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手:同心锁 | 新力量
【作者简介】
陈小手,1993 年出生于陕西蒲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方向硕士毕业;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作家》《西湖》等刊;现为鲁迅文学院培训部青年教师。
同心锁
文 / 陈小手
朋友给我发来朱因的结婚照。照片上,那男的西装革履,牵一匹马看着朱因,一身笑意,只有侧影。朱因一袭婚纱,坐在马上,婚纱垂下,就像马也穿上了婚纱。
她结婚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料到结那么快。从照片上看,那男的还算不错,扎个马尾辫,像个画画的,不过,不知道朱因为什么还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其实,朱因是个活泼的姑娘,我们一群人曾在山谷里骑过马,坐在马上的她就像一个女酋长,逆着风呜呼嗨呦喊,任着性甩鞭,鞭子抽马,鞭子也能抽到我,她嘴里说着话,马蹄冒火星,话仿佛也像火星激动。最后,我只听见她喊,好笑吗?其实我没怎么听清楚,于是就颠簸着给她笑。后来我才知道,她一路在给我讲笑话。
她结婚前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怎么往来了,有一次她突然来找我开锁。我说,你找开锁公司啊,我上的大学又不学这专业。她说,别贫,把你那情绪收回去,好好说话。我说领导不给假,我这银行也走不开啊,老百姓等着用钱花呢。她笑了下,我也跟着笑。她用包抡了下我的胳膊,我没有包没法抡她,就夸她的包好看。她说你跟我去开锁,我就跟你说个事。我说你直接说呗,电话铃声又对我叫,主人,那个家伙又来电话啦。蹙眉瞅了眼,我的手指在屏幕犹豫,猛拉一滑,背过身,哎,行长,您说。我们行长总有用不尽的新词汇、说不完的新指示,我都怀疑他肚子里住了个鹦鹉,一个每天都传达各种上级文件、任务部署的鹦鹉。他总爱说,上面说了,这次活得干好。声音压低,故作神秘,像是秘密情报说完时的收尾,让我一度错觉是入了什么黑帮邪会。
鹦鹉终于说完了。
哎,行,行,好,好的,我知道,这我明白,好嘞好嘞,那我现在就过去。挂了电话,一马路的车胡乱堵在一起,像是喝多了假二锅头。马路上沸反盈天,阳光刺眼,朱因早已不见。
朱因总觉得我对她有意见,对于她不忘旧情还经常来找我这事,搁在谁那都得跟她尥蹶子。可说实话,有意见归有意见,她来找我,我还是挺受用的,毕竟被她来找,还是能满足我的虚荣心,让我那空虚无聊的工作时光稍微增添点亮色。她每次来,我都对柜台的小李抱怨,你看,她又来找我了。小李那闪烁的眼神在脸上翻来覆去,努着嘴朝我笑,人家姑娘还能赖上你?我就磨磨蹭蹭靠过去故意腆着那副无赖相逗朱因,挖苦她。这可能也是她还愿意找我的原因,说跟我说话有意思。我爱看她笑,她笑起来我就浑身暖洋洋。虽然我们处过对象,可后来各走两边,桥开桥散,她不能因为我有意思就跟我近乎嘛,这让我也不好和其他姑娘处。
一次深夜,她给我打电话说水管破了,问怎么关水闸。我说你找到水闸关了不就行了。她说被她掰断了。我说物业呢?她说电话没人接。我说你把手机拿到破口我听听。水声在手机里刷刷地响,错觉千军万马向我家涌来。她啊地喊了一声,我以为被水冲倒了。我说我过去,她说不用,聊聊天就好。我嘿的一笑,水这么大,你可以在水里撒些盐,消消毒,明天在家门口拉条黄线,开门营业,开游泳馆,现在游泳馆可挣钱了。她跟着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有了波峰,起起伏伏,时高时低,我原以为止住了,她又噗哧一声没有忍住。门一开,水不就都跑了,她说。我说,那好办,从房顶开个洞,像开潜水艇一样,让买票的人跳下来,还开拓了跳水业务。我加料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可以去买些鱼苗,今晚就送过去养上,咱卖鱼也行。电话里没了她的动静,水声在电话里开出了洁白的花,气氛有点尴尬。喂喂,咋还冷上场了?我着急地问。她说不知道说什么。这么一说,我也被传染般说不出个什么了。她说睡吧,我也说睡吧。多亏了鹦鹉,让我的睡眠质量极佳,放下手机,我就打起了鼾声,隐约中我都能听见自己鼾声如雷,吵得我睡不好,心里骂着,吵死了,吵死了。
小李一见朱因来了就激动,总是挤眉弄眼地调笑,像是为我开心,又像是为我难过。我知道小李的心思,也知道她对我有意思。可平时我们话头不多,这个不是因为忙,而是我不好撒开欢在她面前抖机灵,这姑娘笑闸不灵,我说个啥她都笑个不停,眼睛里流光溢彩。后来我明白,这或许不是笑点低,而是她对我要求低。有段时间,我对朱因也那样。我不想让人家姑娘难过,所以就收敛了些,跟她保持一些距离。可小李最近老跟我提及,那个姓朱的姑娘怎么不来了。我能听出来,她语气里有真诚的怅然若失。不知为什么,听她这么一说,我还有点感动。
小李是个好姑娘,除了脸上有点痘,其实长得还真不错,人也好,话不多,娴静热心,也会做饭,害羞又主动,可真是一身的优点,但我心里浇筑了混凝土一样,就是不心动,虽然我长得让我妈很有负罪感。我妈说,生你成这样,是妈当时没用心,偷懒了,妈给你道歉。我嘿嘿一笑,夸我妈,你生我嘴的时候肯定用心了,能忽悠姑娘,咱扯平了。我妈劝,小李就不错。当时,我还跟朱因在一起,可我一直不敢跟我妈说。要让我妈见到朱因,我俩肯定吹,长朱因那样,谁跟她在一起都让家里人不放心。我妈又劝,这么说定了,就小李了。我说好,我去问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做您闺女,我跟她结拜为兄妹。我妈就围着围裙,擀面的手抓起一把面粉往我撒,面粉落下,笑声开花。
玩笑归玩笑,小李要做我妹妹我还真同意,要做我姐姐也行,年龄不重要。记得我们银行一次外联野炊,她烤了一盘肉全让我吃了,自己只是笑。我让她吃,她摇头,我递到她跟前,没看她,正在给同事胡言乱语武松三打吊睛花额白骨精的故事。武松啊,没有金箍棒只有哨棒,打不过白骨精,抓耳挠腮,摆着架势想办法缠斗。还没讲下面武松找张飞帮忙的精彩桥段,就听见同事们起哄,我举着烤串不明所以,双手被另一双手攥着,是小李的,两双手贴合着,又促促分开。我回望了一眼小李,小李满面春风又一脸受惊,眼睛没处逃,她以为藏在身后偷偷咬一口,没人会发现。原来小李没用手接,直接攥着我的手,用嘴靠近咬了一口。同事们喊亲一个,小李脸红,我泄了功,没了能耐,也脸红。嘴里嘟囔了句,武松打不过那吊睛花额白骨精,被咬了口,也变成白骨精了。后来大家都传小李和我,我就更不好意思了。小李倒满不在乎,只是用她的方式或隐或现地表达着。那个姓朱的姑娘怎么不来了?她故作轻松,凑到我跟前问。
朱因是好久没出现了,我也没问,也没空问。当手机又在喊主人那家伙又来电话啦时,我正在郊外散步,散步这习惯是华山上那个老道士教我的,他说可以磨练性子,说我嘴快,性子肯定也快。我当时没有反驳,因为我这人比较分裂,嘴快但还真是个慢性子,凡事有耐心。我以为是鹦鹉又来了,接电话的时候,自觉把腰都弯好了,可一看屏幕却是朱因。电话那头很吵,她好像有点醉,很兴奋,十一要去华山吗?我说,这得看领导。你不去,我就跟别人去了。我说,那也行。她说,那你就没意思了啊,我这专门来找你的。我说,那你就没意思了啊,我这可不是专门不去的。我嘿嘿一笑,怼她不痛快,心里有点得意。她问,天天这么说话不累吗?这么一问,我有点心虚,但心里也腾起一层浅浅的火。我素来脾气好,但在朱因面前不稳定,主要还是我有心结,对她之前的无故消失有颇多怨念。本来后来她再找我时,随便找个理由解释下也就翻篇了。可朱因有朱因的个性,她偏偏什么都不说,仿佛什么在她心里都没分量,那我也就只能以我的方式反击着。我嬉笑着,去还真去不了,我恐高,上学那会儿硬是不敢睡架子床。你猜我一睡架子床就怎么着。她不接话,我还是腆着脸往下说。我就抖,抖得架子嘎嘎叫,谁都睡不了。那我这素质上了华山——还没接下去,电话就被掐断了。我自讨没趣,这其实很伤自尊,心里叨念着,老子稀罕。后来再一转念,人家姑娘能再而三地找我,说明心里还是有想法,又窃窃得意。就吊着你,不然老让你上天。
不过,没过几天我就彻底下定决心了,这华山,咱立马就去,锁,咱马上就开。一切,都是冤家路窄。小李不再问我朱因了,直接问我去不去看电影。我一看人家姑娘精心画了眼影,涂了口红,穿了不是她风格的新衣裳。心想,不就看个电影,又不是去电影院见家长,同事也能看电影,而且人家还买好了票,这要拒绝就太不是人了。一路上我难得的沉默,开了几个话头都没能很好地顺下去,心里的紧张鲤鱼打挺,捉按不住,这紧张在两个人之间回荡、累积,压着人发闷,我们两个就像被困在逼仄的电梯里来回起降,无处着陆。我心里恹恹着急,想必她心里更急,这让我责怪起自己来,看来我妈给我的嘴也不是万能的。
就在拐弯时,夜店里的声浪随着门的开合向我们涌来,我向里面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妖里妖气的男的拖着一个醉酒女孩,女孩走路没了筋骨,差点撞在我们身上,小李上去还扶了一把,这一扶才知道是朱因。朱因手里还提了瓶酒,酒瓶举着对我笑。男的手指妩媚地按住了一辆的士,打开车门,把朱因往里塞,朱因拉着车门不进去,还要往夜店扑。这男的看我不走,盯着我发慌,看什么看,快走快走。我走过去,从朱因手里抽出那瓶酒,朱因就骂,王林,你他妈把酒拿来。那男的看我瘦,胆气很正,画着的墨黑眼影满是愤怒。干什嘛,干什嘛,酒拿过来,这酒你买得起吗?酒瓶倒扣,所有酒倒出来,剩了些,我浇在了他头上,他的胆气就萎了一半。朱因面颊绯红,眼睛弯弯,迷醉地盯着我笑。那男的鸡叫一样举着拳头,抵在胸口,欲出未出,隐隐地抖,看着想捶我。我攥起他的拳头往我胸口砸,他吓得大叫一声,忙收回手。几个围观的人瞥了我们几眼,看我们阵容比较奇怪,就匆匆离开。朱因哈哈大笑,不走了吗?刘先生。听到这,酒瓶像爆米花一样在那男的头上炸开,没想到他头硬,没事,不流血。愣了下,他就撕扯着我的衣服叫,像是撒泼的妇女,也不出手,只是一味地摇,一味地摇。这妮子别看娘,可手劲大,我像红旗,被他摇没了方向,只能攥着短短的瓶颈往他身上乱戳,他穿得厚,戳不进去,我拿他没辙,还是小李叫来了里面的保安才分开我们。来了保安,他仿佛有了底气,咬我,我没让他见红,他却让我流了血,用牙咬的,咬在我脸上,真是变态。等我们都平静下来,朱因和那辆的士早不见了。回去路上,小李夸我看着瘦,但敢下手,我讪讪一笑,摸着脸隐隐难堪。
回到家,那个瓶颈还攥在我手里,有了体温,我上网查了查,轩尼诗李察干邑白兰地,什么鬼名字,两万多。去你妈的,就是二十万也不见咬人脸的。
这次,我主动约的朱因,咱十一就去华山,把那没来由的锁开了去,我也没了心病,你也没了念想,从此咱们各走两边,桥开桥散。锁是同心锁,我上次去华山时买的,朋友约我去华山看日出,我们在山顶手搓手,眉目尽霜,等了大半夜,日出才难产一样从云底跳了出来。下山时,我跑得比闪电还快,没跑多久,被一个老道士拦住,他让我看那些捆满红丝带的铁锁,说我需要,我说我不需要,道士捉着我手腕把了把说,你需要,你脉象有桃花。我笑着脱开说我脉相里没钱。他眯着眼,语气诚恳,指着漫山的锁链,你看这茫茫锁海就是茫茫人海,相遇不易,能锁住的就别错过。我的心被他撩拨得热了起来,想起了朱因,那时我们的爱情才刚腾出新鲜的火焰。
道士说两把锁,一起锁,两颗心,同心锁,华山这风风雨雨也把这两把锁、两颗心分不开。一把锁,一百块,两百块,姻缘永在。
我眼睛一骨碌,嘿嘿一笑,买了两把,为了纪念,还让他刻上名字。怕道士刻不好,我自己上手。电钻嗞里哇啦,怒目金刚,锁被刻得面目全非,连锁他妈都认不出上面刻了什么。
事后,我告诉朱因,我在华山锁同心锁的事,朱因哦了一声,面无波澜,对着镜子涂起了口红。上面涂涂,下面涂涂,嘴唇一抿,再蜻蜓点水补几下,盖上镜子后,就起身走了。所以,我也搞不懂她现在为何跑过来专门叫我去开锁。
到了华山,朱因白白一笑,没有任何内容。这姑娘不知后来怎么了,奇奇怪怪的,像得了抑郁症,话少了,人更捉摸不透。按理说,她不愁吃不愁穿,爱好花草,喜欢诗歌,主攻金融又生财有道,身边也不缺男人,也不知道她还想要什么。我是要啥没啥,想到这,有点自卑,心里愤懑的气球漏了气,想着,怪不得人家要开锁,我也没来由再锁着人家。她问,之前是不是在夜店门口碰见过。我说,没没,我从不去夜店的。她狐疑不清,也不追问,我们往上爬着。台阶清冷,我们的脚步声在台阶上预热着话意。
我的嘴生了锈,朱因也不怎么开口,她的鞋很白,包上的链子细泠泠地响,手腕上戴了新表,走针不急不缓。山路上人很多,空气里到处都是零碎的嘈杂,拾阶而上,心里有几分孤寂。走在前面的朱因缩身一惊,几只松鼠从她脚下跳起,飞身上树。山崖上有一排松鼠举着双手在峭壁上鱼贯而过,也一一落在那棵树上。两拨松鼠相遇,在一起聊天,你用爪子逗逗我的耳朵,我用爪子摸摸你的嘴,就像人见面互夸衣服好看、背的包漂亮一样。朱因望着松鼠,一脸欣喜。她问我有吃的吗?我递给她蛋糕,她摇头,我又递给她花生和瓜子,她抓了过去,碎步跑向松鼠。笑声悦动,松鼠胆小,一窝蜂从树上弹开,藏身岩缝不见了,树枝摇动,只留下了风声。
人太多,坐不上缆车,朱因说走路挺好,可以随便聊聊。我问这段时间怎么不来银行了,她说又不存钱。那您以前去银行也没照顾我的业务存个小几亿呀?朱因朝我笑笑,不置可否,话头又断了。我说是生病了?她说没有。是得了富贵病抑郁了?她还是笑笑。最近忙什么?最近在帮一个朋友开画展。你啥时候还学上了画画的手艺,没见你露过手啊。帮别人做。男的?我问。男的,老板,年龄跟我差不多,长得也还行。她一气回答完,我无地自容,转念心中又腾起了火,约我开锁的是你,现在来了给我不自在的也是你。我的语气立马活了过来,还会画画,还是老板,要是办画展缺钱,记得让他照顾下我的生意,找我贷款,我给他提额。朱因一本正经向我解释他那办的是公益画展,政府支持,没怎么花钱。那生意上缺钱也能来找我。朱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时她才瞥见我脸上的伤口,问我。我说还不是让你那眼影哥咬的,她问什么眼影哥,我说夜店那妖精,比白骨精都厉害,所幸被咬后,没被他传染得妖里妖气,要真那样,我就报复,把他全家咬一遍。这么说你碰见我了?她问。你也不能这么自暴自弃,口味这么刁,这样的都能下口,我说。你打人家了?打了,你那瓶轩什么干邑白兰地就碎在他头上了。她哦了一声,没再问我脸上的伤口。我气愤不过,我受了伤,她却只问别人,于是涨红了脸说,我他妈去拿人家那只耗子干什么,还坏了你的好事。朱因也不甘示弱,说,这你才见了几个。我原地转了个圈,顿时想下山,再转了个圈,撇开朱因往上爬,回头给她说,山顶等你。
还没到山顶,密密麻麻的锁已经映入眼帘,大的小的,铜的铁的,心形的方形的,现代的古代的,沿着护栏两边,一直坠伸到山顶。蜂拥的游客攀着锁链上升,姿势迥异,步履维艰,红的绿的,胖的瘦的,中国的外国的,开心的不开心的,吵吵闹闹,两边的山谷都看着不耐烦了。我攥着口袋里的钥匙,想把所有锁都打开扔到山沟里去。远处有大片的云飘过,在松树上停一下,又飘走了。我还在半山腰,一些零碎的云在我身上穿来穿去,有的穿过了我,有的被我穿过,我抓不住它们,觉得我走不到山顶了。
为什么会和朱因腻一块,真是一言难尽。我是在书店认识她的,当时偌大的书店没几个人,一张书桌,就坐了我们两个,我在写字,朱因在我对面哭。我不敢打扰她哭,就停了下来没再写,看着她。她用完了她的纸巾,眼泪还止不住,我就把我的给她,把我的用完,她哭得更厉害了,那决堤的眼泪跟三峡修坏了一样,我没办法,就去给她买,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偶尔,朱因会约我去打台球,她总是赢,便嘲笑我。有一次,非要跟我比赛,三局两胜,如果我输了,以后就再也不见,当没认识过。我没见过这么玩的,她认了真,为了留住这个朋友,我也提了精神。最后,我没赢一局,她还真一甩杆子消失了。
再次认识是在公路上,她的摩托车被扎破了车胎,给我打电话说听说我是搞这个的,叫我去帮忙,我云里雾里坐车赶去,才知道她记错了人。也无妨,修好后,我们在山间公路狂奔,空山新雨,道路潮湿又干净,远处雾霭蒙蒙,云在跑,山在动,她说她很喜欢又湿又新的路,看着让人内心安静,我说我也喜欢。她就回头朝我嘴角上扬,拧了下油门,直直前冲。晚上,月亮出来,我们停在山顶,靠在摩托上看山下城市的灯火,灯火流动,灯火在她眼睛里闪闪烁烁。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灯火,能认识,真挺奇妙,她说。我说那可不,把我的运气都花光了,最近打牌老输。那可得好好补偿你,下次请你吃饭,她捋了捋头发。我说现在大家说请吃饭,都是鬼知道还能不能再见的潜台词。她说不会。果然,那顿饭后来没有了踪影。
再半年,我们没再见过。
有一天,她突然打我电话借钱,我当时刚睡醒,问谁啊?她说朱因,我说我还古天乐呢,她就笑说我是真朱因,可你不是真古天乐。我这才想起来,原来是那个朱因。我耐着性子和她聊了聊,具体借钱的原因是什么我都忘了,当时竟然借给了她,反正都是银行的钱。总之,莫名其妙,我们就开始经常通话,武松三打吊睛花额白骨精那种都是初级水平,我就像被她激活了一样,口齿生莲,滔滔不绝,各种段子一锅乱炖全端给她,总把她惹得笑岔气。因为能让她开心,我们慢慢亲近、亲近,就莫名其妙在了一起。
有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她粘着我不回去,看着她眼神里的波光,我心里大概有了点底,和她喝了瓶红酒,就没让她走。流了汗,大家都很累,躺在床上,空气里有噼里啪啦的火星和安静,缓过来,身体又潮汐般蠢蠢欲动,手在她背上游走,想靠近她的脸时,撩开乱发,才发现她一直在流泪。问什么都不说,大家都没了兴致。她用被子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缩成一团,抽泣地喘不过气,身体一抖一抖。我点着烟,看着她,空气里氤满陌生而又隔阂的气氛,我用手指戳了下她的背,隔着被子,她没有反应。掐了烟,我没有被子,光着睡着了。天亮后,闹钟响起来时,房间被收拾了一番,她人早不见了。
我就在此后不久上了华山,锁了同心锁。可是,她把钱还我后,就很少留在我那了。我去找她,她也冷冰冰的。我这个人,最得分寸,便很少去找她,只是这个城市就这么大,有时候不想遇见还真是个技术活,得用心躲着。我们就像背身藏在海里的两颗石子,背靠着背,努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后来,她就彻底不见了。
想到这,我真想把所有锁都打开,全部扔到山沟里去,同心锁都是骗人的。
她妈还经常给我打电话,问她在不在我那里,说找不到人。她妈有心脏病,我总是撒谎说在,她妈年龄大了,也好骗,我每次都说在洗澡,还赶紧去浴室把水打开,她每次都信。
朱因,你妈找你呢?
哎,说我在洗澡。
她妈从不怀疑,还不是因为我尖声尖气一人分饰两角,跟她在一起时间长了,她的语气腔调甚至一颦一笑我都能学得来,想想,还挺变态。
每次去她家吃饭,她爸总要和我碰杯说多担待。我就说您折煞我了,是朱因多担待我。他爸深抿一口酒,辣得眼睛一闭,摇摇头,你多担待。我不好多说什么,总是多喝几杯,衷心都在酒里面,她爸也实诚,杯杯给我满上。每次吃完饭,假装沉沉稳稳地出了她家门,下了楼我都得在楼梯口撞来撞去。
想到朱因这么过分,我想顺带把泰山、庐山、黄山、嵩山、衡山、恒山这些山上的锁也都打开,全给他扔了,扔到冥王星去,让它们在那个冷冰冰的鬼地方同心锁去。
心事一开闸,脚下的路就缩短了,一抬头就近了山顶,人一堆一堆冗在一起。云海回旋,风一吹,云上起了涟漪,海里涨了潮水。西峰有一块飞来石,侧着一角悬落在防护铁链之外,大胆的游客爬了上去,携儿带女非要摆金鸡独立的造型拍全家照,山顶风很大,我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家人,生怕一不小心,他们被吹下悬崖。摄影师说:“脚抬起,手摆正,看镜头,露牙。”小孩没站稳,踉跄坐在巨石上,所有人吓得咦了一声,长吸一口冷气。那家人平安下来,几堆人为谁先上飞来石挤得差点打起来,仿佛“不上飞来非好汉”一样。
山上的锁越来越密集,每一把锁都在说话、吵闹,每一把锁都在走动、拍照。云雾越来越浓,阳光穿不过去,山也藏了起来,只有人声还在沸腾。窄窄的山路,上行的人和下行的人交汇在一起,扭织起来,你也上不去,我也下不来,又都隐忍着不敢发作,稍不留心,谁把谁碰一下都有掉到山沟的危险。果真掉下去也不用怕摔死,华山很高,还没落地,就在半空饿死了。云雾顺着人与人的缝隙急急飞过,大家神情晃荡,面目模糊,像在梦中。我心里着了急,这到哪和朱因碰面去,山顶上也没信号,手机像个傻子,一按三不知。
到了地方,那个老道士已经不在了,现在是个年轻人。刻锁也已不用自己动手,全是激光打印,还能换字体。小道士身上挂满锁,像是百衲衣。他双手白皙,眼睛花俏,像个女人,向游客动着嘴皮,全是俏皮话,几个小姑娘围着他挑锁。见我一个人,他过来拉我,先生来来来,您一个人来,我这有平安锁,给家里人锁上,祛病消灾。我说我来解锁,他一脸不解,又若有所悟,嘿嘿一笑,上锁容易解锁难哟。也是,那老道士说华山上的风风雨雨几百年也分不开那些锁,分不开又怎样,都生锈了,面目全非,上哪去找。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手上满是铁锈,还真让我找到几个朱因和王林,可都是和别的名字锁在一起,也不像我的字体。浓雾扰人,还在我眼前撩来撩去,加上字迹生锈,千堆锁缠绕,更是寻不出个究竟。直起腰来,我向高处望了望,全是锁啊,我要找的朱因和王林被那些锁淹没了。锁链上缠满红丝带,迎风招展,像是锁的微笑。
心里厌烦,朝两侧的深谷觑了一眼,吓得紧,又连忙把眼神收回来。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云雾盖住一切。人潮拥挤,一步一挪,我手心攥着那两枚钥匙,在铁链上轻轻敲着,金石相击,心神恍惚。那道士当时还刻意叮嘱我,锁了同心锁,一定要把那钥匙扔到深谷里去,使劲扔,扔远点,扔得谁也找不到,这同心锁就锁死了。我当时犹疑,就把钥匙带了回去,一直藏在盒子里。
雾四处飞,视线全断了,云海里传来一声马叫,大家都抬眼望了过去,什么也看不见。我来了兴致,向马的方向挪去。挤出一身汗,浑身无力,看了眼手机,没有朱因。山顶的人少很多,大家在雾里伸出双手摸索,生怕撞到别人。我一转身,撞到了马,马很温顺,比雾还白,我摸摸它的鼻子问,哥们,天上来的?山顶上怎么会有白马?它不顾我,径往我包上蹭。我包里有苹果,掏出一个,诱引着它。它啾鸣一声,像是对我撒娇,我笑了,拿着苹果和它玩起了舞狮子。白马四蹄踢踏,一身肌肉秀挺,往我怀里蹭。哎,哎,我笑着躲避,它似乎起了劲,抬步追起了我。我哈哈笑着,听见远处也有笑声,熟悉,亲昵,没错,是朱因。
我循声过去,朱因甫一看见我就兴奋地喊,王林,快来,山顶上有白马。我走了过去,她拉着我指给我看。你说山顶哪来的白马呢?我说这么白肯定是从云上跳下来的。正说着,跟我的那匹马从我们背后探过头来,吃我手里的苹果,朱因没发现,吓得笑出了声。她从我手里拿过苹果,抵在脸边,眼睛生辉看了我一眼,就去喂马。鲜红的苹果,怒白的马,马嚼着苹果,打着欢快的鼻息,四蹄在地上撒起了欢。她问,你说马吃过苹果吗?我说,马上哪去吃苹果去,能吃饱饭就不错了。那颗苹果水极了,马的嘴就像一台榨汁机,嘴边全是汁水,白马不想放过那个苹果一丝一缕的诱惑,细细品咂着。朱因问,你说马第一次吃苹果,它心里得多开心啊。我心中一软,融融感动,这匹马可能一辈子就只吃过这一次苹果,朱因也可能这辈子唯一一次用一颗苹果喂马。朱因摸着马鬃毛,马的开心变成了她的开心,我也莫名被传染着。马跟着朱因走,我也跟着朱因走。
苹果还剩一半,朱因递给我,给,王林,你也喂喂。接苹果时,碰到了朱因的手,她的手既兴奋又温热,就像我们刚认识时的温度。苹果到我手里后,马就不蹭过来了。一个黝黑的汉子脖子挂着相机来拽马,马被苹果锁住,定定不动。白马用长长的脸颊蹭着朱因,像蹭着自己的母亲,朱因忙把那半个苹果也喂给它。汉子问朱因照相吗?朱因摇了摇头。不贵,十块钱一张,马上能洗出来。朱因看了我一眼,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们坐在白马上拍了张合影。洗出来,雾遮住了大半,但能看见我们都笑着,马嘴里还嚼着苹果,也笑着。我揣摩着这锁是不是不用解了,手隔着口袋把钥匙按了按。
下山是不可能了,游客都还滞留在山顶,天一黑,临时救济的帐篷都亮了起来。那个汉子说,排缆车的队伍已经好几里长了,到了晚上,缆车就不敢再送人,怕掉山沟去。要么等明天,要么走下去。可走下去,至少得七八个小时,天黑路陡,再加上这雾。他没再说,只是摸着自己的马。知道就不让马上来了,瞎受罪。一天没吃东西了,我饿没什么,见不得让马饿。你看,我的马是不是白得像鸽子一样。他这么一问,我笑了,说,比鸽子还白。
一时没了抉择,我们闲闲等着,看有没有什么转机。朱因问我,锁找到了吗?我说当然,都打开了。锁呢?顺手扔山里了呗,不然还拿回家锁门啊,是不是华山开过光的锁比门神还管用。我拿出钥匙给她看,一笑。她也勉强一笑,没接。我们坐在台阶上,身后靠着一块厚实的岩壁,风很大,前面是万千沟壑。她说,你还真信什么同心锁,要真那么简单就好了。那你之前还跟催账一样?我拿着钥匙,百无聊赖地在手上抛着。我只是找个借口找你随便聊聊,身边没个人说话,憋得慌。钥匙在空中碰得叮当响,像我放轻的心情。我问聊什么。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话这东西也是有限的,好像之前都被聊光了。
过了会儿,她问,你还记得在你家喝酒的那天晚上吗?我说,记得。事后,我哭得喘不过气来。我知道。钥匙被我抛得越来越低。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她说感觉哪里都是一潭死水,找不到那种欣喜,就像刚才喂白马苹果那样的欣喜。哪怕跟你,那晚也没有。钥匙抛出去,我没接住,在铁链上击了一声,坠了下去,没有任何声响。华山没有底,钥匙一直坠。
我知道,我说。风有点冷,我们又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过了会儿,风还是有点冷。我过段时间结婚了,她说。这我就不知道怎么接了,想了好久,才说了句,好事。说来好笑,之前约你来华山,原本想问你该不该结的,后来想想,这种事怎么能问你呢?说了心事,她活泛起来。你自己愿意不就行了,我说。她没再说什么,舒了一口气,问我马怎么不见了。我说,那人可能给马找吃的去了吧。朱因站起身来,四处梭巡着,叫着,小白,小白。见没人应,就意兴阑珊地问,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我说去安置点凑合一宿吧。那里人多,热闹,也不冷。她的手伸过来,我攥紧她向安置点走去。她对我笑笑,仿佛心情很好。我拉着她,很用心。
那群白马没走,被人群挤在安置点的角落里,瞪着水灵的眼睛安安静静,不时甩着马尾,发着呆。有人抱怨,人和马怎么睡一起。那汉子搂着马脖子,下嘴唇抿着上嘴唇,不听。马不敢发出声响,忍着鼻息,像怕犯错误的孩子。
朱因看着白马,又高兴了一会儿,我们就找了个地方挤在一块眯起来。我用衣服裹住她,她把衣服敞开,让我也钻进去,两人裹在一起,很快就热了起来,睡着后,我们没有做梦。
醒来时,天已大亮,人声又厚了起来。眼睛用力醒了醒,发现衣服还在我身上,朱因已经不见了。手机没有信号,她在我的备忘录里给我留了一句话。“我和白马下山去了。”这句话我存了下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找了根棍子,往山下走去。
一点雾都没了,仔细看,山谷也没那么深不见底,看来我的钥匙,早都落地了。阳光既轻又暖,照亮了谷底平坦狭长的谷道,蚂蚁大小的人在谷底挪动。我想起我和朱因曾在山谷骑过马,我们风驰电掣,谁也追不上,笑声在两岸的峭壁上不断撞击。坐在马上的她就像一个女酋长,逆着风呜呼嗨呦喊,任着性甩鞭,鞭子抽马,鞭子也能抽到我。她嘴里说着话,一句也听不清,马蹄冒火星,话像那火星一样激动,停下来时,她说,她在给我讲笑话。
-End-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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