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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 肯:1971年的等待 | 重金属

宁肯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宁肯,1959 生于北京,小说家,曾旅居西藏;主要作品有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宁肯文集》(八卷),包括长篇小说《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散文集《说吧,西藏》《北京:城与年》《我的二十世纪》《思想的烟斗》,非虚构《中关村笔记》,另有长篇小说《沉默之门》,小说集《词与物》《维格拉姆》;现居北京。



1971年的等待

宁 肯

与梦境没有任何关系,七点半闹铃响,耗耗耗,耗到七点四十五分,小永一跃而起,踹了一脚大黄,脸不洗牙不刷,不吃早点就上学去了。每天如此,这天也一样。懵懵懂懂穿过三个院,走过一段窄窄的两边爬墙虎的夹道,梦中没有出现露水,这会儿却弄了一身。院子太大了,院套院十个都不止,前后有两个门,小永迷迷糊糊出了正门,出门时被大门槛绊了一下,一下弹出去了,没倒,继续向前。常有的事,梦里都摔不倒,而且(绝非是梦)很快看到丁小刚。丁小刚站在圆圆的墨绿色信筒边上,背着他的黄书包。信筒在北极巷胡同口,小永走到这需要五分钟,见到丁小刚才算醒来。无论多晚,丁小刚都会等他,这是必然的,只是两人见了没什么话,碰了面,对上就走了,像两个物体。

北极巷前面一百米就是琉璃厂和南柳巷、北柳巷的十字路口,这边他们走的是前青厂。前青厂东接琉璃厂西接宣武门,小永住的大杂院差不多就在两端。他们的小学是琉璃厂小学,但并不在琉璃厂平街面上,在南边与其平行的另一条叫琉璃井的胡同,中间隔着好多小胡同,走任何一条都能到他们的小学。这天稍有不同,他们没走常走的小西南园,小永和丁小刚走的是九道弯儿。九道弯儿中学生走的,打架,下流画,甚至还有过反标,是城南有名的一条乱胡同。当然,九道弯儿有一个优点是一出胡同口离学校最近,但这并非他们走的原因,他们并不怕迟到,可以说原因不明,甚至也和梦境无关。

琉璃厂小学与四十三中斜对门,都建于1947 年,同一种平民风格。一进门,一溜长长的过道,两边平房,办公院落,顶头一面醒目的白墙,白墙上除宏伟的题词,拐角是雷锋的朱红色的四句话。小永和丁小刚走到这儿上课铃声响了,如果跑几步穿过操场不算迟到,但他们没有,反正每次小永都不会,而丁小刚听小永的,小永怎么走丁小刚就怎么走,小永踩一脚积水丁小刚就会使劲踩一脚。

班主任老师使劲招手,但不是向小永和丁小刚,是向他们后面的人,所以并没跑起来。进了教室,座位单行,没谁和谁一位子。丁小刚坐一进门的第一个,小永坐第二个,一前一后。两人都不高,全班最矮之列。他们照例拿出语录放在桌子左上角,必须摆正,桌子是老式翻盖儿木桌,有一定坡度,桌满是划痕。放好语录,拿出语文课本、铅笔盒,班主任进教室。起立,挥动红皮书,注目黑板上方。再调皮淘气爱出怪相也不敢,无差别,所有人都是一个人,极其庄严。喊第二遍时丁小刚剧烈咳起来,几乎有一口气没上来,卡住了,左胸上的大纪念章一颤一颤,自然没能喊出第三遍,因为已经翻白眼,然后喘过来,没事了。这也算不上这天的异常,以前还有打嗝放屁呕吐的,成为了不小的事件。只要没断气儿,干咳实在算不了什么。

当然,这是相对全班而言,相对于丁小刚,无论如何有点异常。事后,人们总会总结出地震前的异常,异常是否一定会导致地震是另一回事。反正这事要是出在别人身上算不得异常,在丁小刚身上多半是,因为丁小刚脑子不算好。

丁小刚平时总是背着一个与他的身体不成比例的大书包,鼓鼓地装着好几年的课本和作业本,绝大多数是语文课本和作业本。另外,他的国防绿是真的,他父母都是解放军,他戴的纪念章有碗口那么大,雄赳赳气昂昂,别说在班里,就是在全校都是最大,同样与他的矮圆身体不成比例。全班都是或黄或绿,班不叫班叫排,年级叫连,但丁小刚仍是特殊的,他的馒头扣也是真的,特别是帽子完全原装,上面还有帽徽的印儿。

班主任面色红润,黄色上衣,短发,女,领上要是有领章更好看。这天讲新课,先复习旧课,倒还是惯例。新课文简单明了,生字不多,朗读,背诵,讲解之后抄写生字二十遍、课文二十遍。小永从来不解老师为什么让抄这么多遍,本来天生写字就慢,费劲,像蜘蛛爬,最不喜欢的就是写语文作业。丁小刚相反,所有作业都不做,只做语文作业,抄多少遍都行,常常每次不等语文老师讲完课就已忍不住抄写,甚至边抄边嘴里发出响声。

第二节算术课小永依然一边歪着头玩桌子一边听,虽然阿拉伯数字对小永同样吃力,但不重复让他很快就做完了。丁小刚算术课完全听不懂,也写语文,下节的常识课也是。丁小刚体育课也吃力,腿短山羊跳厢都做不少,稍息立定颠倒,总出错,最喜欢自由活动,一自由活动就一个人回了教室抄生词课文。下午的农基课和自由课是最乱的课,可能是“农业学大寨”吧,加了农业基础知识课,老师有口音,乱成一锅粥,有人下位子、换位子,跑来跑去,用小弹弓绷纸子弹,相互隐蔽射击,老师无法对同学讲,就只能对着天空讲,讲八字宪法、土肥等,放学一哄而散,开闸放水一般。无论上下午放学,小永从来不管不顾丁小刚,总是把丁小刚甩得无影无踪,但每次丁小刚最后总能气喘嘘嘘摇着大书包追上来,纪念章、书包、身体三个圆一块转,总让小永晕。这天,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丁小刚追得更快一点,刚过了琉璃厂副食商店,还没到挂着白牌子椿树医院就追上了,这天是九月十三日,晴,阳光很好。

把这一天复原下来其实意义并不大,因为这一天和每一天没有不同,什么也没发生,报纸电台完全正常,三个月后人们什么也回忆不起这天。但从另一角度,可以说描述以往任何一天都有对“九月十三日”复原的性质,就是说这一天具有了独立性质,不具体属一天。“这天”,虽然已经过了三个月,小永七点四十五分起床,踹了大黄一脚,穿过三个院子,被门槛绊了下,摔倒了,但是棉衣棉裤没事儿,在信筒旁看见丁小刚,迟到,到了学校,拐过弯儿,不一样:操场上黑压压站满了人群,各班都在整队、报数、甩头,全校学生集合。男生一行女生一行,小永和丁小刚跑步入列。四路纵队开大会,两路上街游行。最高指示从来不事先通知,总是突然天上掉下来,集合也自然突然:旌旗招展,锣鼓喧天,校革命委员会主任声音高亢,主席上台动员,先来段语录,然后强调各班纪律,回来评比。游行总指挥登台——通常是一位体育老师,指挥若定,鼓号队齐鸣,旌旗方队打头阵,从高至低年级的各班人手一面幡旗,边振臂挥舞边高喊口号走出校园——以前都是这样。

但这次完全不同,可以说一上来就不同,和往日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旌旗,没有鼓号,没有小旗,没有旌旗,特别是没有领导上台,只有体育老师几乎无声地调度全校。谁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去,只是传染般默默前行,什么也不要问,后面跟着前面走就是了,无需强调纪律,纪律非常好。还是固定路线,出学校门左转,进窄窄的厂甸胡同,穿到琉璃厂,过荣宝斋不久便到了南新华街与东西琉璃厂的路口,默默地跑步过了马路,沿南新华街路东侧贴马路牙儿子向前。这当儿又有两所小学从胡同里拥出,同样什么也没有,只有人流。以前从来都是轰轰烈烈,史无前例,这是破天荒第一次,集体梦游似的。

阳光很好,干净,纯粹,蒸馏水一般,胡同、街道、墙、树,一切都波动着蒸馏水般无色无味的阳光,人们的脸上也波动着,目光空洞而明亮,甚至因空洞更明亮,如盲人一般的明亮。队伍快走到和平门时,在有着少见铁栅及圆拱门的北京第一实验小学停下,进入。实验小学紧邻北京师大附中,一墙之隔,同为“五四”前后建筑,曾为北平女子师范大学,鲁迅曾在此执教。虽然同样经历了造反但格局没法改变,仍是历史的、时间的,加上铁艺、拱门、高台阶,小永和丁小刚别说进来过,想都没想过。小胡同里的学校和大街上的学校完全不同,如同乡村到城市。小永和丁小刚看着滑梯、秋千、转椅、单杠、吊环,一张张乒乓球台,像走在梦中,就算北海公园也不过如此。还有泳池、蓝色地面,真是大开了眼界,同时这一切更增添了今天不同寻常的气氛。是的,出事了,“十一”都没过,改成游园,但究竟怎么回事不清楚。马上就清楚了,在这里清楚,太不一般了。



从月亮门穿到后院,完全紧张起来,古木参天,掩映着一座高高的灰色墙体的礼堂,长方形,正面方尖,拱门,为教堂改成的礼堂,高高的台阶,拱形门,青砖、拱窗、铁艺相映,棕色与绿色相间,完全不同于外面的世界。里面高旷,拱顶,拱窗,如果不是被紧纺笼罩,是一个宁静的冉冉升起的空间。桌椅全撤掉,数千人默默进入,默默排成一纵一纵,琉璃厂小学、后孙公园小学、梁家园小学与实验小学四所学校黑压压的人站立,竟无一点声息,天顶画模糊仍有痕迹,老师和工作人员像静物,或者一切都像静物,像葬礼但不是某个人的葬礼,像最大的一级告别室,一切井然有序。偌大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立着的麦克风、一张桌子,不是十字架,但也是一种变形的东西。终于有个人上来,一身深蓝中山装、布鞋,面无表情,苍白,抽象。没坐桌前,走到麦克风前,没任何解释,开场白,说明,就连干咳都没有,拿着红头文件宣读。

鸦雀无声。爆炸。爆炸般的无声。电影的白色屏幕。

没有音乐,没有管风琴,没有唱诗,只有光溜溜的麦克,一张桌子和人。念完没说任何话,下台。

下面完全休止了,有那么一刻像魔术一样,人们慢慢站起,像被什么挥舞着默默行进,慢慢退出,不存在小永、丁小刚、老师,只有整体的移动。一直没有任何人交谈,就这么走,找不到他们两个了,直到出了月亮门才稍好。看到精致的光光的转椅,小永才走回来,或者说唤回来。但丁小刚一直是封闭的,平时就封闭,这次完全了,还是原来的眼睛,更凝固了。

小永太喜欢转椅了,每次北海、中山公园、陶然亭,玩不够。与别人不同,小永可转得飞快,多少人转他都没事。实验小学居然有转椅,而且好几个!快走出铁艺大门了,不时回头看,恋恋不舍。但是一到大街上,脑中的蘑菇云又升起来。

回到学校,没有总结、讲评,没有再集合一下,简直很不负责地各班直接回教室上课。上了一节半,根本上不下去,第四节常识课改成了自习,顿时翻了天,打弹弓的、投纸飞机的、尖叫的、下位子乱跑的,比平时更有一种说不清的混乱。当然,调皮的总是少数,更多人玩桌面,乱涂乱刻乱画,小永是这样的。丁小刚没有抄课文写生字,没乱涂乱画,而是玩手。小永和丁小刚都算不上好学生,也不在调皮捣蛋之列,班上可以忽略不计。子弹打到小永脑袋上,小永也不吭一声,只是抱一会儿头,然后接着刻、画。纸子弹落在丁小刚头上——有人下位子在过道上向丁小刚弹,弹完即刻跑回座位。丁小刚无论以往抄语文作业还是今天玩手(主要是吮、啃)反应总是慢,半天了人家已弹别处了他才回过身来一句:日你妈。同学们哄堂大笑,除了慢也还有“日”,怪怪的口音。小永知道谁弹的,从来不告诉丁小刚。这天一样,只是这天没跟着笑。

中午放学,小永没像以往饿得不顾丁小刚猛跑,丁小刚自然也没猛追,两人自动靠在了一起,有点相依为命的味道,至少像两滴油靠在一起。尽管他们一直如两个物体基本没话,但要真说点什么也就是丁小刚。丁小刚没有朋友,只有小永,其实小永差不多。他们像九月十三日那天一样原因不明走了九道弯儿,没走铁胳膊、小西南园,好像被什么吸着。进了九道弯儿,小永见左右没人便问丁小刚什么叫三叉戟,什么叫B52,怎么叫B52(这么问都是大逆不道,因此问脑子不好的丁小刚倒合适。况且说不定丁小刚还真知道点什么,他爸妈好像都是空军什么的)。

丁小刚什么都不知道,不如他知道得多。

“你爸是空军吗?”小永问。

“不知道。”丁小刚的声音有点怪,从来就怪。

“你妈呢?”小永又问。

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同时停住,那时他们刚拐过一道弯儿,对面墙上迎面出现一幅巨画,白粉笔画的。以前的画也有但很小,石子或刀子划的,且很单一,女人的下体或上体,很模糊——就算如此,小永和丁小刚从没停下看过,只是匆匆瞥一眼,甚至没看见就过去了。这次一下被这幅不可思议的画定住,两人直视半天,圆滚滚的一直封闭的丁小刚突然炸开一样狂奔起来,黄书包在屁股上颠得很高,几乎是在自行飞行。别跑,别跑,小永大喊,自己却半天没动,好像定住动不了了,直到突然飞起来。

就像摩托车启动。

小永以为很快追上丁小刚,正常应该是,但下体膨胀很别扭,跑不快。不过丁小刚应该也一样,丁小刚跑时脖子都是通红的,两个扇风耳红得透透的,像两片枫叶。小永看不见自己的耳朵、脖子。小永顶着下体跑过一道又一道弯儿,突然发现地上有丁小刚原装的国防绿帽子,捡起来,越发快地追起来,但是出了胡同口,往西一望,一脸茫然,看不见丁小刚。

小永放弃了,突然想返回胡同,不知是为丁小刚还是那幅画,完全说不清,不都是正面吗?怎么是后面,但是最终没有,慢吞吞往回走。

小永想那幅画,怎么也挥之不去。

想丁小刚的事。

 

小永一个人和一只猫生活,父母在外地工作,哥哥姐姐插队去了,家里只剩一只猫,一只大黄猫。大黄本来是哥姐养的,正是青壮年,论年龄比小永大,甚至眼神儿都比小永大。哥姐走前嘱小永照顾好大黄,也嘱了大黄。大黄一开始还有点瞧不起小永,对小永爱搭不理。小永只能自己做饭吃,不喂大黄,互相都不爱搭理。大黄没几天就扛不住了,蹭小永,尾巴扫小永,扫过来扫过去,最后“扑通”卧在小永脚上打呼噜。小永还是有点赌气,随便扔给大黄一筷子米饭,大黄不吃,看着小永,让小永嚼了才吃,意思是以前都是这样。爱吃不吃。大黄就真不吃,闻也不闻,僵持了好久。现在完全好了,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喂大黄,嚼米饭、饼、面条,中午自然都是剩的。

今天也是这样,小永酱油泡饭,先嚼给了大黄,完了自己才吃。

丁小刚失踪了。消失了。不见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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