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银杯（新人文小品小说）
01
郑浩家有一套祖传的银杯，制造精工。苏氏是他新纳的妾，没见过。郑浩解释道：“这一套杯共四个，杯底分别刻着‘四、芳、同、杯’四字。杯中有西施、昭君、貂蝉、贵妃雕像，栩栩如生。斟满酒后，一发显得灵动妩媚。与四大美女同饮共醉，越喝兴致越高。”苏氏说：“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杯酒还有这些样子。”
02
清明郊游归来，郑浩请三个朋友到家中吃饭，拿出银杯喝酒。朋友们见了，都矢口称赞。
黄书商说：“郑兄拿出美人杯款待，足见高情。小弟却有个疑难在此，诸兄参一参。有一仆人嫌老婆难看。主人叫他来喝酒，银杯瓦碗各一个，问他：‘酒好不好？’他说：‘好。’主人又问：‘银杯的好？还是瓦碗的好？’他答：‘都好。’主人说：‘杯有精粗，酒无分别。你既知此，为什么还觉得老婆不漂亮？’他恍然大悟。据小弟看来，这酒是酒，杯是杯，女人是女人，混为一谈，如何说得通？”
白诗人说：“说得通，说得通！杜少陵有诗云：‘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倾银注玉惊人眼，共醉终同卧竹根。’瓦盆盛酒与银壶玉杯，同一醉也，本无分别。女人也一样，只消戕贵妃之仙姿，灰西施之灵窍，丧减情意，闺阁之美恶自然没了差别。”
蓝画家说：“白兄这一派胡言若出自锦衣纨绔、饫甘餍肥者口，我或者信个三四分。你如今不过比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强一星半点，没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信你就输了。郑兄的银杯，被二位说得与瓦碗一般，真真辱没了杯中美人。美人不解饮，倾泻入我怀，其实妙不可言呢。”
黄书商、白诗人连说：“蓝兄果然最知趣！”
03
酒过三巡，换上主食。
管家悄悄上来对郑浩说：“那个杯字杯不见了。”他虽是小声报告，却也有意让众人听见，眼光还向众人身上扫来扫去。
郑浩说：“少一个便折破群了，四芳同杯不成句。搜搜丫环小厮有无私藏偷匿的。”
管家退下，后厨一阵喧哗。众人听不真切，料想无非辩白推诿，不免也有些尴尬。
这时， 苏氏上来说：“银杯已找到，打扰了各位，还请恕下人无礼，随意多吃些。”
黄书商笑道：“昔日柳公权志耽书学，不能治生。家中财物多为管家所窃，有一竹笥专装酒器。后来发现，缄滕如故，里面东西却没有了。问管家，管家说不知道它们跑到哪里去了。公权微笑说：‘银杯羽化了。’不复更言。今日杨太真欲重归仙位，想是念郑兄厚爱，又中道而止。”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04
客人散去后，苏氏对郑浩说：“银杯实不曾寻得。既寻不得，妾念相公平日慷慨好客，岂可以一杯之故，令宾客不欢，所以假说寻得。”郑浩想起有一次同学聚会，因有人声称失却一物，竟遍搜座客，失物没找到，反令大家抱怨而散，更觉苏氏随机应变，处置得当。 但银杯是传家宝，不明不白失踪，到底有些不爽。
丫环小厮为自证没有盗窃藏匿，赌咒发誓，联名写书状投到城隍神祠，搞得满城风雨。郑浩说：“罢了，罢了。银杯真的羽化了，也未可知。”
其实，郑浩对三位朋友也不能无疑。黄书商兼做古董生意，对银杯掌故恁般熟悉，是个有心人，匿下银杯是可能的；白诗人家境寒酸，虽然口口声声银器瓦盆一样，但一个银杯卖了，足够他家过半年的，也许做出人穷智短的事；蓝画家对杯中美人情有独钟，欲占为己有，也不足为奇。
自那以后，家人嘴上不说，各自仍相互猜疑。几个朋友上门也少了。
05
郑浩闲来无事，叫苏氏陪他到后园看花。
苏氏刚进门时，郑浩妻裴氏倒也随和，但渐渐地只许郑浩与她一起看花，干别的就要做出许多怪模样。
郑浩对裴氏抱怨道：“我如今也挣得家大业大，身边指使者，不过老仆。夫人待我，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
裴氏说：“你要纳妾就纳了，还不知足？”
那日，郑浩趁裴氏洗发，诈称腹痛，急召苏氏进卧室服侍。丫环以为郑浩得了急症，连忙报告裴氏。裴氏听说，头发也顾不上梳理，赤脚就跑了进来。
郑浩见裴氏来了，只得将腹痛进行到底。
裴氏想起上次郎中说的偏方，忙命小厮去接他家幼儿的尿。
小厮用粗瓦碗接了一碗来，裴氏倒入些药粉，送到郑浩嘴边。
郑浩觉得臊气难闻，顺手推开。裴氏道：“你就当是用银杯饮美酒！”
郑浩勉强咽了两口，便说不痛了。裴氏笑道：“童子尿果然立见奇效。下回腹痛，还这样送药。”
后来郑浩再不腹痛了。
06
苏氏却病了。请大夫瞧了几回，找不出原因，只说：“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可服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试试。然病已至此，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到底缘尽命终，不上一年就呜呼哀哉了。
郑浩检点苏氏遗物，发现首饰盒空空如也，内中只有一信，有些空白涂改，想是草稿。写着：
“贤妹雅玲妆次：因家境贫寒，姊屈为人妾。年来乐少悲多，难以言表。吾妹天真烂漫，思之忘俗。为免重蹈姊之覆辙，特将平日私蓄托□□带去，以备急需。馀不一一。劣姊雅琴敛衽。
银杯价值据说足抵半年日用，幸勿轻付银匠熔铸。切切。
”郑浩方晓得银杯原是苏氏藏下了，感其同胞情深意切，并不生气。
07
给苏氏办后事时，苏父也来了。郑浩问他：“府上可还有一个小女儿？”
苏父阴沉着脸道：“好好的女孩儿，嫁过来不上两年就让你们折磨没了。尸骨未寒，你又想算计另一个？”
郑浩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便拿出苏氏遗稿给他看。
苏父看了，越发伤心，含泪说：“不怕你笑话，我治生无方，过得艰难，本欲将次女嫁给黄老板为妾，小女不从，竟与邻村一个秀才私奔了，至今半年了，不知下落。我一直担心她无以为生。看了这个，料她一年还过得。只是日子还长，如何是好？”郑浩听了，也觉伤怀。
08
看看又是半年。
一日，郑浩倚门而立，忽觉眩晕，扑倒在地，家人扶上床，四肢已冷，独心下微暖，至半夜乃醒，说：“初在门外见一皂隶自西奔驰而来，气势汹汹，将我押至城隍庙。城隍怒问：‘还记得丢失银杯的事吗？此杯是你小妾所盗，如何诬妄他人，致使纷纷到本殿上访。干扰官府，该当何罪？’我不停叩拜求饶，说明那非我本意。城隍忽然又笑道：‘逗你玩呢！吓成那样。你家仆人到我这里申辩，我见没出人命，不是多大的事儿，竟忘了处理。今日闲着无事，查得你家那银杯在百珍堂古董铺架上，你可自去索取。’”
郑浩去百珍堂看，果见银杯在架，心想：城隍说话行事没溜儿，到底有些神通。便出钱收回了银杯。
因觉得“杯”“悲”谐音不吉利，郑浩请银匠将那个底部刻“杯”的字磨去，改刻为“樽”字，合为“四芳同樽”，更为古雅。他摩挲着银杯，不由地哼唱［满园春］：
悄悄庭院深，默默的情挂心。凉亭水阁，果是堪宜宴饮。不见我情人，和谁两个开樽？……
裴氏冷笑道：“心上有非分之想，便作成个悲。丢了倒干净，又寻回来牵肠挂肚做甚？那杨妃是皇帝的情人，你只配和我这样烧糊了的卷子混罢。岂不知瓦盆土碗，粗茶淡饭，比用那银杯灌迷魂汤养生。”
郑浩无言以对，拿话叉开道：“我让人去苏家传个话，他家小女可能没走远。”
2018年3月28日于奇子轩
附 记
本篇素材依次如下——
陆粲《庚巳编》卷四：
里人郑灏，尝娶后妻，设席既罢，失去一银杯，重数两。其家织帛工及挽丝佣各数十人，欲自明其非盗也，相率列名书状为誓，投之城隍神祠。灏止之不得，亦不复觅杯。一日，灏倚门立，少时入内，忽仆地，家人掖以登榻，四肢已冷，独心下微暖，环守之，至半夜乃醒，问所以死，摇手不对。天明乃言：“初在门见一皂自西奔驰而来，势甚猛恶，吾意官府有所追摄也，将入避之，皂及门，径前捽吾曰：‘奉命勾汝。’便以索缚吾颈，驱出行数百步，抵城隍庙。有白衣老人立门外，见呼吾名，皂令老人相守，先驰入报，复出引入，跪于庭。神坐殿上，厉声叱问以投誓之故。顿首谢不知，神愈怒，曰：‘忆失银杯事乎？此杯是汝孙盗耳，如何诬妄他人，致其干扰官府！’吾再拜，具陈非己意，神呼之前曰：‘汝孙盗杯以质钱于汝家之东银匠铺中，今犹置架上，尔欲见之乎？’顾一卒，令取杯示之，真吾家物也。良久，神怒稍解，曰：‘今姑放汝，至二十六日行牌提此一干人鞫之。’吾但拜不已，俄又闻殿上传言曰：‘既人众，且不推究，但要汝去与众人说，令他知过。’因放出门，乃得活。”即遣人到银匠家访之，杯果在架上，其孙所质也。诸人闻而怖畏，亟诣庙陈谢，犹惴惴，弥月乃得自安。
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篇卷二：
杜少陵诗云：“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倾银注玉惊人眼，共醉终同卧竹根。”盖言以瓦盆盛酒，与倾银壶而注玉杯者同一醉也，尚何分别之有。由是推之，蹇驴布鞯，与金鞍骏马同一游也；松床莞席，与绣帷玉枕同一寝也。知此，则贫富贵贱，可以一视矣。昔有仆嫌其妻之陋者，主翁闻之，召仆至。以银杯瓦碗各一，酌酒饮之。问曰：“酒佳乎？”对曰：“佳。”“银杯者佳乎？瓦碗者佳乎！”对曰：“皆佳。”主翁曰：“杯有精粗，酒无分别，汝既知此，则无嫌于汝妻之陋矣！”仆悟，遂安其室。少陵诗意正如此。而一本乃以“玉”字作“瓦”字，失之矣。
周晖《金陵琐事》卷一：
橙墩武晌，富而好学，且好客。有爱妾苏氏，善持家。一日宴客，失金杯，诸仆皆啧啧四觅之。苏氏遂诳之曰：“金杯已收在内，不须寻矣。”及客散，对橙墩云：“杯实失去，寻亦不得。公平日好客任侠，岂可以一杯之故，令座上名流不欢乎？”橙墩颇善其言。近有监生宴客，失物，百遍搜座客者，较之苏氏可愧死矣。（焦竑 《玉堂丛语》、都穆《都公谈纂》也分别记载了徐文贞、俞仲良不追究金银杯失窃事，与此相类）
《旧唐书》卷一六五《柳公权》：
公权志耽书学，不能治生；为勋戚家碑板，问遗岁时钜万，多为主藏竖海鸥、龙安所窃。别贮酒器杯盂一笥，缄滕如故，其器皆亡。讯海鸥，乃曰：“不测其亡。”公权哂曰：“银杯羽化耳。”不复更言。（《新唐书》卷一六五有类似记载）
《太平广记》卷二七五引《玉泉子》：
李福妻裴氏性妒忌，姬侍甚多，福未尝敢属意。镇滑台日，有以女奴献之者，福意欲私之而未果。一日，乘间言于妻曰：“某官已是至节度使矣，然所指使者，不过老仆。夫人待某，无乃薄乎？”裴曰：“然，不能知公意所属何人？”福所指，即献之女奴也，裴许诺。尔后不过执衣侍膳，未尝一得缱绻。福又嘱妻之左右曰：“设夫人沐发，必遽来报我。”既而果有以夫人沐发来告，曰：“夫人沐发。”福即伪言腹痛，召其女奴。其女奴既往，左右以裴方在沐，难可遽已，即告以福所疾。裴以为信焉，遽出发盆中，跣问福所苦。福既业以疾为言，既若不可忍状。裴极忧之，由是以药投儿溺中进之。明日，监军使及从事，悉来候问。福即具以事告之，因笑曰：“一事无成，固其分。所苦者，虚咽一瓯溺耳。”闻者无不大笑。
篇中又间用前人成句，如蓝画家“美人不解饮，倾泻入我怀”句化用杨万里《惠诗惠泉酒熟》“银杯不解饮，倾泻入我怀”；郑浩“折破群”句袭用《西游记》孙悟空话头；苏氏“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化用《红楼梦》薛姨妈语，其病则化用了《红楼梦》秦可卿的相关描写；白诗人所谓“戕贵妃之仙姿”原系宝玉谬论；“烧糊了的卷子”为王熙凤戏语。［满园春］曲出自笑笑生小说第六十一回。（另外，郑浩喝药处借用了明刻传奇图像十种之《西厢记》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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