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人们会把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叫做“武疯子”。而在本案中,犯罪嫌疑人的绰号是“枪疯子”。
前 言
我是一名普通的检察干警,常和刑事案件打交道。电影《烈日灼心》里有句台词:“法律像是人性的低保,是一种强制性的修养。”而刑法学教授罗翔却说:“法律学多了,就丧失人性了。”其实,这两句话殊途同归——法律本就是以“人性本恶”为前提,每一桩案件都是对人性的审视。每当我坐在讯问室和嫌疑人对面,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感觉就像提着手电,钻进一条深邃幽暗的隧洞。记得自己刚进检察院工作时,处长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其中有一句是:“这一行做久了,容易把别人想得很坏。”的确,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怀疑,每个人都是心怀隐恶的思想犯,假若没有刑罚的威慑,恶的疆界就会无限拓宽。后来我才知道,处长只说了前半句。司法体制改革后,处长调去其他部门,临别前,他补充了后半句:“但是人更有你想象不到的好。”越是沉浸在黑暗之中,越要感受那些无心之善,在内心深处筑起一道护墙。而把这些故事写下来,无疑是“筑墙”的最好方式。在这个系列的故事里,既有罪网牵缠的困兽,也有负重前行的普通人,而大多数嫌疑人则深陷于人鬼之间的灰色区域,他们的故事也不停地重新定义着善恶。例如上世纪末的某个冬夜,一位嫌疑人杀死丈夫之后,曾想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可当她望见远处的红蓝光,却赶紧披了件外套逃到火车站,随便买了一张车票,不知列车开往何处。当年她对着丈夫捅了17刀,隐姓埋名后,她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赎罪,直到逃亡的第17年,才阴差阳错地落网——这个巧合,让她深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位老年受害者四处为诈骗犯求情,甚至打电话“警告”我们:“她根本不是骗子,你们要是逮捕她,我就去举报中心投诉,告你们乱作为。”形形色色的案件串起来,就有了这个《检察官笔记》。2016年4月底,检察院接收了一起特殊的枪击案——4月5日晚,雷雨交加,犯罪嫌疑人徐贵在一栋普通居民楼里的房间中,用一把仿六四式手枪朝着被害人连开三枪。第一枪击中头部,另外两枪打在腹部。在现场照片里,弹孔在被害人的脸部开了“第三只眼”,死者双目睁大,嘴巴张开,仿佛正在惊叫。而案发当晚的暴雷声,则成了天然的消音器。次日凌晨1时47分,徐贵走进派出所,掏出那把湿漉漉的手枪,拍在派出所咨询台的桌上,称自己患有精神病,杀了人。徐贵交代,枪是自己前几天才弄到的,弹匣内装有3枚子弹,被害人叫高云虎,有吸毒史。刑警队立即赶到案发现场,随后,刑事技术人员果然在被害人的毛发中检测出了甲基苯丙胺(冰毒)成分。案件移送到检察院,检察官潘勇承办该案,我负责协助审查。通常来说,人们会把具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叫做“武疯子”。而在本案中,犯罪嫌疑人的绰号是“枪疯子”。那天,我和潘勇坐在徐贵的对面,中间隔着一道不锈钢的铁栏。徐贵瘫在黑色铁椅上,身形瘦削,颧骨夸张地外突,双眼睁得很大,像快要掉落下来。他惊惶地望着提讯室的四周,只有在提到枪的时候,才放出光来。赴看守所提审前,同事就告诉我们,嫌疑人徐贵身上还有一个制枪的案底。2012年,28岁的徐贵还是城郊机械厂的一名车间工人。他从小就痴迷仿真枪,时常在各处搜索相关枪械信息,加上厂里的车床十分便捷,便在网上陆续购置了精密管、液压管、弹簧、射钉枪、钢弹和铅块等设备。找同事借了一把铰刀,又找了射钉枪和发令枪做破拆重组,趁周末厂里无人,躲在车间里制作枪托、给枪膛打孔,还把铅块磨成了一颗颗铅弹。仿真枪做好了,徐贵天天把枪插在腰间,用上衣的下摆罩住,只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拔出来,打树上的麻雀。一天晚上,徐贵在骑车下班的途中,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猛地抱住厂里的一位女同事,右手捂住她的嘴,一个劲儿地把人往草丛里拽。徐贵立马跳下自行车,拔枪对准男人的头,暴吼着驱赶对方。男人撒腿就跑,徐贵追了几十米,还朝天空开了一枪,“那时我的枪是往天上打的,没有伤害他的想法,也不可能打到他,就是想看一下射击的方向”。没想到,这次见义勇为却给徐贵惹来了大麻烦。那天,一起下班的同事也撞见了这一幕,联想到自己曾多次在车间看到徐贵拿着“枪状物品”鬼鬼祟祟的,还有不少奇怪的零件,便把“徐贵可能在制枪”的推测告诉了车间主任。两天后的傍晚,徐贵刚走出家门,就被几个人团团围住。“我以为是前几天的那个歹徒找人来报复我,看到他们人多势众,我就掏出随身带的那把枪,想把他们吓跑。”对方是便衣警察。很快,徐贵就交出手中的枪,被带进派出所。当时民警问他,为什么要组装仿真枪支,徐贵的回答很简单,只有一句,“因为我喜欢枪。”不久之后,徐贵组装的仿真枪支被送往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检验,鉴定人员装弹后进行测速,认定该枪是以火药发射为动力的枪支,可以击发并具有致伤力。案子移送到检察院审查起诉,由于徐贵认罪态度良好,具有坦白情节,最终被法院以非法制造枪支罪,“判三缓三”。“我这个人直来直去的,也不爱讲话,一讲话就得罪人,跟厂里的同事关系不好,出事以后,他们就趁着机会挑拨。”车间主任和总经理采纳了工人们的“意见”,经开会讨论后,开除了徐贵。这样一来,厂里的同事都知道徐贵为了玩枪,把工作丢了,便给他取了“枪疯子”的绰号。“枪疯子,你下岗了!”徐贵被开除的那天,车间里的人冲他喊。徐贵默不作声,低着头走出了机械厂,骑上自行车,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回了家。“枪疯子”这三个字,就像凶星入主,在徐贵的命局里钉死了。徐贵的妻子刘芸在市郊的一家超市做收银员,2012年制枪案发时,他们刚刚结婚3年。两人是父母介绍认识的,由于徐贵的相貌和性格的确不太出众,婚后家庭地位也一直不太高,“我很怕老婆,什么都听她的,厂里发的工资,每个月都上交给她。反正我的朋友很少,烟酒也不碰,就在淘宝上买几把塑料的水弹枪。”徐贵丢了工作,想在社区里开一家杂货铺,却筹集不到足够的资金。他找亲友借钱,亲友都嫌他“吃过官司”,把他轰出家门。最后还是刘芸东拼西凑,才顺利把杂货铺的生意做起来,他们的日子也眼见着慢慢变好。2015年初冬,徐贵的缓刑期届满后还不到半年,一天下午3点,徐贵有事提前回了家。开门时,忽然听见房间里有异常的响动,他以为家里进了小偷,立刻推开门冲进去,竟然撞见刘芸瘫在沙发上“溜冰”。看到丈夫闯进来,刘芸吓得赶忙甩掉自制的“冰壶”。徐贵愣了几秒,低头看着地上的矿泉水瓶,立刻明白了,他上前狠狠踩了几脚,朝妻子咆哮着。刘芸蜷缩着身子,跟他道出了实情——几周前,刘芸的闺蜜秦丽丽找上了门。秦丽丽曾在KTV里陪酒,在情人高云虎的唆使下,开始吸食冰毒。随着吸毒量加大,秦丽丽就跟着高云虎“以贩养吸”,“目标客户”自然是身边的好友。一天,秦丽丽把刘芸带到自己的房间,说看刘芸整天闷闷不乐,不如尝尝她手上的“东西”,只要尝一口,浑身都自在。刘芸有些犹豫,秦丽丽就劝她:“就吸一口又不会上瘾,也不要钱”,于是,刘芸学着样子,第一次烫吸冰毒。免费吸食了2次,刘芸越来越离不开了,开始频频与秦丽丽联系。徐贵问她,上次自己在店里算账,发现少了1500块,是不是被她用来买“冰”了?刘芸点了点头,徐贵没骂她,只是瘫倒在沙发上,颓然自语∶“完了,我们家完了。”过了几天,徐贵在半夜里醒来,发现妻子不在身边。他轻轻推开房门,瞥见妻子独自坐在客厅里偷偷吸毒。徐贵一怒之下夺过冰壶,模仿着妻子的样子开始吸,刘芸尖叫着想拦住他,反被推倒在沙发上。“我陪你吸,你看我能不能把它戒掉!”徐贵说。“你这辈子都戒不掉。”刘芸狠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抱着徐贵,哭了起来。接下来,每次刘芸吸毒,徐贵就跟着要一点,直到两人手头没货。徐贵毒瘾发作,就在屋里大声喊叫,一天,他冲进厨房抄起一把水果刀,喝令刘芸把秦丽丽叫到家里,要亲手宰了她。刘芸以为丈夫在说胡话,而且那几天,她一直没能联系上秦丽丽。供货的“上家”突然失踪,夫妻二人的毒瘾上来,只能到处托人。一对毒鸳鸯很快就混进了小城的“毒圈”中,和“道友”们打成了一片。“我那时候想找秦丽丽算账,但一直找不到。”徐贵供述称,当时他跟妻子要了一张秦丽丽发在朋友圈的自拍照,他拿着这张照片,在毒圈里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很多人都摇头。也有人说自己以前“散毒”的时候嫖过秦丽丽,但记忆已经模糊,也不太确定。事实上,几天前,秦丽丽上门提供色情服务,趁嫖客不注意,窃走了苹果手机和黄金手链,已经被公安机关刑拘。在移送检察院审查逮捕之前,警方也追查到秦丽丽容留他人吸毒的罪行。圈子里有个人叫王鑫,他告诉徐贵,自己认识这个女人,说她是高云虎的姘头,被逼着去卖春,据说被抓了。听说了徐贵夫妇的事,王鑫又劝他,既然陷得不算深,还没被警察逮住,不如趁早去戒毒医院“养一养”。否则照这样下去,他们俩迟早得进强戒所,那就像坐牢,日子更不好过——依照法律规定,到医院自愿戒毒的人,警察不会追究他们原来吸毒的行为。徐贵说自己是个法盲,不清楚法律上还有这个讲法,“戒毒医院”也是第一次听说。徐贵一方面自己琢磨着:“假如我和老婆都去那里,开销也大”;另一方面,他对王鑫越发信任了。等到2016年3月,徐贵开始出现幻听的症状。第一次,是一个傍晚,他忽然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讲悄悄话,声音很轻,但他能听清,那人说:“你永远没救了。”徐贵转头望向两边,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那个陌生的声音依然盘旋着,而且音量越来越高。徐贵大声喊叫,在厨房煮饭的刘芸赶了过来。徐贵问她家里是不是来了客人,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刘芸惊恐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又安慰他说:“我听别人说,吸毒会坏脑子,你前几天吸得多,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徐贵不愿意去看病,他反复回忆起厂里同事取笑他的话,“枪疯子,你他妈真应该到XX号去看看脑子。”那门牌号,正是精神卫生中心的地址。没多久,徐贵的症状越来越严重,被妻子强行带去了市精神卫生中心。在那里,他对医生说,“吸食冰毒后,我的听力变得非常敏感,就像有了特异功能,我甚至可以听见十几公里以外火车轰隆隆开动的声音。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路边有两个中年男人偷偷讲话,我听到他们是在议论我,嘲笑我是吸毒的,骂我没有出息,那些声音越来越响,开始折磨我,我就跟他们打了起来。老婆拉开了我,打车把我塞到你们这里。”这段记录也保留在精神病鉴定报告的资料摘要里。直到4月6日,徐贵杀人后,公安分局委托精神卫生中心的司法鉴定所对他进行精神病鉴定,鉴定人员同样认为,徐贵是在使用“精神活性物质”(冰毒)后,患上“苯丙胺类中毒性精神病”。并且,我们也查看到他此前的诊断报告:“言语性幻听,思维略显散漫,情绪不稳定,存在近事遗忘和关系妄想……”春风微冷,扬起路上细细的尘沙,那天离开医院,徐贵和刘芸在车站前等了很久。精神卫生中心位于偏远的城郊,那辆回家的客车迟迟没有驶来,徐贵说他“又听到声音了”。刘芸帮他拧开矿泉水的瓶盖,让他先吞一粒药,叮嘱他等会儿上了车,千万不要滋事。过了几天,徐贵跟刘芸说,城北有一家戒毒医院,想让刘芸去疗养,“哪怕调理一下身体也好”。刘芸生他的气,问∶“那地方不是跟强戒所一样?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以前我改枪被法院判了缓刑,单位里的工作也被挤掉,你没嫌我,还帮我到处借钱,铺子才开张了。我反正犯过案子,进强戒所也无所谓,你跟我不一样。”徐贵在外面借了钱,已经打到刘芸的银行卡里。他让刘芸进医院养养身体,别被毒品弄废了,徐贵还提出离婚,说不想拖垮刘芸。刘芸抱着徐贵哭了起来,说自己年纪不小了,又吸过毒,离婚了也没人敢要。再说,徐贵是跟着她才吸毒的,又患上精神病,她得好好照顾他。“你不愿意离,我们俩早晚都毁掉,分开来还能保一个。”徐贵还是坚持。刘芸不想离婚,也不想去什么戒毒医院。徐贵却说,城北的戒毒医院提供药物和心理治疗,环境和条件比强戒所好,不太容易进。他已经托王鑫找了关系,刘芸要是不去,那笔“疏通费”就打了水漂。“你别管我,我撑不住就到强戒所报到。”徐贵安慰刘芸,“要想想你自己,你爸妈都在老家,还不知道这件事。我的堂哥在市区里做生意,我去看看能不能帮忙。”经不住徐贵的软磨硬泡,刘芸最终还是去了戒毒医院。临别之前,她叮嘱徐贵务必按时服药。很久以后,徐贵才从“道友”那里得知,“疏通医院的关系”是王鑫惯用的伎俩,2000元的“疏通费”早就被他用来吸毒了。等徐贵去找王鑫算账的时候,王鑫已经被关进了强戒所。但是把妻子送进医院做自愿戒毒,在徐贵看来,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入院不到一个星期,刘芸就给徐贵打电话,说戒毒医院根本就不是人可以待的,里面每个戒毒的人都有精神病,病得比徐贵还要厉害。她质问徐贵:“你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种地方?”刘芸哀求徐贵赶紧把自己接出来,她很久没有碰“那个东西”了,已经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徐贵在电话里沉默着,然后坐车去了戒毒医院。这才几天,刘芸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她面色枯黄,眼窝凹陷,见徐贵没带“那个东西”来,就立刻把他推开,还说了很多尖刻的话。徐贵想给刘芸削个水果,但医院规定病人及其家属不能携带任何尖锐物品。护士告诉徐贵,在这里戒毒的病人为了逃出去,有人生吞钥匙、刀片、钉子甚至罐头拉环。徐贵离开医院之后,刘芸就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徐贵回到空荡荡的家,独自在家里走来走去,晚上刚关上灯,毒瘾犯了,“骨头又疼又痒又麻”。翻阅精神病鉴定报告时,同事潘勇看到这一页,专门对我说,他以前去过强戒所,曾有一位戒毒人员向他描述毒瘾发作的滋味——“就像是精神凌迟”。哪怕是被切成细小的碎末,成瘾者仍想尝一口“那个神仙味道”。徐贵的手头没有存粮,他实在忍不住,拨了“道友”宋全的号码。宋全说自己手里的货不多,加上最近风声紧,“虎哥刚从城北的戒毒医院出来,要不我帮你问问他?”徐贵问谁是虎哥,宋全回答:“就是你上次打听的高云虎,以前秦丽丽的货就是他供的。”
“高云虎怎么会去戒毒医院?”徐贵不解。宋全就跟他讲了“歪理”,说虎哥平常吸得狠,到了戒毒医院就是去拉拉量,调理一下被毒品弄坏的身子,也为了躲避警察。而且虎哥算不上毒枭,每次卖那么零星半点,就算是被警察盯上了,进去也蹲不了多久。徐贵犹豫了一会儿,说:“那你快点帮我联系他。”经人介绍,徐贵终于见到了他一心想找的人。他想提秦丽丽,但又想到高云虎手里有他要的东西,只能闭嘴。徐贵供述称,他是有过杀掉高云虎的想法,但自从两人认识之后,他发现这个瘦高黝黑的男人非常喜欢给身边的人洗脑。在毒品的诱惑下,徐贵也不可避免地成了高云虎的“下家”,提不起心中的恨意,反而产生依赖,这让当时的徐贵“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高云虎是毒圈里的老油子,和徐贵接触久了,他近乎炫耀般地讲述自己的吸毒史——2007年,他因为注射毒品被处强制戒毒和劳教,出狱后跟朋友去了昆明,因贩毒被捕,在云南小龙潭监狱服刑,2013年刑满释放。前些年,因为一次酒后寻衅滋事又进去蹲了一阵子,结识了一群新狱友,宋全就是其中一位。“我这个人嘛,就是喜欢交朋友。”高云虎搂着徐贵的肩膀,“以前在云南坐牢,一个狱友是徐州的,跟我在同一个号子。我们都叫他小徐州,这人跟我私交好,很讲义气,刚放出来就到这里看望我,还带了一样特别的东西。”“啥?”徐贵问。高云虎骂徐贵脑子不灵活:“还能是什么东西?‘粉’(冰毒)呗。真是好人没好报,戳瘪的,哪里会晓得他后来下场这么惨哦……后来还是托朋友问,我才知道他在一次交货的晚上遭人暗算了……”话还没讲完,高云虎突然压低声音,变得很神秘,对徐贵说:“我再给你看样东西。”接着,他从床底的木箱里掏出两把枪摆在桌上,徐贵看了一眼,其中一把是射钉枪,另一把是部件缺损的黑色手枪。“我听说那天夜里,小徐州就是被人用这种射钉枪顶在额头上,后脑勺的碎骨片都崩出来了。”高云虎说。徐贵还是没理他,拿起那把手枪,看到枪身掉了黑漆,又看了底部,说:“这把枪的弹匣盖坏了。”然后他退了弹匣,拉动套筒,“仿的是六四式,枪膛烧坏掉了。”高云虎有些惊奇,问他:“你懂这个?”徐贵说自己以前改过枪,差点坐了牢,外号叫“枪疯子”。高云虎又找出一个淡绿色的茶叶罐头,里面藏了三颗子弹。徐贵捏起一颗,看了看弹头,说是“六四式的子弹”,又放到手里掂了掂,注意到弹壳底部的刻印,是311军工厂的标记。“以前没看出来,你个瘪崽子藏得挺深。”高云虎拍了一下徐贵的肩膀,“跟毒品打交道的人,兜里都藏过枪,不仅怕警察,更怕黑吃黑,因为对方要你的命。”徐贵端详着那片残损的弹匣盖,紧接着推上弹匣,猛拍着弹匣底部,把枪放到耳边听回膛的声响。“你这种枪是不用挂机杆的,回膛要拍一下底面的弹匣盖。你看,现在还是空仓挂机,这就说明弹匣前面那个粗钩烂掉了。”徐贵解释道。“这枪是我朋友在贵州弄的,后来转给了我。”高云虎说,“你那么懂枪,能不能修好它?”“这个说不准。”徐贵说最短也要两三个星期。看守所里,徐贵低头注视着讯问椅的黑漆桌面,仿佛上面就放着那把枪。“那把枪做工很粗糙,被人打过子弹,枪机里面很多零部件已经烧变形了。”他一字一句地回忆道:“我说,我的兄弟是做零件代加工的,我在网上发给他一些图纸,让他帮我把零件做好,再寄过来。”那天,高云虎让徐贵把枪带回去修,徐贵把枪塞进外套里,接着伸手去掏茶罐里的子弹。高云虎一把握住徐贵的手腕,命令他把子弹放回去。枪很快就修好了,掉漆的枪体在台灯下透出黑蓝色的光,徐贵说那金属碰擦的声音令他感到无比舒畅,后来他还专门对精神病鉴定人员讲:“这种声音可以赶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曾在市公安局出具的物证鉴定报告里看过这把仿六四式手枪,照片中,这把枪显得灰暗破旧,掉漆的枪身有双环图案,握把装了两颗粗大的圆钉扣。枪的下面放着测量用的黑色卡尺,全枪长165mm,枪支结构完好,各部件联动正常,“符合以火药发射为动力的射击原理,能够发射国产64式7.62mm手枪弹”。次日清晨,徐贵坐上了一辆客运大巴,匆匆赶去城北的戒毒医院。刘芸同屋的戒毒人员有的还在熟睡,刘芸孤零零地坐在病床边上,望着窗外的天光发愣。刘芸的气色稍显好转了,可没聊几句,徐贵就发现她的反应很迟钝,问一句话,她要停顿两三分钟。徐贵哄刘芸说,只要再过1个月就能接她回家了,买她最爱吃的东西。刘芸没有理他,依然怔怔地凝望着窗外。在回家的半路中,徐贵看见一个手插口袋的男人朝他走来。后来徐贵在司法鉴定所接受精神检查时,说自己有透视的特异功能,“我怀疑对方手里也握着枪,要暗算我”。两人擦肩而过后,徐贵呆站在原地,转身看着那个人的背影,他的右手伸进外套,捏住那把枪的握把。“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命令我,叫我杀掉他,我就开口讲话了,问杀掉谁,是不是刚才那个人?那声音还是在响,说杀掉他,我很害怕,就赶紧跑回家了。”这是徐贵在精神检查中的自述,鉴定人员将这种症状称为“命令性幻听”。徐贵跑回家后,立即吞服了药物,他在接受精神鉴定时说,自己服药后经常会感到头晕目眩,“有段时间觉得没用,就不吃了”。鉴于这种情况,徐贵决定得赶快把枪还给高云虎。2016年4月3号傍晚6点,徐贵给高云虎发了微信∶“东西弄好了,几时给你?”隔了2个小时后,高云虎回了消息:“5号晚上来吧,过来当心点。”和高云虎碰头的时间是5号晚上10点。9:30,徐贵出了门。他走到半途中,骤雨落下,打在他的身上,到了高云虎所在的居民楼前,他已经浑身湿透了。在警方提供的监控录像里,当晚22:26,徐贵走进居民楼的电梯内,他穿着一件轻薄的黑色运动外套和灰色牛仔裤,摁亮7楼的按钮后,回望了一眼摄像头。一两分钟后,徐贵进入7楼的监控范围,他在第2个房门敲了三四下,原地站了片刻,门打开后,屋内透射出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身影。徐贵说,自己把手枪交给高云虎后,高云虎退掉弹匣,拉开套筒,看了看枪机内的新部件,随口夸了他几句。接着又在柜子里找出那个淡绿色的茶罐,倒出三颗黄铜色的子弹,全部装了进去,“他当时弄得不对,那个弹匣本身也有点问题,突然卡住了,没法推进去”。徐贵站起来,说:“我帮你弄”。“那你当心点。”高云虎说着,就要把枪递给徐贵。当时,高云虎和徐贵二人面对面站着。看到高云虎握着枪,徐贵一下子就慌了,“我以为他跟上次那个路人一样,想要弄我。脑子里的声音又响了,命令我马上杀掉他,不然刘芸就完了,我还看到以前刘芸抱着我哭的场面。”“他就站在我的跟前,忘了我手上的枪开了保险,我扳了击锤,对他的头扣了扳机,他的射钉枪掉在地上。”第一颗子弹从枪口射出,形成弹道,弹头在空气中飞速旋转着,射进高云虎的前额,在后枕部穿出。案卷提供了现场和尸检情况:高云虎的尸体位于房间客厅的中央,呈仰卧状,地面一片血泊;体表均为枪弹伤,有3处贯通枪弹创;一颗子弹从左前额射入,在后枕部射出,另两处创道进入腹腔穿过肠系膜、小肠壁及后腹壁,下腹部为射出创口,呈撕裂状。潘勇问:“你刚才说,开的第一枪,这就已经致命了,那为什么还要再打他的腹部?”徐贵说他当时已经无法辨认自己的杀人行为,对着高云虎的肚子补了两枪之后,他注视着倒在血泊中的高云虎呆住了。徐贵把枪放进外套内侧,离开了那栋居民楼,孤身走在雷雨中。“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杀了人。”徐贵的幻听症状是间歇性的,事发后他回了家,症状缓解后,才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当时我就想逃,想乘车逃到外省,但是逃也逃不掉”,大约过了2个小时,他决定去派出所投案自首。随后,潘勇对徐贵做了释法说理:徐贵罹患的“苯丙胺类中毒性精神病”是由吸毒引起的,而吸毒在法律上属于“自陷行为”。如果徐贵怀疑高云虎要侵害自己,然后开枪,属于“假想防卫过当”。这两种行为都构成犯罪,至于他的自首情节,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而在精神卫生中心的司法鉴定意见书里,鉴定人员则认为徐贵在自愿吸毒后,受精神症状的影响,对作案行为的辨认和控制能力受到损害,根据司法部《精神障碍者刑事责任能力评定指南》,“不宜评定被鉴定人徐贵的刑事责任能力”。同时,徐贵“病情基本缓解,现仅存片段心因性幻听及牵连观念,意识清晰,思维连贯”,徐贵也认识到他所犯的罪行、面临的法律程序和法律后果,被评定具有受审能力。“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徐贵低着头,声音嘶哑,“那把枪是他给我的,我发病,再开枪杀掉他,跟他同归于尽,这就叫‘一报还一报’。”“还好我老婆在医院戒毒,没跟我一样毁掉。”自始至终,徐贵一直念着妻子的名字,我问他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他随即问道∶“我能不能给家属写信?我想让他们替我照顾刘芸。”“估计不太方便,但我们会联系这里的驻所检察官,让他帮你解决这个问题。”潘勇说。提讯结束后,我们把徐贵带到第三监区的铁门前。管教民警板着面孔,用挂在胸前的门禁卡贴了一下感应器。这一道牢门敞开,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徐贵蓦然回望看守所的走廊尽头,神色凝重地问我∶“你说,人为什么会喜欢枪?”枪是权力的隐喻,一把粗制的仿六四式手枪,暗含了对他人的生杀大权,而毒品同样如此,以极端的方式,操控他人的精神和生活,让人为之疯狂。当时我并没有说话,或许徐贵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后来,我联系了驻所(看守所)检察官,在他的协调下,徐贵的丈母娘赶到城北的戒毒医院,照顾刘芸。驻所检察官告诉我,徐贵跟同监的犯人讨了几张黄色的横线纸,给他写了两封长信,一封是感谢信,一封是检举信。在那封检举信里,徐贵主动供出了宋全伙同高云虎贩毒的一系列线索。驻所检察官立即将相关材料移交,经公安局查证属实,宋全被抓获归案。徐贵的案子最终被提起公诉,由于具有自首和坦白情节,并且有立功表现,徐贵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徐贵当庭表示不上诉。去年10月,我还在秦丽丽的承办检察官那里了解到,秦丽丽的“狐狸尾巴”终于被警方揪住了,剩余的漏罪一一被发现,承办检察官随即补充起诉。“这个嫌疑人没有任何悔罪的表现,光想办法抵赖,我跟她说,害人的那点脏事,法律会一笔一笔跟你算清楚。”左 权
犯罪学协会成员,
现为人民检察院干警,
从事重罪检察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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