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指海：飞翔的“魔法师” ｜ 评论者说

作者简介

裴指海，1974 年7 月生，1992 年12月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原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往生》《锅盖头》，长篇纪实文学《冷的冬，热的雪》等多部；曾获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全军中短篇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以及《小说选刊》《解放军文艺》《作品》等杂志年度优秀作品奖。

·评论者说·

飞翔的“魔法师”

文/ 裴指海

文坛时不时会冒出一张崭新的面孔，出手就像练家子。这些家伙都像是从东胜神州傲来国来的，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上来就是独孤求败的招数。胡月就是其中一位。她是八十年代末出生的，也就差那么几天，就是九零后了。第一篇小说《地理课》是读硕士时写的，发表在2018 年第9 期《青年文学》上。主要写“我”在地理课上神游四方而衍生出的三个故事。有趣的是，这三个故事分别发生在日本神户、拉美乌卡亚利河岸、印度孟买。让人惊奇的是，发生在日本的故事，带着地道的大和民族文学气质，故事纤细、含蓄、哀艳，发生在拉美的故事，有着和马尔克斯同源的魔幻、神奇，而孟买的故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印度作家的文笔。作为结构小说的地理课老师，又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男人，唯一让人不满足的是，这个中国故事没有完成。

这当然不能苛求，这只是她的小说处女作，相当于她的“文学童年”的牙牙学语，我们本来期待她能正常说话，咬字清晰即可，谁知一开口，就如百灵唱歌，已经令人惊其美艳了。这是魔法师的本领。小说家要无中生有地虚构出人物和故事，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让读者相信。换言之，他要成为拥有神奇力量的魔法师，让人们明知其为假，但仍甘心情愿地在他所创造出来的世界里流连忘返，为之沉醉。在读完胡月接下来的《龙虾》《茉莉》后，我更加坚信，她已经掌握了虚构的魔法，并且身怀绝技，可以随手就地取材，让小说御风而行。

《龙虾》具有卡尔维诺所说的轻逸之美，轻松、有趣。一条出生在离龙门水溅口最近河道里的小鲤鱼，个子出奇的小，比未成年的小鲤鱼还要小，是被侮辱与损害的对象，尽管已经六十八岁了，但连交配权都没有。就是这条只能把人生理想降为“活着”的小鲤鱼，却因缘际会，跃过龙门成了龙，被任命为凡间一个小河湾的龙王。他也想尽力尽责地做好龙王的工作，但最后仍然避免不了被天帝惩罚，贬为了一只龙虾的命运。胡月在小说中，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这就是龙虾的起源。这只是我对这个小说故事的大致概括，实际上它具有现代小说应具有的富饶的荒诞性以及复杂性。她把通感、象征、超现实玩得炉火纯青，又与小说的传奇性、通俗易懂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使阅读变得刺激又振奋。

与其说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一条小鲤鱼，不如说是想象力。一个自由自发的想象的世界。长着小树树干般粗壮鱼须的鲤鱼清道夫、脸完全埋在了云朵里的龙王司长，在上级面前奴颜婢膝，对下属又趾高气扬的哈腰等，这些绚烂神奇的想象，使我们直接、猛烈地感受到小说的有趣、自由和欢乐。更为神奇的是，胡月把屈原也不动声色地拉了进来。从来没有想过能跃过龙门的小鲤鱼成了龙，又鬼使神差地被立即封为龙王，尽管只是管着凡间的一个小河湾。跳江的三闾大夫，被他认为是人类为祝贺他成为龙王而送的贡品，他为纪念收到人类的第一个贡品，把龙珠含在了这个人类老头的嘴里，使他不至于腐败。人类投进江中的粽子，使他度过了统治危机，但同时也在贪婪的龙王司长的勒索下迎来了灾难，最终被贬为了龙虾。胡月用天马行空般的创造力奔驰在现实与想象之间，打通了虚构与真实的边际，两者水乳交融，使之无法分辨，没有界限。

《茉莉》是一个很有迷惑性的小说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轻”与“浅”，但实际上，它和《龙虾》完全相反，叙事密度让人喘不过气，故事亦沉重如铅。如果说《龙虾》以奇崛想象取胜，用的是初生牛犊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套路，那么《茉莉》则貌似深谙“屠龙之术”高手的作品。小说讲述了一名志愿军重机枪射手受伤后，被抢救下来，在运回国内治疗的半路又遭遇了轰炸，但有惊无险，最终回到了国内，治好了伤。虽然恋人已嫁给他人，但他还是安稳地生活到了晚年，并且与年轻时的恋人相聚。读到最后，小说异峰突起，这一切只不过是这个正在战场上步入死亡之路的志愿军重机枪射手的幻觉。他在半路遭遇轰炸，被代号1910 部队所救，只不过他是马克沁M1910 型重机枪射手。在这可能只有几秒钟的弥留之际，他过完了自己的一生。他这一生有多么丰富，牺牲就有多么悲壮。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是亡灵，这是一个五味杂陈、鬼影幢幢的小说。我曾经采访过三百余名亲历过战争的老人，自己也写过不少战争小说，但胡月的这篇小说仍然让我感到震惊。与《地理课》一样，胡月的“拟真”能力极其强劲，“战壕真实”栩栩如生，对战争中人的反应、情感把握得十分到位。小说看似色彩魔幻，实际上在炫目的写作技巧外衣下，却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力作。作者对战争的厌恶，以及对生命的怜惜悲痛之情呼之欲出。更让人惊奇的是，胡月写出了战争的残酷、血腥与恐怖，许多场景读来几乎让人窒息。但另一方面，它又符合对现实主义文学的规训，所有的牺牲都是伟大的、高尚的、可歌可泣的。

如果说《龙虾》是“轻逸”的，那么《茉莉》表现的则是“重负”，用近乎痉挛般的语言，以挟风带雷的震撼直抵我们的心灵。小说具有发明精神，把现实世界变成了幻象来表现这个世界，用撒谎的方式说出了真相。这个噩梦尽管相当荒凉，但却坚实地扎根在现实的土壤上。这篇战争小说出自一个可以说是九零后的女孩之手，不由不令人感慨后生可畏。我们经历了太多的战争，也有汗牛充栋的战争文学，但那些夸张造致的传统技法、过剩的英雄荷尔蒙叙事，已经很难唤醒被审美疲劳麻木的心灵。这种功利性战争文学逼迫作家必须另辟蹊径，人们期待更富于现代气息和开创精神的崭新战争文学。也许正是因为胡月年轻，没有背负那么多的“文学遗产”，反而使她的创作以轻盈的姿态揭示了现实中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这个在读硕士时才开始文学创作的女孩子，对文学有着信徒一般的忠诚。她的微博上“个人介绍”是这么写的：“我的第一个梦想是成为小说家，第二个是翻译家，摄影是爱好，这是一个展示爱好的微博。”她确实在为成为小说家做着准备。她说过《茉莉》这篇小说的创作由来。她就读的学校不远处是国家图书馆，她在这里读了博尔赫斯、马尔克斯、若泽·萨拉马戈等人的作品，有一天，当她抬头打量着这座宏伟的建筑时，突然有个想法，她要把这个建筑写进小说中，纪念它对她的文学启蒙。后来她看到了一个新闻，第五批归国的志愿军遗骸中有个烈士有支钢笔，但谁也不知道这位烈士的名字，来自何方，有何经历。这强烈击中了她，与国家图书馆合二为一，她要写一名有知识有文化的志愿军的故事。为了写作这个故事，她在假期里奔走在沈阳的干休所，采访了数十位志愿军老兵。有这样扎实的田野调查工作，这篇小说完成得如此完美，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胡月的小说有一种神奇的奇异和美，超凡脱俗，阅读这些令人想入非非的故事，你很难相信小说出自一个穿制服的女军人之手。她的写作充分展示了自由写作所带来的创造力。她虽然是一个文学新人，但却掌握了文学虚构的魔法。正如魔法师可以在天空中飞行，或者凭空变出一束花，甚至成为植物或者动物，还能在时空中穿梭。文学虚构的魔法使胡月也可以摆脱现实的束缚，飞越现实，向着自由，向着审美，把梦想变成现实，把现实变成梦想。正如爱默生所说的：“俄底浦斯并非神话：你只管歌唱，岩石就会变成水晶，植物成为有机体，动物生衍繁殖。”

这一切当然不是凭空而来的。因为本科学的是日语专业，胡月能够阅读日本文学原典，痴迷的也是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学。这种自发的“文学教育”，使她避开了功利性现实主义文学陷阱，建立了一个自足的世界，并在其中探索小说写作的无穷可能性。这种年轻人所创作的生机勃勃的小说，在一定意义上说，将会恢复小说正在丧失的生命力和自由。

毫无疑问，胡月会拥有越来越多的魔法。不管这些魔法来自文学大师的经典作品，还是现实主义巫师的咒语，或者是自己修炼而来的召唤精灵的通灵术，我都渴盼她能抑制住那些黑魔法，张扬那种面向光明的神奇力量，实现自己成为小说家的梦想，让自己的小说在自由王国里飞翔，就像萨特所祝福的：“一旦自由在一个人的灵魂里爆发了，神明对这个人就无能为力了。”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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