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父小集（外几首）
少 年
——辛卯清明前三日梦父
花漫白云天，长川立少年。
春风抚寥阔，我父自深眠。
清明梦父
十载孤茔雨，寒温未可询。
所亲唯腐草，无语共邻人。
推户物迹在，隔屏音像真。
何因长入梦，斥我尚单身。
十五年忆父
苦旅何由问，安居已故山。
秋风抚涢野，落日抱江关。
远轨深如剖，夜车长未还。
纷披为谁秀，吹蕣又斑斑。
注：涢野，涢水之野，此指随州，先父早年流逐处。
厉 山
——晨兴厉山驿时宿雨少霁，相麦浪青青犹曾都故省汽改厂前曩景，因得“我父孤踪杳”一联，已而足成八句，末效陶意强作旷达，不觉泣下数行。
汉东一夜雨，迎棹碧无垠。
我父孤踪杳，其湄群籁新。
坐将前代史，麾作异乡云。
昨聚故人饮，感怀多所欣。
注：“汉东”，随州在汉水之阳，古随称“汉东之国”。
清明前梦父作
——古人未有居丧而赋诗者，盖悲难藻文也。父逝七年，殆无一字，竟作，疑非出己手，读之大恸。
泉路荒寒祗梦通，七年我父住城东。
遥知此际天涯雨，时溅茔封一角砼。
注：城东，石门峰都市陵园，去家四十里，我父眠焉。
己丑先父忌日六章
是日年年最断魂，廊深人语壁灯昏。
不堪午夜签名际，我父眠床体尚温。
注：签名，在父亲的死亡证上签字。其二“冥单落笔”意同。
那夜无悲万感迟，昏灯廊叶射秋飔。
仍留一幕凄凉境，为父冥单落笔时。
别在斯须不自知，南楼例检北楼治。
肩头手感今犹昨，是父登车扶我时。
俗言人死合全尸，夜雨他年或有思。
我父临行知此意，问予盍剪额前丝。
亲戚围床各泪垂，父兄属纩亦男儿。
怜予大婶病消渴：“周末来探复不迟。”
竟无只语遗妻儿，亲戚邻隅暂避时。
眼角依稀滋一泪，泪中馀意不须知。
己丑清明忆父
——2000年9月30日，全家赴江汉路购物、游乐。及归，母亲建议打车。父亲道：“坐轮渡吧，很多年没坐船了。”父亲生在这座城市，长在这座城市，这是他最后一次去汉口，最后一次乘坐武汉轮渡。
东流无尽孰如斯，归客凭舷鬓有丝。
长记晚钟秋雨里，全家低语渡江时。
丙申清明前二日忆先父并亡殁诸父执
踏青儿女返灯前，不信投荒五十年。
剩有故人同一笑，江湖分月众坟圆。
注：高翥：“夜深儿女笑灯前。”柳宗元：“万死投荒十二年。”庾信：“柳随霜白，月逐坟圆。”
乙未梅雨季再赴曾都独倚灍桥忆父
鱼尾红摇雨縠圆，鸭头绿到圮桥边。
望乡照影人如在，流过烟波四十年。
午梦随父过汉口里坊不交一语
永巷春阴父子行，境同默片摄眉棂。
颇馀藓画连垣蚀，时有桐云抹靥青。
别后十年希澹语，梦犹昨夜入初醒。
斜光乍暖槐花外，影帧其居正故庭。
父亲忌日将至有忆随州
古县分桥接远芜，童年风物异乡殊。
划池蛙治青蘋国，揉网船归白雨庐。
野苑数椽来客少，全家希语掌灯初。
那时一幅团圆境，回梦秋窗画不如。
注：先父早年尝客职随州湖北汽车改装厂，予幼时逢暑期辄随母诣随，全家借寓厂侧子弟小学。
癸巳父亲忌日将至忆壬午岁诣随
是日行歌则弗哀，殊乡靡所不瑶台。
汉东有土随为广，父死期年子复来。
于此临川俱往者，若夫傅虺亦仁哉。
孰谁茕寓春风里，荷气连云未忍裁。
注：“是日行歌则弗哀”，反用“子于日是哭，则不歌。”古《白云谣》：“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子，此予自指。“傅虺亦仁哉”，《淮南子·览冥训》注：“隋侯见大蛇肠断，以茱傅之。”
乙未夏日再游随州博物馆忆先父兼赠刘叔、吕江
青山何处响啼鹃，独对长涢逝邈绵。
我父少年蒙难地，故人深雨钓鱼天。
俘金久俾三苗服，为隶曾劳五虐悬。
不道千秋荐铭物，虚茔姬土草芊芊。
注：“俘金”、“三苗”、“为隶”、“五虐”，古随地处三苗北，及为殷人所伏，“子孙为隶，不夷于民”；又殷、周以随枣走廊掠南土青铜称“俘金”；“五虐”本三苗之刑，周人得而用之；刘叔，邵阳人，故鄂汽改厂先父挚友，今挈吕江等为钓侣，复赁薄田自耕于曾郊，人称“刘半农”。
丙申鄂省入梅日有忆随州故湖北汽车改装厂翌日父亲节
空舲一鸟下悠悠，曾是交盟慰远游。
我父早时成异物，他乡终古有长流。
敲桩极野飏金号，照雨颓垣破石榴。
闻道故人青箬笠，细鳞拨喇上新钩。
注：元好问：“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曹松：“李白虽然成异物”，杜甫：“船尾跳鱼拨喇鸣。”
丙申清明前答故湖北汽车改装厂父执见召
国于陨蓼亦辽哉，五十年前我父来。
曾向郊原饔白雪，总成蟹舍冱苍苔。
高张铁网周遭地，遍厝灵车解放牌。
陈迹谁令更裒掇，山川艰阻况重霾。
注：“国于陨蓼亦辽哉”，欧阳修《李秀才东园亭记》：“随，春秋时称汉东大国……僻居荆夷，盖于蒲骚、郧、蓼小国之间，特大而已。”湖北汽车改装厂1966年建于随县（今随州市曾都区），先父实1968年入厂，“五十年”取其约数。初，底盘车皆一汽解放，及1969年二汽奠于随西北十堰，乃有东风底盘。
乙未梅雨季再赴随州，父执尽老，儿辈俱长，童俦与我亦中年，席间合影醉赋六句，丙申仲春感事足成。
又逢梅熟雨溟溟，遗轨涢邦旧此停。
梦里犹呼姨叔伯，镜头已括老中青。
如观落日方言岛，遽化荒原墓志铭。
唯有飘零无所证，夜车迢递几人醒。
过武昌老城父祖旧居有怀伯父
——以事过荆南街、胭脂路。荆南街，父祖叔伯旧居在焉。胭脂路湖北医院，伯父生前供职处，予亦诞于兹。顺诣粮道街武昌福利院伯父终老处
旧城熟境久睽乖，曩昔盈眶未剪裁。
多病斯翁多碎呓，最思者我最迟来。
青砖巷曲行无识，黄叶楼前过辄哀。
所见相催皆故物，黯伤人事各非孩。
戊子伯父周年忌日
悲不为诗竟作诗，一年容易断肠时。
昏灯院僻亲思切，黄叶衢长我到迟。
侧坐拭颜心似沥，相看执手意能知。
捧予旧影慈仪在，无复尘寰一鬓丝。
浣溪沙·甲午中秋夜雨独过大堤口小学遗址
瞳对长桥夜会车。船烟帆片镜中赊。总携过旅向天涯。
帘护江楼人四口，灯镶雨岸梦千家。云谁持伞悼芳华。
贺新郎·夜获得随州故省汽改厂卫姨母子电话时近清明
灵鸟其来也。废营房、中分锈轨，乱花喧赭。惊起电波星际掠，迥系两窗如画。隔沧海、故人夜话。虚线（手机电波）彼端高垣外，正遥村历历风鸢下。君共我，亦他者（汽改厂武汉人过半，馀者天南海北。）。
汉东旧国涢之野。背长云、少年（先父及其同事）并立，春川容冶。无限天涯沦亡意，远近口琴吹罢。信劳动、自由能贳。金色火车掀麦浪，擘虹楣七彩层岚跨。遗史在，俟天赦。
注：甲午春，以网络重拾随州故湖北汽车改装厂故人音讯。厂系“三线建设”产物，“二汽”配套企业，1966年孟冬建于随县城关北（今随州曾都），初名“湖北拖车厂”，由武汉动力机械厂、中南汽修厂合并为长江汽配厂后迁随所建，后复数易其名，企改后撤销。随州获评“中国专用汽车之都”，各民企骨干均出该厂。先父1968年毕业入厂。卫姨，南京人，予小学前暑期随母诣厂探父，与其次子并众子弟相娱。“金色火车……擘虹楣……”改开“落实政策”延及1980年代中叶，包括先父在内，未在当地成家者陆续获准脱囿。千禧初撤厂，剩余汉籍人员亦全部返乡。
减兰·癸巳先父忌日将至时薄案庭审在即
少年流逐。我父青春谁可赎。妇子相将。直把随州作故乡。
荒原亘铁。归思裁成千万截。今住高丘，独对家山说自由。
减兰·父亲节
——先父在随，靡日不思家，尝以电扇自伤食指获假，归而有我。甲午父亲节始闻我母言史，其恸锤心。
摩棱逾罅。云在楚天车在野。厥父虚骸。犹取长途默往来。
归心似铁。生我都缘盈指血。隔彼恒川。今古相望两泫然。
减兰·夜雨设席酬曾都故人明日辞随
临川而指。三十八年沧海事。枯柳江潭。我父春空抹一蓝。
燕谈契阔。灯火昏昏清泪撮。染袂停云。明发挥之赠故人。
注：三十八年，先父1978年辞随返乡。甲午曾都访旧作。
减兰·随州博物馆
——甲午夏日游随博，出倚灍桥，念我父以少年茕寓彼土，卒鳞爪无存，怅岁月辽渺，恨天地虐物。
汉东之大。我父羁痕无一芥。曩息原陬。冥感重泉宴故侯。
随文曾钺。涢表疑雯鸦外灭。朗朗悬珠。靡智靡仁万古愉。
注：汉东之大，《左传》：“汉东之国随为大”。随文曾钺……疑雯：学界多以曾、随为一，然歧见亦夥。悬珠：兼指日月、随侯珠。
西江月·梦中随父过天安门广场
——唐山地震前夕，父亲尝携我进京，留影于天安门广场。
卅九年前圣地，垣红云白风清。父亲比我更年轻。为我重来正领。
人海无声失重，谒碑月下飘行。百年父子忽忘情。立我童年孤影。
鹧鸪天·湖北汽车改装厂建厂五十周年祭
——丙申孟冬，故湖北汽车改装厂建厂五十周年，天角海隅，鸿雁来集。腊月拜问曾都父执新年，因见告前事，并知建厂于公元1966年11月7日。
诗佚周南有旧邦。天低涢灍汇堂堂。频年我父行荒野，背景其时铸夕阳。
声坎坎，影幢幢。车瞳凹蚀铁坟场。又闻月气浓于碱，衣赭何人聚打桩。
定风波·丁酉有怀故湖北汽车改装厂父执时近清明
谁击寒钟破巨茔。汉东如晦雨溟溟。要待随宫排八簋。高会。他年乙钺不曾铭。
我父往来无日夜。荒野。故人眠食近清明。好是绿深涢岸柳。晴牖。废墟白首醉春觥。
注：他年乙钺不曾铭，曾侯乙墓出土文物无只字及随；废墟，曾都楚风社区，鄂汽改厂撤销后所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