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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 鹏:向死之先 | 锐小说

陈鹏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陈鹏,1975 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历任新华社云南分社记者,文体采访部主任等;前《大家》杂志主编,现任大益文学院院长;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滇池文学奖,莽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昆明。


陈 · 鹏

Chen Peng


向死之先


 

不可含怒到日落

  ——《圣经》


进门之后他没打招呼。不用打招呼,打了等于没打,没人搭理他,没人管他。只要找个地方坐下,倒杯茶喝着,看他们把手里的牌一张张打出去。他会猫到老扁身后看他出牌,老扁很讨厌他在身后像条狗似地喘息,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将满嘴的烟喷到后脖颈上。老扁会说方休你滚一边去。他不听,抬手扇老扁后脑,说你给老子闭嘴。老扁打几圈就打不动了,让方休上来。另外三个:黑启德、马基、王九嘲笑老扁手气臭到家了。四人鏖战二十几圈,直到隔壁厨房老许说,开饭了,才扔下麻将拥出去。打了整个下午,人人累得够呛。况且黑启德说过,又不是职业赌徒,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他们坐上老许的圆桌,八菜一汤,除了鸡鸭鱼肉,还有酒,是方休在宜良开酒坊的爹精心酿的好酒。方休爹的宜良酒坊生意很火,你要是想喝他的酒必须提前三个月预订,否则一律售罄。方休觉得让他们喝爹酿的酒是他们造化,他们应该像过去在学校里一样待他——他曾经是他们的头儿,染着金发,穿萝卜牛仔裤,大方头皮鞋,红塔烟黏在嘴上。他们在录像厅熬过无数个通宵,《英雄本色》看了二三十遍,刘德华张曼玉钟楚红也看了很多,周星驰张国荣李修贤更不在话下。无人不喜欢叼着牙签的小马哥,最爱他为了掩护兄弟从容赴死。走,你走。小马哥喊道,转身还击,立即被打成蜂窝。他们模仿发哥刘德华把隔壁卫校一党小子开了瓢,为此损失了一个兄弟刘冻,他为众人扛罪被勒令退学了。他们把他送回白马小区的家,对这个宽大的地盘十分满意,于是留下来混了三天,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吃了,把刘冻老爹的各种好酒喝个干净,最后打的赶回茨坝技校翻墙进去把宿舍的人一个个叫起来,没及时出来迎接的被罚去操场跑步,他们拎着酒瓶蹲在看台上,看那小子光溜溜的脑袋在月光下上下游动,直到扑通跪地吐个干干净净。然后方休,也就是当时的头儿会说,走,干烧豆腐。他们第二回翻越学校大门来到亮晃晃的茨坝街头,扎进扑鼻浓香的四方铁皮桌子坐下,一气点一百只烧豆腐,让老板砸两件啤酒上来。重返宿舍是凌晨四点,他们约好不上课了。天王老子来砸门记大过也不踏进教室半步。有事一起扛。大不了拍拍屁股追随刘冻回家算了。这种鸟学校,这种烂专业,上个鸟。主意已定,一气睡到中午,中途没人敢来叫他们上课,从来没有。午饭时间他们横在食堂门口,全班三十个男生凡经过者一律从饭缸里奉献一大勺饭菜,哥几个夹道候着,一口一口吃饱了才一个个放行。老师也不敢管,低头走开装着没看见。后来他们打了校长,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校长姓孙,长一副狗脸,瘦得像竹竿,走路的时候仿佛脚下有地雷,一踮一跳的。方休说我们收拾他吧,他要不签字刘冻走不了。黑启德挑头说好好好,必须收拾一下。马基、王九当然不反对。一点反对意见也没有。计划早早定下来,他们挑个日子,用茨坝街头捡回来的装洋芋的麻袋把孙校长蒙住拖到球场边小树林一顿痛打。他们以为天衣无缝,但随后解救老孙的校工老张说看见他们了,看见方休的牛筋底翻毛大皮鞋了。孙的感受十分强烈——落在身上的狠踹几乎要了他的命那种力道那种硬度那种让两只耳朵爆炸的刺痛,非翻毛大皮鞋不行。他纠集政教处教务处把方休传到校长办公室,方休一见裹着脑袋斜乜眼睛的孙校长就噗嗤笑了。这一下不攻自破,要撇清都不行了。孙校长为显示公允,让他再踢他一脚试试,他踢了,孙校长说你再狠点,再他妈狠点。他使劲用力。孙校长惨叫着说对对对,是他,就是这个狗崽子。他马上撂了。他们关起门来准备揍他。孙校长说算了,何必跟一条狗计较?劝退。方休说,好。孙校长小心问他,你为哪样黑打我?我有哪点对不住你们?方休摇摇头说没有。没有?孙校长非常纳闷。他无法理解无缘无故的暴力,就像无法理解一个女人半夜三更爬到你床上,所以他最看不上《聊斋》。方休说我真认不得,认不得就是认不得嘛。孙校长说我晓得你们是为刘冻。方休说不是我们,是我。孙校长说就是你们,你们好几个。算了,你想一个人扛那就扛着,其他人我概不追究。方休不说话。孙校长继续斜乜着受伤充血的鱼泡眼说,你们何必用一个更大错误掩盖一个很小的错误,你们根本救不了他,除了毁掉自己,你们所做的毫无用处。方休说,你的话我不懂。孙说你会懂的,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方休说,反正我吃饱了,闷得很。他说完这话,就昂首挺胸走出校长室,劈面而来的阳光像警告,也像挑衅。他冲太阳啐了一口,噼噼啪啪奔下楼去,回到宿舍收拾东西。

黑启德、马基、王九问他情况咋样,他说他马上追随刘冻四海为家,浪迹江湖。哥仨沉默片刻一起找校长求情,说事情是他们一起干的,不能只罚方休。孙校长说好,很好,你们集体退学算了。哥仨回来也收拾东西,说要走一起走。方休像扛着炸药包一样肩扛包裹冲到教学楼大院里嚷嚷,有种冲我来,冲我方休来!孙校长站在四楼回廊高处,挺身向下望,其余人保持沉默。他们知道对付一个小子最厉害的招数无非沉默。方休叫嚣半天毫无回声,几乎全校教职工齐刷刷站在高处向下俯视他,就像盯着一条蛆。他莫名惊恐,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像兔子一样蹿出教学大楼跑回宿舍,说找把斧子将他们一个一个砍翻算了。砍翻了一了百了。他口干舌燥声音发虚。其实想躲开、想逃离,永远避开这些人,过另一种生活。绝对意义的另一种生活。换个地方就好了。生活的意义也许就是换个地方就好了。他想叼一支牙签,像小马哥一样抖擞风衣走出学校大门。实际上一件风衣也没有,牙签再多也没用啊。三个兄弟跟在后面随时准备从容就义,再也不想回到这所弥漫着厕所和煤渣臭气的破技校。中途遭到班主任拦截,他说让方休一个人先回去就行,没必要都陪他送死,否则这将是技校历史上最轰动最耻辱的事件。他求他们给他面子,回宿舍去。三个家伙不愿撂下方休,他们渴望效仿《纵横四海》里的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们拒绝了班主任的好意,信誓旦旦地说除非方休回去他们才回去,否则免谈。班主任说,好吧,你们先回去,他去找校长,总会有办法。四人勉强返回宿舍,将大包小包撂在地上。一个小时后,班主任赶来宿舍说有办法啦,方休回家取钱,赔校长钱,再写一份检讨,留校察看,记大过,事就了了。方休鼻子里喷出鄙夷不屑的哼哼声,其余三个也喷出哼哼声。他们将椅子翻过来双扣。天擦黑的时候事情急剧变化,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闯入宿舍问哪个是方休。方休挺起胸脯说,我,你找——话音未落,此人一巴掌扇得他晕头转向。一时无人跳出来英勇反击,全懵了。按照后来方休的话说,忽然底气不足,觉得此人才是真正的黑帮老大。也就是说,他们自以为是的暴力终究会遭到更大暴力的全方位碾压。他们面面相觑,浑身哆嗦,说不出一个字,也没人操家伙。来人说他是孙校长的儿子,孙校长年纪大了,他当儿子的不能坐视不管。有种你出来,出来我们单挑,出来。他指着方休。你们要一起上也行,随便。走,去外面。此人一步跨到门外候着,四人咬咬牙抄了家伙出去,没想到院子里还站着五条彪形大汉。他们刚出去就遭到一通袭击,满鼻子满脸的血和深入骨髓的疼痛让他头一回害怕了。他浑身冰冷,在地上蠕动,爬起,按对方要求靠墙而立,连脸上的血也不敢擦,只能弓腰背手,垂着脑袋,再次觉得自己渺小得像蛆一样,心脏在暗夜冷月和凄凉的晚风吹拂下砰砰挣扎。他大着胆子问对方究竟咋整,对方说,一是赔礼道歉,二是赔一笔钱,三是滚出学校。后来的走向基本上按照络腮胡子的要求发展,方休像只小鸡似地被他拎起来重返校长办公室认错道歉,然后通知他酿苞谷酒的老爹赔了三万块钱,孙校长总算大发慈悲,网开一面,同意让他继续念下去,但记大过一次并塞进档案袋里。后来方休才知道,是他的酿酒师老爹偷偷给孙校长及其来路不明的络腮胡儿子下跪磕头,才确保他继续上学拿个技校毕业证。他爹走的时候哪样也没说,给他留了一瓶60度苞谷酒。方休毫无办法。他不在学校待下去,会让他爹那一大笔钱和遭受的羞辱全部打水漂。只好忍着,像吞下一口大便一样忍着,直到毕业。毕业说来就来,他夜里揣着毕业证跑到孙校长办公室门口拉了一泡屎,次日兄弟们作鸟兽散。他想在学校对面城中村租个小屋候着,专等孙校长溜达出来断他一条腿。但事与愿违,毕业之后忽然想开了,觉得生命之意义也许就在于及时放下,何必纠缠从前,何况自己有罪在先。反正这个烂学校一辈子也不想回来了,再也不想见到各路牛头马面了。

最后一次见孙校长,是多年后在市中心顺城楼下,孙校长头发花白,像老年痴呆一样颤颤巍巍,身边除了一条竹节拐杖,一无所有,络腮胡儿子无影无踪。他没想到伟大的孙校长十年不见就老成这样了。本想上前打个招呼——时间终于让青春期荷尔蒙事件发酵为伤感和愧疚,忽然觉得自己该对这个摇摇欲坠的糟老头子负责。就好像那次翻毛皮靴的突袭才把他打成今天这样的,就好像他们一不小心就把伟大的孙校长彻底毁了。哎,罪不可赦啊。尤其发现孙的米色夹克上有一团污渍——也许是吃米线弄上去的,方休热泪盈眶,赶紧转身离开。再回头的时候,熙来攘往的人群将衰朽的孙校长抹掉了,就像从未出现,就像那个影子是他瞎想出来的。当年咋个用麻袋套住他脑袋来一次突袭?对,为了刘冻。可是刘冻和哥几个明明错了,恶行的由头居然是恶行遭到惩戒。真是荒唐。像蛆一样,和呆在楼房天井中仰视所有老师冰冷嘲弄的惨白狰狞的脸的感觉一模一样。他也许真是条蛆,一条拼命蠕动不可救药的蛆,无聊的暴力只不过证明自己无可救药而已。十年之后,他终于想通了。

嗯,现在他们开始吃饭、喝酒、聊女人。黑启德咂着嘴巴,一气吞下三片粉蒸肥肉,干掉半杯白酒,像国王一样靠向椅背,眯着眼睛点燃红塔山,问他们最后一把为哪样放水让方休赢了两百,他们说他昨天输了五百八呢,好歹让他赢一把,否则他就再不上桌了。黑启德说做梦,你们以为他输个几百块就不玩了,也太小看他了,他脸皮相当厚呀。他们嘿嘿笑一阵。黑启德说吃完我们遛狗去。我们去东面大厂遛狗。狗日的混账回来了,狗日的混账终于回来了。它跑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呀。马基、王九附和说,是的,七天七夜。厨子老许说是啊,不是七天就是八天。黑启德问咋个跑的?老许说链子松了,一不留神,跑球了。黑启德说被哪家骚母狗引的?老许挠挠脑袋说,不晓得。黑启德又问是哪个松的链子,众人沉默半天,也未想出究竟。方休忽然举手说,我。黑启德扭头看他。方休说,那天,那天下午,我跟王九跑车回来,觉得混账被拴得够呛,一天到晚活动范围不超三米,我就——你就,你就手痒了?黑启德说。我解开的时候它没跑。它照样躺着一动不动,我以为它根本就懒得跑,再也不会跑。这地方好吃好喝每天晒大太阳,它咋个要跑嘛。黑启德嘿嘿笑,说我就是想不通它咋说跑就跑了,伙食不好?够好了,老许说,方圆五十公里,没一条狗像它这种吃的,也比我老爹吃得还好,顿顿有猪肉汤泡饭,我操。黑启德说我最恨无缘无故跑掉,无缘无故背叛。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啊。我就是想不通世道咋个了,想当年哥几个抄家伙冲出宿舍冲进院子也要跟他们拼命,现在倒好,连一条狗也会跑掉。你只要给它骨头,它就跑了,你只要给它母狗,它就不回来了。黑启德说完,将杯里的酒一口气喝干,马基将牙签纸巾递过来,问他晚上真要遛狗?他说给我湿纸巾啊,这种擦屁股的纸给我擦嘴?王九和老扁嘿嘿笑,老扁拿脚踹马基,说咋个做事的、咋个做事的,还想不想混了。黑启德又让王九泡一杯普洱茶,绿茶和花茶他从来不喝。至于方休,他说你出去把混账牵进来,这条老狗,我想它了,我真想这个老东西了,七天七夜没吃好睡好,我怕它瘦了,我还怕人下药把它毒死,你们哪个都不关心它,你们对混账太不够意思了。方休低头出去,将一头膘肥体壮、耷拉舌头的大黄狗牵进来。你能闻见傍晚的冷气酸气和浓烈狗气,就像这七天里掉进阴沟一样发臭,让人觉得一整间屋子都容不下它。混账耷拉耳朵百般讨好,东闻西嗅,想找东西吃,像饿得发昏的老乞丐钻在桌子下面挑挑拣拣,黑启德扒拉半碗小炒肉,摊在桌下,混账两口吞个干净,伸出大长舌头吧嗒吧嗒舔着硕大的像拳击手套似的嘴巴和根根直立的硬胡茬子,讨好地瞅着他们五个及另外三个婆娘。走吧走吧,我们去大厂,黑启德瞧着混账说,满脸带笑但在方休看来笑得诡异暧昧。走吧走吧,我给你们好戏看。黑启德起身,一把拽住混账脖子皮毛里那根三指宽的铜扣皮带。


夜路漆黑,屎黄色路灯从远处射过来,去大厂的柏油路很快走完,接着是一段崎岖土路,他们全体步行,没人开车。似乎步行三四公里根本不算路,就连饭后散步也谈不上。何况现在天已全黑,错过了昆明黄昏最美妙的一个多钟头,好在路上没多少车,从盘龙江边一路过去,只剩下密密匝匝的桉树影子斜插过来,像一伙倒地醉汉被他们几双大脚踩得砰砰响。混账走路无声无息,像个小偷,舌头在月光下耷拉着,稀稀疏疏潮湿闪烁,像咬碎了满嘴银币,光线照着那一身粗糙茂盛的黄毛,就像照着油光水滑的鳞皮。一路无人讲话,他们好像在牌桌和饭桌上消耗了太多口水。盘龙江在空阔的河道里刷刷地流逝,速度快得吓人,也许能看清一些翻卷的碎垃圾烂菜叶,也许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混沌一片,像灰色钢板的水。水。他的耳朵里不全是水声,还有别的声音别的喊叫,他知道不一定是真的,也许是幻听,毕竟大厂他才去过两次。只是个填埋垃圾的洼坑,从前是一片荒废的工地,每到雨天就积满雨水。后来黑启德接手,用它填埋从大溪地挖出来的源源不断的垃圾,说白了是泥巴,漆黑地闪着磷光和恶臭的淤泥一半以上是昆明人拉进大溪地的大小便。他非常清楚,每天四辆车一共四十八吨泥巴拉过来倾倒在大厂,渐渐堆积如山,他在盘龙江东岸也能看个大概——大象似的脊背,隆起,降落,向下坍缩,陷入黑暗,臭得像濒死的老人。他们深一脚浅一脚。黑启德破口大骂,说这一带再不修整会把脚脖子崴断的。他接连崴了两次,骂声传得很远,听起来像条狗的嗷嗷叫唤。方休开始思考人是否很容易改变,甚至改造,就像这个堆满烂泥巴的大坑原本并非大坑。黑启德老了,像自己一样老了,不再是二十岁了,他肥胖,肚子滚圆,皮带要扣头一个洞眼才行。这些年他混得相当好,他让方休过来帮忙,并且承诺给他百分之十二股份。他问为啥是百分之十二。黑启德说因为你晚来半年,要是你早一点和马基王九一起来就是百分之二十了。现在没办法。请你原谅,兄弟。他敲开他房门时方休没立即认出这个大胖子,他咋个吭哧吭哧爬上七楼找到他的?他唯一的家,乱糟糟脏兮兮的窝,不足四十平方米,他买它的时候昆明房价还没过五千,他花光积蓄还欠下十多万外债。黑启德捡起沙发上几只臭袜子扔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下,拍拍手。方休觉得难堪,是啊,太他妈脏了,像野猪拱过,到处是内裤、袜子、臭衣服,桌上杯盘狼藉,烟蒂塞满烟灰缸,不时有蟑螂爬过。黑启德说,振作起来,兄弟,振作起来。方休眯着眼睛,不好意思地说,我先洗下脸。黑启德将桌上酒杯端起来闻了闻,大声说,你爹还在酿酒?他走进洗手间,说不酿酒了整哪样?黑启德说,就你混成这怂样。仔细瞧瞧你那张脸,你瞧瞧。方休凑近卫生间镜子仔细瞧,是的,鼻泡眼肿,不是喝酒喝的,就是睡觉睡的,他太喜欢喝酒睡觉了,然后偶尔找楼下的小罗琴发泄一下。

小罗琴二十四了,工作东一下西一下,要么西郊灯泡厂干小工,要么找个洗脚城当领班,最新进展是她和小男朋友开了个火锅店,距此两三公里,就在盘龙江边。小男友肌肉发达,把她看得很紧,动不动喊打喊杀,说小罗琴不嫁他就把她扔江里喂鱼。小子是贵州人(小罗琴当然也是贵州人),每天突突突地开着黑色摩托跑来小区门口接她,方休恍惚看见自己二十出头的鸟样。方休搞定小罗琴才晓得她租的一楼每月一千五百块,不算贵。他佩服小罗琴的心脏像铁一样硬,即便小男友如此威胁如此疯狂,照样偷偷溜上七楼和他做爱。不,不该叫做爱,他们之间哪有爱情呢。那么,他问她咋个愿意跟他睡,她说她也不明不白,大概太在乎小肌肉了吧,所以偶尔把身体交给别人就可以稍微抵消一下了。太在乎就像太匮乏一样让人绝望呐。他们认识那天机缘巧合,她一只高跟鞋卡在噗噗冒水的破地砖里拔不出来,方休走近说,我来试试,手伸进脏水攥了一把,成功了,但是高跟鞋鞋跟被下水道栅栏咬掉一半,耷拉着,摊在他手上。小罗琴嘻嘻笑了,说你没事吧。他说我手又没断,给你鞋,怕要换一双了。小罗琴歪着脑袋咬咬指甲,说干脆去前面修修算了。他觉得她是个笨女人,动作笨、说话笨、笑起来也笨,但长相秀气、身材火辣,远看像一只小苹果,雨天挂在树上摇晃不定那种刚要熟透的小苹果。她香喷喷地耷着一条腿跳出院子跳到街口,果然在鞋摊上修好鞋跟,却发现没带钱,只好再次向他求救。区区三块钱,他弄到了她的电话。后来某天夜里,她接了他电话就摸上楼来,让他怀疑她是一只鸡。不过她上楼的姿势远比此时贸然闯入几乎没敲门的黑启德优雅得多,这只小苹果喘着气,倚在门框上,一手拨弄长发。长发打着卷,衣服鲜亮,是带碎花的苹果绿,高跟鞋还是修过的那一双,白得发黑。他说,你进来啊。她说,你这里真乱哦。她走进来,随手帮他收拾了一下沙发,将脏衣服脏袜子扔进洗衣机,再掺进洗衣粉,开动起来。房间里多了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就像末日之前人和上帝与魔鬼的喁喁低语,当然也适于两个陌生人的首次约会。然后他望着她,不知道她接下来还会干哪样。她走向冰箱,拽开,说你有鸡蛋,居然有鸡蛋。她的嗓门就像发现了一批恐龙。她说她还没吃晚饭哩,接着她从橱柜里找到面条,相娴熟地煮了两碗挂面又煎了两个鸡蛋。后来他们擦擦嘴。她说,好了,饱了。她打一个嗝,抱着脏碗走向厨房。方休跟进去,问了几个相当无聊的问题,就是所有七零后都喜欢问的傻逼问题:你从哪里来,你干什么的,你多大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小罗琴没回答,或者说她回答的声音一律被她干活的节奏一点点粉碎。之后,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她挣扎了一下,说你搞什么名堂。他默不作声,只在手上用力,她又说你到底搞啥名堂。他把她肩膀拧过来亲她嘴巴,两瓣刚吃了面条的嘴唇上还有甜面酱的气味。小罗琴说,你就不怕我男朋友?他装没听见。她说,我男朋友在健身房练过。他才不管,觉得那些在大街上晃荡的狗屁娃娃都是纸糊的。就在沙发上把她睡了之后他觉得应该给她钱,但他按兵不动,想看看她什么反应。小罗琴这时候才告诉他,她姓甚名谁,现在是一家绝对正宗的重庆火锅店二掌柜,他问,哪个是大掌柜,她说,男朋友嘛。方休没吭声。这种事情超出了理解,按照他那代人的习惯,他是不会和自己女人之外的姑娘睡的,而自己明明晓得也见过那个肌肉男朋友,还是要睡她,到底说明什么?无耻啊,他想,却身不由己,像有人劝他这么干,而且必须干,不然太不爷们了。他给她钱,小罗琴坚决不要。她什么也不要,摇晃着身体说要下楼睡觉了,又问他闻没闻见她头发里的火锅味,他说没有,他说你很好闻。他说,我讲的是真话。你非常好闻,会让人闻上瘾的。小罗琴咯咯直笑,说你这个坏男人胆大包天哟。不过,我男朋友从来不讲我身上好闻。她笑一阵又说,你面条好吃,你要是一个人吃晚饭,我可以帮你把鸡蛋吃了,浪费了可惜。他说,随便。小罗琴走到门口,略作停留,就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下去了。他想,她真他妈蠢到家了,连要点钱也不会,不过这也证明她不是鸡。但是还不太好讲,也有的鸡是不收钱的,偶尔奉献一把,也好确定自己从未堕落。这种事情必须几番交手才晓得呢。离婚三四个月来头一次睡女人,太荒唐了,居然是楼下邻居。后来,他渐渐知道小罗琴早就想甩掉浑身肌肉的小男友却怎么也甩不掉。她说他不生气的时候还是很帅的啊,即便生气的时候也很帅,你不觉得吗?你不觉得他浑身肌肉很性感吗?他说,性感个屁,就像蜕了皮的青蛙,懂吗?就像一只脱了皮的大青蛙。

黑启德的眼神并未说服方休,反而让他郁闷,仿佛他的到来只是为了见证他的狼狈不堪;他们是兄弟啊,而他是昔日老大,最终把生活过成一泡狗屎。他想,他从来就是一泡狗屎,只不过他用自欺欺人的更大一泡狗屎把它盖住了。除他之外,马基、王九都不错,至少没离婚,有老婆有娃娃有车有房,不用为钱发愁。他呢,开三年出租,挣很少的钱,勉强活着,勉勉强强活着。要是心血来潮买一件杰克琼斯就不剩多少了。用不着别人可怜,虽然黑启德是曾经的兄弟。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就算越来越糟心,也是自己过出来的。黑启德高高在上的样子也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小跟班了,再不是嘴角随时淌口水的怂货了。他胖得像个杀猪匠,手上戴着碗大的金表和小叶紫檀佛珠,外套也许是什么古奇的,连皮鞋也是黑黄灰三色,太阳晒上去闪闪发亮,晃得两眼昏花,光线不足时要么半黑要么深灰,像鲸鱼一样神秘莫测。黑启德说,我要早半年找着你就好了,要早半年我给你百分之三十,现在只能百分之十二。他说,你们咋又鬼混在一起了,黑启德说,该走到一起的兄弟终究要走到一起,这是上帝说的。他咧开嘴巴笑了,露出黑魆魆的牙。上帝说要有光,世上就有了光,上帝说我们一起挣钱一起变老,你们就一个个冒出来了。方休说你咋个变成哲学家了,黑启德说你没发现我天生就是哲学家?方休问他,想喝点什么,酒还是茶?黑启德说,哪样都不喝,你这地方太脏了,我怕喝出毛病。方休问他,咋个找着他的。他说,昆明咪渣大个地方嘛。他听说他离了,马基王九也都离了,其实不离他还不想找出他们呢。是吗?方休大吃一惊。哪个时候的事?去年,黑启德摇摇头说。不重要,这种事情算哪样事情?古代你们随时可以休掉婆娘,如今咋个个怂蛋任人打整?马基赔十万,王九给二十万,你给了多少?现在的傻逼婆娘想钱想疯了,靠离婚赚一辈子零花钱再选个嫩秧秧的新老公,不满意了再捞一把,再换一个。世道咋变成这种了,被女人骑在头上拉屎拉尿了?你想想看,你想想,当年,我们在茨坝,女人见了我们,哪个敢抬下眼皮?哪个敢?

方休讲不出一句话。是的,前妻,那个跳舞的女人,那个当年跑场露着肚脐的婊子一看就像婊子,而他毫不介意跟她完婚而且场面浩大,他们参加了婚礼,黑启德说,第一眼瞧见新娘披着婚纱走出来那一刻,就晓得不靠谱,终究要离。方休说,马后炮哪个都会放。可他没有勇气直视黑启德眯缝的小眼,这双小东西精光闪亮,像布满浅浅褶皱的洞彻之物横在面前,让他胆战心惊。他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很难说这家伙现在有多少钱,也许楼下停着一辆玛莎拉蒂也说不定。他偶尔听说黑启德发了,当上某某公司头目了,但具体怎么发的、如何发、如何用上法国香水的,对他这种出租车司机来说是天大的谜,像宇宙黑洞一样无法破解。他说,你是来看我笑话吗?黑启德说你都离半年了我看你笑话?你还不了解我?方休摇头说,三年不见了,三年,三年就把你变成一头肥猪啦!黑启德微微叹息说,万变不离其宗呀,兄弟,我就算胖成十头肥猪还是茨坝镇那个跟你一起干架的兄弟嘛。这话令方休砰砰心跳,像在主演一部好莱坞煽情大片。黑启德此时此刻就坐在面前,真是个奇迹。人会变,也不太会变,变的是吨位,是肥肉瘦肉的比例分配,不变的是那颗衰老的心脏及其黏稠滚动的黑血。淌出来如焦油一样再也不是鲜红的血了。他晓得,他从他进门的第一秒钟他就晓得,他们被彻底改造了,却又不想被改造,只能默默接受现状却比任何时候都想摆脱这些。从前多幼稚啊,早就在他们身上褪色消失,像最后的尿滴一样哆嗦着渐渐隐遁无形。来吧,兄弟,黑启德说。方休说我要做些哪样你给我百分之十二,到底是哪样的百分之十二?一个月多少?黑启德说了个数字,方休觉得这差不多是他开出租的两倍还多了。没理由拒绝,没任何理由,何况这个浑身香水味的胖子曾经是他兄弟。黑启德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让他务必改善生活——太乱了,从猪圈里出来吧,回归吧。方休说,回归哪样?黑启德若有所思,说回去,就是回茨坝去,回到二十年前。他说,二十年前?我操,都老倌了,你的娃娃也打酱油了咋个回去?黑启德说,咋个回不去?当年我们在茨坝小街上甩烧豆腐干苞谷酒的时候咋个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忘了?方休说他忘了,早忘了。那些狗年月像粗制滥造的毛片一样泛着死灰,长头发牛仔裤早过时了,现在流行大光头,因为头发再也长不出来了。何况,回去有哪样意义?方休问他吃饭没有,黑启德说,你不要只惦记吃。他说,我就是只惦记吃,现在没哪样事情比得上吃。黑启德说,你下月一号报到,地址就在江边七公里超美公司,我保证你吃饱吃好。兄弟们都在等你。你还记得小马哥赴汤蹈火之前说了哪样?方休摇摇头,他只记得小马哥的牙签披风围脖,手中双枪又黑又大。那时候弹吉他的普猛长得极像小马哥,尤其从侧面看去,短鼻子方圆脸,下巴微微撅着;刚开始标准三七开发型,后来受黑豹窦唯影响,天天死磕吉他,一头长发,长得垂到紧身皮裤兜住的屁股尖上,从后面看男女莫辨;他顿顿吃批发价0.5 元一包的香菇鸡滑面,再不上学校食堂,也不屑于加入他们一伙夹道要饭。其实周末回家他就能从继父手里搞到钱,不是一般的小钱,够他挥霍了——周日返校必定请方休黑启德们去茨坝街口喝酒干烧烤,唱街头卡拉ok,把一个月生活费一次性花掉,剩下的就扛一箱方便面回去。他说摇滚的标配之一是方便面,不方便面不摇滚。普猛死于毕业后的某个深夜,这是后话,但在这里也可以预告一下,后面我还有机会细说:他搭乘K64 次前往北京,在地下室窝了不到三个月就传来噩耗,煤气中毒。这是人所周知也是流传最广的版本,至于真相,我说了我们后面还会细细讲它,会的,我向你们保证。总之,那个长头发紧身裤的普猛从此消失了,哥几个难过好几天,都没勇气参加葬礼。他和他的传说一起飘进风中。方休记得他躲在烂教室玩命练琴,手指不可思议地上下翻飞,技艺之娴熟让人怀疑他才是《无地自容》的主音吉他。他们翻窗进入,和他一起吼叫,然后围观、拍掌,高喊我操、我操、我操。普猛的死给方休重重一击,忽然发现青春瓦解了,像黑冰融入水里。真他妈难过啊,难过得像身上钻了个洞它们全都溜走了,让人怀疑它们是真是假。大约十年前他路过茨坝想找一下著名的老段录像厅,再也没有了,那里只是一间龌龊的四川小饭店,一对新人在举办简陋的婚礼。男的明显上了年纪,女的还行,也有很深的抬头纹了。他默默看着,发现男人没牵女人的手。他们的婚礼似乎不为结婚,是为左支右绌招待客人。方休看了很久,新郎新娘敬完酒后,男人终于拉了一把女人的手腕,就像普猛吉他上一记锐利的嚣叫终于落下,他低头走开,很快听到饭店里传来某个青年高亢的哭声。活见鬼了,他想,结婚还哭个鸟啊。他忽然忧伤无比。正如眼下,当黑启德让他重返过去一样忧伤无比。他无法转述这种忧伤,像要把脊椎骨抽出来扔在街上,被践踏,被唾弃。是的,就这种感觉,这种糟糕透顶仿佛攥着油腻腻湿漉漉的抹布走在冰天雪地的感觉。现在他没有借口,一丝借口也没有。他过得很不好。他的家是猪圈,这个猪圈只有小罗琴帮忙收拾了一下,很快又一塌糊涂。黑启德在等他回话——小马哥赴汤蹈火之前讲了哪样?他恍惚不定,盯着那双熟悉的细黑的眼睛,盯着深处不可名状的硬东西,犹如小玻璃球或沙子。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无奈又沮丧,黑启德也摇摇头,咬咬嘴巴,起身道别。

他走后,他没把他送太远,也就下到一楼,两人如同少年时代一般潇洒地挥挥手。他打小罗琴电话,后者答复说她在火锅店忙着呢,有何贵干?现在刚进入黄昏,离天黑还早得很,离他每周一到两次给她电话的惯例也早得很。她说你是不是饿了哟。他说,是。这是约定的暗号,饿,代表方休想睡她。小罗琴说,今天没得空。他说,我有事找你商量。小罗琴想了想说,那十点以后再说。在这个空寂的心烦意乱的夜晚,他等得实在心烦意乱。小小的院子里迟迟没响起小罗琴啪嗒啪嗒的高跟鞋声,倒是充满各种各样古怪稀奇之声,打嗝声、放屁声、说话声、叫骂声、呼唤声、呢喃声,还有电视里才有的夸张咆哮。他躺下又起来,看不进任何东西。他想去江边溜达,没走到门口就反悔了,担心小罗琴上了七楼他恰巧不在。于是从一个电视剧跳到另一个电视剧,然后是新闻,然后是舌尖上的中国,再然后差不多睡着了。为什么总是陷入等待,总是陷入对女人的焦渴等待。他讨厌等待,除了让欲望变本加厉让尊严不断贬值,等不来任何东西。磨掉,耗减,像蒸汽一样挥发,就是这样,对自己的憎恶愈演愈烈,就像死皮赖脸等待施舍的狗,不就是吗?等待那个小罗琴离开她帅气的小肌肉,等待她敲门然后进门,等待她满脸鄙夷把他当个变态大叔,也就帮她嗨一把而已。可不是吗?

时间走向二十三点,差不多就是此时他们走在江边走向大厂泥巴垃圾堆洼地水坑的同时。是的,步调也很一致,六个人,六双鞋,踩在硬邦邦的秋天的泥地上砰砰响,如同金属撞击金属。月亮在树杈间隐现,后来更厚的云扑上来吞掉它。黑暗如同江水,或者说江水之黑被黑夜完全淹没。他们走着,无人吭声,能听出各人或平静或复杂或简单的心事。他不明白为何非要赶去大厂,也迟迟想不起来小马哥生离死别之际到底说了什么。再也没工夫没心情计较那些老掉牙的港产片了。远处,漆黑的垃圾堆有哪样看头,而且必须此时就看。但黑启德的命令不容置疑,上一次他们半夜三更驱车去三百公里外的红河弥勒,只为找到和当年茨坝街口一模一样的烧豆腐。黑启德说,全昆明烧豆腐摊都尝遍了,事实上的确尝遍了,就没找到一模一样的——那个姓氏不详的红河汉子左手烧豆腐右手清汤狗肉,你就是十公里外也能闻见那股淡臭豆腐与狗肉交织的奇香,它像大地像天空统治整个茨坝。他们赶到弥勒街角一家超豪华土鸡米线兼烧豆腐店,天就要亮了,店家忙着收摊,黑启德央求店家千万再烤一盘豆腐上来,给双倍的钱,老板娘勉强答应,烧炭点火,白白胖胖的淡臭豆腐像斩落的小脚趾一样咕噜咕噜滚出来。黑启德、方休、马基、王九依次落座,怔怔望着老板娘那双黧黑的巧手,望着炭火、铁架和豆腐辗转腾挪的魔术。香味扑鼻,烧豆腐依次上桌。黑启德小心翼翼地举起筷子夹住一只,在卤腐碟里蘸了蘸,送进嘴巴。他们齐刷刷看着他,正如现在齐刷刷看着月亮重新出来,天地银装素裹,就像此时滞重的脚步声划拉耳朵清除江水的喧哗,就像现在他们等待,揪心地等待并不知道下一步干嘛。黑启德也许只想看看大厂上空的月亮,也许他想写诗,也许他想爬到泥巴堆顶上纵声大吼。送进嘴巴的烧豆腐吐出来。不是,他说,不是,不是呀。他们失望极了,像死了亲人。老板娘说,这可是全红河最出名的烧豆腐啊。黑启德还是摇头,再也没有了,完了,彻底完了。他们跑遍弥勒城也没找到茨坝男人一手烤制的烧豆腐。返回时马基提议去一趟河口,就近嘛,从蒙自斜插过去就是河口,那里有青笋一样新鲜的越南小处女等着他们。臭味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他知道垃圾和泥坑就在眼前。他已经看见它起伏延绵巍峨如绝不就范的野兽蹲伏静卧溃败不已,这气息像他小时候闻见的脏血气味,或一条腐烂的死狗,爬满苍蝇和蛆。好了,我们到了,黑启德说。此后再不开口。他们向内,向边缘走去,避开肮脏的污水和泥巴。来自大溪地最深处的垃圾带着上百年前鱼虾的尸骨以及各式各样的粪便、金属和羽毛昂首站着,顶上有磷光闪烁,从下面望去有些瘆人。但几个人的脚步像要摧毁这里,重造这里,像要成为泥巴的统治者,或施展法术将它变成金子。然而它们已经是了,就是金子。一直是黑启德的金子,不能否认,不可改变。他深知他们骨头血液精液里都奔流着这些东西,这些磷光闪闪的烂东西,这些黑脏污的垃圾,这些营养过剩的人类馈赠。黑启德两手揣在口袋里,抬头仰望明月,吹出一记口哨。哨声尖细,之后变宽,之后消散,在寂静中闪跳躲藏,像蛇一样。方休说,你像他妈的诗人。黑启德没回答。方休干笑数声,然而无人搭理。马基站在黑启德左手三点钟方向,王九站在右手六点钟方向,他呢,至于他,发现自己站在黑启德的阴影之中,于是他后撤,走出来,让月光洒在身上。他忽然有点冷。


夜晚总是相似的,比如那天晚上等来的是摩托的突突嚎叫。他知道完蛋了,小罗琴的小肌肉一定把她送回来了,并且马达抽搐片刻后猛然停歇,他听着那小子将摩托推进楼道,次日必将引来早起婆娘们的谩骂。他竖着耳朵仔细听,听见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或毫无差别地精准走入屋内。他知道完蛋了,一天之中最大的希望和最大的失落莫过于漫长的等待与等待之后。他想下楼砸她的门但他知道不行,也不应该。他是她哪样人嘛,何况把人都睡了还想干哪样?他忽然自卑,那种戳在原地被狠狠俯视像蛆一样的感觉回来了。冰冷,蠕动,没有同伙,一个人,永远一个人。

当年孙校长才是穿披风的老大,就像击毙小马哥的皇家警察,手里有枪,有人,有他们从来没有也没法想象的东西。比如灰西装和别在腰带上的一大串钥匙,比如讲话的时候像死了爹妈一样满脸阴沉,比如讲出来的东西像盗版上帝一样有鼻子有眼。他像玩弄傻狗一样玩弄他们,像虐待私生子一样虐待他们。白沫横飞的嘴巴语重心长,其实想抽他们的筋剥他们的皮。好吧,现在说说普猛,他跳上绿皮火车漂去北京,此前他们在烧豆腐摊上喝了个通宵,吃了三斤狗肉一千只烧豆腐,把街头KTV 唱烂了。下半夜摸到录像厅,起哄说来个“尖刚”的(黄片),老段不敢放,说他们还未成年。方休砸了两条板凳三只椅子,老段忍气吞声主动赔款两百了事。他们从茨坝溜达到北城动物园,那是一个很小的动物园,没多少动物,只有几只灰不溜秋的老猴子,毛差不多掉光了。他们摸黑进去,找到猴房,把猴子一个个哄起来,听它们在暗夜里龇牙咧嘴吭哧吭哧发出又害怕又可怜的呼号,像一群人形鬼怪。方休觉得猴子实在难看,那种没进化完全的类人面孔就像满腹怨气,就像被人犯忌拖累遭到遗弃和惩罚的杂种。猴崽子呀猴崽子,他大吼着,马基王九找来棍子、树枝,那时候还是个标准跟屁虫的黑启德掏出一瓶56 度杨林肥酒,脱掉长裤,扒下内裤,洒上酒,点上火,扔进笼子,躲闪不及的猴崽子惨叫着传来皮毛烧燎的焦臭。他们用棍子捅,用石头砸,想尽一切办法,被猴类豕突狼奔的惨呼嚎叫刺激得也围绕笼子嗷嗷乱喊。一个个非常清醒,就像被刀子挑开脑壳。之后,他们累了,跑不动了,方休感到无限悲凉,觉得自己也是目光灰亮的猴子之一,也是无法进化的动物们,无法成人,无法被重视被犒赏。他挥挥手,叫停所有人的吵闹,长长的死寂中北风将粗大的钢筋笼门吹得哗哗响,老猴子蜷缩在角落里挤作一团,睁着扁圆的大眼珠子瞪视他们,瞪视这帮打着火机和手电的年轻人类。方休说,走吧。他们后撤。方休把怀里半只狗腿扔进笼子。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猴子们瞬间忘记了刚才的折磨和羞辱,吱吱尖叫着扑上来你争我夺。方休说,我操你妈。然后走进黑暗,走出动物园,返回茨坝大街。空荡荡的深夜月色华美,他们在宿舍门前和普猛紧紧拥抱,祝他北上好运,早一点闯出名堂,取代崔健黑豹唐朝。普猛咬咬嘴巴说,没问题,兄弟们,没问题。那晚,普猛没回宿舍,方休也没有,他一个人返回动物园,用一束手电强光直射猴脸,一只失眠的老猴子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惊吓过度灵魂出窍般牢牢瞪视着强光。他伸出手去,老猴子受宠若惊,一瘸一拐走向他,用粗糙的毛茸茸的手握了握他凉冰冰的手,那种感觉啊,像数不清的玻璃渣子扎进血里,然后渐渐融化,如滚烫的银色闪电。除了黑,还是黑。他缩回手来,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就像此刻在盘龙江边深一脚浅一脚完全丧失了方向,就像自己不过是老猴子们的一分子,再也没了人的尊严,仿佛连心脏也不跳了,仿佛他才是被圈养被击打被羞辱的对象。这种浑身乏力的感觉直到进入学校来到烂教室门口才消停了。天色微微发亮,他听见烂教室传来琴声。这狗日的太刻苦了,但这种刻苦感动不了任何人,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普猛能否成功,更不清楚他哪来魄力非要北上。他从来像个傻子啊,身高七尺的大黑傻子。方休走进去,面对他搏命般的最后一夜弹奏激动得想哭,那种被粗糙带毛的也许快死了的手握住的感觉正如眼前,被吉他的劲爆震得浑身发抖。这种感觉也许和死有关吧。他想,就像进入女人的最后一射。普猛停下来,满头大汗,看着方休。我没东西给你,兄弟,方休说。普猛说,我也没有啊,兄弟。方休把那只小手电递过去,普猛懵懵懂懂接过来。他们对视,场面有些尴尬。方休的羞愧和沮丧非常明显,普猛早该看出来啦。他们沉默,然后方休说,到了北京,怕要经常走夜路的,照个亮。普猛说,好啊,当他走夜路的时候必然想起他,老大。方休返身走出去,猛然发现外面杂草丛生的台阶上站着赵启航。一个很丑的女生,龅牙,金鱼眼,没人待见,但现在,方休发现身材挺拔的赵启航在第一缕曙光映衬下宛如女神,他呆呆看着,不知要不要叫她。他搞不清楚赵启航是不是普猛女朋友或者他的仰慕者。他觉得他们应该没有关系,因为从来没人提起。他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直到赵启航扭头发现他。她满面通红,咬着嘴唇落荒而逃。她又恢复了她丑陋蠢笨的样子,让他十分遗憾。很多事情超出预料,他以为事事清楚,其实不是,他以为他知道每个兄弟的秘密,其实远远不是。后来悲剧发生了,去北京的人唯有赵启航,她不远千里,谁也没打招呼就从昆明赶到北京,将普猛火化后带回昆明。她一声没哭。很多人惊慌失措。他们终于明白她和普猛的关系应该远远超越了他和兄弟们的关系。她的所作所为实在令兄弟们羞愧。方休觉得日子白过了,就像普猛出神入化的吉他技艺最终被死亡消灭,一丝余音也未剩下。他还记得他在烂教室最后一夜弹了BYONED的《无尽空虚》。无尽空虚,像把刀锋静静穿过心窝。他哼唱着,回到宿舍,莫名忧伤。这种感觉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这种感觉又让他想起老猴子,被它轻轻攥了攥手的奇异的冰冷粗糙仍停在手指之间。还活着的也许明天就死的老猴子啊。

他睡得很不好,一直做梦,梦见穿风衣叼牙签的小马哥,梦见脑满肥肠的黑启德。世界变化太快。死的心都有啊。上帝派黑启德来救他了。也许吧,也许真该马上忘掉金可可了,但咋个忘得掉,总想起她在大明星舞台第一排亮闪闪的金色短裤,踢起大腿亮出裤缝就像直苗苗的白桦,他抹不掉这些,干冰啤酒混合的气息让人招架不住,像快死的老猴子扑在身上。两年了,他想要个儿子,金可可不干。跑夜场的女人啊,染金发的女人,身上有冷冰冰的香气,仿佛从冰河世纪里钻出来,从大北极冬眠醒来。这种女人,一上场就迷倒众生让参加婚礼的兄弟们讲不出话。他们晓得她是尤物,而他哪有本事搞定尤物?无尽空虚,无尽空虚。小罗琴在一楼呻吟,那小子,那个小肌肉相当卖力,像猪一样拱啊拱啊拱。天快亮时他没听见摩托声。他走上阳台往下看,大洋摩托不见了。他下到一楼,没胆量敲门。他拨打小罗琴电话。她的嗓音正是那种被熬夜和不健康不充分的睡眠败坏的嗓音,粘附着沙哑的厌倦和满足。他问她为哪样不来,她说不来,不来哪样?他说,咋个不上我家来?她懂了,像跳水的海豹一样清醒了,哦,哦,她说,太晚了嘛,而且他送我回来的嘛。他说,我晓得,我晓得他送你回来的。他没走?走了,她说。他说,我讲的是昨天晚上。她说,他又不是头一次送我回家。他沉默片刻,说现在,现在上来?小罗琴说你有病啊,大清早的,我还没睡醒。她挂了电话。他忽然想把她房门砸开,狠狠扇她嘴巴。

月光亮得出奇。黑启德的口哨声是刘德华的《谢谢你的爱》,太老了,但也不比《无尽空虚》更老。越来越冷,毕竟是昆明深秋,寒气匍匐飘荡,钻进每个人的身体。他看不清左侧马基的脸,右侧王九同样肥硕变形,让他认不出来,如果大街上面对面走过去也未必认得出来。时间和事故将这些皮囊抻长、变形,变成另外的东西、另外的人类。那些猴子死没死?尤其那只握他手的老猴子。应该早死了,也许那夜就死光了没人晓得。他们再也没回去,回深夜动物园去。他想哼出来,但是不能,也不敢。是的,已经没胆量打断黑启德。二十年前他将毫不犹豫地骂他但是现在不行,现在他是老板,必须跟着他混饭吃。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啊。那天早上他在楼下小摊吃了豆浆油条,给黑启德打电话说,我哪个时候上班。黑启德哈哈大笑说就差你了,你现在就来,快,我们等你。他打车赶到江边超美公司,一幢相当土气陈旧的方盒子大楼戳在院子里,也许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甚至更久,肮脏的墙面斑斑点点。他走进大铁门,一条棕黄色大狗躺卧地上一动不动,对这个陌生人的造访勉强抬了抬眼皮。他在一楼找到他们。他们一个个站起来,放下麻将和他拥抱、捶打。他们亲热得像这世上最亲密的情人。很久不见了,至少两年。离婚的时候没一个人在身边。这种事也不便说来说去,除非他们还是天天腻在一起的兄弟。没到中午他们开始喝酒,边打麻将边喝酒,晃荡着脑袋和身体回忆过去、憧憬未来。黑启德将他带入院子,让他看一辆接一辆一共四辆硕大如火车头的东风大卡车。他让他仔细看。他说,哪样也看不出来啊,就是普普通通的货车嘛,还能是哪样。黑启德眯着眼睛,举起三根手指做瞄准状,然后扣动,砰。他让他看车厢尾部露出的东西。他凑近,发现是臭烘烘湿漉漉的黑泥巴。黑启德问他知不知道这是哪样。他说,泥巴嘛。他说,是金子,是黑金子啊,兄弟。但他不解释,转身让他看那条黄色大狗——仍懒洋洋斜趴着吐出舌头,肚皮忽高忽低,像小风箱一般喘着。它真大,简直像匹马一样大。混账,黑启德说,它叫混账,我本来想叫他普猛的。方休没吭声。黑启德仰着脖子大喊,混账。大黄狗微微挺身看他一眼,又倒头睡去。方休哈哈大笑。黑启德说,狗就是狗,所以不能叫它普猛啊。他们很久没有说话,能听见混账喘息的呼呼声。方休的工作是守在院子里记录车辆驶出又返回的时间与频次。他很快将几辆卡车车牌记得滚瓜烂熟,马基每次从010DE 上下来就冲他挤挤眼睛,这是二十年前的习惯动作。他们抽烟,开玩笑,骂娘,然后马基洗脸洗手,钻进麻将室准备干掉一个下午。然后是王九,然后是另外几个不熟悉的家伙。比如老扁,整个人真的很扁,像一台电视。此人很喜欢笑,嘴巴里回荡着呵呵呵的声音。他们将大溪地里的泥巴运过来倒掉然后打麻将。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运泥巴打麻将。就连抽烟的姿势也从未改变。不变的是一天接着一天。他到手的钱是过去三倍还多。一天夜里,黑启德说,跟我们走。他们开别克商务车冲向世界尽头般的海埂大坝,挑了最好的坚尼沃克威士忌撂在硬邦邦的水泥护栏上,随便抓一杯一气见底,然后冲暗夜大吼,看谁嗓门最大喝得最多。方休忍不住哈哈大笑,走到黑启德马基王九中间一屁股坐下。他们问他笑什么。他说,你们没发现我的叫声像他妈快死的老猴子?他们没笑,因为一点也不好笑嘛。几个陌生的不知哪个带来的烫金发的姑娘,却跟着他嘿嘿傻笑,把空杯一个个倒满。琥珀色的酒溢到水泥护栏上,像什么东西融化了,时间和金子,理想或少年。也许吧。他面前也许有一部不靠谱的机器,把过去和现在与一切绞杀在酒里。他们喝得烂醉,像被掏空了。掏空心脏和大脑,但非常愉快。一种严重空洞缺乏方向和落脚点的愉快,如野鸟飞渡,怎么也停不下来。他们重复着那些愚蠢的问题,重温着陌生姑娘们身上冰冷的香气作鸟兽散。凌晨两点多,他拍打小罗琴的门,忽略了暗处那辆黑色大洋摩托。小肌肉开了门,睡眼朦胧地说你找哪个?然后认出他来。方休酒醒了,忙说抱歉、抱歉。立即跑上楼。很快传来大哭小叫的厮打声,他知道闯祸了。小肌肉跑上来砸门,他开了门,对方一把掐住他脖子,将他顶在沙发里,他回击,挣扎,但没用,根本不是对手。老了,他知道,他很清楚自己老了。被揍得不轻,也许掉了一颗牙,也许断了一根肋骨,总之当时不觉得疼,因为酒喝多了。次日早上懵懂醒来,不过也许根本没睡,疼痛翻江倒海像豹子一样咬他。那种活生生的屈辱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堆屎,老猴子拉出的屎,摊着,臭不可闻,一败涂地。他摸了摸软塌塌的老二,抬眼看看窗外天空一片晴好,就像当年脉脉含情的赵启航。他无端想起她来,还想起老猴子厚实粗糙的手,这只黑色的手仿佛将他拽入地下,抚摸他然后埋掉他。阳光非常强烈。赵启航从北京带回的只有一抔骨灰,没有他送他的手电。他猜他早把它扔了,不值一提的破东西啊。我前面说过,关于普猛的死我要说很多,其实就这么多,原谅我欺骗了你们,因为事情就这么简单。活着,死掉,就这么简单。赵启航去他父母家,他们一起选了墓地,就在一棵巨大的樱桃树下。每到春天,彤红纷繁的鲜花就沉甸甸地缀满枝头,俯身亲吻一个摇滚青年的黑色大理石碑。真他妈笑话,这个摇滚青年刚刚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组建了一支名叫盘古的乐队就死了。无尽空虚。无尽空虚。生命只是上帝炮制的黑色笑话。他爬起来想尽快了结此事,尽快。他妈的,要不将黑启德马基王九都叫来,想想又觉得滑稽。一个睡了别人姑娘的老男人凭哪样暴揍人家的小男朋友?可这是二三十年来被揍得最狠的一次,操他妈呀,此仇不报——此仇不报又咋个?他被疼痛折磨得极其虚弱,一步一颤捱到楼下,小罗琴的门怎么也叫不开。有人说,一大早就走了,坐她男朋友的摩托走了。他发现大洋摩托真不在院里停着。他们也许去了火锅店,也许直奔民政局打证了,也许狗日的小肌肉将小罗琴杀了?不,不,刚才不是有目击证人说过他们一起走了,而且是坐他摩托走的?那就没哪样,好担心的。犯不着,多大的事情啊,他活着那小子也活着。好歹,活着,像猴子一样活着。

金可可带走很多东西,一个西装笔挺的家伙带人搬走它们。我未婚夫,她说,我的新男人。喏,这个,我前任。她就说了这么多。男人沉着脸,自始至终没笑一下,和他的小工们把东西一件件搬上一辆五十铃卡车,轰隆隆驶出院子。那就是全部了,再也没下文了,再也没说过一句废话,说走就走了。人人都是向死而去,不会相反,想想就让人悲凉。现在他走出五十铃卡车驶离的院子,阳光洒在身上,就像洒在车厢挡板上,像把刀子,他渐渐觉得暖和,非常暖和,渐渐热起来了,渐渐流汗了。他沿着灰色的盘龙江往前走。七公里,一小时就到。没人会管他迟到一个小时。那四辆超级大卡车将穿梭流动,厢底淌出滴滴嗒嗒的泥巴草屑臭水。他熟悉了,熟悉那种臭味,熟悉这些金子。黑启德就靠它们发了财。他走在阳光和树影之间,走在水泥砖块铺的江边大道上,很快就是土路,再往前是施工现场,很多机器和农民工在使劲挖地铁。昆明面目全非,不再是二十年前的昆明了。茨坝消失了,动物园消失了。普猛也消失二十年了。那个甩着长发练琴的小子啊,永远二十一岁。金可可说她要离开他,必须离开。她这么说也这么做的。她多诚实啊,好聚好散呗,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活着无非谈情说爱,这是女人最大嗜好,何况这把年纪再不尝尝新的只能混吃等死了。大约三四公里吧,汗越来越多。太阳像鞭子一样抽他,他脱下外套。风里传来浓重的火锅味,他循路过去,是的,一辆黑色大洋摩托就停在门口,他低下脑袋,拎一块砖砸了两面反光镜撒腿就跑,往小巷里跑。他跑得很快,身后毫无反应。很好。事情终究要了结。很好,舒服了,我操。他们仍在一楼麻将室,换了几个陌生人,也许是黑启德亲戚,也许是新来的,他没见过,觉得一个个都像骗子。老扁的呵呵笑声不断。他坐在边上瞧着,半小时后无人愿意撤下来让他上。他回到院子里,马基刚好拉完一车泥巴回来,说老方,我带你兜风吧。他说,好。走前,他们大声喊了一下混账。混账,那条大狗,懒洋洋晃了晃耳朵又睡了。他们从三环直奔大溪地。大货车马力强劲,跑起来像嘶吼的大象。马基点一支烟,也让他来一支。马基说,你变了。他说,你哪样意思?马基咧着嘴说,你变得比较丧。他说,我没丧。狗日的,马基说,我还不了解你?除了长胖你被撂倒了。狗日的,想想从前。想想吧。方休说,你他妈不了解我。马基说,我不了解哪个了解。没得哪样,没得哪样。这种狗日的生活,不怕得嘛。你要把它撂倒才行。现在我的感觉、兄弟们的感觉是,你狗日的被撂倒了。你,被一个女人撂倒了。他说,没有,我很好,不是你们讲的怂货。我没讲你是怂货,马基说。你只是不一样了。你被撂倒了。多大个女人嘛,都离了,除了黑,都他妈离了,算哪样?女人如衣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反复说,你他妈的被撂倒了。他不再申辩,有点后悔干嘛跟他上车跑一趟,没什么意义,毫无意义,而且没什么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如此而已。浩淼的大溪地吞吐臭气像个超级大粪坑,躺在西山下,大货车轰隆隆闯入一个小村子,一大堆小山般的臭泥巴早早卸在地上。马基调头,倒过去,打开货厢,一伙肮脏的农民不知道从哪蹿出来,就像当年猴群一样围上来,操着板锄铲子,把泥巴刺啦刺啦飞速铲进货厢。马基下车看着,指挥着。半小时后装满,马基敲敲货厢板壁,上车,发动。一个老猴子模样的老头凑近车窗扔进一袋东西。马基看也不看,抄起来塞进工具箱。老猴子从踏板上蹦下,拍拍膝盖。回去的路上没人说话,风景似乎和来的时候不一样了。他嘟囔着嘴巴想打破尴尬,但很多事物已经变质,像车上的烂泥巴。哪样东西?方休指着工具箱说。你认得嘛,马基说。认得哪样?方休说。马基不再讲话,直到逼进大厂垃圾坑才把东西抽出来让他看。当然是钱。大约五万,很沉,像一堆砖头。方休觉得从没见过那么多现钱。当年他们一起花钱、一起喝酒。通常王九管钱,他们把钱都给他,月底还有结余就去录像厅、去小酒馆,故意喝醉了在茨坝街头晃荡。他们期待发生点事情,比如为了某人头破血流躺在地上恶狠狠地诅咒。普猛一走,他们将赵启航约到小树林里问她和普猛的关系,她两手揣在牛仔裤兜里,一个字也不说,他们问不出个头绪,干脆把钱统统给她,让她转交普猛,希望他在北京过得好一点,莫再顿顿方便面了。她并不知道普猛最后一学期几乎靠他们四个接济,除非狗日的回趟家找来一笔钱。他们爱他,爱这个长发摇滚青年,像爱周润发一样爱他。次日,谁都没有想到,赵启航消失了,直到半年后被校方从某个歌厅领回来,据说她在那地方坐台,再把钱寄给普猛。他们在烂教室请她吃烧豆腐,那是普猛天天练琴的地方,墙角还有方便面盒子和烟头。赵启航叉着两腿坐地上抽烟,不停抽烟。灯光划过她细细的带有小雀斑的鼻梁,就像剖开的小水钻晶莹剔透。他忽然觉得她十分好看,也十分耐看。她说,这是茨坝的最后一夜了,走之前轮流亲他们的脸。气息里有丝丝酒味。之后彻底消失,直到普猛的噩耗传来。赵启航说是她害死他的,如果她随他去了北京他就死不了。她对他负有责任。就像一个母亲对儿子负有责任。直到去往墓地她才哭了,才完全失控,才跪倒在地让他想起那个烂教室外面的守候之夜。无尽空虚,无尽空虚。去它的无尽空虚啊。普猛才区区二十一岁,再也做不了伟大的吉他手兼主唱了,再也无法超越崔健黑豹唐朝了。他问,马基一车泥巴咋个值这么多钱?马基说你他妈傻呀。他说,你说说嘛。此时车子经过江边火锅店,没有小罗琴,也不见小肌肉,那辆被他砸烂后视镜的大洋摩托下面蹲着一个老家伙,一面收拾碎玻璃一面骂娘。他让马基靠边停下,跳下车问他,你的摩托?对方说不是我的是哪个的?我操他妈的狗杂种,哪个砸我摩托?你给认得,你给看见,哪个砸的?他摇摇脑袋回到车上。他们一起看着他,像追忆前半生一样默默看着。老家伙蹲在地上,耷拉着两手,面对糟烂的后视镜无可奈何。风把火锅店帆布篷吹得呼啦啦响,到处是火锅味臭泥巴味,满地碎镜片反光直刺眼睛。你干的,马基说。方休咬着嘴巴,不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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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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