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资就是让人活着的,不是让人实现阶层跃迁的。只是命运时不时会眷顾某些行业,让他们先赚多一点。一些埋头工作的人被命运带上了顺风车,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咋回事呢,就告诉别人:“奋斗就可以啦!”
此时此刻,被我玩没电了的手机,正躺在我旁边充电。它躺得很平,比我更平。大概等它充满后,我就会带着它去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继续写我的小说。半年前,我还是杭州某头部互联网公司的程序员。而现在,我在成都躺着做我的文学梦。我的简历可以用几句话概括:1995年出生在成都玉林;2017年985本科毕业后,在一家互联网大厂成都分部当程序员半年;2018年起在杭州某互联网大厂当程序员;2021年3月2号离职回成都。躺平半年,没去工作,每天读书,最近写了一部小说马上要写完了。决定离职是2021年春节那段时间。春节前,面对老板口中的“新的任务,新的挑战,新的场景,新的战场”(实际就是新的大饼),我对老板说:“春节放假的时候,我会好好想一下手上这块事情怎么做。看看如何才能:争取赋能业务部门,梳理新的打法,找到核心差异点做垂直切入,沉淀业务价值,最终反哺团队形成新的闭环。”春节躺了7天之后,我告诉他:“我现在完全想清楚要怎么做了——我要离职。”我给老板说的离职原因主要有3个:1.想回成都发展了;2.准备读读书,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3.职业规划上想调整一下节奏。其实我没有在骗他,这是我当时内心真实的想法。不过我也隐去了第4点:现在做的事情很迷。我做的事情很大一部分是没啥价值的,对我们这些大头兵来说没有太多技术上的成长;我又没有股票期权,也是一个让我离开的负面因素。不过客观来说,这些并不是真正的理由。我当时并没有想得很清楚。心中萦绕着一些想法,但没有办法用准确的语言形容,却又承担着其实际带来的痛苦。我为了解释这种痛苦,提出了这4点理由,麻痹了当时的自己。在离职的那一天,我依然保留了一个互联网人的体面和尊严,用最狼性的方式push离职审批的每个节点。这辈子都被没我“钉”过的老板,享受了一下来自我的“钉”。我有一种作奸犯科般的离奇舒爽感觉。一般在大一点的互联网公司离职,都会在信息管理系统走离职流程,各个层级的老板都很忙,同时还要联系HR、行政、IT小哥各路人等,一天之内想要走完全部流程,要么是犯了法被警察带走,要么要靠刷月饼。大概没有人像我一样,当天提申请,当天就完成整个离职。工作交接?不存在的,这也导致了半年之后的今天,我还时不时收到之前维护的应用的告警短信。我铁了心和大老板摊牌,大老板看实在拦不住我,最后就和我拥抱了一下。我头往左边侧,他头往右边侧,最后我俩差点直接吻到一起了。我不知道这个该叫有默契还是没默契。离职的时候我发了一个朋友圈。那个时候的我还不能很好掌控文字,让现在的我来写的话,应该能让前同事全部把眼泪给我交出来,在工位上就哭出声来。我甚至想好了开头:“相见时短,相眷实多……”离职当天,回到逼仄的出租屋,把背包像往常一样甩到床上的时候,我一瞬间百感交集:哇,原来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瞬间就和我没关系了。明天,我就不用走熟悉的路去上班了。说实话有点点伤感。不过伤感也没持续多久,大概2分钟不到,这是台式机从开机到登陆进魔兽世界的时间。房租还没到期是一个大问题。我的房租刚好交到月底,这就很尴尬。于是我硬是在杭州多待了接近半个月,就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房租不要白交了。这半个月我每天就是打魔兽。没过多久,离职的所有伤感都被魔兽里面的坑X给转换成了愤怒——我真心想化身一道闪电顺着网线从浙江服务器游走全国,电麻那些坑人的崽种。半个月之后,我就回了成都。刚回成都的时候,我非常地坦然。离职的时候我是裸辞,本来计划先玩一段时间。那家公司名气很大,也许找下个工作不会太困难,而且在离职前,我才获得了晋升,和同龄人比没有太大差距,等于有了一个事业上的合理空窗期。我家在成都有一个老破小的房子,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没有那种每个月交房租的压迫感,比较安稳——大概是这些构成了我心安的理由吧。我决定先仔细看看我在成都的家:玉林。这个词,作为地名,大概有两个含义:广西玉林市,成都玉林地区。前者以狗肉节出名,后者以一个民谣歌手唱的“走到玉林路的尽头”出名。这两个含义都和我产生了点关系。后者就不说了,土生土长在玉林,我也是从无线电一厂幼儿园、玉林小学、玉林中学一路读上来的。前者则是几天前,和一个德国人讨论问题的时候想到的,他一直问我吃狗肉的事情,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想了很久,才琢磨出来大概他是搞混了两个地方。那我有没有搞混“玉林”和“玉林”呢?我想大概我也搞混了吧,3年没回来了,我成了玉林街头上的陌生人。在和发小逛街的时候,逛到新修的玉林西路酒吧街,竟有一种“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觉。还在惆怅时,我突然听到:“您好,能麻烦你让一下吗?”一看,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用普通话问我。“哦哦,好的好的。”我赶紧用普通话回她。原来这是一个很出名的小酒馆门口,骑着共享单车在门口东张西望的我像极了游客,挡住了那些真正的游客们拍照打卡。我更惆怅了。于是那几天,我都在玉林走街串巷,用玉林的现在寻找我的过去。说实话,这种对比有点尴尬,所谓“记忆中”也就是3年前,和古人那种“物是人非”比,差得有点多了。古人是蓦然回首,国家没了,我是蓦然回首,按摩店没了。玉林的变化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拆了按摩店,修咖啡馆和酒吧。自从那首民谣红了之后,玉林这块就真的以酒吧作为噱头重新翻修了。一时间涌入了无数网红小酒吧、小而美却总感觉似曾相识的咖啡馆。有些新店顺手接盘了之前满大街的按摩店的门店。这些老按摩店本身也属于严重的供大于求了(有条街至今还有老玉林存在过的痕迹,50米距离内有9家按摩店)。最开始,玉林都是成都最新的小区,不过后来一直没啥大的产业,逐渐从最时髦的街区,变成充满生活气息的街区,最后变成破败的老城区。按摩店的小姐姐变成了老妈妈,常去的顾客也越来越老,但点的套餐倒是越来越健康了。回成都没几天,一次我和一个高中同学相约去附近走走看看聊聊天。结果走进一家书店,开启了我半年的读书之旅。这家书店蛮出名的,在一条名字非常浪漫的街道上:彩虹街。我最开始的计划是列个书单,把几本书读完就收工。没想到后来越买越多,越看越不够。从政治,到经济,到哲学,最后一头扎入文学的大坑。书店在门口放了几把椅子一张桌子,我从此就在上面安营扎寨了。几乎每天,我都骑大概一公里左右的共享单车到这家书店读书。到了之后把书包往街上摆着的椅子上一甩,就走进去点我最喜欢(实际上是最便宜)的20元的冰美式。点完咖啡,简单调戏下店员,就到门口去看书。彩虹街和这个城市的性取向一样有点弯曲,风也是走了弯路过来的。道路两旁全是树。当风来的时候,你会先看见远方的树在抖动摇摆。这个时候最好放下书,抬头。当风吹过来,正好吻上风。风正在头顶的时,会吹落女贞树上的小花。小花像白色的炸弹,噼里啪啦掉在桌子上,书上,腿上,还有……咖啡杯里。风走远的时候,向街那边的人,投去祝福吧。风中有我和夏天的吻。这里是个社交型的书店,经常举办各种分享会、读书会、艺术展和电影放映,而我对这些都不太感兴趣。不过偶尔碰上展览的开幕酒会,可能会全场啤酒免费。这是我最爽的时候。不管多么可耻,不管我多么看不懂这些展览到底展了个什么览,免费的酒该喝还是要喝的。只要是免费,我的酒量就直接逼近无穷大。打个酒嗝,笑着问店员,这酒可以带走吗?看到不善的眼神,赶紧大笑:“玩笑啦玩笑。”回到玉林之后,我的生活节奏慢下来了。开始看书之后,我在精神上才真正慢下来。我终于不再用“别管那么多,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全部互联网公司都需要这样一种表达,尤其是老板PUA下属的时候)”来麻痹自己,开始用书本把我的思想一帧一帧慢放,找出生活的低劣魔术表演露馅儿的那一帧。我回想起杭州的生活,发现了很多个瞬间自己感觉不舒服,我不喜欢那种油腻的感觉,像是宿醉之后高度白酒在嘴巴里发酵的臭味。当大家都用“油腻”形容别人的时候,往往自己也已经油腻了,却不自知。简单油腻包括但不限于:鼓起来的肚子、脸上的油光、同事们相互客套装好人又在关键的时候图穷匕见、洗脚、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要说中国人油腻的集大成者,那一定在酒桌上。深夜路灯下,公司饭局上的中年人们,杯子碰到一起,除了碰杯应该发出的声音之外,啥也发不出来。晋升之后的一次团建,我们去了一个看着很豪华的西湖边上的饭店。老板似乎对我在晋升答辩上的表现不是很满意,说他为了帮我通过费了好多口舌。然后他让我先喝一杯酒,说说晋升的感想。我端着这杯酒,说了一句废话。这个话题我真心不想聊,要问我为什么晋升的话,最主要还是“苦劳”吧。不过我也确实把“一件事”给做完了。在互联网公司待过的人,尤其是大厂,一定知道跨部门完整做完“一件事”有多麻烦。老板见状不满意,一定要我再喝一杯再说点。我无奈,又喝了一杯,然后我又开口说了一句废话。老板更不满意了,让我再喝一杯,再说。我端起第三杯酒,看着亮晶晶的酒杯,还有同事们的笑容,只有一个感觉:这个傻X酒店的灯光怎么他妈的这么亮,直晃得老子眼睛疼。第三杯酒后,我一顿彩虹屁,终于过关。后来读了书,我时常懊恼不已。要是早读了这么些书,我肯定一杯酒就过关了,肯定一顿小马屁拍得全场舒舒服服的,自己能少受罪。后来在成都的书店,我听到一个女士和一个男士的对话:“我觉得你有点油。”“我很油腻吗?”“不不不,我不是说你油腻,你不是油腻的油。”接下来的没听,但是我给她脑补了这句话的下半句:“你是油腻的腻。”我想起了最后一次和我老板见面的时候,也就是我俩差点吻上那次。他问我觉得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我脱口而出:“油腻。”从他的反应上来看,这回答大概是伤了他的心了。我连忙解释,是“看着很油腻但是其实不油腻”,我就和书店遇到的那个女生一样,大概是第一时间说了心中最直接的看法,然后赶紧救场吧。后来我细想,我老板真的帮助了我很多,也带给我很多成长,他答应的事情也都做到了,他是个好老板。我很希望在那家公司的第一个老板就是他,虽然他也有必须展示出自己油腻一面的时候。这是在一家互联网公司要活下去的必须。我愿意相信他其实是不油腻的,愿意相信他内心深处也许还是有一个白衬衫的少年。至少离职的瞬间,我拥抱了这个少年。我发现从杭州社畜程序员的身份转换成玉林街头上的一个彻底的无业游民,是有一个过程的,不是瞬间完成的。微小的生活瞬间撑起了整个证据链:早上起床的时候,我一定要在床上仔仔细细地发会儿呆、吃家人煮的饭菜、睡到中午,看到阳光照在晾出去的衣服上,金灿灿的,想感慨一句“今天太阳真舒服”却发现没有谁可以告知;微信朋友圈里前同事点赞越来越稀疏直至消失,越来越多地和成都的朋友们约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聚会:“回来了哇?啥时候有空一起去吃酒哈!”四川这边喜欢用“吃酒”。我喜欢这个词,准确来说,是我爱死这个词了。这个词细品一下有一种一往无前的冲动感,像套着大人白衬衫的瘦弱少年在灯光下攥紧了拳头——也许是这种冲动在我身上一瞬间消失了,弄得我有点晕头转向,我急着找补回来的原因吧。我着实认真细想,这种“冲劲”应该就是杭州的生活和玉林的生活之间最大的差别。也许,我的生活本来只是一辆拖拉机,可我把它当成兰博基尼在开。一脚油门下去,感受不到跑车的推背感,倒是会先闻到柴油不充分燃烧的呛人气味。“冲劲”的消失,也许就是一脚刹车太猛导致的。之前在杭州,我活在边界感清晰的套子里面。生活就像一个模板,每天只是在为数不多的几个选项中排列组合一下:早上睁开眼,选择是直接起床、刷微信还是刷快手。一般来说,直接起床最常见,但是很困,刷微信太费时间,刷快手超级醒神。在大清早让我彻底醒过来这件事上,快手永远不让我失望。早餐很重要,直接影响一天怎么开启。最开始我喜欢那家开在文三路上的超级袖珍的煎饼果子店。它蜷缩在一个院子和“食其家牛丼饭”之间,大概只有几平米,里面只能站两个人,没有吃饭的地方,只有一个对外的窗口。店主是个中年壮汉,好像是河北人,又好像是山东人。他们一家子都会做煎饼果子。对大多数人来说,总有那么一家店会奠定某种食物在你心中的标杆位置,我们叫:“XX就应该是这样!就像XX那家店一样!”他们做煎饼果子,能把薄脆炸成脆得有点扎嘴角。这是煎饼果子之所以是煎饼果子而不是卷饼果子的核心呀!那一口下去,薄脆在口腔里碎裂开来,牙齿一咬一撕,都是谷物熟透的香气,还有点味道——是加的鸡蛋、土豆丝、火腿肠、油条和葱。别说什么正宗不正宗,杭州文三路上的所有打工人都需要卡路里。后来,这家店没了。不知道怎么没的,那张在一个有寒风的早晨贴出打印着“本店转让”四个大字的A4纸,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白月光。煎饼果子没了之后,我像渣男一样无缝爱上了“甘其食”包子。我经常点自创的“四三二”套餐,4个包子,3个茶叶蛋,2杯豆浆。按理说,这段生活已经过去好久了,可是我满脑子都是一件事:甘其食少给了我2个茶叶蛋,有一天少给了,还有一天也少给了。它少我茶叶蛋的早晨,我的心碎得和茶叶蛋的蛋壳一样。我那两天整天都在心心念念:它怎么就少了我一个蛋?是手抖了还是错付了?它为啥就少我一个蛋不少别人,是我不够优秀吗?还是因为我起床气太大、脾气不好、表情管理失败惹打餐小姐姐生气了吗,所以用“一个蛋两个蛋”来惩罚我?我就像一个迷失的羔羊,在万塘路和黄姑山横路的交汇口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爱,更重要的是失去了蛋——两次!如果重新让我再来一次,我会对打餐小姐姐说:“对不起,也许我没说清,但是我要3个蛋,不是1个蛋,不是2个蛋,是3个蛋哦。3个蛋,3个蛋里有我对生活的热爱,有我对明天的期许,有我的肉欲我的灵魂——我珍惜和热爱的一切美好食物包括茶叶蛋——尤其是茶叶蛋,绝不能被邪恶势力所践踏,谁也不行!”第二次少了茶叶蛋,我憋着起床气和少了个蛋的double 气,气冲冲找到甘其食门口。“今天还是4个包……”“对不起,你们昨天少了我1个蛋。”“啊?哦哦。可能是的,我们早上比较忙就手抖了。今天补你1个。”我的怒火都融化在甘其食煮着茶叶的黑黢黢的汤里了。后来甘其食也没了。因为疫情,那栋楼的物业好像出了什么事,整栋楼的商家都搬走了。甘其食好像搬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区里面,太偏了。有一天那个小姐姐举个牌子,像古时候卖身葬父一样告诉大家,甘其食搬去哪里哪里了,希望大家过去买。可太偏了,我不去。我对早餐记得清楚是因为我不吃午饭,早上那一顿等于早午饭。我中午直接回家(我很疑惑,这里能不能用“家”这个字,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用吧)去睡觉。中午躺在床上睡接近2个小时,这对我的颈椎和下午的精神大有好处。最重要的是,对我的心情有很大好处。中午躺在自己的床上,舒适、安逸、软软的、臭臭的。那种在互联网公司忙中取闲的睡眠,甚至是超越之后躺平在家的睡眠的。在出租屋的硬床上,我打得出最软的鼾声。再回家一般是晚上9点之后,这是互联网打工者相对较长的自由时光。对不少人来说,他们会选择做很多充实的事情。但实际上,一个正常互联网公司的人,一般回到家就只剩下累了。一些选择,理论上存在,但我们实际上只会执行打发时间缓解自己疲惫的选项。我也许会打开PS4玩游戏,也许刷会快手。在我还有女朋友的时候,这个选项也有和女朋友相关的那部分。总之,这些可怜的几个选择拼接到一起,我们就称之为“自由”。周末我最大的活动就是骑车去西湖边上的in77商圈逛逛。看着那些美丽的人们,看看美丽的西湖,在西湖边上认真地发呆。西湖是杭州的海,倾听一切,不管你有什么故事都可以告诉它,又或者只简单又轻松地看着它。我不能说杭州的太阳和成都的太阳有什么不同——因为成都压根就没有太阳。但是我能说,也许成都是没有“西湖”的,没有残霞金光映在湖面上星河滚烫,没有断桥苏堤名胜古迹。更重要的是,没有我的故事。一次我和前女友在西湖边坐在椅子上对着日落的方向。太阳一点点沉下去,无数人望着正在被山吞噬的太阳,各怀心事。我也想跑去看,但是前女友在我肩头睡着了。当她醒来之后,我跑去岸边,却看到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看最后的太阳还是看她呢?也许有的故事就像句子末尾那个不太圆的句号一样扎眼,但那毕竟是我画上的句号,我书写的故事。初到杭州,初到西湖边,我说:“这就是西湖?”快离开杭州的时候,再到西湖边,我说:“这,就是西湖呀。”我在杭州3年多的生活,主要是日复一日的平淡,还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精彩吧。平淡比辣子鸡里面的辣椒多,精彩比辣子鸡里面的鸡少。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开篇就用了那个做针的例子说明,只有分工,不停地分工,更专业的分工,才是社会生产力提高的出路。这一方面促成了工业文明的伟大,也加速了人的螺丝钉化。螺丝钉是绝对扁平的,最好千篇一律没有误差。鱼哭了水知道,螺丝钉哭了谁知道?当我脱离了螺丝钉的身份,突然就有了棱角,选择突然变得无穷多。吃什么是问题,但什么时候去吃更是一个问题。我时常因为沉迷手中正在做的事情,直接忘记了吃饭,所以吃什么的问题变成了“这个时间(一般是下午4点、晚上11点)有什么可以吃”的问题。下午4点,我去吃韩国烤肉。没人的时候,我会要求给我多烤两片——夸一夸大妈的红丝巾,看到大妈藏在脸上皱纹下的红晕,大妈一般都会应允;晚上11点,我会去吃手撕烤兔。在没人的时候——好吧,手撕烤兔没有没人的时候,之前凌晨2点吃的时候人还是满的。大概也只有玉林,才能有24小时开业的烤兔店吧。这些凌晨吃烤兔的人身上,都有什么样的故事呢?想到这里,我带着啤酒肚与希望重新上路了。工作3年多,内心汇聚的情绪和思考都变成我的倾述欲。我发现自己之前的人生也有太多需要重新审视的地方。我就像一个被闷了26年的臭屁,迫切需要释放。直到回成都躺平了半年之后,我才真正搞清楚自己离职和痛苦的原因是什么。那是一种没法回答“你的一生就要这样了吗?”带来的痛苦感。离职其实只有一个原因:不爽。钱给得不够,当然不爽。精神层面上,满足不了人的价值感,也是不爽。在杭州的时候,公司里有很多高职级的程序员,或者管理岗的人。我看着他们,实际等于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一种模样。就这么走下去,可能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呢?失业或者不失业、老婆爱或者不爱、帽子绿或者不绿、学区房买得起或者买不起、头秃或者不秃、肥胖或者不肥胖,在深夜的酒桌上吟诗还是来个黄段子,这些所有的选项,没有人能全部选择他们想要的那个。当我想到我生命接下来的风景,都已经从别人身上看到过,就会有一种虚度光阴的痛苦感。也许对某些人来说,他们不会有这种痛苦感。但是对我来说,这种痛苦感确实存在,它不是象牙塔式空洞幼稚的理想主义海市蜃楼带来的饥渴感,也不是目标和现实差异过于巨大带来的撕裂感,而是我知道它却没有反抗它时,对自己勇气的质疑感。所以我称之为:我没法回答“你的一生就要这样了吗?”这个问题带来的痛苦感。我害怕当我干杯的时候,酒杯里装满了我的懦弱。在杭州的很多同事都是从小地方来的。问别人籍贯的时候,经常会体验到“中国原来如此之大”。他们身上不仅仅是个人的奋斗,也暗含了家族的希望。他们如果在北上广扎下根,下一代就立马是另外一种开局。同时,对于一些行业(比如互联网),是没有“家乡”可以回去的。回家要么考公务员,要么找个其他职业。不是大城市出身的人几乎所有决定的背后,都是一个同样的问题:去一线大城市发展,还是回老家?而去一线城市发展,真的是越来越难了,这个现象被精准地形容为:内卷。一个从北京海淀区卷到成都的哥们儿,凌晨3点在玉林的街头对我说:“你丫知道吗?那些奋斗X周末全在工作,完全儿不休息!”这个长得像青年康熙的小伙子说完这句话之后,好像一下子苍老很多,直接老成了躺在病榻上马上要传位雍正的模样。在卷得越来越激烈的情况下,留北上广还是不留,要求的及格线越来越高,越来越难达到。于是人们从北京卷到杭州,又从杭州卷到成都。刚毕业的年轻人加班到凌晨,举起工牌自拍一张美美的憔悴,发朋友圈骗老板一个赞。你知道这毫无意义。老板知道这毫无意义。但你俩还是在朋友圈相互捧场:老板评论:“呀!这么晚了还在公司呀?”你回复:“嗯嗯。还有点事情。”老板回复:“辛苦了[大拇指][抱拳]”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就像台上的话剧演员腰带断了裤子掉了,还要接着演下去。观众也得憋着不能笑,这才是最荒诞的。后来我读了曼昆的《经济学原理》,结合现实,有一个粗浅的理解:工资就是让人活着的,不是让人实现阶层跃迁的。只是命运时不时会眷顾某些行业,让他们先赚多一点。一些埋头工作的人被命运带上了顺风车,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咋回事呢,就告诉别人:“奋斗就可以啦!”又或者,这个人直接是老板找人假扮的。在一个巨大的队伍中,就需要一两个这种人,且不管他们是真是假吧,反正是激励了大多数,作用达到了。我的第一家公司(也是一家很大的互联网公司,毕业那一年在那儿工作)有次搞了一个员工“福利”内购,我们当时一票程序员可欢腾了。在紧张刺激中我终于刷开了网页,然后一看,内购的商品都是些桌椅板凳,最受欢迎(也最实用)的是一款护肝片。护肝片?可真够贴心的——哦,不对,贴肝的——连我们的未来都给安排好了:下次就是速效救心丸,再下次就是拐杖,再下次就是轮椅,最后就是棺材。也不知道棺材能不能送货上门、质保和七天无理由退换货。连互联网公司都知道了,996的结果就是护肝片给你打个折。后来,我刷到一张图。这家公司北京的总部办公区的某个角落,放了一些免费避孕套,让员工自行领取。旁边写了四个大字:量力而行。我更意难平了。我躺平这半年看了很多书,一方面是扩展了我的理论边界,还培养了我曾经失去的阅读习惯和能力。看了很多书后,我终于搞清楚了一个问题: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最开始,我想成为资本家。一想起能剥削别人,我就乐得浑身打颤。不过很快,我就看到了网上的言论。先不说当资本家的难度,当上之后也有这么大风险。于是我就光速放弃了自己资本家的梦。这是我羞耻的一生中,梦醒得最快的一次。如果不当资本家,那就还是当程序员吧。有奶就是娘,给钱多我什么都干,钱给够了干我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又没法解决我最开始的问题,我的一辈子就要当个程序员这么过去了吗?于是,我想到了一个解法,这个解法,我称之为实现一个小目标:写本自己的小说(当然每个人的小目标不一样)。用一点点时间,实现一点点小理想,对我来说,就可以解决长达几年的痛苦感问题。所以我觉得躺平的时候顺带干这么一件事,算是有收益的。那就干呗。《李白》里面唱“至少我还能写写诗来澎湃,逗逗女孩”。那至少我还能装装X,逗逗程序员同事:我写过小说,and you?眉毛一挑,尽是轻佻。这部小说只为说一点自己想说的话。这在我看来是一件挺cool的事情,小说是自由甚至私人的,可以搞纯粹又浓厚的自我表达。而之前写代码肯定不能搞什么自我表达,否则同事们都想杀了你。写小说和写代码有一点很相似,那就是在写的时候,我时刻在想一个问题:“我在写啥呢?”如果还要再加一点相似的地方,大概是,写代码我时常忘记自己之前写了啥,写小说我时常搞不清楚我接下来需要写啥。最不相似的一点大概是写完一段代码的时候,我时常感叹:“很完美,我写的代码到底为何会这么完美!”而写小说的时候,我时常感叹:“这几段也写的太差了吧!”小说现在马上写完了。写完之后,我准备找个机会看能不能出本书,找个厂子印他个两百本送人玩。我不允许自己的臭袜子只有自己闻,我的朋友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闻闻看到底臭不臭。当然,如果有幸能火一把,我也是开心的。我在书店经常看到那种,在我看来很糟糕一大摞根本卖不出去、却莫名其妙豆瓣评分9.2分的诗集。我想,这都可以,也许我也可以?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如果实现不了,就把梦想定低点。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出不了书我就去打印店打印自己订起来塞自己书柜里自娱自乐。至于未来,我大概还是继续当程序员搬砖去。在成都买个房,谈一场双向奔赴的恋爱,结一段双向远离的婚姻,在厨房的柴米油盐中偶尔抬起头,回想起,我可耻的一生中,竟然还写过一本小说呢。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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