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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 羽:美国熊猫 | 新力量

庞 羽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美国熊猫

庞 羽




继续在陵大读研,是凌霄的第二个打算。至于第一个,凌霄不提,也没人知道。她的导师还是夏谨。夏谨今年四十有余了,没有结婚,也没有女友。而一年中,总有那么些时候,女学生会跑到他家楼下大喊:“夏老师!快下来!”惹得邻居艳羡不已。他们哪里知道,夏谨没有手机。要找到他,除了飞鸽就是活捉。有一天,凌霄在图书馆前面的河道旁,遇见夏谨。夏谨专心地看着河水。凌霄问他看什么呢。夏谨指着河中的黑翅白鹅说:熊猫。我在看熊猫。凌霄看去,这只白鹅的喙是黑色的,翅膀也是黑色的。但她还是摇摇头:夏老师,这是鹅。夏谨摇摇头:你见过熊猫吗?没见过熊猫的人多呢,凌霄恰巧就是其中一个。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就比如,你从来没吃过甜甜圈。而甜甜圈总会在某个节点等你,比如二十二岁的生日派对,游乐场拐角的甜品店,夏日长廊里温柔的叫卖声。甜甜圈会以各种形式来到你的身边。大熊猫也是。回到宿舍,凌霄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点头。谁会看到她曾看到过的熊猫呢。也许是四川人,也许是一起旅行的毕业生,也许是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孩。看过一次熊猫的人,有百分之七十二的可能,会再次见到那头熊猫。凌霄知道的,她见过那只鹅几百次了,谁也保不准它不是熊猫。凌霄没有去吃她假想中的甜甜圈。有时候,甜甜圈一旦被吃掉了,它就不甜了。所以大熊猫将巧克力甜甜圈挂在眼睛上、胳膊上、脚腕上。凌霄怀疑,哪一天,熊猫会吃掉自己的手和脚。毕竟没有人能抵挡巧克力的魅力。凌霄与镜子里的自己道别。以后,她会出现在别的镜子里。这个镜子里的自己和那个镜子里的自己,是不是同一个呢?凌霄没法把握这个问题。也许,她早就和镜子里的自己互换肉身了,只是灵魂还未察觉。熊猫台灯还在桌子上。按住它的肚脐眼,灯光会从它的眼睛里投射出来。这是凌霄的朋友彭雀送她的。后来,彭雀去美国留学了,熊猫台灯也坏了。凌霄没有扔掉它。也许,彭雀回国了,台灯会再次将自己点亮。凌霄一直将它放在那里。它曾照亮了这间屋子的某个地方,将来还会继续照亮。
在陵大,总有那么一部分人,对熊猫很痴迷。有那么一阵子,凌霄能见到熊猫狗。它的脚和耳朵都被染黑了,眼瞳也黑得出奇。凌霄包里备好了火腿肠。然而,熊猫狗从出现到消失,都没能吃上一口。陵大小百合上说,它被人收养了。后来又说,它跑到体育学院 学健美了。最后说,熊猫狗被不良商贩逮走了,要么成了里脊肉,要么成了羊肉串。凌霄在校园里寻觅了半个月,线索全都指向了门口的烧烤店。是有那么一点愤怒的,毕竟熊猫是国宝。哪怕是个假冒的熊猫,那也算是个校宝。不过,小百合上的帖子热度很快就过去了。选课攻略、打分黑幕、辅导员和学生的爱情故事,没有人再去关心羊肉串的前世今生。凌霄还是那样,一个人坐在自习室里,看会儿书,偶尔又打会儿盹。每次困倦时,她总期待能梦见熊猫。她的熊猫是什么模样呢?三角形的,嫩黄色的,长着一双翅膀的。凌霄对自己的想法有些困惑。如果真是三角形的、嫩黄色的、长着一双翅膀的,她还能认出它是熊猫吗?如果我们已经默认,熊猫是黑白的、3 圆滚滚的,那遇到完全不同的它,我们应该称它为什么?它还会被热烈而真挚地爱着吗?凌霄还是会去河边看看那只黑翅白鹅。她不确定熊猫会不会游泳,然而,有些熊猫能从中国游到美国去。一个新闻彻底炸裂了。有人在美国的丘陵里发现了野生熊猫。这和历史有关。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叫露丝·哈克尼丝的女人,来到中国成都,活捉了一只大熊猫,取名为“苏琳”。入海关时,她将苏琳登记为“一只形状怪异的哈巴狗”。回到美国,她成了“熊猫夫人”,将苏琳卖给动物园。其实,露丝带回了两头熊猫。另一只叫苏森。虽然她声称已将苏森放归中国成都,但苏森当时已怀孕。美国当局保留了熊猫的精子与卵子,躲在实验室里秘密研究。由于缺乏天敌与环境阻挠,美国熊猫已经悄然蔓延开来。这是新闻上播报的,证据就是有人在美国西贝思山上拍到了熊猫活动的视频。凌霄打开视频,还真是。夏瑾说,不可能。熊猫是守旧的动物。凌霄说,鹅都可以是熊猫,那美国为什么不可以有熊猫。夏瑾不说话,将手里的面包一点点掰碎。黑翅白鹅发出了欢快的叫声。你知道,相信某种莫须有的东西,会给人活下去的勇气吗?夏瑾扔掉了最后一小块面包。凌霄想了想:你是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基督山伯爵》之类的文学作品吗?是,也不是。夏瑾靠在栏杆上。白鹅抖抖脖子,游远了。凌霄看着夏瑾的侧脸。许多女学生都爱看他的侧脸,像连绵的山脉一样。凌霄不知道他为什么单身到现在,不过,既然美国都有了大熊猫,那单身四十多年,并不是件值得探究的事。凌霄看着桥下的河面,河水照出了凌霄的脸,隐隐约约的,一会儿眼睛长了,一会儿嘴歪了。凌霄感到了放松,这次她看到的才是真实的自己。一天中,人的嘴是变化的,一会儿是线,一会儿是圆,一会儿又是多边形。人的眼睛也是,一会儿装着利益,一会儿装着纯真,一会儿又装着憧憬。镜子截取的不过是我们的瞬间。凌霄冲着河水里的自己招手。那般湿漉漉的自己,在另外一个维度张开了晶亮的鳞片。亲爱的不存在。亲爱的虚无。亲爱的空蒙与渺茫。凌霄收回了自己的手。在她十岁时,就已经梦到了这个段落。我们是活在某个人的记忆里吗?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是熊猫?凌霄顺着栏杆,慢慢矮了下去。她听见了自己节节败退的声音。


那个送凌霄熊猫台灯的彭雀说,那件事已经闹翻天了,他们大学就已经组织了好几场社会实践活动,去西贝思山探索熊猫的生活痕迹。凌霄说,找到点什么没。彭雀说,还真有。有一队找到了几坨动物粪便,应该就是熊猫的。还有一队找到了黑白夹杂的毛发,正准备送去DNA 检测。华盛顿那里还组织了科考队。内华达州已经准备给熊猫立法了,任何伤害美国熊猫的行为,都会受到法律的惩罚。怀俄明州表示,周一到周三,如果有人说了对熊猫不敬的话,可以被其他人起诉。美国已经疯狂了,加拿大也不甘示弱。据报道,这两周,加拿大出境美国的旅游,比同期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三,基本都是来内华达州寻觅熊猫踪迹的。凌霄还想问更多,结果对方的舍友喊了起来:有没有成都的中国留学生?
文院楼的砖瓦褪色了。凌霄一个人坐在天井的池边。冬天的时候,这里演过一场戏剧,名字叫《黑与白》。戏文的老师组织了这场室外演出。那天很冷,还下着冰雨。观众站在楼里,看着天井里的演员冒着细雨匆匆走过。还有几个女孩,穿着裙子,在池子里走来走去,嫩白的腿肚子有些哆嗦。关于情节,凌霄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是讲的一个人如何在这个世界连连碰壁,丢失自我,最后异化出了翅膀,向这个世界宣示,他就是如此不同。结尾就止于他的宣示。凌霄感到惋惜。这是戏剧的结尾,但不是生存的结尾。如果真如剧中所说,最后,他可能被杀掉,也可能被关入笼子里。就像熊猫一样,要么变成熊猫皮,要么成为人人瞻目的食铁兽,不可能自由的。当你决定与众人不同时,你就会失去他们口中的黑与白。凌霄离开了文院楼,撑起了伞。她感到自己在蒸发,又感到身体的某一部分湿润起来。夏老师,熊猫活得比人快乐吗?凌霄这样问过夏瑾。你认为快乐重要吗?夏瑾反问凌霄。后来,他们换了话题,比如魏晋风骨啊、建安七子什么的。凌霄不敢问夏瑾,在那个时候,熊猫是怎样生活的?可能夏瑾也不太清楚。就像这么一个问题:世界上有无数个人,但只有一个“我”,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是什么、“我”存在于哪里、如何存在,而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我”又是什么、存在于哪里、如何存在?宇宙茫茫几百亿年,为什么会存在一个“我”,我人生短短几十年,为什么要来这走一遭?这些问题,没有人真正解答过。有时候,凌霄喜欢坐在宿舍的椅子上,看着那盏熊猫台灯。那么多人爱熊猫,可是熊猫快乐吗?美国熊猫的热度此起彼伏。抖音、美拍、快手,几乎所有视频软件上,都出现了它的视频。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伙学生,在西贝思山崖上,拍到了大熊猫活动的视频。大熊猫在爬树。大熊猫在蹭痒。大熊猫在瞌睡。短短3 分钟的视频,瞬间点燃了全球。美国报道说,这是突破了生物学、地质学、气候学的一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科学发现。加拿大报道说,根据有关研究,加拿大很快也将有熊猫栖居。日本报道说,熊猫将不再是中国的专利,日方以后会和美国引进熊猫。澳大利亚报道说,熊猫在美国出现,不排除熊猫具有长时间游泳的本领,有望将来某一天,熊猫会移民澳大利亚。彭雀说,西贝思熊猫已经占据美国头条一个星期了。没过多久,她也开了一个抖音号,专门跑到美国的各大景点,拍摄如何画熊猫仿妆。彭雀的粉丝已经达到30 万人了,美国也有真人秀节目,邀请她去做客。凌霄还是那样,去杜厦图书馆看书,又到十食堂吃饭。这种生活,已经重复了四五年。她认识彭雀也是这么长时间。然而,陵大的任何一个学生,都不了解彭雀,包括她。出了那件事之后,教导主任建议她退学,她啪地踩烂了教务处的椅子。后来,她还是毕业了,通过托福考试,考取了纽约的一所大学。 临别前,彭雀送了她一个熊猫台灯。彭雀知道她喜欢熊猫。在此之前,她们约好去小红山看熊猫的,后来也没去成。离开十食堂后,凌霄又去了文院楼。夏瑾在办公室查阅资料。夏老师,你能带我去看看小红山的熊猫吗?凌霄问。夏瑾有些吃惊。我有一个朋友,约好一起去看熊猫的。后来,我朋友迷路了。小红山动物园就在1 号线,你完全可以——一个人去看熊猫,实在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夏瑾立在那里,微微颔首,似乎答应了。凌霄拿起夏瑾书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大口,咕咚咽了下去。太阳也停止了聒噪。夏老师,你碰过女人吗?凌霄抬起眼,直视夏瑾的眼睛。夏瑾将手中的书本塞入了书橱。那么咔嚓一声,像是某种鸟类的殒没。离开文院楼后,凌霄去了陵大和园的烧烤店。她点了羊肉串、鸡肉串、腰子肉、烤牛排。烤串一盘盘端上来,她没有动,坐在那儿愣神。过了一会儿,她把肉褪了出来,堆在了一起。老板。凌霄端着一堆肉,走了过去。这是狗肉吗?正在烧烤的小伙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凌霄说,你杀了我的熊猫。
熊猫被杀死的时候,会看向美国的方向吗?夜里,凌霄睡不着,看着天花板,胡乱地想着。熊猫一生活动范围不过方圆几百里,它会不会想到离这片大陆很远的一个地方,那里也可以看到夜晚的月亮。几百年前同是兄弟的另一头熊猫,正在那里孤独地磨蹭着树皮。它们都看着同一个月亮,有着同一份故土的乡愁。想到这,凌霄更加睡不着了。她突然很想把那只美国的熊猫带回来。凌霄走出了寝室,拨通了彭雀的视频。美国那会儿还是早晨,西贝思山上朦胧的朝阳。怎么样了?凌霄问彭雀。彭雀脸上的熊猫妆还没卸干净。一只眼圈是黑色的,一只是棕色的。她摸了摸鼻子,手上蹭下了一块黑:挺好的,赚了些钱,我准备去好莱坞看看。你准备闯好莱坞了?凌霄有些诧异。熊猫火起来了,有个好莱坞的编导准备拍有关的纪录片,兴许我也能帮忙。那你学业怎么办?彭雀垂下了头,我又不是为了学业才来美国的。凌霄没说话。她看着走廊外的月亮,硕大、肥美的月亮。不,刚才她想错了。即使是同一轮月亮,中国的熊猫和美国的熊猫,都不可能同时看到,这让凌霄感到沮丧,她蹲在地上,想起了生命中的很多人。有的瘦,有的爱喝奶茶,有的写得一手好字。他们与她,都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她喊,他们只能听到只言片字。她哭,触摸到的却是冰冷的二氧化硅。似乎没有人能突破这层玻璃,就像两头一模一样的熊猫,却隔着浩瀚的大海。你呢?彭雀问了一声。老样子呗。你爸有消息了吗?凌霄没有回答。她伸出手,摘下了月亮,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你看天,天是不是黑了?凌霄问彭雀。彭雀侧了侧脸,微微皱起了眉头:亮着呢,凌霄,你是不是又有幻觉了?他们带走了我的爸爸,我那时还小,他 们有的拿锄头,有的拿菜刀,有的拿棍棒。我爸爸被打得血肉模糊。他们带走了他,我问我妈妈他们是谁,我妈妈没有回答我,现在我想起来了,他们就是他们,他们不是其他什么人。凌霄喃喃着。凌霄,你该睡觉了,回去躺着,你会好受一些的。凌霄点点头,关掉了视频,在走廊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凌霄并没有去上课,而是去了图书馆,看了一天“美国熊猫”的报道。有人说,美国熊猫其实是美国棕熊的一个分支,与中国的没有多少关系。有人猜测,这是美国联邦在露丝·哈克尼丝熊猫基础上研究出的克隆熊猫。还有人说,没有这么复杂,就是中国海关查验还不够严格,有人偷偷将小熊猫带到美国西贝思山上。就此,有很多人发起了讨论,西贝思山究竟适不适合熊猫生存?熊猫日常食物来源哪里?有人还特地去研究美国有多少种竹类。彭雀的熊猫妆直播火到了国内。她告诉凌霄,凑够了路费,想离开学校,去世界周游一圈,再回国。凌霄说,那你以后怎么办?彭雀说,网络直播的收入已经够她生活了。凌霄问她,回不回来看夏老师?彭雀咬咬牙,又摇摇头。凌霄依稀还能看见她胳膊上的刺青。那天,她将想给夏瑾说的话文满了全身,赤身裸体走在操场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夏瑾始终没有出现。凌霄不知道她何时洗掉了身上的文身。也许那只是褪色,很多东西都会褪色的,比如天上的星星,它们终将褪色为黑洞。这场美国熊猫闹剧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人在山脚发现了熊猫玩偶服,还有许多模仿脚印的模具,于是质疑声四起。后来,熊猫粪便证实为一个三十岁白人男子的人类粪便,黑白毛发来源于一头驴,最先出现的熊猫视频,调整清晰度之后,让人大呼熊猫的真假。美国政府怒了,加拿大政府笑了,日本政府着手准备向中国申请熊猫的租借手续。澳大利亚又发明了一种塑料鸭蹼,套在哺乳动物的手脚上,可以让它们学会游泳。彭雀的面容出现在了面前。她换了一身装备,登山靴、冲锋衣、帐篷。凌霄问她干什么去。彭雀说,她就不相信,美国没有熊猫,她会去把它带回来,给你们好好看看。凌霄劝她不要去。西贝思山虽然不够有名,也不够高大,但毕竟是座鸟不拉屎的野山,有些地势还很险峻。在一座陌生、未知的山前,一个女孩子的力量太弱了。是彭雀挂断电话的,她似乎已经急不可耐。凌霄放下了手中的书,去了文院楼。她走入了天井,将双足没入池水中。今年冬天,这里有过一场戏剧,叫《黑与白》。那天下着冰冷的雨,那些女孩子都冻哆嗦了。你有勇气与众人不同吗?你有勇气黑白颠倒吗?你有勇气一口撕烂自我,冲破肉身的桎梏吗?凌霄垂下头,水波缓缓流着。她感觉自己长出了翅膀。它们缓慢地伸展着,抱住她脆弱的身躯。全世界都在讨论那个扮演成熊猫的人,无人知道那个人是男是女。也许是个女孩,因为肥胖和雀斑问题从不多说话。也许是个男孩,偷了朋友的吉他,却没有一个好歌喉。凌霄闭上眼睛,她能看得见,一个孤独的人,穿着厚厚的熊猫玩偶服,一步一个脚印地穿过重重沙漠,热浪从脚底升起,弯曲了若隐若现的山影。他无所畏惧,依然笨拙地走向西贝思山。在西贝思山上,他采集山间的野果,捕捞溪水里的游鱼,有山风,有鸟语。他忘记了自己来自于城市,忘了自己曾行走在车 水马龙的街道上,也忘了自己曾被这个世界赋予的名字。他是熊猫了,他本来就是熊猫,熊猫不该特定为某一个,熊猫就是所有的我们。凌霄没能睡得着。她想起大学生活动中心的排练室,还有许多动物玩偶服。前段时间,黑匣子剧场排练了儿童剧,道具还留在排练室,钥匙在走廊拐角的灭火器红盒子里。天还没亮得完全,陵大就出现了一头熊猫。也许和西贝思山上的差不多,也许彼此本就是不同的个体。起早打卡的同学,纷纷路过这头熊猫。有的步履匆忙,有的停下来,和熊猫拍张合照。在陵大校园里偶遇一头熊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熊猫没有停止它的步伐,它去了操场,有些学生在晨跑;它去了食堂,拂去了餐桌上的油迹;它又去了河水边,等待黑翅白鹅再一次出现。没有人知道熊猫是谁,它只是默默地长大,擦去大地上前人的脚印。变成熊猫是什么滋味?凌霄也没法回答自己,只是在闷热的玩偶服里,她终于有点理解这个世界了。舍楼里酣睡的学生们,有的慢慢抽出了鹿角,天亮又萎谢;有的长出了狼牙,在月亮下嗷叫;还有的叽叽喳喳地唱着歌,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诉说生存里的抚慰与艰辛。熊猫会下山来吗?那只涉过沙漠的熊猫,还会下山来吗?凌霄看着窗外的月亮。又一天过去了,我们能变成熊猫的日子又少了一天。
彭雀被一只猎犬找到了。她已经在山里寻找了三天三夜,野果太高,她够不着,溪水里的鱼又太滑。这次搜救行动,还上了中国的热搜:一个留学生在美失联,是人口贩卖,还是蓄意谋杀?后来在彭雀室友的提醒下,美国警方开启了搜救行动。彭雀被发现时,垂坐在山石上,身边错落着撕成条状的压缩饼干包装纸。彭雀被送入了病房。他们把我赚的钱全拿走了。彭雀对视频里的凌霄说。为什么?他们说美国的救援费很贵,我可是要去好莱坞的……彭雀低下头。别傻了,那头熊猫是人扮的。彭雀抬起头,脸上的肉堆成了球:凌霄,你说得对,其实我也是熊猫。你快点告诉这个世界,熊猫找到了,就是我。你做个全球直播,让好莱坞制片方过来,我一定会让他们拍一个很棒的纪录片。别傻了,彭雀。彭雀沉默了很久。突然,她捂住脸,肩膀一耸一耸,啜泣起来。你喜欢我的直播吗?彭雀捧着满面的泪水问。你是世界上最真实的熊猫。凌霄说。说完,她也没能忍住泪水。她吸着鼻子,泪水似乎倒流回了眼眶。她拧开熊猫台灯的开关,没有亮。似乎这一天没有亮起来,以后再也不会了彭雀被发现的那天,黑翅白鹅也被发现了。学校要换水,水位退去后,学生们发现它被困在了隔离网上,生命已经垂危。救上岸后,白鹅很快断了气。学生们把它安葬在陵大校园的角落里。夏瑾找到了凌霄,说明天他有空,想带她去小红山看熊猫。你知道它死了吗?凌霄问夏瑾。夏瑾没说话,带着凌霄去和园门口吃了卤味。他一个人喝了两瓶酒,下酒菜是熏鹅。
1 号线似乎无限漫长。夏瑾坐在凌霄的左边,凌霄坐在夏瑾的右边。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熊猫的两只耳朵,左耳在右耳的左边,右耳在左耳的右边。凌霄想起了很多事,比如熬夜奋战政治理论啊、名次掉队痛哭一场啊、失去了当学生会主席的机会啊。这些都是令人烦心的事。如果人的一生就如此度过,那会怎样呢?凌霄抱着自己的肩膀。她感到了冷。人的一生无论怎么度过,都会是孤独的。只是有人不加理会,有人闭口不谈。她又想到了熊猫。熊猫一生,只在几百里的范围里活动,它能明白,这个世界是由多个几百里组成的吗?它能明白宇宙的浩瀚吗?不过,知不知道也无所谓。宇宙有它的直径,无论多么广阔无垠,它都能折算成有数字的“几百里”,这让凌霄感到安心。这是熊猫的哲学,也是宇宙的。动物园里热气腾腾,狮子、老虎、黑熊、猴子,这便是生活的可控感。凌霄跟着夏瑾走着,一只孔雀朝着他们张开了尾扇。凌霄指向孔雀,夏瑾面容沉静。走过了很久,凌霄回头看,那只孔雀依然张着尾扇,它肯定想成为其他什么东西。凌霄想。比如,一头熊猫。熊猫正在馆里啃竹子。凌霄招了招手,熊猫似乎没看见。夏老师,你见过几次熊猫?很多次。夏瑾说。一个人吗?夏瑾抿了抿嘴唇:不是。当初那个人,嫁人了吧?夏瑾看着熊猫,熊猫也看着他。她不在了。夏瑾言简意赅。生了病吗?夏瑾垂下睫毛,又抬起眼。熊猫扔掉了竹子的底部。跳舞。跳舞时猝死吗?夏瑾不再说话。熊猫在馆里来回滚着,撞翻了牛奶碗。牛奶染白了它的手,忽而又褪色了。人群发出了惊呼声。小孩子举着手机拍照。后面的人想往前挤,夏瑾和凌霄之间,塞了一个人,又两个。凌霄看见夏瑾朝熊猫行了个军礼,随后他的右手变成一把枪,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人群中一阵猛烈的骚动。凌霄伸着脖子往前看,原来,熊猫走入了水池里,正悠哉悠哉地游泳。你相信熊猫就是那只白鹅吗?凌霄朝着人群外的夏瑾大喊。人们进进出出。夏瑾站在那里,长出了松软的兽毛。回程的地铁上,凌霄问夏瑾:去相信某些莫须有的东西,能支撑人活下去吗?不是所有时候都如此。夏瑾说。过了一会儿,夏瑾又开口:不过,大部分时候,都如此。
凌霄还想去看看那头熊猫,也许就是和它聊聊天、喝杯茶什么的。她不知道它是否愿意,也许它要睡个午觉,也许它正在减肥。这些都不是聊天的好时候。她又想到了西贝思山,那里还有一头熊猫。也许真有那么一天,她独自穿过茫茫沙漠,来到西贝思山脚下,和那头熊猫喝上一杯。无所谓啤酒,还是82年拉菲。他们会是很好的朋友。突然间,她又想起了她的第一个打算。她感到全身的肉正在搐动,巧克力甜甜圈挂满了她的身体。



刊于《青年作家》2020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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