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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博穿墙而去。

阿改 象外 2023-11-22
👆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 象外


策展练习第二回
韩博穿墙而去

A Curator’s Practice Vol. ii
Han Bo: Escape and Exile

出品 :象外 x Just in Time
策展 :阿改

时间 :2022年6月5日 - 7月4日
地点 :北京市朝阳区幸福一村七巷Just in Time

海报设计 :蔡奇真


“ 绘画对我来说,
是最怕也是最爱的一件事。”
韩博说。





阿改的编者按


如上面的海报所示,我的策展练习第二回开始了——本应在5月20日之前开幕,但北京疫情管控,拖延至今日,才算是静默地开展。

韩博穿墙而去”这个题目,是在上一个展览“消·象”进行中的时候想到的:韩博所画的神祇正好是一正一反,正面像看着自己的反面像,好像在目送后者要穿墙而去。

这个有着翅膀的石像,真的能穿墙而去吗?不知道,对我而言,那更近于一种隐喻——不仅仅隐喻韩博本人的生活和生命状态,也是隐喻每一个平凡人的。

因此上一个展览结束后,我将那两张画留在了原处,作为对上一个展览的延续,然后加入韩博的更多作品,组成了这个不那么主题清晰、不那么线索分明的个展。

关于艺术家韩博,我们此前在《绘画对我来说,是最怕也是最爱的一件事》这篇文章里已经有比较充分的呈现,他的深情和真挚,读过文章的人想必能感受到(虽然我仍然建议再读一遍——点击标题链接即可)。

而关于展览主题和展陈上的想法,我会另外撰文介绍,这篇文章原本应该是展览前言,但我发给韩博采访提纲,他最终却给我回复了一封信,我索性将错就错,将来信和回函当作展览前言了——就像韩博的那两张神祇,也算是一正一反的特殊的体例了。

另外,受限于疫情管控,这次展览不会有常规意义上的开幕式(也许后面会补上),而且线下的展览出版物正在设计准备中(拖延症是无法根除的病症,但我们争取早日呈现给读者),但我们欢迎读者在6月4日后自行前往(北京,朝阳区,三里屯,Just in Time)展览空间,也欢迎关注我们后续的发布,更希望读者能在这里反馈你们的观展体验。

以下,大家可以先看看几张展览现场图,然后再看韩博和我的两封信吧。











展览现场,欢迎光临










韩博致阿改



阿改:

你好。谢谢你和李乐(Just in Time空间主理人)给我这个展览的机会,这个展是怎么开始,怎么长成,怎么变化的,管他呢,一切似乎就在这蹩蹩愣愣的疫情中缓慢倔犟地诞生了。


展览现场之一



这些纸本是我这两年胡乱画的,画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是忙碌生活夹缝中蹦出的蛋。你说要帮我做个展览,这是我的第一个个展,特别高兴。我信任你,不过也觉得特别对不起你。你一直鼓励我画画,但是这两年真是没画什么,除了这可怜的一堆废纸。

它们像枯叶一样,被我随便塞进一个大塑料袋中,本来想遗弃的。在你面前倒出它们时,我是多么的羞愧,就好像给了你一堆瘫在地上的麻烦。那天我递给你扫把杆好方便挑选,嗨,竟觉得它们在你的手中是个废物重生的过程。这让我想起菜市场麻利的水产老板娘,胶皮手套的指缝下筛着这些“贝壳”的命运。也好奇它们将会以什么样子挂在Just in Time这个白色的深巷理发馆里。



韩博 额之上—神邸 27x19.5cm 纸本铅笔 2021



额之上——神邸


我从小就是个高度近视,理发的时候需要摘下眼镜,理发师剪到尾声的时候总爱问“满意吗?”,我总眯着眼睛说“不错”,但其实根本看不清楚,只觉得对面的镜子里一片模糊。这是我从小对命运的一种片面认知,有些事情是不能把控的,有时候戴上眼镜时会觉得前途光明,但有时候却会很沮丧。

这种感受在我成年后也时常碰到,不知道努力了半天,在前面等着我的是好运还是厄运

最近困扰我的是关于“善良”和“聪明”必须要选择一个,究竟应该选择哪一个的困境。生活真的会抛给我这样的难题,有时候会觉得善良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带不来任何好处,浪费自己的时间精力,还招惹好多麻烦。但如果回避那个从小就埋在良心深处的美德,又觉得好像十分羞耻。

真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很焦虑,也为自己感到哀伤。大的恶不去做,小的善也不去做,我似乎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麻木了。这种麻木让我害怕,努力着不要活成一把“坏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马太福音5:13)。在没有冰箱的社会,盐是防腐的。然而谁能介入这失味的世界,防止腐化和变质呢?

是眼镜度数不够用了吗,还是眼睛更昏花了?我越来越看不懂周遭和自己了。

我试着去揣摩人们常常寻找答案的途径,画画历史中的、农田里的、书页夹着的神邸。为什么画它们?因为困惑嘛




韩博 眉之下—沉思 27X20cm 纸本丙烯 2018



眉之下——凡人


为什么又喜欢画人?因为觉得这些木头的、泥的、铜的造像,都没有会吃喝玩乐、骨肉饱满的人更复杂、生动、凶猛、可爱。我希望像理发师一样,把这群乱蓬蓬的谜团好好修理一下,找到他们应该有的样子。

第一次见面,我跟你说起34岁重新拿起画笔,画画是我最怕也是最爱的事情。到今天,画画还是战战兢兢、磕磕绊绊的。有个朋友鼓励说,“大狗有大狗的叫法,小狗有小狗的叫法”,我呢,也鼓起勇气对着画布瞎“汪汪”几幅。

我不是一个深刻的人,也不是一个有能力、聪明的人。比同龄人略显天真也略显笨拙,内向、悲观、不会社交,喝完酒后更不爱说话,舍不得花钱,没有什么娱乐。脾气这些年越来挺大,是个活得不通透,不美满的人。

有时候觉得上帝出于怜悯,偶尔也会赏赐我一块蛋糕,但是,仔细看这个蛋糕时,却发现它是长了毛、发了霉的,这时候会疑惑、自怜,也会抱怨

不过,想着总不会一直倒霉吧,所以也试着凡事往好处想想。一个朋友教我把蛋糕上面的霉处切掉,大部分蛋糕还是能吃的。因为他小的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家里没吃的,偶尔降下一个干瘪发霉的蛋糕,在一个缺衣少食的孩子眼里那都是圣物啊,怎么舍得扔掉。

我也是这几年在生活经验中获得了一些小颠覆,过去讨厌家里人吃些剩菜或是过了保质期的东西,也为此总跟他们吵架,但是后来发现,家里人节俭,吃了一辈子剩菜,如今不也健健康康的吗。今年从老家回来,几瓶过了一个月保质期的酸奶,我也果断下肚,虽然口感不好,但能吃,还没拉肚子。

学着接受一些不那么美好的事,学着从父母的角度去理解一些事,就不会打着“为你好”的理由总是唧唧歪歪的了。一家人,干嘛总为了“爱”而伤和气呢。

学着接受自己的肉眼凡胎,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发现自己这门课还是常常不及格,常常失败,还是得较较劲,补补课。



韩博 东北往事—一角 29.7x21cm 纸本丙烯 2022



东北往事——家


这是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在车间用边角料做的厨具,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简单的锅炉厂起重工人。这个时代对他来说太复杂了,所以他一连生了好几年的病。那时候的工人会用工厂的边角料做厨具,我爸也属于心灵手巧的“工匠”,给家里做了好多的菜铲漏勺,那是他对家人表达稚拙的爱的方式。它们总让我想起贾科梅蒂的雕塑。


韩博父亲做的厨具



韩博 东北往事—父亲做的厨具 36.2x25.7cm 纸本综合 2022



我的妈妈是变压器厂工艺处的职员,她很喜欢织毛衣,喜欢花布,喜欢布置屋子,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妈妈们一样喜欢在所有的家具上面扇一个帘子。

疫情期间,回到老家隔离的我在一旁画画,她在一旁戴着老花眼镜一针一线地为我缝一个桌布,她觉得我在北京的桌子应该盖个桌布,但是我忍住没说——那张被电脑、颜料、饭盆、画册高度占领的工作台已经凌乱得容不下这个漂亮礼物。


韩博画的妈妈躺在单人沙发上

我们在展览现场也将它凑巧挂在了单人沙发的上面



韩博妈妈亲手的布贴画(左)

以及韩博画的家中一角



这是她在过年时做的布贴画,用多年舍不得扔的旧花布拼贴了乘风破浪的斗鸡。我猜这是她对家里的新年期待——当与生活搏斗得鼻青脸肿时,仍能闪亮保持着一份信念和爱

去年因为疫情没有回家,今年特意早几天回去。社区要求我单独隔离,商量了一下,他们同意我和父母一起居家隔离七天。父母还挺高兴的,可以天天守着我。

但是回程的票我却退了三次。

第一次是觉得还是多陪陪他们吧,退票。第二次是走的前一晚因为我爸笑着说:“你这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为了这一句话,退票。第三次是那段时间正放着热播剧《人世间》,讲的正是我们老家的事,那条巷子里的故事就是小时候生活的样子。我画了一些电视剧中和家里的场景,好像在借着这些“路灯”,慢慢找回到小时候住的那些泥泞、热闹、普通的棚户区。还是舍不得,再退票,多陪陪他们。

17岁离开老家之后,总觉得到了大北京可以出人头地,未来可期,可现在我已经晃到了那个少年的未来里,自己就像个切断了神经,敲碎了底的啤酒瓶,到头来还是东摇西摆,空空荡荡、一无所获。到了都需要和自己侄女竞争工作的年纪了,仍旧怕被“毕业”,嘟囔着未来真可气。

平时呢,没觉得多么在乎父母,但过年回到了家,忽然发现某一天夜深人静,还是会默默流泪,对着屋顶默默说着“对不起”。



韩博 无处安葬的悲伤 26.2x18.5cm 纸本丙烯 2020



青春——告别


青春就像盘中的小龙虾,好看,肉少,只剩下在现实的硬壳里就着酒唆着味了。

2019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晚上突然接到过去同事的电话,被告知文涛因为心梗不在了。文涛是我2008年在动画公司的老同事,很有才情的男孩子,北漂、大龄、单身、幽默、有点愤世嫉俗。他的老家在沈阳铁西区,他是家里的独子,前几年在廊坊买了房,刚装修,想着过一阵接父母来北京住住。

第二天很早我们来到廊坊偏僻的火葬场,周围是空寂的大地,下着雪,天地都白成了一片。陆陆续续来送文涛的朋友、同事因着出来的仓促,都没穿得很暖。但大家还是默默地站着,吸着烟挤成一团,陪着他父亲聊着文涛的故事。他爸爸红着眼圈说完文涛毕业时来北京闯荡时的生猛,用颤抖的手想点一支烟,手太抖了,点不着,再点,还是没点着。

《无处安葬的悲伤》画的是他的妈妈愣在雪地里,不敢相信儿子已经不在了,握紧拳头,闭着眼睛,他的姨悲伤地倒在他妈妈的怀里。远处的烟囱燃烧着我们送来的花,飘起的烟融进了低矮的云层,化作雪花又降下来。

他是我们这波人里走得早的,非常突然,触动了很多同龄的人。送行的同事们都许久没见面了,彼此长嘘短叹着各自这十几年的人生,有的离了婚又结了,有的创业揽着一大摊子事,有的转行做了服装生意,有的回老家生二胎去了……似乎这场突如其来的告别也预示着我们的青春时光已经渐渐远去了。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正好朋友圈都在转发沈庆的《青春》,新闻里写着“‘校园民谣’代表人物,音乐人沈庆,因意外于5月23日不幸在北京去世,享年52岁”。最初听这首歌的时候正躺在王府井附近的附中六人宿舍里,在木板上铺做着青春的梦……



韩博 春游 26.5x19.3cm 纸本综合 2022



次好日子——不如折腾


疫情正紧,窒息,脆弱,灰暗,疲倦,这日子过得每个人都像被封闭在塑料包装里的薯片。后来想想,本来就活得不好,还怕过得更坏吗?在这“次好”的日子里,只能在操蛋和更操蛋的生活中,找点折腾的事,把自己掰得咔吧响,证明自己还在喘着热乎气。

这个展就是个不合时宜的折腾,努力未必会有预想的结果,不过过程确是动人的,它催促一包薯片发了个芽。每天核酸棉签所捅的,不是新冠病毒随时拎包入住的人肉旅店,而是一个鲜活的存在,一个被赋予永恒向往的有限存在。而折腾,不正是对过去存在、现今存在、将来存在的每一个生命力的奖赏吗?

特别特别谢谢你,你的家人,谢谢李乐、胡昌茕、刘庆凯、董师傅……还有我爸妈,是大家帮助我促成了这个展。

韩博
2022年5月23日








大家可以先看部分在展的作品
再接着看我的回信

👇



韩博 敦煌—鸣沙山 26x18.5cm 纸本敦煌土、水彩  2021




韩博 敦煌—鸣沙山下的流浪狗 25.2x19cm 纸本敦煌土、水彩 2021




韩博 额之上—观望 25.3x19.4cm 纸本丙烯、敦煌土 2022




韩博 额之上—半兽 26.7x38.7cm 纸本水彩、铅笔 2021




韩博 额之上—茂盛 34x25.3cm 纸本丙烯 2021




韩博 水池 26.6x19.5cm 纸本综合2021




韩博 眉之下—金发 20.1x14.7cm 纸本水彩 2021











阿改复韩博



韩博:

我给你投去采访提纲,结果你还之以一封信,所以我也给你写信好了——兼以此代替所谓的“展览前言”。

然而国事如此,这段时间心里总是不安宁,也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反倒是洗澡的时候有如下一点遐想,权当这封信的“引子”了:

北京近日天好,尤其临近黄昏时。所以六点一过,家里老人会抱着小娃去楼下散步,我则跟着大娃——困在家里上了好几周网课,她想必是憋坏了,先是下午放学后要到小区广场停车楼的楼顶疯跑,晚饭后还要再去一趟,刚好老人网购的羽毛球拍到货了,我也就陪孩子打一打,但她哪里有耐心,打不了几个来回,扭头看见别的小朋友扎堆玩得高兴,马上把球拍一扔,厚着脸皮跟人组团游戏去了。

家长们三三两两或站或坐,我则喜欢一个人待着。先尝试跳绳,可老绊到脚;绕着方形步道跑一圈吧,又觉得枯燥;最后还是拿起羽毛球,用力一挥,直直地往天上打,算是不入门的自我练习。

四周人声鼎沸,孩子们的叫声此起彼伏,但奇怪的是,球拍击球的脆响、球旋转升空时轻微的呼啸,乃至落下时与空气摩擦的声音,都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你看过保罗·索伦蒂诺的那部《年轻气盛》(Youth)吗?其中有一个场景,就是已经变成死胖子、看上去随时都要瘫倒在地的马拉多纳(原来一直以为是马拉多纳本人,后来查资料才发现是一个叫Roly Serrano的阿根廷演员扮演的)把一个网球当作足球,反复地踢上天,在空旷的瑞士度假山庄里回荡着的,竟然跟我那天击打羽毛球的声音非常相似,不是“啪”,也不是“嘭”,而是介乎于中间的一种清脆又含混的回响——

网/羽毛球接触脚/拍子,然后在瞬间的击打后摆脱地球重力,旋转,飞升,抵达顶点,接着不得不遵循引力的定律,开始加速坠落……

前天傍晚我打过一次,今天傍晚我又试了一次,当羽毛球上升至顶点的时候,刚好会被已欠入高楼大半个身子的斜阳照到,从而发出柔和而纯粹的一团弱光。四下依旧人声鼎沸,孩童声此起彼伏,而它就那样落下、升起、落下、升起……

我仰着头,心想这个场景真是太迷人了。

(《美国丽人》里那段塑料袋在风中飞舞的镜头也同样迷人,不知道你看过没有)

这跟你,跟你的作品,包括我们即将要开办的展览,有任何关系吗?好像没有。

我只是本能地想起这件算不上故事和情节的小事,那里想必蕴藏着让我着迷的地方,可我很难清楚地说出来,我想你在画画的时候,或许也有同样的感受——

或许我们应该称之为:命运




我可以说你的脸也有一种“命运感”吗?

前不久我看小说家骆以军的《故事便利店》,他在书中描写病重同学的母亲时,引用了沈从文先生的一个说法,“……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样的人,他们即使在最苦难的时候,还是那么地良善、温顺,脸上仍然带着一种没有戏剧性的苦笑或微笑”。你也常常带着良善、温顺,没有戏剧性的苦笑或微笑,但初次相见时似乎不是这样的。



三年前,和三年后的韩博


我至今很喜欢那天给你拍摄的照片(没想到那已是2019年11月的事情),秋日阳光灿烂,有着北方特有的清朗质感,你的笑容也是清朗的,虽然你比我年长几岁,但我第一次感到自己遇见的是一个少年。

在狭小工作室里,你在狭小宜家黑色圆桌上堆满零食和饮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是你的第一个粉丝,第二个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我们从晌午聊到晚上,关于你的成长、求学和职业经历,还有你最终决定放弃一切、重返绘画时忐忑而欣切的故事;当然,也少不了你说因为工作室没有暖气,漫长的冬夜里你只能骑在“电驴”上取暖的窘态……


韩博 即将 40x30cm 木板坦培拉 2021

2020年9月,秉烛观画的韩博



第二次拜访工作室是一年之后了吧(后来翻照片才发现是2020年9月),当晚刚好停电,你点燃一根蜡烛,凑到刚绘完不久的木板坦培拉前,烛光摇曳,画中女孩的脸似乎也摇曳起来。我还拍了一张室内的盆栽,枝条奇特如锯齿,昏暗中令人过目难忘。


展览现场,我们将这张静物的画和原型都拿过来了

桌上还放了一本韩博家里收藏的黑龙江老画册



你还说那阵子邀请了一些老同学和朋友来做模特供你写生,但完了也没有勇气问对方自己画得像不像、好不好;附近有一个小公园,你常去散步,其实就是一片三角野地,里面有松树,你还说下次与我同去,仿佛那是一个可以短暂避世的桃花源。

似乎在同一天晚上,你跟我说起那个猝然离世的老同事,你们把他送到殡仪馆,然后一群人在殡仪馆外面跟逝者的父亲抽烟,本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为了安慰那个父亲,还特地谈起了一些轻松的话题,仿佛那个业已冰冷的老同事还能听见,还会参与对他的调侃一样。那是我第一次听你谈及死亡。

命运的终点是死亡。在奔向这一不可回避、不可更改的终局之前,命运蜿蜿蜒蜒地行进着,所有人都概莫能外,但是,或许在你的身上,在你的画里,这种命运感更为明显吧?




毫不讳言,我喜欢你的画。

可我说不清它们的好——我不能像一个专业的评论家、职业的策展人,或至少受过系统的艺术/美学训练的人那样,对你的画评头论足;实际上,在大学毕业之前,我几乎没有看过任何一件艺术品原作,对艺术的印象,还停留在印象派甚至没有印象的阶段。

我没法分析那些画的主题,纵使后来我的确得知有一些是关于死亡,有一些关于疫情,有一些关于记忆,或对类似全球蝗灾这则不确消息的再现和描绘。


韩博 蝗灾 26.2x18.2cm 纸本水彩 2020



我也没法分析那些画的技巧与形式,因为我不确定它们在专业人士看来,是否过于粗糙、简陋,或因缺乏完足的训练而显得生涩——哦对了,说到粗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艺术家如此随便地对待自己的作品:我去你工作室挑画,那些纸本作品就那样被你随便铺在并不干净的地上,你拔下扫帚的杆子,递给我当选画的“教具”;几天后我们约着在Just in Time看画在空间里的实际效果,尚未装裱的纸本作品居然是被你塞在塑料袋和包装膜里、像一堆废纸垃圾那样带过来的!(当然,我没有丝毫谴责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太可爱了)

或许我只能简单粗暴地说:我喜欢它们,同时并不在意别人是否喜欢。

它们粗粝(并不仅仅因为你在颜料中掺入砂砾,或任由它们在角落里日久蒙尘因而具有壁画般的质感)草率(并不是因为你崇尚“未完成”在当代绘画中隐含的解放意义,而纯粹是因为你的时间被其他俗务所占据)有时甚或显得稚嫩和狭隘但它们之所以仍然打动我,恰因为它们真实,真诚,曲折幽微地呼应你的生命和信念

在当下,以“感人”与否来评论一件作品是有风险的,因为它的确容易混淆对人与画的品评——画不好的时候,我们可以说人好,人不好的时候,我们可以说画好,所以彼此成为各自的盾牌和幌子,结果更授人以柄,以至于对两者都无法厘清。

一方面,我不得不警惕这种风险,另一方面,我又想,如果绘画不能感人,或者说,如果一个人心肠竟硬到将感人这一看似庸俗的因素剔除出去,那将是多大的遗憾?尤其是,这种感人来自作品与艺术家的应和:那些温情应和你对家人的爱,那些艰涩应和你难言的心思,那些压抑应和你意欲挣脱束缚的渴望……


在那张“面壁”的天使左上角,我特地加了这张

你在敦煌画的鸟,但它被挤在天花板和窗棂之间

备受重负,却又无处可逃



换而言之,它们使我共鸣,因为它们所指向的爱、苦难、自由……也是我或每一个人所共有或缺失的。后者并不是一些空泛的字眼,而是烙印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和心中的标记。这也是为什么,当我准备这次个展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句子就是“韩博穿墙而去”——如果命运是一堵坚固的墙,你也许无法击穿它,但希望你能拥有崂山道士那样的法术,神奇地穿墙而去




上图:韩博 额之下 38x38cm 纸本木炭 2022

下图:韩博 额之上 50x40cm 木板坦培拉 2022






忽然感慨,你我已经认识三年多了——这三年,时间过得太快又太慢,世界变化太大又太小,在某些地方,它甚至是铁板一块,令人绝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之无情,死之无相,时常交织在一起,让我们无力、无言。

而抛开那些令人愤懑、唏嘘的家国大事,我们每次见面聊到日常,你难免会表达自己的焦虑——生活不易,收入无几,要担负的工作太多,画画的时间却太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画出让自己满意的画,更不知哪一天才能真正自由。

我们当然也聊你的作品,每次看到你的作品,我总是发自内心地欣喜,虽然我只会生硬地说“好”,也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我敷衍。


挂在房梁上的一张小画

可惜手机屏幕看不出它的魅力和气场



但幸好,关于这批展览的作品,尤其是那些被你视为草芥的素描和手稿,你已在前文的信中做了很好的说明,我无需赘述(但我的确盼望在展览上能与不同的读者分享各自的理解与感受),这封信只是做一点无谓的补充而已。

何况,你我这次的信,其实都带有一点公开的性质——我们是在写给彼此,但也是在对读者诉说的。这与电脑尤其是智能手机出现之前相比,情形是何等不同!那时候我们给朋友手写信件,然后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寄出,然后静候回音。进入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我还有写信或寄明信片给朋友的习惯,但后来信件丢失的情况越来越多,我还用快递的方式来寄送手写信,直至终于有一天,才彻底断了这个念头、这个习惯。

按照从前的寿命预期标准,你我都是中年人了,正是负重前行的时候,苦也好,乐也罢,都要在轨道上,松懈不得,逃离不得。这人生的况味其实是一种滋养,尤其是对创作者而言,比起年少不更事,或老而不死装糊涂,中年或许正是黄金年华呢。只是有很多事,好像不必说,说出来要么言过其实,要么言不及义,都不如见面道声好、吃个饭、喝杯酒、扯扯闲篇更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欢愉与美感。


展览现场,你所画的意大利卢卡小镇的教堂

红色亚克力天窗过滤后的红色光线照耀其上

长舌被花枝所穿透的“吊死鬼”与窗外的绿色形成鲜明对比



行笔至此,让我回到一个老土而俗套的视角吧:跟生命相比,创作是短暂的,因此不妨缓下定论;与其妄谈作品的好坏,甚至狂妄到“鼓励”你继续创作更好的作品,不如期望你生活平顺一点,心神安宁一点,快乐时光多一点,最好永远那样少年下去,脸上带着良善温顺的苦笑或微笑。

说到底,你画中的苦与涩,正如一壶功夫茶,火候与滋味已刚刚好了

祝夏安。

阿改
2022年5月26日



策展练习第二回
韩博穿墙而去

A Curator’s Practice Vol. ii
Han Bo: Escape and Exile

出品 :象外 x Just in Time
策展 :阿改

时间 :2022年6月5日 - 7月4日
地点 :北京市朝阳区幸福一村七巷Just in Time

海报设计 :蔡奇真


Ps


6月5日下午3点之后

艺术家韩博,以及我和Justin

应该会在展览现场

欢迎大家前来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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