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忆梅兰芳:“任何不美的事物到他手里就使人感到美”

冒效鲁 梨園雜志 2022-07-30

 更多精彩 点击上方蓝字"梨園雜志"↑免费订阅

 


 我十多岁在北京读俄文馆的时候,在周末和星期天照例去前门外听戏。那时没有对号入座,只好通过“看座”(上海人叫“案目”)给留位子,每逢过年按节才来收账,但需付三五元“节赏”的额外开支,即可保证到戏馆坐到池座的好位子。

 

 那位“看座”的姓季,上了几岁年纪,家里装有私人电话可以联系订座,另外一位看座叫小潘,油头粉面,专门做“八大胡同”“姐儿们”的生意,她们一打赏就是十元以上,不比我们这些穷学生戏迷那么寒怆——老鼠尾巴的油也不多了!(见《金瓶梅词话》)。姓季的服务对象是老听客、衙门里的公务员、教授、学生,也有南城买卖上的大掌柜、诸色人等,都一律记账暂时不收现款,把账都记到一个小折子上。

 

 那时,对号入座刚萌芽,恐怕只有梅兰芳出演的“开明戏院”和杨小楼、余叔岩、龚云甫出演的“新民戏院”有对号,但是还是通过黄牛走私,所有前几排好座就一售而空!“对号”仅免临时找座之烦而已。这都是半个世纪以前的旧话,恐怕知道此事的,也都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了吧。


余叔岩之《盗宗卷》


 我那时在东总布胡同俄专读书。天天要从家里骑自行车上学,梅先生住的无量大人胡同是我必经之地。一个高台阶,小红门上的白铜门环擦得锃亮,可以想象它的主人在缀玉轩过着幽雅舒适的园林生活,可惜无缘以见!

 

 这座房子是当年某个卫公大臣的“私邸”,在东城素以假山堆石林木松疏胜,后来在李释戡那里看到梅宅拍的国外友人的照片,真是一派“水木清华”景象,无怪梅先生可在家里排演“惊梦”“闹学”和“葬花”!


梅兰芳在无量大人胡同梅宅

 

 我对京戏从小爱好。爱的是刘鸿声的《斩黄袍》京剧老生名家这一行,至于旦角却很少领教,理由是“男扮女装”,对我们喝点洋墨水的人总觉得不自然——别扭,何况梅先生以雍容华贵著称,他演的戏如《太真外传》看全就是四本,要破费八个银元之多,非一般大学生所能担负。有点钱还张罗到厂甸买几本洋装和线装书嘛。


 所以在京读书五年,只看过几次梅先生的戏,只有一次北海演什么义务戏有梅先生和杨小楼合演《霸王别姬》,万头耸动擦肩而过,我还是挤到台下看了,人声鼎沸,推推搡搡,当然算不上什么艺术的享受。


梅兰芳、杨小楼之《霸王别姬》


 因为爱看老生,所以多半看马连良,又因为喜欢什么“苦戏”,就叫悲剧也成!所以常去看程艳秋(那时未改“砚秋”)的《鸳鸯冢》《梅妃》等,原价也在一元以内,每周一两次,还不伤脾胃,何况老季处可以记账呢!对马派的戏我是五体投地,特别欣赏他的做工、念白,至于程砚秋那时宛转凄凉的“鬼腔”,也特别能抓住人的心灵,记得《鸳鸯冢》临终叫一声“嫂嫂呀”,何减我后来在上海听越剧《英台吊孝》时的叫头“梁兄……呀”。


 遗憾的是这两位大师我只在舞台上看到,都无缘亲炙,与程先生只有一面之雅,那是他刚从红十字会医院探望李拔可老人的病出来,由袁帅南介绍。程身穿呢大衣,戴一副墨镜,叫人怎么也认不出来,承蒙程先生给我写了扇面,背面就是梅先生画梅花。这把扇子好比石呆子,一直舍不得送人,尽管还被位老家伙偷过,也被后来交易换回来,我一直珍藏,准备捐献给北京京剧博物馆作为纪念。


程砚秋便装照片


 关于梅先生人家说得很多,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也有详尽的记述,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里不得不佩服二许(姬传、源来)传神之笔!


 现把我和梅在莫斯科出演的一二件事记述如下:


 1935年,梅兰芳先生偕梅剧团到苏联访问间,在莫斯科、列宁格勒两地巡回义演,同来的戏剧界权威有余上沅、张彭春两教授。我和戈公振先生1934年秋曾在苏联国家音乐舞台演奏协会( Gometz)洽商演出事宜。当时商定梅剧团旅苏期间的膳宿费用,由苏对外文化协会(VOKS)承担,演出地点在音乐厅。


 正式演出前,梅剧团在克鲁波特金街使馆前厅预演一场,招待苏联文化戏剧界人士,记得来宾有大、小剧院、艺术剧院、梅耶霍德和卡梅尼两剧院的名演员与导演。那天,梅耶霍德夫妇、卡梅尼剧院经理塔伊洛夫和他的夫人名演员柯宁也莅临观演。


 梅剧团演的是《贞娥剌虎》折子戏,当演到贞娥自刎一场时,一位以演《卡门》知名的大剧院女演员玛克萨珂娃不禁黯然失色,她对我说,看到这样精湛的演技,她为之销魂或悲怆欲绝,可见感人之深!


梅兰芳在苏联演出时


 梅剧团分两处住宿,剧团场面及配角住面对莫斯科河的旅社,风景幽美,梅本人和张彭春、余上沅,以及和梅同行出国的吴震修之子等则住“都城饭店”,为了便利梅先生吊嗓子,我还特地把徐兰沅、王少卿等场面接到使馆。梅吊了一段“探母”快板,硬要我给他配四郎,我只好逊谢了!

 

 梅剧团在莫斯科演出盛况空前。特别由于侨胞闻讯前来捧场,因此叫好声盈耳,也算是打破了欧洲剧场的惯例吧。所演剧目,经戈公振和我与 Gometz负责人商定是:1、《打渔杀家》,2、《汾河湾》,3、《别姬舞剑》一场,4、《贞娥刺虎》,5.《醉酒》,外加一些武打猴子戏。和梅配老生的是王少亭,配霸王的是刘连荣,姜妙香因年老或有嗜好未同来,也没有他的戏码。


 这次演出,以《打渔杀家》和《别姬舞剑》最受欢迎。临别那一晚,梅剧团还被邀到“大剧院”演出,这是对外国演员的殊荣。苏外交人民委员(部长)李维诺夫一家到场献花,这在苏联剧坛当时也是创举呢。李维诺夫的夫人和女儿是梅戏迷,每场必到……试想莫斯科冬天花是多么珍贵稀少,虽是一束束鲜花,却也来之不易啊!那晚演的是《醉酒》和《别姬舞剑》一场。


梅兰芳表演《别姬》剑舞

 

 我作为他的志愿翻译形影不离,散戏后一同吃夜宵,有一次破例到饭厅吃夜宵,贏得全场餐客起立鼓掌达十多分钟之久,一般我们把菜叫到房间里吃的。

 

 多少年后,梅先生还写信问我当时演出的详情,我已是印象模糊,不能指实,只好请戈宝权兄代劳答问了。关于梅在苏演出,我想许姬传还有纪录,早晚可出版《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三集的,这里就不赘述了。

 


 我和梅先生多年不见,直到复旦大学余上沅教授向他说起我也在复旦教书,余先生是湖北人,温文儒雅极有风度,也比较寡言不好表现。我和余上沅五十年代还在复旦同事过几年,其间因误会,余曾被捕,后查明释放,仍来复旦工作。梅先生给我信中提到,余先生安然无恙很高兴,约我到他家里去谈谈,并送了我一本《舞台生活四十年》。


 我在他家第一次看到该书的作者——许姬传和许源来,他们都是浙江海宁人,是《六朝文絜》的编选者许梿的后裔,所以他们的文笔清新而流畅。许源来在银行当过秘书,会写隶书。1956年,我在上海曾多次和他见面,但在“文化大革命”中也不幸去世。许姬传算是硕果仅存了。当年有“三许”之目,另一位是“笛王”许伯遒(1902—1963)。


 梅先生唱昆曲多半请许伯遒吹笛,梅先生的艺术造诣达炉火纯青境界,与“笛王”(又名“满口风”)衬托绵密的吹奏技巧相得益彰,密切不可分割。梅和我谈起《牡丹亭·游园》中“迤逗的彩云偏”首字,他原照北方读“拖”,而南方如吴瞿庵、俞粟庐那一派都是念“yi”。我说论音韵,“迤”古读“拖”,例如《诗经》中“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委佗”就和“山河”押,不像现在“虚与委蛇”非读成“ weiyi”不可。“迤逗”的“迤”本是“拖”的“雅音”,为什么不能读其本音,非按吴音不可呢?梅先生频频点头,许姬传也表示同意,但仍为南方曲学权威所慑,不敢坚持。后来改读“yidou”,也是迫于形势吧?


梅兰芳、王洁之《游园惊梦》

 

 我很少看到梅先生在上海大舞台的演出,总因是票子不好买。我只看到梅的《宇宙锋》和《白蛇传》,梅向我征求过意见。我对白娘娘几次摩腹有看法,认为联想到分娩,总是不美,是否可以减少到最低限度。梅后来在台上果然照办,只暗示了一、两次,不闹肚子疼了。

 

 梅先生写这本回忆录,还是我四十多年前的一天深夜,我在莫斯科都城饭店一边喝他从国内带来的铁观音茶,一边吸“555牌”香烟谈起,我说:“您知交遍海内外,该写一部回忆录了吧!”他谦虚地说:“自己忙,文笔也实在不行,没法写。”我说:“我给您当秘书,记录您的话。”这话直到1956年他来我家时还提起。他说:“我现在请您当顾问了。”我说:“很高兴!您的回忆录果然问世,而且反应不错嘛。”可惜梅先生死得太早,《舞台生活四十年》没能接下去写,而我这挂名的顾问也只好应了所谓“顾我而笑,问道于盲”。想到梅先生生前的音容笑貌,待人接物的谦虚诚恳,不禁有点黯然神伤!

 

 梅先生的艺术出神入化,世界剧坛早有定评。我极同意一位作者的评论:梅演“洛神”有仙气,而别人演“洛神”只不过是貌似“梅大王”而已。在荧光屏上看到他的《醉酒》,那种醉态,确切地说乃是通过泛在脸上的醉意来表达内心的情感。要知道,梅先生是滴酒不沾唇的,非比程砚秋嗜饮白干,可称海量。


 梅各方面都有克制、有含蓄,也许是传统的“温柔敦厚”的诗人素养气息吧。和他接触,真有“如入芝兰之室”之感。他是名副其实的“九畹之芳”,一生很少发火。他对苏联功勋演员乌兰诺娃说,他所以不显老(那时他已四十出头),就因为很少动气,这是他的“驻颜术”,竟流传到异邦的美丽舞娘。乌兰诺娃到六十岁还能上舞台跳芭蕾,大概是证了梅先生的传秘吧?


梅兰芳之《醉酒》


 我在莫斯科和他相处,总是和颜悦色,有一次我代他写信,写完了他叫我念一遍,说听来很顺,很好,不要改动了。他这种说法无意中和苏东坡的“三分作,七分读”暗合,真是“一事通来百事通”,艺术与文学本是息息相通的,梅先生能悟到文章不单是给人看,而且是要给人听的,这纯从戏剧台词的音乐性得来。


 我们常听唱,很少想到词儿是多么美,举例拿那位不惜拗断天下人的嗓子来唱他“临川四梦”的汤玉茗(显祖)来说,尽管辞藻很美,但唱起来真像林黛玉那样因赏曲文而警芳心吗?又如,我们听《空城计》城楼一段,很少会注意到他词儿欠通,就连什么“阳世之间”也无伤大雅。很多人不懂这个道理,拼命在辞藻上用功夫,岂非与舞台艺术“南辕北辙”,终难合辙而越了轨吗?

 

 对梅先生的艺术的评价,我认为欧阳予倩同志说得好,他说梅先生是美的化身,可谓一语道破。任何不美的事物到他手里就使人感到美,真可谓“化工”。例如《宇宙锋》赵艳容装疯自毁花容,披头跣足,说神见鬼,在实际生活中原是叫人作呕的丑态,可是梅先生演装疯的赵女都使人赞叹“美哉”不置。这个道理,可说艺术上已到化境了吧!


梅兰芳之《宇宙锋》


 记得是有一次,梅先生接到国民党驻瑞典代表谭伯羽的信,叫他去斯德哥尔摩为瑞典王储演出,语气是命令式很不客气,有点“霸王硬上弓”的味道。梅先生真火了,叫我马上复信说:“场面、行头、配角都要从海道回国,不能应命,请代向王储致歉!以后有机会当去斯德哥尔摩拜访王储殿下。”梅私下对人说:“我又不卖唱,哪能呼之即来。全不管彩排演出要有文武场面,多么麻烦。这位谭大少(谭延闿之子)全然不懂。”这说明梅先生柔中有刚的一面。在敌伪时期,蓄须明志,大节凛然,如报上所载,他飞临台湾上空,有人对他说:“如果台湾迫降咋办?”他干脆地说:“咱们就跳下去殉了吧!”

 

 梨园行一向讲“义气”,当然也很讲气节的,如程砚秋弃歌台而到青龙桥去务农,也是众所周知的。梅先生讲“义气”拟说是祖传得之梅的祖老太爷梅巧玲,他晚年组班出演,也与为养活他的多年老朋友有关,这是他和我私下说的,很多老友赖梅先生津贴才能举锅(揭开锅)。


 记得有位给他早年编剧的老诗人李释戡,老年丧偶,很孤寂,年三十晚到梅家度岁,困卧在沙发上。梅先生老大不忍说:“今儿是年三十,三爷您替我推个庄。”其实,大家都知道,梅先生从来不要钱的。他可算对老人关怀到无微不至了。李老去世,梅先生为他料理身后,并把他的诗稿精印出来,当然也有梅的高足言慧珠出的力,不能抹杀。说明梅先生扶危济困已成天性,本人来自穷苦人家,也决不忘记穷苦的哥儿们——梨园行的老伶工,1949年前有什么重头戏和义演总是热心提倡,亲自参加演出。和梅先生拍的照很多,全部丢失。只有那年纪念梅大师影片有一张到列宁墓敬献花圈的镜头,还在杂志上披露过。


梅兰芳向列宁墓敬献花圈

 

 往事如烟,转眼离梅先生去世快二十个年头。在报上读到梅绍武的纪念文章不胜怀旧之感,同写此文并以寄戈宝权一诗作结:


 刻骨难忘大阮贤,记曾吹笛傍梅边。

 多情北海盈盈月,曾照朱颜两少年。


 那时,我和戈宝权兄都在莫斯科,曾亲逢其胜,而我们都只不过二十多岁的青年。转眼间几乎过了半个世纪,不但故人墓木已拱,我辈也早已繁霜染鬓,白雪盈头,俨然老翁了!


(《叔子诗选与知非杂记》)


- 历史推荐 -


访梅印象记:梅兰芳嘴里与嘴上的“不”

梅兰芳先生身边的人(记许姬传先生)

姜椿芳:我和梅兰芳、周信芳的交往

梅兰芳和崔承喜1945年关于舞蹈的对话

蒋介石、宋美龄夫妇观赏梅兰芳《刺虎》之警卫记忆

谈萧伯纳对戏曲锣鼓的指摘:“我觉得梅兰芳这个回答太蠢了!”

怎样看京剧:四种不同的观众,看京剧应注意的几点

梅兰芳谈京剧编剧:“紧凑不等于拥挤,通俗不等于粗鄙”

熊佛西谈梅兰芳:“好随便翻新,又不肯研究翻新的方法与原则”

忆梅兰芳先生:“偶与人间争富贵,万花齐首拜东风”

钻后台:“看穿了戏台,也就是看穿了人生”

王瑶卿谈唱戏:“一个演员,最难的是会听自己的唱”

“尖团字”究竟是什么?“半尖半团”的唱法对吗?

说言菊朋:平时吸烟走路种种态度,均摹仿“老谭”

周信芳之女:“在留散国外的子女心里,父亲是永生的”



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我们

更多梨园旧事get√

光风霁月的梨园久已被人遗忘的故纸堆中那个

致力于寻找和分享   



怀旧

梨園雜志

微信号:liyuanzazhi

今日头条:梨園雜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