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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因为因缘巧合,其中一篇展评,蹭了个艺术圈热点事件,“黑画之争”,但即使这样,由于笔者的稿子文风,也是凭实力热不起来。另一篇,和热点事件没一丝联系,但巧就巧在,都是单色画,其中好几张,也是全黑的。两展同期开展,且笔者并非主动选择地同时写了这两个展,也是偶然。
笔者把两篇放在一期。恰恰因为第二遍的切入点,和第一遍的争论,没有任何关系,它反倒更能,构成第一遍中讨论问题的一个比照……
朋友圈云看展第十六期:卜云军,大象;嘎让,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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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云军:大象
仚東堂
2023.09.28-2023.11.05
浅论卜云军的“黑画”/单色画,兼与胡柳比较
其实展评就单纯展评,以笔者的个人状况来说,没必要蹭某个事件的热点,而且多大热点,一经我手,也就写得晦涩诘屈,没有文字传播效力了。更重要的是,只要说到某个事儿,就很难不落人口实、几边不讨好——但怎奈笔者贱骨头,还是要把展评写成说事儿。其实,是事件发生前,我和卜云军的交接,有展评的应允。且,我也没见过胡柳的原画,仅凭照片和描述去推想其画作可能的样子。所以,说是比较,其实大部分还是写卜云军。也因此,文章当然是优先整理出卜的作品意义所在。附上胡柳指责卜云军有抄袭嫌疑的原文,以及卜云军在后续事件中的回应(因为和胡柳完全不认识,所以也不好未经授权,擅自将她的作品图,放作本文配图;读者朋友有自行搜一下的必要,当然,照片放大了两者相似性):很多时候,即使是所谓具有“观念”性的艺术作品,也并不需要作品以外的文本诠释来补足,才能够完整,而是:具体的作品本身,会给出它们自己是什么的线索。当一件架上绘画作品的面貌,接近于几乎一片全黑的时候,它的意义何在、价值何在——具体到现下这个事儿,笔者打算,基于以下三个方面来看:1)最一般意义上的黑画/单色画范式,是处在现代主义美术史叙事逻辑里,“终点”处的某种东西。它是抽象绘画(或者说架上绘画平面性)的某一款“极限状态”,再走一步,就是与展陈空间发生关系的绘画装置(或曰绘画的剧场性,或曰场域绘画)。实际上,当一个个体画家,按照自己的创作理路,将自身作品风格,演变达到这个点的时候,多少都是对基于绘画平面本体论的历史神话叙事的复述。笔者相信,大部分人的“黑画”,即使各自各有独到的“观念”,但其实都没有完全脱离这样一种经典的“黑画”解释范畴。卜云军和胡柳也都是如此。就卜云军来说,他的展览现场,除了一片黑的画,还有一片白的画,也恰恰是一个旁证。
卜云军 无题No.3 纸上油画棒 150x270cm 2023 (局部)
2)既然“黑画”系列是艺术家创作理路渐次演变的结果,并且多少自诩为“观念绘画”,那么结合个人艺术的演变脉络、施行过程等因素,而非孤立地仅来黑画本身看黑画的意义所在,也就是必须的。
具体到卜云军,就是其早前摄影作品中,对不足光线中的被摄物的迷恋,将作为对象背景的暗幕、颠倒为主角的视角转换,对镜头局部遮蔽所造成黑影的放大,这些作品中的趋向,指向了最终拍摄一团黑的来路;全黑必须和半昏放在一起看,才能让其意味、让其灵氛,体现出来。或许更极端地讲,卜云军的黑画,也得将其从半昏暗的具像摄影一整条脉络摆出来一起看,才能让他的“黑画”,韵味体现得足够充分(但从作展的标准惯例来说,这样做,可能在多方面都是有问题的)。
卜云军 无题,100x123cm,艺术微喷,2010
卜云军 无题 150×186cm 艺术微喷 2017
卜云军 无题 100×113cm×3 艺术微喷 2017
黑画作为黑摄的平移,发生的初始主观动机,或如卜所自陈,是被动居家的外部局限条件促成的,但,从呈现出来的绘画作品来看,在平移之后,绘画材料特性本身,显然成了卜黑画的一个重要兴趣点:如油画底子上墨特性和绢本水墨特性的不同,纸本油画棒本身的材质特性,等等——材料本身的差异特点,从局限特质而来的形式语言,安静地顺从于材料、隐隐透出自身谨小的丝丝气质,构成其展览现场诸幅作品的直观。
卜云军 无题-花 No.4, 200x200cm, 绢上水墨,2022,(局部)
这一点,和胡柳不同,形成鲜明对比:因为没有见过其原作,我们根据胡柳对自身创作过程的客观描述,和看不见所以然的照片,大约能感受到,她有着强烈的绘画意志,清晰的情念模式;材料特性的运用,是为了结合手感而走向表达。在这样的胡看来,这样一种差异,可以视为卜在艺术上的非自觉,因而卜是不可信任的。3)如前所述,在一种推崇画平面本身、直到将基架等同于绘画的主要本质,这样的现代主义抽象画本体论神话看来,对于绘画性而言,趋向一片黑,是无限接近终点(无)的临界状态。基于作排除法的绘画“否定神学”,一片无限平坦并且不反光的纯黑,是一种绝对的“纯粹”,在这种“纯粹”之上,添加的每一个枝节,都必须尤为谨慎,因为一个小枝节,都显著地构成画面的重大意义。例如,当我们以为,某件“观念绘画”的“观念”,主要在于其对材料本身的选择运用时候,实际上,材料特性所导致的绘画性问题,可能已然干预了这桩“观念”的单纯,赋予了某种手感和情绪合取的、非自觉的额外“深刻”——但这“深刻”于作品是否有益,则是两说。卜云军现场C位的两件作品,是在油画布的染匀的一片黑墨,再将之抛光成镜面似的光滑,并配以比朴素画面华丽得多的镜框。抛光的视觉意义指涉,和黑之间,是否有着矛盾?当观者对着一片黑的时候,通常比较容易沉浸入各自私人化的情绪。抛光非常反沉浸。或许,他的“黑镜”本身,是要展现一种矛盾、提示一种错位,毕竟错位本是当代艺术的经典/学院式命题。但,如果从卜本身的工作渐进脉络来说,“黑镜”是不是和逐渐变黑、进而呈现为终止的、诉说着架上作品的界限性/否定性演进的过程,有些唐突地龃龉着?墨在油画布上,出现了皲裂的材料效果;抛光时,留下了打圈的划痕。这些痕迹,在“黑镜”上非常明显,很难不构成视觉意义上的额外表意层面,而这些枝节,是否仍保持在表意整体性的可能里?抛光时留下的划痕,呈现为有意识的、形式感强烈的打圈线团,这和抛光行为本身,冲突吗?“黑画”画面的大势趋向,意味指涉,注定只能以趋向同一性的基础,而趋向非同一性的层面,不得不额外克制,要不就会促使感受上的混乱、消解视觉直观上的意义指涉。但是,另一方面,趋同的画面表现/意志,又不能是由已然达成的绝对同一来表现的,于是,在这种意义上,卜若要保持在“同一”(也就是“黑”)里面,所需要的语汇,实际是可以用来表现同一的“差异”。
卜云军 无题2023.5.12-1,150x120cm,布上水墨,2023
卜云军 无题2023.5.12-1,2,3 150x120cm x3 布上水墨 2023
在这个问题上,胡柳的作品,比较下,显然是顺势的、高度合理的(还是仅基于照片和她的描述),没有被材料性或其他外物带跑,保持在言意一致的相对纯粹里。胡认为可以构成卜的黑画是无根浮萍,所以显然是对胡作品表象的简单借鉴的前提之一,是卜的黑画,不是从具有强烈个人意志的创作脉络里,演变出来的,没有自身的反思在里面。结合前述对两人作品的比较,和胡的话语,笔者能得出的结论是,从胡的角度来看,卜画得不好、没深度,而胡把自己个人对卜作品品质的判断,当作对艺术家人格判断的论据。而这背后,让胡义愤不已的,恐怕可能是,另一个更一般性、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什么样一种行业内通行的思维惯性,让不涉及个人感受和意志的,从艺术形式“内在演变逻辑”而来的工作方式/“算法”,有了行业内的优先有效性?胡的另一个指摘依据,是卜做作品自我阐释时,所用的文本材料,和自己曾经对卜所讲述的,高度相似。大概有:空色之辩(《金刚经》),遮蔽、解蔽之辩(海德格尔,“林中路”),绝对的晦暗/反对视觉思维的理性先行(布朗肖),绘画装置和天光晦明的关系,等等。一搜后发现,这些所谓重复,出于卜云军的早前展览前言、评论文章,而非其自我阐释——而更尴尬的是,这些话语,显然是来自公共词库的、描述同类型创作的惯用话语(说句难听的,如果让我无脑上,我随手用的,可能也会触及很多这一类的话术)。据悉,胡作为卜曾经的前辈好友,两人曾经交流过非常多文艺方面的思考,所以笔者作一个恶意猜测——如果之后还有其他策展人/艺评人给卜云军的黑画写文章,胡柳曾经和卜聊起过的、和“黑画”有关联的其他文艺思想,会继续不断地被撞车。这里揭示出另一个问题:在艺术类写作里,论者是否可以不在意揭示艺术家的作品个性,而优先向观众科普类型作品的均质、平庸共性?笔者总体倾向于,从画面本身来看,卜云军的作品,很难构成对胡柳的“抄袭”,这一点,甚至超越于卜的主观意图是如何(从卜的现场原作,对比胡的自我描述来看,直观的画面效果,都差异甚大,遑论脉络、观念等问题);而胡柳的愤愤不平,也不能仅仅视为无来由的应激反应,从更深层的地方,有其合理的理由,但这些合理的忿然之处,无法构成卜的“罪证”;但,对于更加激进的风格“原创性”神话信奉者来说,卜云军可能满足不了他们的道德洁癖——当然,何止卜云军。只要你画得一片黑,在他们看来,不都是对苏拉热或更早的谁的无脑借鉴,然后再适配一点个人“观念”,稍事修正吗?除非,你从未受过任何抽象绘画的影响,从没有任何渠道接触过现代主义绘画史的经典叙事,也就是说,你是个纯纯纯野路子或原始人,你才配自发地偶然碰触出自己的“黑画”。私以为,卜胡之争,恐怕只能是个双输局,不是谁干翻了谁、谁反杀了谁,谁就能是个“完美受害者”,有一个体面的圈内舆论形象了。因为这事儿,并没有能够脱离“讲道理”,而“摆”出来的、足够充分的纯“事实”证据。而丑闻传播的社会逻辑,可不会欣赏这一套套文诌诌的、“以义理来考据”得出的“证据”。艺术圈有多么无底线地包容多数人共通的污点,就对出头鸟要求立多大的牌坊,才使这瓜不至沦人作笑柄;至于内心或学理上的艺德,又有谁真心要听呢?
嘎让:如是
艺术粮仓
2023.10.01-2023.11.11
顺着嘎让的作品,刘耀华(策展人)和我,在展览现场做了一些交流。嘎让的单色画基本创作方法是,用油画颜料在画布上抄心经、金刚经和一些遇难者的名字(抄经是静心,抄名是恸),再用刮刀刮掉,留下的颜料层,构成一个半覆盖的色层。这样反复劳作,画面会成为一个有厚度的单色,而未刮净的“书写”,则形成肌理质感。
嘎让 如是我闻10# 80x100cm 涂料、油画颜料 2011-2015
嘎让 4851#1 200x200x5cm 涂料、油画颜料 2014-2021
在这个过程中,嘎让其实并不考虑画面视觉效果,而主要是将绘制作品,作为了一个行为过程。同时,他也没有为他的行为,预设明确的先行概念,意义是在过程中渐渐生发的:着手于“做”本身,在“做”之中投射了他的情感意志,意义由此清楚起来。但是,这样的过程,也有可能不产生意义,或者,意义也可能处在混沌、杂糅的状态。在刘耀华看来,嘎让的创作,处于一种艺术类型的“中间状态”:究竟是概念艺术,绘画,还是行为艺术,似乎都是,又似乎都跳脱?笔者也以为然。
处在嘎让创作意义核心位置的,似乎是一番精神疗愈行为:让他放下日常生活和世间不合理,所造成的精神焦虑;也治愈了他对“做艺术”的焦虑,达成自我解脱。
然而,从呈现的结果来看,嘎让的作品,并不首先提示观者去触碰他的核心“观念”,相反,结果有着抽象绘画的视觉呈现,是“好看”(当然,是指结合个人表达气质意义上的“好看”)的。作为概念艺术,它是半心半意的,甚至“抄经”这个行为的具体方法设置,本身就带有绘画性的潜能。而如果作为抽象绘画看,艺术家也从没有施全力,去经营,将自己的气场能量,完全投于画面;如果画面中有他的气息在,那是排除了意图的“残心”,留下的潜意识痕迹,且,单色画的方式,非原创图像的方式,“写”完又刮掉的方式,在去念存气的同时,也让表达变成了“极少”——不是架上绘画史形式演变内在逻辑那种意义上的“极少”,也不是四两拨千金意义上的简练,而是一种弱视觉、弱表达。
但,反过来,也可以说,艺术家找到/设置了一种机巧,一种装置(dispositif),让自己的一段整体行为,不分裂地,同时作用于“概念”性劳作/施行,和画面视觉的照顾,能使自己不必为操持画面而分心,生出枝蔓。这样,是一个很好的平衡状态。
在这几方面来看,艺术家的行为,似乎真的可以视为渐修之“禅”。但另一方面,解脱是反对名相,而现在这里的艺术,又是一种“色”。是以,我们很难判定,“禅”作为一种解释方法,是一种真超越,还是一种为了做艺术的执着心、设的藉口。
还有一种视角,是从艺术学上看:因为艺术家,本具有各艺术门类、及其背后价值判断标准的预设知识,却有意识地选择(策展人似乎提到过)“满不在乎”的态度,所以,似乎也可以视为,他在触碰艺术学科内在的“否定性”,也就是接近一种艺术学学术上的“破题”。
“满不在乎”也指向另一桩事情:既然艺术家的创作方式里,本身带着相对充分和局部自洽的自我解释,那么额外的口头或文本补充,其实并不影响“观念”的充足性/有效性。
嘎让 如是我闻8# 60x50cm 涂料、油画颜料 2011-2015
嘎让 观自在3# 50x60x4.5cm 涂料、油画颜料 2015-2016
名字——则是展览中的另一个关键。
“嘎让”,其实是艺术家一个多年未见朋友的名字,他本人,是个汉族人,擅长“唱花儿”。在展览现场,有另一件声音作品,其中的一部分,是他用西南官话唱诵,在15年前天灾中罹难学生的名字,这些名字,因为嘎让间接参与过的志愿者团体,所做的调查项目,而被重新纪念。唱名和自我重命名行为,或许都是一种“祝”/“诅”,一种有神秘力量的情感寄托。
从生平来看,他受过专业艺术教育,但这似乎让他更一心向“野”。他是著名的社会参与型艺术家、艾老师的助手,艺术的社会关怀功能渗透进了他的作品(譬如唱名),但恰恰是这些渗透进去的痕迹,强化了修持平常心、(带超脱色彩的)悲恸心,弱化社会性的作品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