章制度,给新人进行培训。培训流程近乎重复着一年前老张给我们培训的样子,连新同学的笑点都几乎和当初的我们都一样。可我却笑不出来了,我很想说:你们不要再抱有以后做运营、做视频、写段子的梦想了。现在你们觉得搞笑的这些后台内容,都是以后你们每天要看的,早晚会腻、会吐、会想离职,甚至一周不到,你们就会有人离职!我一边重复着以往的工作,一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2016年11月,我失眠、做噩梦的频率越来越高。我联系了一个学心理学专业的同学。在咖啡馆里,我和她讲我总做噩梦,梦见工作中遇到的那些内容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她说:“既然这样,你辞职不就完了?”“公司创业的时候,一穷二白。工资刚刚够我房租,如今看着公司一点点变好,我舍不得啊。”她倒是很平静,说我现在的状况还不是抑郁症,“至少,现在还不是”。“那我要怎么办?”她对我说:“你什么都不用做,辞职就好了。”我愣了几秒,然后点点头:“好的。”我们又去商场逛了逛,有的店里摆着的那些衣衫不整、裸露的塑料模特,我努力让自己的眼睛避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和她聊些轻松的话题。回到工作岗位时,我给林琳发了微信,说我想要辞职了。她立即回复我:“你疯了嘛?我们也算‘领导层’了,如果辞职了,再去新公司是还要从新人做起的,而且工资也一定不如现在。”她的回复让我更加崩溃了,我说:“我想做运营,学做视频,我也想写段子。我之前可是网络小v啊!我的梦想可从来都不是培训别人当鉴黄师。”后面更深层的话,我并没说出口。林琳没再说什么了,问了我以后打算做什么。我说没想好,先辞职了再说。我找到老张,和她说了我要辞职的想法。老张对我说:“你刚一来公司时,我就觉得你会辞职,没想到你坚持了这么久。现在,我以为你会一直坚持下去的,但是你却想辞职了。”我对老张说:“本来我是想做新媒体运营。我想要了解用户,可是我没想到现在是这样的。”老张没说话,沉默了很久,一直看向我们第一次入职吃饭时的阳台。我接着问她:“你又是为什么坚持下来了呢?”“工作当然是为了生活啦,我们这样的工作‘见不得人’,同时又却能让其他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不是嘛?”“那我们的生活,谁来管呢?”“可是,这份工作总还是要有人做啊,现在再培养一个新人很难的。”老张最后和我说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回荡。我和她做了一年多的同事,但并不算熟络。我不知她进公司来最初的目的是什么,或许,她一开始就没被那些美梦所蛊惑,心性坚不可摧;又或许,她才真正算是老板的心腹、公司的“元老”吧,所以才能在这里坚持下来。当然,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真心佩服。其实这一年多她也变了,她也开始说脏话了——有次在群里飙了句脏话,发了1000元的大红包后,她就骂骂咧咧地说:“大家就把我的那个flag(保证)注销吧。”自打不用再因为说脏话在群里发红包以后,我每天都能够从她的嘴里听到各种各样的黄段子,约同事在工作之余去楼下吸烟时,也会变着花样和手下们调侃用户的size。办公室里唯一的谜,就是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有过多少个前男友,而这样的复杂男女关系,在整个办公区并不是一个很罕见的事情。她的装扮早已经从渔夫帽、牛仔裤变成了一袭长裙,每当她一身靓丽、提前下班,我们就知道今晚的夜色一定很美。寒冬已至,上海更冷了。辞职后,我一直没想好以后能做什么。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打开微信朋友圈,看到公司的新人们发他们在公司拍的日出,还配上一段特文艺的话,下面收获了无数的“赞”和鼓励。他们拍摄照片的角度我都历历在目,我知道他们刚熬了整整一个通宵,身体一定都很疲惫。比起那些鼓励,我更想评论,“你们真的辛苦了”。可最后,我像工作时刷过无数的黄图一样,刷过他们的朋友圈信息,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有说。准备回家前,我一个人来到南京西路买了杯巧克力麦片暴风雪,那寒气从口,到胃,至全身。再后来,我几乎断了和前同事们的联系。这3年多来,那个App已经“出圈”了,公司的规模应该更大了。我一直没有和爸妈讲过真正的辞职原因,只说公司压力太大了。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就去我爸的公司上班了,我爸倒是挺开心。2017年下半年,林琳联系过我一次,说她也辞职了——公司制定的“鉴黄”KPI太难达到了,上个月公司扣了她1000元,她当场就交了辞呈,“欺负人”。我又问了下:“那老张现在怎么样了?”林琳回答我,她真的很优秀,“做事情还是那么一丝不苟,感觉像是为这个职业而生的一样”。本文系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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