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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对梅兰芳的访问:“他言谈庄重,发表意见也有分寸”

孙世恺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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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今,在我的影集里还珍藏着一张同梅兰芳同志合影的照片。那是1955年8月26日的夜晚,在北京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剧场后台访问他时拍摄的。

 

 在五十年代,我尽管曾多次采访过这位誉满中外的京剧艺术大师,可是那次访问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最深。

 

 当时,梅先生年已花甲,刚参加过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我们刚刚坐下,他就满面堆笑地告诉我:“我们正在北京电影制片厂赶拍舞台生活艺术片,听说首都工人要求看我的戏,我当即作了决定,宁肯把拍制影片工作拖后几天,也要再为工人们演出啊!”接着,他又讲起三年前的一件难忘的事:“那时也是个盛夏,在这个露天的劳动剧场里第一次为首都工人演出,演出进行中,忽然下起大雨,剧场本打算停演,可是台下的工人却坚持要冒雨看下去,整个剧场依然是一片寂静。我看到这种情景非常感动,曾当场答应以后有时间一定再给首都工人们演出。”他讲到这里,提高了嗓门说:“这次演出也算是我实现那次许下的心愿了。”


梅兰芳慰问工人演出

 

 不少“京戏迷”都知道,梅兰芳8岁学戏,11岁登台,专攻青衣,兼演刀马旦。在长期的舞台实践中,他对京剧旦脚的唱腔、念白、舞蹈、音乐、服装、化妆等方面都有所创造、发展,还编演了许多精彩的保留剧目,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风格,世称“梅派”。


 可是,在解放前的旧社会,他只在北京、上海、武汉等大城市演出,看戏的又都是达官贵人。当时不仅中小城市的人民看不上梅兰芳的戏,就是这些大城市里的工人和贫苦市民,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听他的戏,只能在报纸的广告或剧院前的海报上,看看他演出的消息罢了。追昔抚今,他深有所思地说:“解放后,我决心将艺术献给人民。三年来,我到中小城市为农民演出过,还去朝鲜前线为战士慰问演出过,现在再多挤点时间为工人演出,这就是我晚年的心愿。”

 

 梅兰芳的心愿终于实现了,人民更加热爱这位戏剧大师。当天晚上,我在文化宫劳动剧场采访时所闻所见,充分表明了这一点。


梅兰芳在北京郊区


 在剧场里,一些观众从后排走到台前看几眼,象“绕场观礼”似地就走了。我被这个“怪”现象所吸引,便“跟踪”追究。原来,不少工人是几个人合伙购买一张戏票,大家轮流进剧场看戏。我问他们:“这样怎能看好戏?”一个中年工人回答得干脆:“我只要看看梅兰芳也就可以啦!”据剧场管理人员说,这次各厂的工会为工人们用集体优先购买的办法,已买了近万张票,但是依然不能满足广大工人的要求,许多人还是跑到剧场来排队买零售票。两千四百张零售票仅在公演前一天上午的一个半小时内就全部售光,还有几百人没买到票,便围着剧场售票处迟迟不肯离开。梅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又决定由原定演三场再加演一场。

 

 “工人们为实现五年计划紧张地劳动,太辛苦了,我应当来慰问。”梅兰芳在后台一边正忙着上装,一边这样对我说。

 

 初秋的夜晚,微风吹走了酷暑留下的余热,坐在露天的劳动剧场里的观众们,心神舒爽地、静静地观赏着梅兰芳演出的使人如醉如痴的京剧《宇宙锋》。

 

 “你为什么特意给工人们演出《宇宙锋》呢?”我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他不假思索地说:“这出戏,唱、念、做、舞都有些功夫,剧情还有点思想性,我一直喜欢它、相信工人们也会喜欢它的。”


 由此我联想到解放初期,他同《文汇报》总编辑徐铸成的谈话,当晚他专选这个戏演出,也表达出他决心将艺术献给人民的赤诚之心。他曾说:“我不敢说有什么拿手戏,只说花功夫最深、自己也认为最得意的吧,那就是《宇宙锋》。这是一出老戏,最初是由吴菱仙老师教授,以后又请教过陈德霖老夫子和王大哥(瑶卿)。但我觉得这出戏十分难唱,明明是一个聪明、规矩的小姐,忽然要装疯,而且要装得像,连自己的爸爸也信得过,又要装得在皇帝的虎威下也不露一丝破绽。更难的是:既要使观众看清她是装疯,又要让观众信服地认为赵高和二世相信她是真疯。”十几年来,我每次演这出戏时,自己也不知不觉为自己的表演、行腔而沉醉,这是在演别的戏时所没有的。”


梅兰芳之《宇宙锋》

 

 原来,梅先生当晚为工人的演出,是在把自己毕生的佳作献给观众。这也难怪工人们这样欢迎他、热爱他。

 

 每一场的帷幕刚刚拉开,梅兰芳刚一踏上舞台,台下的掌声立即爆发了。梅先生在《宇宙锋》中创造的我国古代妇女赵艳容“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典型形象,表现了赵艳容在封建制度的压迫下追求自由的意志和勇敢斗争的精神。他的精湛表演深深地感染了工人们,不断地博得人们的喝采,每场都是谢幕四、五次。

 

 在第四场的《宇宙锋》演出之前,忽然有石景山钢铁厂、北京第一棉纺织厂、北京农业机械厂和北京第一机床厂等单位的六个职工跑到后台,在化妆室里会见了梅兰芳。他们一见面就好像故友重逢似的亲切。“您到我们厂演出《贵妃醉酒》……”石景山钢铁厂业余京剧团团长范继宗的话还没说完,梅兰芳立即想起这年5月为拍制舞台生活艺术影片到石景山钢铁厂和工人的业余京剧团同台演出《贵妃醉酒》和《将相和》的事,他含笑地接着问:“我们一起拍的照片怎样?”“很好!”范继宗的话音一落,北京第一棉纺织厂工人刘金舟便挤到前边激动地说:“我们代表全厂职工向您问候,感谢您的演出。”

 

 台上的开场锣鼓快响了,梅先生请工人们继续去看戏。这时,不知那个厂的女工喊了一声:“祝梅先生晚安!’’当全剧演完时,工人代表又跑到台上将鲜花献给了这位为人民服务的艺术家。从城外赶来的石景山发电厂老工人康国泉看完戏,兴奋地对我说:“国内外大名鼎鼎的梅兰芳,六十多岁年纪,还特意给咱工人演出,我们非常感谢。在旧社会里,工人作梦也想不到看这样的戏啊!’’听到老工人这一席肺腑之言,使我不禁想起这年春天在“梅兰芳周信芳舞台生活五十周年纪念会”,在戏剧家欧阳予倩介绍梅先生的艺术生活时所说的话:“他和许多革命青年爱国艺人一起,到朝鲜去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回国来又慰问人民解放军,在露天,在风里雨里,就那么演唱,并到炊事员、勤务员工作现场去清唱。他还到工厂、工地、农村去为工人、农民演出过。他就是这样毫无保留地把经过千锤百炼的艺术贡献给祖国的劳动人民。”


梅兰芳与煤炭工人

 

 在晚年,梅兰芳受到党的教育和引导,在艺术生活中更加焕发出青春。他除了坚持演出之外,还担任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中国京剧院院长等领导职务,对戏剧艺术的探讨更精深了,特别是注意扶植地方戏曲的成长。1957年4月的一天,他刚从江南旅行演出归来,我再一次赶到他的家里做客。

 

 当时,梅兰芳同志已经是63岁的老人,但从他身上却看到他艺术青春的常在。他兴奋地说,从去年(1956年)9月开始离开北京,到上海、杭州、南昌、长沙和武汉等旅行演出了五个多月。在南昌和长沙演出时,还以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抽出时间视察工作,同当地主要剧种、剧团负责人、老艺人和主要演员座谈,并且观看了当地剧团的演出,对这些地区的戏剧工作有了较深入的了解。

 

 当梅兰芳叙述各地见闻时,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繁荣戏剧的关键是什么?”他毫不思索地作出了回答:“只要认真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就能促进各地戏剧一天比一天活泼和繁荣。”他说,湖南省许多剧团负责人和老艺人告诉他,自从去年(即1956年)大力发掘传统剧目以后,上演剧目丰富了。许多老戏恢复了舞台生命。长沙湘戏原来上演的剧目只有一百四十多出,现在又发掘出两百多出,在桂阳县还发现湘昆,拥有许多失传的老戏。各地已经逐渐改变了近年来剧目贫乏和营业不佳的情况。”

 

 这次,梅兰芳在上海、杭州、武汉等地,也同样看到了戏剧界贯彻“百花齐放”方针后出现的欣欣向荣的景象。他说,虽然在发掘出来的传统剧目中有一些不够健康的,但是这毕竟是少数的和个别的。今后应继续放手贯彻“百花齐放”的方针,先不要怕“乱”,拿出戏来放到观众面前去考验,这是促进戏剧繁荣的好办法。


 继承传统戏曲遗产不仅要发掘整理剧目,还要继承老艺人卓越的表演艺术。梅兰芳谈到这个问题时感触很深。他说,很好地继承前辈的艺术精华又有新的创造,这才是“百花齐放”的重要“资本”。现在各地身怀绝技的老艺人都已年过花甲,及早继承他们的表演艺术,是刻不容缓的事。他在江西了解到赣剧、采茶戏等剧种后继乏人,在湖南视察时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长沙湘戏里小生一行只有一个男演员,已有50岁了。衡阳湘戏已经没有老旦、小丑的师资了。巴陵戏现在仅存两个半剧团,老艺人都集中在岳阳一带,他们平均年龄在七十岁左右。


梅兰芳在武汉

 

 梅兰芳认为,培养新的一代是戏剧界急待解决的问题。现在应该趁各剧种老艺人健在,通过各种组织形式努力培养下一代继承传统艺术。他说:“上述的意见,我已向当地有关领导部门提出,还要向人大常委会反映一下,希望能引起各方面的重视”。

 

 梅先生最后告诉我,这次旅行演出了一百一十多场,观众有二十四五万人。他到武汉钢铁联合企业工地上进行的两场慰问演出,使他永远不能忘怀。他看到祖国新兴的钢铁基地,想到工人们对国家的贡献,立即感到为工人演出另有一股力量,演唱也愈发响亮了。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艺术家,在解放后的七年来,始终坚持为工农兵、为人民演出的方向。当我要告辞的时候,他兴奋地对我说:“今年下半年将去西北或西南继续为广大劳动人民演出,活到老,演到老,这是我作为一个演员的职责。”

 

 对梅兰芳同志的采访,是我在五十年代担负首都文艺报时留下的难以忘却的一页。当时,在采访梅兰芳和其他一些京剧、评剧、话剧演员、导演及编剧的过程中,我有这样几点体会:


 一、同戏剧界人士打交道,要有点“共同语言”,不然很难谈得拢,更难谈得深。这个“共同语言”,就是有关的专业知识(包括当前戏剧界存在的主要问题及其动向等)。解放后,我第一次采访梅兰芳同志就碰到这样的问题。当时,我从采访农业刚刚转入北京的文艺报道,过去又很少看京剧,对待戏剧完全是个“门外汉”,什么“四大名旦”、“梅派”呀,全不懂。访问时只能提些一般化的问题,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有时还不免出现冷场,这样交谈自然无法深入了。后来,同文艺界人士接触多了,我才慢慢悟出一个道理:在文艺界采访同采访其他专业一样,访问要深入,首先得攻克“共同语言”关。在第二次去访问梅兰芳同志之前,我对他解放前后的艺术活动先粗略了解一下,又阅读了他写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等专著,有了一些京剧的知识,熟悉了一些他的艺术生活,这样再交谈起来不仅“有话可说”,采访也主动多了。梅兰芳见到我略知他的艺术成就,也改变了第一次见面时“一问一答”的窘境,谈话的兴致也比过去浓多了。

 

 二、访问要注意礼貌,提问最好不要“出难题”。象梅兰芳这样的名演员,不单是艺术上造诣极深,而且思想上也有较高的修养。人们都知道,抗日战争期间他留居香港、上海,在敌伪统治下蓄须明志,拒绝演出,表现出高尚的民族气节。解放后,他被选为全国文联副主席、全国剧协副主席,又是全国人大代表,成为戏剧界的“头面人物”。因此,他言谈庄重,发表意见也有分寸。从多次采访中,我感到他谈京剧的今昔情况和自己的艺术生活时,比较能畅所欲言。可是,涉及政治问题,他发表意见就比较慎重。于是我访问他的时候,对一些政治运动就很少涉及和要他表态。实践证明:采访知名人士不要给采访对象“出难题”,更不要强加于人,这也是新闻工作者应注意的一点礼貌。


(《新闻与传播研究》198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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