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手:飞行团 | 新力量
【作者简介】
陈小手,1993 年出生于陕西蒲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方向硕士毕业;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作家》《西湖》等刊;现为鲁迅文学院培训部青年教师。飞行团
文/陈小手
一
父亲被他们埋到了地下,等我再去看他时,那里长了棵柳树,父亲变成了树。柳树的柳条垂下来,叶子铺开长,鸟藏在里面叫,让人找不到。我问母亲,父亲是不是变成了树,母亲说不是。我又问,父亲去哪了,她说天上去了。我看了看天,没有云,比往常高了许多,就问,我们怎么去看父亲。她往上指了指说,天上太高了,我们去不了,那边也管得严,不让家属去,不过你爸神通广大,跑得也快,晚上得空能偷跑回来,你得早早睡,不能乱动,还要争取做梦,你在梦里能看到他。于是我每天晚上睡得比鸡都早,使劲闭上眼睛,仿佛越使劲睡得越快,可眼珠像小鱼,在眼皮底下老是摇头晃尾,不消停。闭了眼还能看见,只不过什么都乌漆抹黑的,我看见他们张罗着要把父亲埋到地下去,我攥了下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像融化的冰块,又冰又湿。等什么都看不见时,我就真睡着了,梦倒是还真做过几个,不过父亲从没来过,我都快想不起他的脸了。
我老缠着母亲问她做梦了没。她不耐其烦,拍打着晾晒的被褥,说做了。我问见到父亲了吗?她说见到了。我很羡慕,就问父亲都说了什么。母亲煞有介事,说,太远了,你爸每次回来都跑得气喘吁吁,坐不了一会儿,就说要往回赶,天上查岗紧,赶天亮了还要去那边上班。他现在在那边造机器人,那机器人背了个袋子,会变魔术,还会唱歌,还能给人讲笑话,说下次回来给你带一个。我问,他为啥跑那么远去上班。母亲说,上面安排的,你也知道,你爸性子软,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还想问其他的,母亲就不耐烦了,说想天上的事费脑子,老给你讲,会脑壳疼。我就缠着母亲,是真缠,双手一搂,抱紧她大腿,双腿一箍,钳着她小腿,像个爬杆的猴子,喊着,再讲讲嘛。母亲迈着步,甩着腿,笑了出来,我越缠越紧,她把我甩不下来,笑得很开心。母亲很久没这么笑过了。我说,我爸咋从不到我梦里去,母亲说,以前你爸经常来我梦里串门,路熟了,你那边他还没去过,估计还得摸摸鱼,你再等等,不急。我说,我都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了。母亲指了指墙上的照片,呶,不就那样。我说,不对,那是以前的样子,我想知道现在的。母亲把我从身上剥了下来,抱起一盆衣服说,别磨人了,这么多衣服得洗呢,去找那些孩子玩去。
母亲当然不知道,我已经不怎么去找那些孩子玩了,他们说我没老爹,老排挤我。在镇上闲走,街上没几个人,我就往镇外走去。春天来了,空气很好闻,镇外处处都在开花,连石头也在开,逝川边的浅石泡在水里开的是米粒一样的小白花,从镇子到峡口的岩壁上开的是小黄花,仙女峰上更不用说了,桃花和杏花一堆一堆,互相掺着,随风晃动,不同颜色的花你拨我一下,我压你一回,像小女孩穿着新衣服在来回追。天上有好听的哨声,我抬头一望,是一群鸽子,它们在空中绕起了八字,哨声在空中也绕起了八字。仙女峰上,不断有鸽子飞起来,我跑上去看,原来是老白鸽子。老白鸽子穿了身绿军装,洗得褪了色,头上戴了顶帽子,有颗红星。他从鸽笼里托出一只鸽子,眼睛上翻,手顺着视线往空中一抛,喊一句,走,鸽子就飞了起来,急急往远处的队伍赶去。鸽子连了线,一只一只被抛了出去,我看见鸽笼只剩下两只了,老白鸽子也瞥见了树后的我,他一边招手让我过去,一边又顺手抛了一只。
老白鸽子问我来这干嘛,我眼睛骨碌碌,嘴唇闭紧,抠着树皮。他给我一个黝黑的笑,问,你要不要放一个。我靠了过去,他取出鸽子,我双手接住,鸽子既惊惧又镇定地抖着翅膀,我一眯眼,双手往前一推,鸽子找到方向后,就速速往上飞,我的笑声也像找到了方向,往那群鸽子飞。老白鸽子拿着口哨吹起了节奏,鸽子在天上飞出了花,老白鸽子哨音渐长,鸽子越飞越高,慢慢就看不见了。我说,不见了。老白鸽子说,飞天上去了。我问,飞那么高干什么。他嘿嘿一笑,让它们帮我把天上的天鸽引下来,天上养的鸽子飞得快,比赛的话老能拿冠军。你的鸽子在天上能找到我爸爸吗?我问。他说,找人估计不行,鸽子不会说人话,只能咕咕咕跟鸽子说。我又问,他便把帽子扣在我头上,笑着说,问题真多,回吧。我说,不等鸽子吗?他说,找到天鸽,它们晚上自己就回去了。
老白鸽子是外乡人,仙女镇就他养鸽子。他人长得黑瘦,个子不高,像从墨水里拎出的小人,可性格好,见谁都一副好面孔,又因为养的鸽子白色居多,于是镇上人都叫他老白鸽子。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养鸽子,因为老白鸽子虽然一副好脾性,可和谁都不近乎,所以谁对他都不了解。不过他跟我关系很好,其中就里,一言半语也说不清楚。我最初和他接触,是因为父亲病重时,水米不进,母亲听人说鸽子汤大补,就托我去找他买鸽子。我那会儿还没上学,见人不敢说话,又听人说老白鸽子的鸽子都是小孩变的,越胆小的孩子变了之后,毛色越白,只要他一吹哨子,小孩就腾出翅膀,缩成鸽子,被他关在笼子里,每天只能喝水和吃谷粒。我怕得要死,但为了父亲,还是叫上大鹏、孟奇奇和王平他们一起去找老白鸽子。后来见到老白鸽子,第一眼就看见他脖子上挂了个哨子,黑亮,漆掉得斑驳,我浑身抖。老白鸽子看见一群孩子冒失来到家里,仿佛偶遇误闯进家的小獾,很高兴,四处找吃的。我不敢碰他的吃的,手里攥着钱说要买鸽子回家煲汤。老白鸽子一听我们要吃鸽子,就很生气,说鸽子都是他的孩子。我说是给我爸买,他问我爸是谁,我说燕子三,他哦了一声,就不生气了。他塞给我一个塑胶鸽子玩具,说拿回去交差。我拿回去给母亲,母亲把鸽子一捏,鸽子像耗子一样乱叫,我噗哧笑,母亲就把鸽子隔窗扔了出去。后来,老白鸽子送来了两只真鸽子,不巧还被大鹏搞丢了。
老白鸽子显然不忍心把自己的鸽子送人煲汤,待我上高中后,跟他聊起这件往事,他才告诉我忍痛割爱的隐衷。他说自己无儿无女,所以才养了这些鸽子,鸽子可是他的宝贝。那会儿,他的鸽子其实都被人借出去比赛了,鸽笼就只剩两只伤鸽,伤鸽送人,他更于心不忍,觉得这两个生灵可怜,可一想到是要送给燕子三,老白鸽子还是下了狠心,于是他给我讲起了燕子三的故事。他说燕子三可是仙女镇的奇人,穿一身邮递员制服,骑一辆精瘦的自行车,穿沟过河,身轻如燕,贴着沟沿岐路飞一样往前,日行百里不在话下,报纸信件必当日送达。不仅送信,燕子三还会给人看病,打起针来,手起针落,绝不犹豫,刺入之后,又轻推慢揉,还没感到痛感,针又拔了,一绝。燕子三西医略晓,中医也通,他经常带着自采的草药去看那些住在偏远处的老人,山里闭塞,那些老人又年老体迈,一个小小的头疼脑热就可能要了性命。燕子三算是他们的私人医生,每周都会走访一回,怕他们生病了没人报信。
一次,燕子三和老白鸽子闲聊,说别看老白鸽子养那么多信鸽,可没一个送信比他快。老白鸽子哧笑,说他的鸽子日行五百里,燕子三就是分身十个接力跑,也没他的鸽子快。燕子三手背擦了下鼻尖,说要打赌,赢了,就把比赛的鸽子给他。老白鸽子问,输了呢。他说,不可能输。老白鸽子说,凡事有个万一。燕子三就说输了把儿子送给老白鸽子做干儿子。老白鸽子觉得这不是事,笑骂说他儿子要还在的话,岁数估计都比燕子三大一轮,认他儿子做干儿子,乱他妈辈分,这事不干。燕子三用手掌抹了下脸,露齿笑着说,你一个人住,用鸽子给你换个儿子,你稳赚不赔。
第二天,天刚麻亮,燕子三就骑着自行车驮着老白鸽子出发了。老白鸽子带的是鸽王红桃皇后,红桃皇后还没怎么睡醒,在笼子里颠来倒去,都不敢叫。一路上,燕子三铆着满身的劲,凸着筋,弓着腰,往前猛骑。有几处路太窄,老白鸽子浑身很紧,攥着燕子三的衣服和皮肉,燕子三扭头对老白鸽子笑,说,放心,只要车子在路上,你就掉不下去。太阳快正中时,他们终于到了地方,燕子三轻车熟路走进一家屋子,就像来到自己家,里面一对老夫妇,起身让座,一个小家伙躺在床上,头上滚汗。他在小家伙胳膊上推了一针,对老夫妇叮嘱了几句,就要起身走,也不吃饭,喝了一杯水。一出门,他就说,放吧,你那鸽子一放,我就驮你回去。老白鸽子把红桃皇后托在手上,扔出去,红桃皇后在空中绕个圈,又落在他肩上。老白鸽子想皇后可能渴了,就喂了点水,它埋头饮尽,老白鸽子还从口袋里掏出麦子给它,皇后没啄。再一放,飞得又高又猛,果然是红桃皇后。骑到一半时,燕子三的后背全湿了,天有点阴。他说,口袋里有伞,一会儿下雨,你先取出来。老白鸽子起了疑,问,你怎么知道一定会下雨,燕子三笑而不语。
后来,果然暴雨如注,他让老白鸽子打着伞,老白鸽子给他遮着,他说不用。这么大的雨,又在山里,鸽子会迷向,老白鸽子很担心红桃皇后回不了笼。回到镇上,燕子三一直把他驮到鸽笼前,打开一看,红桃皇后果然没踪影,其它鸽子满怀欣喜地盯着老白鸽子,像孩子一样咕咕叫着撒娇。燕子三头发滴着水,催着让老白鸽子兑现承诺。老白鸽子指着他鼻子说,你算计我,你肯定早看了天气预报,不是下雨,你怎么会带伞,怎么那么肯定能赢我。燕子三脸涨红,说他天晴天阴都带伞。你不给鸽王,用其它鸽子抵也行。老白鸽子骂破了口,说红桃皇后要回不来了,就把你儿子关在鸽笼养起来,说完,把燕子三推出门外,伞也没还他。
事后,红桃皇后的确没回来,老白鸽子伤心地在家抹眼泪,燕子三听了消息,也没敢再去找老白鸽子。原来,燕子三想要鸽子,是想做药引子给那孩子熬药,孩子的病比较怪,他没多大主意,只是听人说了个偏方,其它药都好找,就这药引得是鸽骨,不好弄。原本找老白鸽子买就行,但他也知道,老白鸽子就是卖了自己也不会卖鸽子,才想打这个赌,他就想试试。他原本赌在山里树多,鸽子路生不好定位,快不了,没料到中途下起雨,帮了他忙。不过他也意识到闯了祸,毕竟那可是老白鸽子的红桃皇后。那孩子最终还是没了,老白鸽子这边也没了交代,一直到死,这都成了燕子三的心结。几年后,燕子三也没了,老白鸽子失去红桃皇后的心痛也已慢慢结痂抚平,没想到一个傍晚,皇后混在一群鸽子里,排排落立于自家墙头,顾盼生辉,不叫,重见老白鸽子,既不意外也不惊喜,也不看他。老白鸽子欣喜地嘴唇直抖,找来小麦喂它,皇后不理不睬,端出一小碟水,皇后才跃跃飞来,落在他手臂上,红桃皇后还是那么爱喝水,老白鸽子摸着它,发现它脖子上的斑纹更红了,而毛色不再亮白,脏了很多。
二
老白鸽子跟我妈一样,是个说话没准头的人,所以,也不难想象他和我爸的赌约会耍赖。我妈更不用说了,我爸在天上造机器人的事,我在八岁之前都深信不疑,只是到了后来,送我机器人的承诺一直没有兑现,加上学校教育也在不断破除大家的幻想,我才知道,去天上上班和去广东深圳上班是不一样的,同样很远,但差的可真是天上地下。还记得那会儿,因为急于想得到那个机器人,我就总是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和那边的父亲牵上头、搭上线。做梦我不行,白天疯跑一天,晚上一沾床就打起了呼噜,虽然睡前提醒自己今晚要做梦,使劲闭上眼,在心里酝酿,仿佛越有劲,做梦就越快,事实上,越用劲睡得越快,连个梦毛都做不到。醒后,我问我妈做梦了吗?她说做了。我问我爸去找她了吗?她说,忙,不常来。我怪她也不帮帮我,我妈笑说这还真帮不了。终究没了辙,最后还是老白鸽子给我想了个办法,现在想来,实在可笑,这个办法让我是真真切切浪费了很多感情,但现在回味,也挺让人内心一暖。
老白鸽子可谓是生生为我造了个梦。他给我说,我爸燕子三是邮差,他的鸽子也是邮差,他们是同行。燕子三是短途邮差,只跑仙女镇,他的鸽子可不一样,各个都是跑长途的,专往天上跑,给那边的人送信。鸽子和燕子三既然是同行,肯定都认识,他说可以让鸽子们替我捎封信给燕子三。我的确见过他在仙女峰往天上扔鸽子,一扔就飞老高,很快就看不到了,就对他深信不疑。我以为鸽子是咬着一封信往天上飞,他给我说那不能够,那样飞不快,鸽子不光要送信,还得比赛,看谁送得又快又远,所以得把信写成小纸条缠在鸽子腿上。我那会儿还不会写字,但我又有很多话要说,他说替我写,我不答应,不过最后我还是想办法给了他好多小纸条,特意叮嘱他不能看。我也不放心他绑,就亲自上手,一一绑在鸽子腿上,使了劲,一眯眼扔了出去,然后就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回音。
自从跟大鹏他们因为玩弹珠闹矛盾,我就不怎么跟那些孩子玩了。当时,我被他们骑在身下,骡马一样被他们拍着屁股驱驾,是老白鸽子把我从土堆里拉了起来,轰走了那些孩子,又因为要等信,所以就经常出入老白鸽子家,他又经常给我说些让我惊讶而又半信半疑的事,一本正经,我听得入迷,就吃住他家,他成了我最亲昵的老玩伴。母亲那会儿劳作也繁忙,一个女人整天在望不到尽头的田里耕种,也是辛苦,哪抽得出空管我。她虽然觉得不好意思,但老白鸽子总是盛意挽留,说刚好有个小人儿陪他,自己不落寞,看我们亲昵如爷孙,彼此融洽快乐,母亲也便乐得如此。老白鸽子孤寡一人,母亲逢年过节都会给他送些吃食,做些新衣。原本并不熟识的两家人,竟有了近乎亲人的往来。
之前说了,老白鸽子说话没准头,托鸽子给燕子三送信的事,后面一波三折,始终都没有音信,但他还是编得滴水不漏,总能告诉我各种各样的理由。为了说服我,他还说他儿子也在天上生活工作,不过不像父亲燕子三那般高端,搞起了机器人,他儿子在天上上学,那边学费便宜,又教得好。再说,他的鸽子是邮差,也不全然是编故事,有几次,他还真在我面前从鸽子腿上拆了几个纸条,有时写的是:无事;有时写的是:都好;还有时写的是:面粉;有的写的是:YOU;还有时画着简单的画,但没人能看出来画的是什么,老白鸽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当时纳闷,这回信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路数。他说,这不是燕子三送来的,是仙女镇住在山里的那些人发的。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走后,邮差换了其他人,乡村医生,确切地说是乡村游医就没人能胜任了。镇上只有个老中医,原本是个好医生,但老糊涂了,他孩子就接替他,孩子对看病不感兴趣,给人看病也多抓瞎,照着医书照本宣科,西药只有最常见的,什么病都能开,中药倒全些,不过抓药不用小秤,凭感觉抓,这样有的药劲多了,有的又没够,常常药效互相抵消,没啥用,就给人落个心理安慰。之前父亲一直关注的那些病弱老人,现在没了依靠,但也没有办法,有药总比没药好。老白鸽子想了个辙,给他们一人送了只鸽子,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及早告诉他,他再托新邮差顺路的话带过去,不顺路,他就亲自跑一趟。起先是药,后来纸条也开始留一些日用,多是吃食,YOU 应该是油吧,估计不会写字,但画的画猜不出意思,就真只能抓瞎了,好在老白鸽子熟识每只鸽子的来由,从鸽子就能知道是谁画的,特意跑一趟,问清意思,再送一趟。这样往往来来了好几年,那几只分散各地的鸽子真成了父亲燕子三的同行,替他履行着艰苦的使命。等到鸽子回来,腿上什么信都没有,送放回去,很快又飞回时,老白鸽子心里就有了谱,那户人家可能已经没人了,他就带着鸽子去那里吊唁,走上最后一遭。
我睡觉的时候,只打呼噜不做梦,呼噜太响,吵得母亲睡不着,她就老把我拎起来给我灌水,说通通气管。我问,妈,你做梦了吗?她说,做了。我就嘤咛一声,说我又没做。我妈语气不变,说,你做了也没用,你爸在我梦里,一时跑不开,去不到你那边。我就捏她腿上的肉,闹,他怎么还没找到我的路,怎么老找你,我想和他说说话,他就不想见见我。我妈就解释,你爸也急,毕竟去你梦里是新路,不好找。再说他也刚去那边,人生地不熟。天上和咱家又不通车,路远,他又是偷跑回来的,你得理解。我说,那机器人怎么办。她说,机器人的事我给他说了,我说替你代领,他不答应,说得亲手给你。我有点疑惑,又说不上疑惑是什么,愤懑地用被子捂着头,一直在捉摸这里面的门道,这样,倒睡不着了。
怎么能和父亲连线,既然做不了梦,我想到了电话,镇上就老白鸽子家有电话,想到这,我就去他家找他。可还是忌惮会不会他一吹哨子我被变成白鸽,就畏畏缩缩,躲在他家门口不敢进。鼓了好大的勇气,斜溜进门,轻落脚尖,找了半天,却没见人。于是大胆起来,在院子里看到了他的鸽子,真是好多白鸽啊,眼睛红红的,都扑棱棱翅膀朝我飞,可铁网拦住了。它们咕咕咕咕,叫个不停,很着急的样子,像是要我解救它们,把它们重新变回孩子,我痴愣立在那里,听见老白鸽子在门外远远的说话声,欲逃无路,只能往房间里钻,撩开床单,床底下太窄,卡头,进不去。又打开柜子,里面什么都有,烟酒衣服,还有一台斜卧的落地扇,全是灰,受伤了一样躺着。我进不去,但能听出老白鸽子的步子正往房间来,我只能躲在门后,捏着鼻子缩着身。老白鸽子一进来就随手掩门,抬眼瞥见我,低声一嗨呦,惊得骨头往上一跳。老白鸽子说他有心脏病,是真有,吓得他半天喘不过气,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贴墙站好,他坐在床上,喝了一口剩茶,缓了口气。茶洒在胸前,哨子湿了,我盯着哨子惴惴不安,他看了我一眼,把哨子摘下来,挂在我脖子上。他说,可以让你吹一下。我说,不能吹,吹了就变成鸽子了。他笑了,谁告诉你的。我回道,大鹏说你的鸽子都是你吹哨子拿孩子变的。他笑得更欢了,那你还敢来,我正愁最近鸽子变少了呢,先把你变了。我忙两手把哨子捂在手心,让谁都不能吹。他说,就是变鸽子,也得挑孩子,你瘦,把你变了翅膀上没毛,飞不起来,你先回去养肥了再来。我盯着他,不说话,好奇在心里上蹿下跳,忍不住问了句,鸽子还能变回来吗?他说,能,不过得比赛拿冠军,只有鸽王才能变回来。他又补了句,你虽然瘦,不过变了鸽子肯定轻,飞得快,拿冠军准一个顶俩。他朝我上下打量,故意说,我还是得收了你,去,你先去院子跑一圈,我看看快不快,说着就把我往院子里拉。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眼泪更不敢流,只能在心里干难过。他说,快点,你跑得好我就放你回去。这么一说,我还是愿意跑的,于是鼓足劲从院子这头冲向那头,又嚯嚯昂头冲了回来,鸽子们在笼子里都盯着我看,纷纷挥翅,像在鼓掌。
我跑得很紧张,老白鸽子笑得很开心。我想回去了,被他拦住,问我找他到底什么事,我才支支吾吾说想打电话。他说想给谁打你自己去按吧。我问长途能打吗?他说,有多长,你还能打到美国去。我当然不知道美国是什么,就问他,天上算长途吗?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小孩,谁教你的冷笑话。我很着急,又问,算长吗?他说,算,很长,比美国还长。我又问,我爸能收到吗?他不笑了,浑身不自在起来,抓耳挠腮,一时没有回答。想了想,他问,你给你爸打电话有啥事吗?我说跟他聊聊做梦和机器人的事。他笑骂,什么跟什么,云里雾里的,猛一听,还以为是个哲学命题。当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哲学命题,就问,能打通吗?他想了很久,收了脸上的轻松随意,摇了摇头,没说话。我这可真急了,嘴里带着哭腔抱怨,这可怎么办啊。老白鸽子说,电话线还没修到天上,所以打不到。我很绝望,那什么时候才能修好啊。他说,这个说不来,天上架线不好架,可能得费点时间。我埋下头就很委屈了,给他喃喃说,我就想跟我爸说几句话。他摸摸我的头。我说,你还是把我变成鸽子吧,我自己去天上找他。他一笑,你自己吹吹哨子。我一吹,还故意闭上眼,再睁开眼,只看见老白鸽子在窃笑。我一窝身,吸一肚子气,猛地一吹,用力太猛,肋骨都抖,还是没变。我把哨子给老白鸽子,让他吹,说,你吹才管用。他吹的声音比我大多了,我撩起衣服,摸索察看,身上半根鸽子毛都没有。老白鸽子给我打个圆场,说,可能你太瘦了,体重不达标,成不了鸽子,回家好好吃饭,长浑圆了,你就能去天上见你爸了。
后来,终究因为太瘦,一直没变成鸽子。于是我就把我想捎的话的纸条都给了老白鸽子,让他的鸽子替我捎去。我陪他一起去仙女峰,春天已经结束,往远看,满目苍翠,嫩而青葱,一俯眼,云遮雾绕却仍能看见逝川,逝川发白发亮,细细弯弯。鸽子很多,组成了飞行团,老白鸽子一一给我展示说,他这些鸽子可都是冠军鸽,红眼睛红脖子的是红桃皇后,老爱喝水,不爱吃饭,可飞起比赛来,能和飞机比肩。通身纯白,零星有几个墨点的是麒麟花,麒麟花爱跟鸽子打架,但讲义气,也爱帮其它鸽子打架,凡事爱出风头,一群鸽子飞,它不飞在最前面它受不了。还有那只,鼻头上有一撮白毛的是箭头翎,是个温柔又爱美的小姑娘,没事老爱用嘴蘸水梳妆打扮。还有那只黑鸽子,黑得发亮,没一点杂色,黑旋风,嘿,黑旋风李逵,至于李逵是谁,他说等我上了学就知道了。其它鸽子他没再介绍,嘴里给我叮嘱,鸽多力量大,这些冠军鸽组成的飞行团,飞得快,找人、传话更快。我们一人抓一只鸽子往天上扔,鸽子连成线,在空中盘旋着一只等一只,相携相望。他喜欢一只手扔,嘴里喊一声,走,胳膊猛扬。我两只手扔,攒足了劲,喊声,去吧,鸽子和期待一起离手,飞向高处。
三
我赢了大鹏和王平他们好多弹珠,他们输急了,就耍起赖来,大鹏手大,块头大,劲也大,啪啦扬手一打,我的弹珠散落一地,孩子们都来抢,我就喊着叫着趴在地上捡。抢我弹珠的人太多了,他们的脚步喜悦又杂沓,踩在我手上,他们浑然不觉。捡我肯定是捡不回来了,脸上泪水划小渠,斜仰着头,恨恨盯着大鹏,我一个猛子扑倒他,也打翻他的弹珠,喊着,大家都去捡。他们的脚步又喜悦杂沓起来,我们也扭打地分不清鼻子眼睛。我毫无胜算,大鹏骑在我身上,卡着我的脖子,对王平喊,把我的弹珠给收回来,王平把衣服撩成兜,他们看大鹏骑在我身上,就把捡的给了王平。我躬身跪起,意欲翻身,大鹏攥紧我的后领,拍我屁股,驾驾地喊起来,他们一波笑,大鹏又换了嘴脸,学着驴叫,他们又一波笑。我跪着死命腾跃,像被刺了一身剑的斗牛,王平在后面拽着我的腿一拉,我平躺在地,大鹏坐稳,我自知翻身无望,就全身心地哭了起来,这次,他们都不笑了。远处一声大喝,我一抬头看见是老白鸽子,孩子们哦哦起了哄,大鹏看来了援兵,在我耳边说,不是看你没了老爹,还不把你骑回家去,说完就跟着那群孩子哦哦喊着跑开了。听完这句话,我倒觉得当驴马没什么,心里的疼被这句话狠狠攥着,一攥一挤,一攥一挤,伤心伤到了底。
老白鸽子把我拉到他家,身上的土前后帮我拍净,能找到的吃的都拿出来,果丹皮、足球糖、星球杯巧克力,又忙前忙后翻箱倒柜,找了个望远镜,还翻出个金字塔平衡鹰,平衡鹰的鹰嘴啄在金字塔塔尖上,鹰身平衡悬在空中,他一拨,鹰嘴始终啄在金字塔塔尖,我被这新奇玩意吸引了注意力,但还是消磨不了内心的难过和脸上的眼泪。他又找出其它新奇玩意,发条青蛙,激光灯,皮筋枪,翻出一大堆,还拿出个竹蜻蜓,一搓,他喔一声,竹蜻蜓飞了。我哭着问,哪来这么多玩意,他说买的,又立马改口说,不对,还不是那些捣蛋孩子留下的,谁捣蛋就变谁成鸽子,他们的零食玩具不就都留下了。好了,你不哭了,我得空把大鹏那些崽子都给变成鸽子。心里想想让他们都变成鸽子,我又于心不忍,但那股难过劲还正在兴头,就说,光变大鹏就行了。老白鸽子满口答应,说我们眼下先吃饭,吃了饭就出去找大鹏,变了这鳖孙。听到这,我情绪慢慢稳定,饭吃的是蘸水面,辣子又红又香,汤汤水水,面更不用说了。吃完,难过减掉大半,不过想起大鹏的话,难过又很快反潮扑回,只能忍住不想。
我问老白鸽子,他的鸽子能给父亲送信是不是骗我的。他说,不会,我给我儿子也经常寄信,你应该叫叔叔,他也在天上,因为和红桃皇后、麒麟花它们熟,鸽子轻车熟路不费事,所以送得快。燕子三刚去,天上又大,你得容鸽子们好好找找,放心,它们可都是鸽王,飞得快,等第一次回了信,后面就更快了。我问他的儿子在天上做什么。他说,他儿子还年轻,在天上上大学,学物理,研究打雷闪电。我当然不知道物理是什么,只觉得研究打雷闪电很厉害,肯定下雨也归他管,觉得能去天上那么远地方的人都是能人。他问我都给燕子三捎什么话,我摇摇头,笑而不语。他也笑了,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不告诉他。我问老白鸽子捎些什么话,他说不捎话,就派鸽子去看看,我儿子喜欢鸽子,看到鸽子就跟看到我一样,我也就当看见他了。儿子想回捎了,就让鸽子捎几句,不想捎了,在天上敲敲雷,放放闪电就行,我就当是他在向我喊话。我一脸羡慕,歪着头低声问,他不回来吗?我妈说我爸跑得快,有时晚上偷跑回来,去她梦里找她,可他从不找我,我妈说每个人的梦都有条路,她的路我爸经常去,熟了,一下就能找到,说我本身做梦少,路就更不好找,所以我爸一直没来过。老白鸽子说你爸不是不来看你,天上管得严,不能乱跑,你爸没机会。我说,我妈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你记住只要是你妈说的,准没错。这么一合计,我的心里好受多了,心里的期待又重新饱满起来。
当然,父亲燕子三是不可能给我回信的,哪怕他真的看到我的信,想必他也不知道该给我回些什么,毕竟,我那会儿还不认字,鬼画符一样对他倾诉着思念。那鬼画符不仅难倒了老白鸽子,更难倒了母亲,他们拿着我的信商量、筹谋,想竭尽全力有所行动,最终还是一筹莫展。母亲提议,随便写点就行,稳住我的情绪,老白鸽子没有答应,说我期望太大,要随便糊弄,孩子会心灰意冷。的确,我打小就极重情感,投入起来又比谁都深,古人说情深不寿,为此,我一路走来没少受伤害。他们没了主意,就一直拖着,老白鸽子的儿子也在天上,他自己肯定懂得,思念累积思念,本就苦乐相掺,若思念一直悬在空中不落地,就成了折磨人的温暖,所以他老带我去仙女峰放鸽子,每次都让鸽子替我捎上新写的纸条,带去我新的思念和期盼,他给我说,之前的信燕子三全收到了,天上管得严,回信得逮着机会偷偷发,所以要等。
这些纸条他都留着,后来,等他已经不能放鸽子,而我也长大到快有自己的孩子时,他把所有纸条都还给了我,怕保存不好,让我自己收着。我们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保持着如父如子的默契,也有了如父如子的感情。关于他儿子的事,也是他中风那会儿告诉我的,我当时恰好上大学,是他儿子在我心中一直存活的年纪,不过我学的不是物理,也晓得哪怕学物理也跟研究打雷闪电沾不上什么边,更管不了下雨。
原来,他儿子是考上大学那年去世的,当时收到了物理系的录取通知书,但没去报到就躺进医院再没出来。病的确很棘手,具体是什么他没说,不过怎么治都得一大笔钱,医生也不给希望,说还是治晚了,成功率顶了天也就个位数。老白鸽子不信命,但也是真没钱,只能无可奈何地在医院干耗,耗得耗不下去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把儿子接回了家,心中不甘,但也只能颓气地等最后的结局。
他儿子也懂事,有疼也忍着,有时还勉强给老白鸽子笑,身体能受得了的时候,就喜欢去小广场看那些自由飞落的白鸽,给老白鸽子说,做人好,做鸽子也好。他总是想喂鸽子,让鸽子在他身上落一会儿,老白鸽子不让,说怕细菌感染,坏事。他儿子便总想去喂,但也总没有坚持,就一直远远望着。父子俩就保持沉默,谁也不说什么,又仿佛什么都已经说了,谁安慰谁都让对方觉得于心不忍。记得最后一次去广场,儿子还是想喂,老白鸽子还是没让,后来儿子就没了,儿子便再也去不了广场,老白鸽子这才觉得自己何必那么固执,让他喂了又怎样,能改变什么呢。
后来,老白鸽子成了仙女镇的鸽子王,养了好多鸽子,也热衷参加各种赛鸽比赛,他说一个人呆久了会得病,百爪挠心,得给自己找点乐子。他也成了仙女镇的孩子王,孩子们都喜欢去他家玩,逗他的鸽子,他也买来各色零食玩具,让孩子们在院子里肆意玩闹。但孩子们太疯,经常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草木枯折、物什损坏,抢夺零食、玩具和地盘,尖声打闹,他又本身好静,没了耐性,训斥了几回,孩子们也便不怎么来了。所以他就专心养起鸽子,把鸽子当成了孩子。还是鸽子们乖巧听话,又纯白无瑕,让人看了赏心悦目,一群孩子,飞累了,回到笼里,吃饱而立,咕咕咕咕叫,唱起合唱,此起彼伏,像闪烁的星星,老白鸽子便别无所求,身心舒坦。
赛鸽又是另一种释放,老白鸽子因为把鸽子当儿子养,所以格外在乎并熟悉鸽子的品性,他的鸽子都是难得的贵族血统,加上饲养得当,训练有方,培养出好多像红桃皇后、麒麟花这样品相又好、脚力又佳的冠军鸽,为他赢得了显赫的荣誉和相当丰厚的奖金。因为深处深山又生性隐匿,在众人传颂之间,很少露面的他成了赛鸽界的传奇,神乎其神,有传言说他是灵鸽转世,所向无敌。尽是瞎扯。省内有名的比赛都会邀他主持参与,他却因为每次比赛都会有众多鸽子成为天落鸟而逐渐湮灭了比赛的兴趣。不过为了我,他还是赛了一次,可惜的是,连红桃皇后在内的很多鸽子都在这次比赛中给丢了。此后,他就彻底放弃了赛鸽的念头,并声称不再参加任何比赛。
四
老白鸽子不大喜欢和人往来,见谁都表情清冷,眉头紧锁。实际上,老白鸽子十分随和,只要对方主动,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只是他生性拘谨,不善言谈,寒暄之后常丢了话头,搞得大家都不自在起来。虽没怎么上过学,但老白鸽子看过的书可不少,市面上能找到的和鸽子有关的书,他都买来研读,俨然成了鸽子专家,用镇上人的话说,他是鸽子附体了,跟谁聊,聊什么他都能扯到鸽子上来,加上他骨子里有股文人的傲气,脑子里常常是不切现实烟火的古怪念头,因此,镇上能跟他聊得来的就少之又少了。于是,老白鸽子不爱与人说话,喜欢和鸽子说,打扫鸽笼时说,给鸽子喂食时说,替鸽子治伤喂药时也说。
他说古代陶渊明也养鸽子,陶渊明家无余粮,出门讨饭,无暇顾及鸽子,鸽子们就自谋生路,在外面吃饱回来,嘴里还给陶渊明衔着铜钱。他还说牛顿也爱养鸽子,牛顿的苹果实际上不是掉下来的,是鸽子啄下来的,不过,这依然启发了牛顿,牛顿捉摸着为啥鸽子啄了苹果,苹果不往天上飞,于是,万有引力就出来了。老白鸽子尽说些有的没的,鸽子们不懂,但鸽子们听得开心,不管他说什么,只要给吃的,鸽子们就心花怒放地扑棱着翅膀咕咕应和,老白鸽子走到哪,这些鸽子就喜欢跟着他。
老白鸽子每天早上骑着自行车去市场买菜,身后都会有零零星星的鸽子跟着飞,麒麟花、箭头翎还有黑旋风最爱做这种事,他挑菜的时候,有时箭头翎飞累了往他身上落,它一落,麒麟花肯定争宠般也要落,黑旋风也看样学样,老白鸽子也心烦,空中抓住它们,一甩胳膊往天上扔,喊着,去,回去,回家去。鸽子们也不撒娇,极听话地向家飞去。菜市场的人都羡慕老白鸽子有这么一群宝贝,老白鸽子埋笑给大家回着,不懂事,尽瞎胡闹。
鸽子王老白鸽子隐退后,来找他请教或比赛的人越来越多了。我记得那会儿有个女的,四五十岁,头发毛寸,说话带尾音,嗓门贼大,像个爷们,穿着皮裤骑着摩托,拉一满笼鸽子来找老白鸽子请教品相,老白鸽子翻了翻她的鸽子,说品相都很一般,虽说毛色好看,眼睛有光,但肉太多了,也不紧凑,上不了台面,更比不了赛。那人想要老白鸽子的冠军鸽配种,老白鸽子肯定不答应,那人就软磨硬泡,老白鸽子生了气,把那人推出门外。没想到那女的还真有手段,在镇上住了下来,把所有鸽子都放出了笼,鸽子找鸽子玩,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老白鸽子没法,就只能把所有鸽子关在笼子里,不让出去。那女的是真有耐性,足足在镇上住了一两个月,老白鸽子总不能一直把鸽子关着,也就只能服输,让那女人配了几只。
还有好些不服老白鸽子声名的硬茬,专门从镇外跑来要和老白鸽子切磋,老白鸽子皆拒绝,可这些人越挫越勇,近乎魔怔,非要比赛。别无他法,那就赛吧,赛来赛去,基本上都以那些人惨败作罢。这时他们又都要拜师,老白鸽子不胜其烦,将这些人皆轰走。此后,只要看有人提鸽来寻,他就决不开门。这些人看拜师不行,就动了歪念头,也效仿前面那女人的做法,可比那女人还要过分,他们把自家鸽子在仙女镇散养起来,供上上好谷粒,待老白鸽子的鸽子飞来,就偷偷掳走。老白鸽子的鸽子越丢越多了,不过所幸飞行团的冠军鸽都还在。
燕子三后来也很少去母亲的梦里了,他更是没偷到机会来找我或给我回信。那时的我也慢慢勘破那些真真假假的言语,每天情绪萎靡,也很少再去找老白鸽子,但还是不愿死心,心里依旧惦念着机器人、鸽子的回信和燕子三,给谁也不点破,总觉得这希望还有些微闪烁的星光,没灭,但没有尽头的等待让人绝望。我走在自闭的边缘,几天都不说一句话,饭也不好好吃,经常走神,丢了魂一样,越发消瘦了。母亲没辙,带我去城里看医生,医生拨拉着我的头说,自闭不好治,吃药不管用,得把心敞开,不然容易长歪。母亲为此经常流泪,问我这、问我那,可说实话,我心里空荡荡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也不知该给她说什么。我的话越少,她逼问得就越紧,我就很紧张,自闭不说,一开口还给结巴上了。
母亲束手无策,就去向老白鸽子请教,老白鸽子也没辙,他安慰母亲道,话少不是多大的事,孩子跟我亲,我带他多玩玩,散散心,他说不定嘴就开了。于是,早已决心不再赛鸽的老白鸽子破了次例,准备带我去参加全省的赛鸽比赛,让我看个新鲜。他还告诉我,鸽多力量大,他的鸽子找不到燕子三,整个陕西的鸽子聚在一起,拜托其它鸽子都给捎个话,肯定能找到,我虽已不大信,但还是跟他去了。
那次比赛不仅有陕西的鸽子,湖南的鸽子、福建的鸽子也来了,甚至还有美国的鸽子,真是盛况空前。所有参赛者将赛鸽提前半年交到杨凌的集鸽地点,那里有成绩测录设备,所有鸽子统一饲养,训练归巢,比赛时再用卡车把赛鸽装箱运到放飞点。赛关有三,第一关450 公里,第二关500 公里,第三关550 公里,三关皆闯且均速最快者斩获鸽王,头奖鸽王18 万,其余飞进前200 名者都有奖金,至少1 万。
这么大的比赛,老白鸽子也是第一次飞,他前面赢的所有奖金都没这次头奖多。所以,飞行团里的鸽子都出动了,红桃皇后和麒麟花因为年龄大了,不符合参赛要求,不能参赛,老白鸽子就用笼子带它们出来看看热闹。人们纷纷向老白鸽子打招呼,并啧啧赞赏着红桃皇后和麒麟花,老白鸽子让我抱着笼子,我很开心,大家都很开心。他们又都夸老白鸽子的孙子长得俊,老白鸽子解释着不是孙子,可沸反盈天,别人什么都听不见。
令号突响,赛场上人头攒动,箱闸一开,所有鸽子就像碎纸片一样往天上涌,人群欢呼,人群喝彩,人群跟着往远处飞的鸽子跑动起来。老白鸽子不见了,鸽笼被挤掉了,我也在这跑动中被挤丢了。最后,我找到了,红桃皇后和麒麟花不见了。老白鸽子原以为它们会飞回家,可认家的红桃皇后和麒麟花一直都没飞回来,飞行团里的箭头翎也在比赛中飞丢了,可能中了陷阱,其它的鸽子最后都归了巢,但因为比赛时淋了雨,有一两只病故了。
传奇的老白鸽子,没进前三甲,前一百都没进,不过倒也拿了1 万元的入围奖。这次比赛也成了老白鸽子的谢幕赛,他心里其实难过颓气得紧,但从未对我提过。后来,老白鸽子年龄越来越大,也折腾不起了,等他中风后,鸽子更是没人招呼,四处离散,鸽笼也越来越疏落。他孤寡一人,对此也无能为力。大学毕业那年,我在城里找了个工作,准备在那安下家来,于是回镇上转户口,特意去老白鸽子家看他。他的病情似乎一直不见好,一切行动都搬个椅子,慢慢腾腾挪动,骨节僵硬,回头对我笑都得分好几步完成,像个机器人,就这样,他还非要留我吃饭,说做我最爱吃的蘸水面。不知为何,这让我想起父亲燕子三一直欠我的那个机器人。离开时,路过院子,我望见了那个儿时最熟悉的鸽笼,鸽笼里已没了鸽子,上面全是灰,跟儿时的印象相比,小了好多。笼架上还残存了几根鸽翎,灰头土脸的,有一根还折断了,但仍坚守着悄无声息的倔强。伫立静视,这些鸽翎的光彩已被时间和尘埃消磨殆尽了。
放飞点离仙女镇有些距离,我们是坐火车去的。一路上,我都趴在玻璃上,看外面速速飞过的风景,原来出了镇子就没有山了,到处都是整齐翠绿的平原。以前,我一直以为出了仙女镇,外面是更大的仙女镇,山连山,水连水,每个地方都是仙女镇,而他们所说的城里只是有公交,有游乐场,山上盖满高楼大厦的仙女镇。红桃皇后和麒麟花陪我一起看,我对着它们感叹,外面好美啊,它们两个在笼子里喜悦地上下飞跳,咕咕回应我,是的是的。我看见外面的风景映在它们的眼睛上,也映在老白鸽子的眼睛上,略略飞过,我的心里就像转起了风车一样喜悦,老白鸽子问我开心吗?我趴在玻璃上,露出换牙的豁口,对着玻璃里面的他笑。
可这笑没持续一小时,就变成哭了。一下火车,出了站,我们就到了鸽子放飞点,放飞点什么都没有,一望无边,除了麦田就只剩下人了,一棵树都没有。老白鸽子一手夹笼,一手拉着我,在人群里穿,往前面挤,想着开飞后能让飞行团的其它鸽子看到我们来给它们加油助威了。
老白鸽子让我别动,他去买两瓶水,让我站在原地等他,把位置占好。谁知他刚走不久,令号就响了,鸽子们都被放了出来,它们争先恐后,飘散成一条破碎的长带,往远处飘,把天都遮住了。身边的人都在沸腾,喊着自家鸽子的名字,吹着蹿天的口哨。长带好长,飞了半天还不见尾,那些人就顺着长带的方向跑动起来。鸽笼被挤掉了,还被人踢了一脚,滚了起来,我一叫,赶紧去捡,鸽笼没捡到,人流波涛汹涌,把我一直往前卷。我看见老白鸽子朝我赶,朝我喊,我看见他捡到了鸽笼,可我越卷越远,几近听不见他的喊声,着急得直哭。有人看见我走丢了,喊着,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孩子,没人应声,就准备拉着我继续往前走,我不走。
场面混乱,鸽子长带飞完后大家又恢复过来,看我丢了,便四处帮忙打探。老白鸽子很快就找到了我,但他手里的鸽笼不见了,我着急问,鸽笼呢,你不是捡到了吗?他说,刚才着急追我,就顺手给了旁边一人让拿着,嘱咐一会儿来取,如果等不到来取,就把鸽子放了,鸽子会自己回家。我们回头去找,到处都是人,但没一个提着鸽笼。最后,我们只能回家,一路上,我一直念叨着红桃皇后和麒麟花,忍不住落泪、自责,老白鸽子不以为意,说,放心,给那人说了,等不到我们就让他把鸽子放了,这会儿它们两个肯定已经在路上了,鸽子飞得快,说不定已经到家吃上饭了。
我们回到家,红桃皇后和麒麟花还没回来,后来也再没回来。也是,那么好的鸽子,那些爱鸽子的人怎么会轻易错失呢。我知道红桃皇后和麒麟花再也回不来了,更不敢去见老白鸽子。老白鸽子倒还和以往一样,路上碰到我,就把我往家里掳,还问我怎么不去看他,我就问鸽子回来了吗?他说没有。后来有人告诉他,在城里的报纸上见过这两只鸽子,说是品评赛上拿了奖,看来红桃皇后和麒麟花再也没在天空飞过,失去了自由,那人怕它们偷跑回家,只让它们参加品相形体的选美比赛。老白鸽子也试图去找,可那人说只是看着像,也不确定,再说报纸是地上捡的,早随手扔了,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报纸,更不知道是哪里的比赛。
老白鸽子还是经常带我去仙女峰放鸽子,不过飞行团都换成新鸽子了。那时,我已经不信鸽子能找到燕子三,也隐约明白,燕子三是真的去了,这种去,就是彻底消失的意思。我问老白鸽子,鸽子寄信的话是不是都是哄小孩的,他朝我笑笑,目光清浅,说,谁说的,寄信不一定要有具体内容,鸽子在天上飞飞,把我们想说的其实都说了。我说,不寄信,他怎么知道你说什么。他说,只要鸽子往天上去,寄不寄信,他们都能听懂你想说什么。我一头雾水又满心沮丧,知道寄信的确是哄小孩的,但还是忍不住问,飞行团的那些鸽子都跑光了,这些新鸽子找不到人怎么办。他说,总会找到的,咱们家的鸽子通人性,我交代它们的事,它们从没让我失望过。
红桃皇后、麒麟花、箭头翎还有黑旋风,飞行团的四处流散成了我的心结。后来,我和老白鸽子去仙女峰放鸽子时不再捎纸条,就看着鸽子向天上盘旋飞去。我心里一边氤氲着对燕子三的思念,也一边萦绕着对红桃皇后、麒麟花、箭头翎和黑旋风的思念,想着它们还能飞回仙女峰的上空,在天上偶遇那些鸽子,和它们一起飞回家中。
我已经开始学新字了,一回想,觉得我之前寄给父亲的信无论怎么说,让他解读起来都太为难。有一封信,我画了几只鸽子,以我当时的画画水平,所谓的鸽子就是一个三角形的肚子,一个扁圆的头,点个嘴,三角形下面再添两条线,鸽子就画成了,这样的鸽子我一口气画了四只,好告诉燕子三,这是我的鸽子,它们找你的时候,别把它们赶跑,可以让它们给我捎话。还有一封信,纸上全画的线条,上面是我理解的梦里路的位置,从天上一直画到地上,怎么拐弯,怎么认路,怎么翻山越岭,怎么辨认方向,我画得一清二楚,我还在路口画了个红星,红星参考的是老白鸽子帽子上的样子。
我上三年级的那个冬天,刚学会写作文,但还没戒掉尿床,有天晚上发高烧,就睡得早,一睡着,就热热晕晕做了个奇怪的梦。一个机器匣子样貌的怪东西在我梦里跑来跑去,哼着歌,眼睛鼻子会喷烟花,通身花花绿绿的灯光闪烁,给我说这说那,手舞足蹈,卡顿着蹦蹦跳跳,像在讲相声,又像是说笑话,它这样子,我还挺害怕的。我看不清那机器匣子的脸,但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父亲燕子三的,他不停地说,说个不停,兴奋又激动,看我没反应,就从背后拎出个袋子,从里面掏啊掏,唿,掏出一只鸽子递给我,唿,再掏出一只,我呆愣愣吃惊,他那看不清的面容朝我嘿嘿笑,继续掏,一连掏了好几只,嘴里还是说个不停。他说的那些,我一醒来大多都忘了,只记得一句,机器匣子像孩子一样埋怨:好远啊,好远啊,你画的路好远啊,我才走到。
-End-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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