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绯色妖娆送青霄——六儿售(读《金瓶》说女人之说二十八)
贫困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最为棘手和困扰的问题,贫穷直击各种不同体制相关的伦理道德与价值观等本质的合理性。社会对待贫困的一般态度,往往是社会体制良好或无良的衡量尺度,且没有之一。
无视社会的贫困生成,无视贫困者的人格和尊严,无视他们的挣扎和哀嚎,不能减少贫困,甚至加剧贫困的社会体制,毋庸置疑就是一个坏的或者很坏的体制。
在一个贫富两端存在巨大悬殊的社会里,贫困的人们势必穷则思变。贫穷,精神的与物质的,抑或物质的与精神的,两者中单一的或双重的贫穷,都会叫人不寒而栗,都会使人生成为悲剧。
大而论之于世界,贫穷是人类发展文明,使社会向着繁荣富强理想迈进时,必须全力对付的强大天敌。贫穷在独裁专制社会里,则是统治者实施愚民政策,用以敲剥民髓、征服民众的可利用工具。
小而论之于个人,贫穷会逼迫无力与它抗争者,把有形的肉体,把无形的情感,把高贵的尊严,把无价的灵魂……把人生一切有意义的东西都最终出卖、发售,而唤醒的是人心里越来越填不满的欲望追求,正所谓欲壑难填。
那么,这些不论是被迫还是主动出售尊严、灵魂和肉体者,他们真的能够通过出卖换来富裕的满意人生吗?
《金瓶梅》中的王六儿,西门庆的外室,她的一生境遇的讲述,或许能给人一个极有深度的回答。
王六儿是西门庆铺子里一个叫韩道国的伙计之妻。王六儿双亲早逝,由做屠宰买卖的哥哥把她一手抚养大,后便嫁给了破落户韩光头的大儿子韩道国。韩道国从小混迹市井,是个油嘴滑舌的街头小混混,他凭借自己超好的口才,得到了西门庆的赏识,被西门庆安排到了新开的绒线铺里做了伙计。
以那个时代的婚姻观而论,这男女双方成婚,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就王六儿的出身背景,家世地位来看,她是无论如何腾挪,也不可能与官宦、财主等阶层的人家攀附上任何关系的。更何况王六儿本是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实在难以发生类似于潘金莲奇遇西门庆那一类惊艳回眸,一见钟情的浪漫事情。
王六儿和市井中绝大多数的普通女人一样,她整天都在为生养衣食而操心,过的是今日吃毕想明日,上顿吃完想下顿的日子。
王六儿虽还不至于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赤贫生活,但也算是一个相当清贫的家。王六儿一家的生活与西门府那样的家庭生活之间的差距,实在谓之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王六儿的丈夫是个“本性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辞色,善于言谈”的人,可就这能使惯用的好口才,也只用来“诈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第三十三回)这韩道国本就是一个地地道道,行走在街头“说谎顺口”的小骗子。
王六儿要靠这样的一个丈夫养家糊口,还要把独生女儿爱姐抚养成人,真是谈何容易啊!而韩道国自从搭上了西门府一个主管的关系后,被引荐给了西门庆,西门庆看韩道国口齿伶俐,便让他做了绒线铺里的伙计,算是有了一份固定收入,王六儿一家的衣食温饱,总算不再成为一件让人操碎心的大事。
韩道国自“手里财帛从容”后,便把自己打扮得衣帽光鲜,在街上招摇过市,宛如一个成功人士。
那街坊们尽知韩道国是为西门大官人打点买卖的,还知道他何时离家,何时在家等等,韩道国一家的生活,便成为了那个小小牛皮巷子,人们茶余饭后谈论八卦的关注热点,成为那个小巷子里人的话题中心,这一家人的生活点滴也成为那个环境里的聚焦对象!
韩道国的弟弟,王六儿的小叔子则“是个耍手的搊子”,以赌为生,想来对哥嫂的生活也时有接济,王六儿与这小叔子且是不清不白的。
以王六儿这样的生活境况而言,这叔嫂之间各有所需,发生了奸情,这本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儿。可住在这“房里两边,都是邻舍”的小小牛皮巷内,厕身于这拥挤嘈杂的环境中,王六儿这么个“搽脂抹粉,打扮乔模乔样,常在门首站立睃人”的女人,自然会叫那些“浮浪子弟”的荷尔蒙激素分泌。
可这个诱人的妇人,却并不好勾搭,“人略斗一斗她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因此,这些市井泼皮们,对王六儿这样只能看不能动的女人,很是心有不甘,但也有些无可奈何。那些曾被王六儿骂过的泼皮们,心中本就不忿,看到韩道国突然发迹,对王六儿家更是细致地注意各种动静。
不久,他们便知道了王六儿与小叔子有奸情。这帮人十分兴奋,谋划着如何让这个难以得手的女人,出上一个大大的丑。
机会终于被泼皮们等到了,王六儿和她的小叔子,被突如其来的这帮人“都一条绳子栓出来”示众。而这时韩道国还正在大街上向别人吹着牛皮,口沫横飞地说着西门庆如何把他当心腹之人。
令人好笑的是,这牛皮正吹得起劲,便被人告知他的家里出了丑事,还有可能惊动官府。这个牛皮大王韩道国“大惊失色,口中只咂嘴,下边顿足。”眼看这牛皮就快被吹破了,韩道国只好硬着头皮,求他的雇主西门庆出面帮助。
西门庆果然把这件事消弭得一干二净,韩道国也因此走入了西门庆的饭局成了朋友圈里的人。韩道国本就是个市侩小人,只要有利可图,只要有钱好拿,他才不会在乎什么廉耻、名声,老婆偷不偷人的。
要是有朝一日没了饭吃,就是卖女儿卖老婆,韩道国都在所不惜。更何况老婆只是背地与自己弟弟有点那个,再说那喝的酒,吃的肉还是弟弟掏钱买的,他一点不亏啊!
韩道国因老婆王六儿发生叔嫂奸情被告官的事,使他得以巴结上了主子西门庆,这对韩道国来真是因祸得福的天大好事,韩道国高兴还来不及,哪管什么脸面?这面子的事情与联络上主子的感情相比,后者要更加实惠,面子问题当然就根本不值一提。王六儿有这样一个无耻之尤的人做丈夫,她没有早早成暗娼算是一个意外。
王六儿经此一事,尝到了有权势者作为保护伞的甜头。她对西门庆既心存感激,又十分仰慕。所以,当李瓶儿的养娘冯妈妈替西门庆向王六儿说媒,想让王六儿十五岁的女儿韩爱姐去京城,给丞相蔡京的大管家翟谦做小妾时,王六儿马上就答应了。
再后冯妈妈又说,西门庆想来家里看看她的女儿时,这王六儿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问:“真个?妈妈子休要说谎。”(第三十七回)王六儿仰慕的大恩人,名满清河县的成功人士西门庆竟然就要来家里了,这可是天大的机缘,自是不可错失。
这天晚上,王六儿与丈夫“商议已定”,不确定韩道国会不会告诉妻子,他的雇主是个对女色有特别浓厚兴趣的人。只见这一对多年的夫妻真是同声共气,互有默契。
第二天,韩道国“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的乔模乔样,”等候着西门庆的到来。尽管王六儿相貌平常,但有一副“长挑身材”,皮肤虽是“紫膛色”,不很白净,可脸形是个“瓜子面皮”,也还受看。对目不识丁、姿色平平的王六儿来说,她唯一能使西门庆看一看的,就只有她的身段了。
西门庆真的来了,他原打算看一眼韩爱姐就离开的,可是王六儿母女一出场,就吸引住了西门庆。尤其是王六儿“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段红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趫趫的两只脚儿,穿着老鸦段子羊皮金云头鞋儿。”
这一身得体的衣着打扮,更加衬托她“生的长跳身材,紫膅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看得西门庆是目摇心荡,难以自持。不禁在内心暗自感叹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得前日那些人鬼混他!”既如此,西门庆也自然有“鬼混他”的可能性了。
只见西门庆拿出银子、戒指等做了赏赐,又对王六儿详细地说了给她女儿韩爱姐嫁妆的安排。王六儿是“连忙又磕下头去。谢道:‘俺每头顶脚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俺两口儿就杀身也难报。亏了大爹。又多谢爹的插带厚礼。’”
此时王六儿口中、心中自是对西门庆十分感激不尽,且这话也说得是既得体又甜蜜,西门庆当然“就把心来惑动了”。
不久,王六儿的女儿韩爱姐起程远嫁京城,给太师府的翟大管家做妾,韩道国护送女上京离开了家。面对一时变得冷冷清清的屋子,王六儿想着女儿如花的年纪,却嫁给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做妾,怎不悲从中来?她“整哭了两三日”。
这西门庆则乘着王六儿感情处于脆弱期的大好机会,要冯妈妈做说客,希望王六儿能答应他“如此这般”幽会半日的要求。这个冯妈妈是李瓶儿的旧家人,一听西门庆此话,不由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她娘母儿哩!”
这“银娃娃”指是韩爱姐,言下之意是人家的闺女成了你巴结京城权贵的礼物,你连当妈的也不放过。
冯妈妈话虽这样说,可仍挡不住西门庆给她高额跑腿费的诱惑,同意为其说项。但冯妈妈对王六儿能否答应西门庆的要求,把握并不很大。
所以这冯妈妈也不敢给西门庆什么肯定的答复,她只对西门庆这样介绍王六儿:“属蛇的,二十九岁了。虽是打扮的乔样,倒没见她输身。”王六儿毕竟还属于家庭妇女,冯妈妈当然不能确定,这王六儿是否会愿意“输身”,愿意出售自己的节操。
然而,王六儿出售了。西门庆是王六儿“输身”卖春的第一个对象。西门庆对王六儿出手十分大方,一送就是个丫鬟,银价四两。
自开了这个头,西门庆走动得很是勤快,而每一次来,都给王六儿一、二两银子,以明代中晚期物价标准看,这个价码可是不低的。对西门府里,西门庆是“瞒的家中,铁桶相似”,李瓶儿想使唤冯妈妈都困难。
王六儿变态的性事行为喜好,正投合了西门庆的喜欢,可牛皮巷嘈杂烦乱的环境,以及王六儿家里菜肴的口味,实在太一般的酒水等都令西门庆感到了美中不足。为了王六儿的“好风月”,西门庆计划把她做自己的外室给包养起来。
王六儿一听西门庆愿意拿出银子买房子送她,心中那是一个极其地喜出望外,她立即应声说道:“爹说的是。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怜见,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口嘴。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里要处自情处,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也少不得打这条路儿来。”(第三十八回)
王六儿真是会说话,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要表示:
其一,以你西门庆的身份,来这样糟糕的地方寻欢,真是委屈了。这是狠狠抬举了西门庆的身份。
其二,指出离开此处多事之地,以免有碍西门庆官声的绯闻传出,于西门庆做官不利。
其三,对西门庆暗示,她不是因为怕人说,她对西门庆是心甘情愿,彼此是有来有往的事,她主要还是为西门庆着想的。
最后,再暗示西门庆不用考虑丈夫韩道国的态度,因为她能搞定自己的丈夫,且韩道国对王六儿和西门庆的暗通自是心知肚明的。
以西门庆的精明头脑,加之一个情场老手久经惯战练就的敏锐观察力,他对王六儿的话当然是全听明白了。所以,等韩道国从京城送亲一回来,西门庆就给了他五十两银子的高额奖金。
韩道国回到家中,在欣喜中把五十两银子交给了王六儿,王六儿则把西门庆“勾搭之事”,如数家珍般详尽告诉了丈夫,还说:“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
王六儿的话中,即是向丈夫表明她“输身”的目的就是为了钱财,其中也能感觉到这话中含着几丝的酸楚。韩道国对于王六儿微微的辛酸之情尚未有所理会,只是厚颜无耻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如今好容易撰钱,怎么赶的这个道路!”
韩道国对妻子能以色谋财的由衷叹谓,全是一副十分欣慰的样子,这般的毫无廉耻之心,令王六儿都觉得好笑:“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王六儿的诉苦,韩道国却并不当真,他与王六儿只管说笑不已。
看到此番,不由人心中五味杂陈,像韩道国这样的男人,实在是无可挑剔的伦理缺失之冠,他的厚颜无耻可谓世间第一。而在王六儿说的笑语中,反倒不乏有那么一点点黑色幽默的自嘲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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