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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王死在枪事上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20-08-27

经查证,马劳富与12个年龄不等的男性进行过“流氓活动”,时间跨度长达17年。这些人有的是被钱财诱惑,有的是被胁迫。这些事情,全被黑夜里的枪王一枪打了出来。


配图 |《狩猎》剧照


八零年代老警旧事丨连载12




1989年5月底,几个正在上大学的高中同学、以及他们的大学同学,陆陆续续全来“看望我”。我当时借住在邮政支局的招待所里,室内摆了4张单人床,平时感觉空旷寂寥,他们一来,每张床都要挤上两个人,地上再躺几人,生活一下又回到了中学时代。

到了7月初,我把参加工作以来每月零存整取的钱全取了出来。站在农业银行门口,我手里捏着120元钱,加上刚领的工资51.5元,计算着,感觉怎么也不够同学们花,心里乱糟糟的。

这时,一辆“川鹿”牌农用车远远冒着黑烟、噼噼啪啪地响着,行到我面前,车头一偏停住,王习可就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喊:“小潘,去大坳场玩!”

我抬手看手表,要到中午12点了,心里一动,说:“你再靠边点等着,我还有几个人一起去。”

到茶馆里找到罗朝明他们,大家奔跑着,爬上了农用车的货箱,车跑在黄泥道上,一路烟尘,下午1点就到了大坳场。

大坳场地处龙贯山脉尾端,一条街将乡场分为两县,街东为泸县,街西为富顺县。泸县有一百多居民,富顺县有两三百居民。这里也属我的辖区,大坳场街东街西联合设立了街道办,主任名叫篮水桥。他在街东开一家日杂店,一排黑黢黢的大木柜台,放着几个糖罐、十几匹棉布、几匹“的确良”、几匹“灯草绒”。我们进入日杂店时,篮水桥正摇着蒲扇呲着牙,在竹躺椅上午休。

客气几句,我们一行人就进了隔两个店面的餐馆,餐馆里四张大方桌,大家拼了两张。篮水桥点了人数,大声喊:“一斤半焦花生,两斤卤猪头,两斤回锅肉,两盆青菜豆腐汤,五斤米饭——先打五斤高粱酒来。”

老板跳酥酥(高兴快速)进里间安排,折回头又说:“篮街长,杜世有一早送了两只野兔子过来,新鲜得很,你们尝一只?我收半价,就算5元钱一只嘛!”

“要得,泡海椒泡姜要多放哈,不然逼不走土腥味。”篮水桥叮嘱说。

桌子上有同学是从成都重庆大城市来的,可能从来没有吃过野兔,也没有见过野兔,闹嚷嚷要去后厨参观。我请他们先坐下,由本地长大的罗朝明一一作了介绍,篮街长叫他们一人喝下三杯入席酒,才放他们去看稀奇。

一顿酒干到下午3点,王习可把醉酒的同学送到旅馆休息,我和罗朝明就去篮街长商店里喝茶,闲聊时我随口问,这个送野兔的杜世有是干啥的,篮街长说:“林场里看山打枪的啊,我们龙贯山这一带的枪王。”

“枪王?我们潘家有个公字辈的,老油坊坐家,一百多米外打野雁鹅,一枪一个,他才是我晓得的枪王啊。”

“你说的潘定尚嘛,和尚湾煤矿的技师,十几年前出瓦斯事故,烧死了。不过,潘定尚的枪法还是没有杜世有好哇。为啥子呢,人家杜世有生了一双夜眼睛,借一丝月亮,看得见百米开外的猎物,也是一枪一个准。”

我来了兴致:“你说他在龙贯山林场看山呀?大坳场到林场不过三四公里,我倒想去见识一下这个枪王。”




我到大坳场信用社借了电话,向所长请示说要在辖区龙贯山一带考察“重口(重点管理人口)”,隔几天再回去。打完电话,想着即将认识一个枪王,我心情十分轻松愉快,更重要的是,这下又可以节约几天招待同学们的伙食费了——这段时间,我已经带领同学们吃遍了我管辖的2个乡镇治安室、5个煤矿、3个窑罐厂,这次正好借着考察林场治安,去混几天伙食。

第二天太阳升了老高,我和同学们才起床洗漱,大瓦缸储的山泉水浇在头上,清爽惬意。走在去林场的泥道上,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滤到身上、地下,松针涩涩的酸味荡漾在空气里,路边的野牛奶子、老乌眼、红子刺吸引了同学们的目光,大家钻进林子里,手和嘴都糊得花花绿绿的,也算是吃了一顿野果早餐。

从林子的另外一头钻出去,正是一个山堰塘的岸边,水草从清澈的塘底长出水面。我们踩在岸边厚厚的水草上,低头撩水洗头洗脸,一阵扑棱棱的声响把我们惊起,透过睫毛上滑落的水滴,惊鸿一瞥,恍见数只大鸟飞过林子。

“太美了!美丽的龙贯山,我来啦!”大城市来的同学少见多怪,对天空扬起双手雀跃欢呼。

“小娃儿些,不准搞水!”一个人突然从对岸冒出来,朝我们喊。

罗朝明大声回应:“哪个是小娃儿,你看清楚点!我们搞水关你啥子事?”

“快上公路来,这堰塘去年才淹死了人,死水鬼才不管你大人小人,一律拖下去。”

我捡起块石头扔进塘里,石头沉下去好久,水面才泛出水花。我对同学们说:“真的好深,怕有十几米吧,走,我们上路去。”

绕到机耕道上,经过一座岩嵌,见先前喊话的人坐在草丛里,两旁一只篾背筐、一只竹编笼子。背筐里一把二胡的马头支在筐外,笼子里三只金丝雀上蹿下跳,面前草地上布一块翠绿芭蕉叶,上面放两支“马脚杆粑”、十几粒落花生。我们见他时,他捏着一只深绿色的水壶,意味深长地咕一口,咂咂嘴,仰头问我们:“小伙子些,喝一口不?”

有同学用木棍去逗金丝雀玩,那人急忙喊:“小朋友不要玩我的金丝鸟,它们可是我的命根子啊!”

我见他护命的样子,笑笑:“还没到响午,你一人就在山林里喝早酒,要当武松呵?”

“我倒想当武松,可龙贯山不是景阳冈,龙贯山的老虎几十年前就被该死的猎人灭绝了——没有吊额金睛大老虎啊!”

我说:“这里人迹罕至,你一个人干醉了,如果滚到堰塘里,或者有图财害命的,推你一把,那十几米的深水,怕比吊额金睛大老虎厉害呢!”

罗朝明说:“你还管我们玩水,你滚进水里,才成案板上的鱼——死翘了!”

那人站起来伸个懒腰:“你们是外地回来的学生吧?一看就是,你知道我在这山里混了多少年吗,我16岁就到金鱼井煤矿下井,30岁到松林坡煤矿当技师,今年我45岁了,每天翻山越岭,早上从东山翻过西山,半夜从西山返回东山,这龙贯山的旮旯角角,哪堂儿我不清楚?”

见我们无话可说,那人继续道:“这样吧,我最喜欢和年轻人交朋友,我就住在东山下的掌子沟,行十几里就到,问马老狐名字,人人得知,欢迎到我家里做客。”

我说:“我们去林场里,恐怕不得空去你的掌子沟。”

“林场我熟,顺道走两里就到——下班我去林场看你们。”

我觉得这陌生人热情得过分,便头也不回地说“到时说吧”,就领同学们继续行路。




林场场长叫老陆,到区上开会时,我们见过一次。等我们一行人进到场部的土围子四合院,陆场长立刻认出了我,但猛然见来了一大群人,还是有些诧异:“欢迎啊,小潘这是——检查工作来了?”

我笑着说:“老陆啊,工作是顺便的事,主要是混伙食来了。”

陆场长认为我客气,招呼炊事员烧水泡茶,茶泡好后,又安排泡豆子、泡腊肉,我等陆场长歇下来,才介绍罗朝明等人说:“这些是我的同学,你晓得,学校一直在休课放假,正好带他们来领略一下祖国的大好风光,也是世界观改造嘛——就是给陆场长添麻烦啦!”

听说来的是些大学生,陆场长十分高兴:“我们场部作过‘五七干校’,当年来过一批大学出身的干部,这次又来浪多大学生,真是蓬荜生辉啊,看来咱们林场还是个风水宝地呢。”随后又说:“吃饭时,杜世有会回来,下午我安排他陪大学生去转山,叫他顺便打几只野物,招待你们。”

我说:“枪王杜世有吗?正想见他呢!” 

吃午饭时,杜世有就来了。他五十挂零,身材瘦小、皮肤呈古铜色,除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普通农民没区别。陆场长把我们一一做了介绍,老杜客气一下,端起我敬他的酒碗,一饮而尽,然后去甑子里舀了米饭,自顾埋头刨饭。

“老杜是当兵人出身,没有多言多语,但人很实诚,平时他中午都不喝酒。”陆场长怕我们尴尬,又补充说。

我观察杜世有,眼见他喝下酒不到三分钟,原先古铜色的皮肤就变成了紫铜色,端碗的手,也变了颜色,只有眼睛的颜色没有变。

我心里诧异:这个枪王,是有点特别的一个人!


下午3点过,我们午休起床,看见杜世有提了一把火药枪站在大门口的风道上。陆场长说:“老杜等了个多小时啦!”

老杜倒很客气:“晚点出去好,野物也是傍晚才出来,不过我可以先领你们去看龙贯山的21个犀牛脚、17口皇帝井。”

山脊上凉风扑面,走了几个小时,就看到了龙贯山脉的主峰。爬上一个长石坡,老杜指指一些石窝说:“这就是21个犀牛脚。”再往山上爬五十多米,他又指着5口枯井说:“这就是建文皇帝的水井,这里5口、东边还有12口。”

说完,他想想又说:“你们就在这石坡上等我,我一个人去槽沟里打猎去。”说罢转身又从腰上挂的布袋里,拈出一些黄色粉末,绕石坡周围的杂草撒了一圈,才转身钻进密密的树林里,一阵窸窸窣窣,不见了人影。

老杜没有多言,逼着我必须“多语”。我的老家就在几里外的龙贯山脚下,从小对龙贯山的传说也如数家珍,同学们坐在石坡上,听我讲了几个关于建文皇帝的民间掌故,等月牙起来了,老杜还没有回来,我又讲了民国时盘踞龙贯山的大大小小七八个土匪的故事。

讲到后面,我已完全没了精神,故事也不精彩。我看见罗朝明把头垂在腿上睡了,同学们也都躺在了石坡上。当我也正想睡去的时候,就听见黑暗里老杜的声音:“讲得真好,我们回去吧。”

我大吃一惊,开了手电筒往声音来的方向照,老杜正坐在离我们七八步的地方卷叶子烟,火药枪横在腿上,脚下放了两只野兔、数只石鸡、一条毒蛇。

我喊:“老杜,你咋个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到我们身后啊?”

杜世有说:“听你讲故事嗒。”

我说:“快回吧,瞌睡都来啦,肚子也叫了半天啦!”

同学们看见野物都清醒了,争着要提。老杜给他们一人分了一只野物,轮到我,只剩了那条毒蛇。我用手电照去,才认出是“野鸡项”,心生杵意,老杜说:“蛇的龙脊骨抖断了的,不要怕。”

我这才放心地提了蛇尾,一行人由老杜开道,得胜而归。




回到场部,都晚上11点了。天井里,影影绰绰还有几人在乘凉,炊事员接了大家手里的猎物,进厨房打整。老杜拿过毒蛇,亲自放血取苦胆。蛇血放在盛酒的搪瓷盆里,苦胆放在盛酒的细瓷碗里,再用筷子搅拌,搪瓷盆的酒成了微红色,细瓷碗的酒成了绿色。

老杜端起细瓷碗喊:“戴眼镜的三个大学生,快来喝酒!”

戴眼镜的三人正是成都重庆的同学,他们有些莫名其妙,我说:“老杜偏心呢,位向(偏向)城市人。快去喝吧,蛇胆酒清心明目的!”

大家围拢一起,我两手端了蛇血酒放饭桌上,饭桌中央摆了一海碗盐黄豆佐酒。老杜与中午初见时不同,主动当起了“酒司令”。大家共用一只土酒碗,舀一铁勺酒就是大半碗。老杜先舀一勺自己干了,再依次将酒碗递给陆场长、我和同学们,一圈下来,盛酒的搪瓷盆就干了。老杜回头望望厨房说:“酒就暂歇歇。”

厨房锅正旺,刺啦啦犯响,麻辣鲜香各种味道涌进饭堂,大家咽着唾沫,满怀期待。

我问老杜:“我猜那几只石鸡,可能是你用灯光罩住了,徒手捉的——可野兔你咋个打到的呢?我没有听见枪响啊!”

老杜细长的眼睛笑笑:“你们先练练走路,哪天走路没得声音了,我带你们一起撵山,自然会晓得。”

正高谈阔论,有人边喊边咚咚咚敲门。

老杜故作严肃:“野鬼来啦!”

我们听得毛根子直立。陆场长见状,噗嗤笑一声,慢慢起身去开了门。来人进入饭堂,我们才看清,正是上午在山堰塘附近见过的马老狐。

马老狐有些做作地喊:“各位同学,晚上好!”转身又对陆场长和老杜拱手说:“叨扰了!我从外面经过,听见声音,知道你们在待客饮酒,不请自来了。”说着将手里的金丝雀笼子挂到墙上。

老杜说:“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不请自来,假文假义咋子?”

马老狐自顾挨着老杜空出的条凳坐下,老杜突然闷声站起,条凳失去重心,马老狐和条凳一齐跌翻地上。马老狐也不生气,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尬笑着说:“文武不睦,文武不睦呀!”说着,把肩包取下,从里面掏出一包五香裹皮花生、一包猪头肉。

老杜站在一边又说:“马老狐,这里有公安哈,你老实交代,里面放的什么毒,是毒鼠强、还是七步倒?”

“谁是公安?”马老狐吃惊地看了同学们一遍。

陆场长把眼光投向我说:“这个就是公安,潘公安。”又对我们说:“老杜在开玩笑,大家放心吃,先给肚皮垫哈底,野味太筋道,估计还要好久才上菜。”

我拿眼睛看着马老狐笑笑,一张瘦长脸在电杠银白色的灯光照映下,面无血色,活生生一个川戏里的王魁。

那一夜,林场里的野味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但杜世有和马老狐的针锋相对,以及马老狐雪白的长脸,行不离身的金丝雀,让我碾转反侧在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日上三竿起床,看见炊事房多了一个妇女和一个十几岁的粉白小孩在忙碌。炊事员招呼我们吃早饭。我问陆场长人都去哪里了,炊事员说砍相木(煤矿支护巷道用的木头)去了,要中午才回来。

吃完饭,同学们在厨房帮着择菜。我见小孩切辣椒丝时,脸和双手被刺激得通红,便对他说:“小兄弟,我来吧,你去歇歇。”炊事员不肯:“这是我的儿子,在读初中,就让他锻炼锻炼吧。”我执拗地取了孩子手里的菜刀:“看我的吧,我切菜是行家里手呢。”

切了半筲箕,我问炊事员够了不,炊事员说还差得远呢,肉少辣椒补,要切满一筲箕。我问有好多(多少)人开饭啊,炊事员说50多人呢,要干一个月。

中午,饭堂坐得满荡荡的,两大甑子饭,一会儿就舀光了。同学们没有吃饱,我有些抱歉:“咱们没有干活,少吃点吧。”我问满身树渣的陆场长:“你们农场好多人啊?”陆场长打着饱嗝说:“正式职工只有11人,其余都是请的临时工。”

“请临时工砍树,多少钱一天啊?”

“不讲天数,计件,5毛钱一棵相木。”

我依据自己的能力盘算一下,假如我去砍,一天也砍得了十几棵,这不就挣了七八元钱吗,比我上班工资高四五倍呢。

我高兴起来:“陆场长,让我的同学们也参加吧,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干。”

陆场长迟疑一下:“干是可以,就怕你们干不了呢。”

同学们表示了不屑,一个眼镜伸出有“耗子肌”的臂肘说:“小瞧我们了,我甩铅球是‘西农’亚军呢。”

陆场长笑笑:“咋敢小瞧我的大学生们,干吧干吧。”

当天下午,我就领着7个大学生,伐了21棵相木。其中,多半还是我和罗朝明两个农村娃的功劳。




半夜,派出所来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接我,说是万坳乡出了一死一伤的杀人案。我喊醒同学们,交待他们安心在林场里,又特意请陆场长老杜他们多关照,然后乘了摩托车,去调查万坳乡的杀人案。

万坳乡的杀人案并不复杂。一个有精神疾病的人,看见别人排水到他即将收割的稻田里,心生不快,病情复发,挥锄砸死一人、挖伤一人,犯案后人逃到青山岭,第二天中午向农户讨饭时被抓获。派出所民警完成调查取证后,材料移交县局刑警队。我于第三天找了个借口,顺路到芝溪乡走了形式,傍晚又赶到了林场场部。

进了林场,同学们都精神气十足。我问:“这几天砍了多少相木啊?”

“砍了两百根啦!”

我又问:“陆场长和老杜没有虐待你们吧?”

重庆眼镜说:“虐惨啦!我们都受不了啦——天天都是拱猪肉。”说完咯咯笑起来。

我说:“看样子我十天半月不来,你们也不想我了。”

同学们大笑说:“不想啦!想你咋子呢?”

我骂一声“狼心狗肺的东西”,天井里歇凉的都笑起来。我心里其实很高兴——看样子,这几个蹭了我快俩月伙食的“愁人”,这回可算甩脱啦!

我问老杜:“今晚不去打猎呀?你就不用拱猪肉虐虐我啊!”

罗朝明说:“给你留了一只,腌着呢。”


第二天一早,老杜带着同学们继续去伐木,我在窗口看见同学们穿着线耳子草鞋,无声无息出了院子。

我留在场部,同陆场长一起清理一年来发生的治安案件。除了五十几起盗窃林木的案件外,还有一起是杜世有和马劳富打架斗殴的案子。

我问:“马劳富是不是马老狐啊?”

陆场长说:“还是公安机敏,一下子就知道马老狐是马劳富了。”

林场治安室记录的案件,都没有按规矩上报发出裁决书。有个盗窃了2立方米木材的案件,也没有上交进行正式的处理,一律罚款了事。杜世有和马劳富打架斗殴的案件,记录的内容仅仅是“醉酒打架,一人罚款5块”几字,案由都没有交代清楚。

见我皱了眉头,陆场长说:“林场虽然成立了治安室,可没有专门的治安员,案子只好就简不就繁啦。”

我对陆场长建议,盗窃木材估价300元以上的,林场要报公安机关作刑事处罚,通过刑事打击,才能有效遏制“靠山吃山”的山民恶习,其余案件还是可以罚款了事,但请他一定注意,“案件四要素(主体、客体、主观方面、客观方面)”要记录清楚。

我想一会儿,又说:“通过我的观察,杜世有和马劳富恐怕有更深的过节呢,不是喝醉酒打架那么简单啊。”

陆场长口里应着,一脸茫然。




这些天,同学们完全成了老杜的“跟屁虫”,晚上收工回来,一齐扎进老杜屋子里。老杜惯着他们,有同学要“响声大的”,老杜就装一枪黄药(炸药)多的,在天井里将火药枪朝天举着,一扣扳机,“轰”一声巨响,弄得院子睡熟了的畜生鸡飞狗跳;有同学要“响声小的”,黄药就少填一些,“呯”一声响,就似一颗小摔炮。

第三天,我们正在楠木沟砍树,一个林场工人赶来,叫我回场部去。回到场部,只见马老狐侧躺在一架“筏竿(竹轿子)”上呻吟,筏竿放在陆场长办公室,由两根条凳架着。

“公安要秉公执法呀,杜世有又打了我,这次是用枪打的呀!”马老狐见到我就哭丧着脸叫唤。

陆场长道:“等潘公安喝口水多嘛,先前你不叫,公安一拢你就叫唤连天。”

我端起陆场长办公桌上的搪瓷杯连喝了几口,叫陆场长取了几页材料纸给我,坐下说:“马劳富,什么事你慢慢说。”

原来,就在我离开林场去万坳乡参加“武疯子杀人案”调查的第二天深夜,马劳富下班经过犀牛坡,在那里歇脚时被火药枪打了几粒砂子在屁股上,虽然没有看见是哪个打的,但马劳富认定是杜世有打的黑枪。

我说:“这就麻烦了,半夜三更的,你又没有看见人,证人恐怕也没有,仅仅凭你的怀疑,如果杜世有不承认,包青天也破不了这个悬案呀。”

马劳富停住呻吟:“第一,我只和杜世有有矛盾;第二,杜世有就有火药枪。”

陆场长一旁说:“这龙贯山有火药枪的猎人,有十几个呢!”

马劳富呻吟几声道:“这龙贯山一共有14个猎人不假,但可以百步穿杨,并且精准掌握得了黄药黑药的剂量来控制铁砂子数量和射程远近的猎人,只有枪王杜世有才办得到。”

“你这么了解老杜?”我问。

马劳富哼了一声说:“你们以为杜世有是什么好人?我告诉你们,他是强盗。我亲自看见,每年冬天,他偷林场的猪肉,一大块一大块的,喂楠木沟的花豹,喂掌子沟的岩猫;开春时,他一背筐一背筐背林场的玉米,撒到林子里喂石鸡,你们还不知道林场出了家贼吧?”

陆场长厉声喝住他,说无凭无据的事不要乱讲。

做完马劳富的笔录,我又提取了他用纸包着的、赤脚医生从他屁股上挖出的3颗铁砂子,然后叫抬马劳富来的人将他抬回去休养,向他保证秉公处理这件事。


晚上吃过饭,我要对杜世有作询问笔录。同学们站在杜世有坐的板凳后抱着手,一群杜世有马仔的样子。

我苦笑一下问老杜:“马劳富是你打的吧?”

杜世有说:“是啊,那晚在月光下,我看见一个白恍恍的东西在犀牛坡上乱动,以为是一只大白兔呢?”

听见老杜的回答,同学们笑起来,但我很生气:一是怨他这么爽快的承认,二更怪他不该草菅人命。

我记录完他的供述批评道:“老杜啊,你也是军人出身,参加工作几十年,用枪打人,搞不好就打死了。前年古佛镇一个打猎的,把一个下深夜班在红苕地里拉屎的矿工当野兔打死了,你不晓得啊?”

老杜的头偏向一边小声说:“我做的事,我有我的平仄。”

罗朝明愤愤不平:“马老狐日人家的屁股,就是对的了?屁儿虫反成受害者啦?我看老杜就是为民除害见义勇为的大英雄。”

我急忙打住罗朝明,“你们慢慢说,什么‘日人家的屁股’?”

经过一番询问,一桩鸡奸案意外浮出水面:事发当晚,马老狐领了炊事员儿子柳小宝,去犀牛坡搞“流氓活动”,正好被打猎的老杜远远望见,老杜早知道马老狐做的丑事,在同学们的鼓动下,他在猎枪里装了少量黄药黑药和3颗铁砂子,打在了马老狐拱着的屁股上。

后来,我围绕马劳富工作生活过的区域进行调查走访,这才查证了马劳富与12个年龄不等的男性进行过“流氓活动”,总的时间跨度长达17年,这些男性有的是被钱财诱惑,有的则是被胁迫——比如在他手下的4个工人,就被他以安排危险生产岗位要挟就范。

同年年底,马劳富被法院以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

马劳富被杜世有打伤的屁股,在他未被收容审查前就痊愈了。我则把枪击案立成治安案件,对杜世有罚款5元,责令他赔偿马劳富医药费、误工费50元。



尾声


2016年秋赴一个寿宴,偶然碰见曾经的同事,便打听枪王杜世有的情况,同事说:“脑溢血死啦,派出所还差点赔党(赔偿)呢”。

原来,那些吃光我两年存款的大学生,虽然与我多年没有联系,但有的一直和老杜保持着来往。2015年春节,已经81岁的杜世有,收到了已经定居在美国的罗朝明寄来的新年礼物:一支猎枪。邮政安检时枪被发现了,等到杜世有取件时,“人赃俱获”。杜世有因此被传唤留置,其间脑溢血身亡。

我在饭桌上一声叹息:“枪王果然死在枪事上啊!”

一桌子的人一头雾水。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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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 龙

也许我的人生就应该是:

从警察,到酿酒师,再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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