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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瑜 | 技术祛魅与人性反思——《铁臂阿童木》中的机器人形象及人机关系探析

王瑜 机器人人文 2023-12-23

 作 者    

王瑜,华南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日本近现代文学、日本大众文化。

 来 源    

原文刊登于《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23年第6期。

摘要、文献来源等在此省略

完整版请见知网

1#

引言

美国信息技术学家约翰·乔丹(John Jordan)(2018:48)说,要评价当今世界机器人科学的现状就不可忽视日本,并且对于“另类的日本传统”,他认为其来源是日本漫画大师手塚治虫(Osamu Tezuka,1928-1989)创造的漫画角色“阿童木”:“阿童木既是长不大的孩子,又拥有超人的力量;既是道德楷模,也渴望得到人类的爱。这些特质所形成的张力丰富了角色的荧屏形象。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并反映了日本人对机器人的态度”。

《铁臂阿童木》是手塚治虫于1952至1968年间在光文社漫画杂志《少年》上连载的长篇漫画作品,后多次被改编为电视动画,讲述了生活在21世纪的机器人少年阿童木为了人类福祉而奋斗的故事。主人公阿童木是天才科学家天马博士为缓解丧子之痛,按照其子飞雄的样貌制造出来的靠核能驱动的高智能型机器人。他拥有健康可爱的人类外形、高度的智慧及“七大神力”“十万马力”,却因无法和正常的孩子一样长高,被天马博士卖到马戏团。科学厅长官茶水博士知道此事后解救了阿童木,并成为其精神导师。阿童木的雏形出现在手塚治虫的另一漫画《阿童木大使》(1951)中,最初他只是一个配角,一年后,手塚才开始以阿童木为主角的新连载。作为“科学之子”,阿童木的形象知名度极高,但其诞生的背景却并不广为人知。阿童木之名取自英文“Atom”,意即“原子”。对于此,手塚治虫(1988:117-118)曾在《我是漫画家》中解释道:

昭和25年夏天,当时知名的新兴出版社“光文社”旗下的月刊杂志《少年》的主编邀我画一个单篇的故事,(略)我绞尽脑汁摸索了半天,最后想起圣诞岛最近的氢弹试爆。我想,啊,这项科技要是能用在和平上就好了,于是就想画一个和平使用原子能的虚构国家的故事,取名叫《阿童木大陆》。“阿童木”在此只是单纯指“原子”的意思。

以人形机器人为主角,探讨和平利用原子能(核能)的问题——手塚治虫显现了他作为科幻漫画家的前瞻性,他以奇拔的想象虚构了一个未来社会,尽管这些未来社会的故事许多在我们现在看来依旧不会发生,但他对科技-机器人-人三者之间的伦理反思是极其深刻的,所揭示的问题不仅折射着历史的事实,更触及了科技发展进程中人类应当如何自省的根本性命题。这种内在的批判性使《铁臂阿童木》描绘的架空世界足以勾连作品之外的、当下智能化工业革命环境中真实的人类生存境况,并给今天的我们带来启示意义。

七大神力《阿童木诞生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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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童木的诞生:

“科技万能主义”思潮

与手塚治虫的梦想

1945年夏,日本败局已定,但日本政府拒绝接受《波茨坦公告》。8月6日和9日,美国将代号为“小男孩(Little Boy)”和“胖子(Fat Man)”的两枚原子弹分别投向日本的广岛和长崎。原子弹爆炸释放出的巨大能量将这两座城市顷刻间化为废墟。从心理角度来说,经历过原子弹轰炸的日本人会产生“创伤性记忆”,通常会对“核”敬而远之。如此情境下,手塚治虫为何想画一个以“核”命名的动漫人物,日本国民又为何能够毫无抵触地接受?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不得不提到二战之后日本政府大肆鼓吹的“无核战败论”。日本科学史专家山本义隆(2020:149)对此有过鞭辟入里的评论:

谈到“败于科技战”的时候,日本只盯着美国,总是先说美国领先于日本成功地制造了原子弹,根本没把中国放在眼里。(日本把战败原因)归结为“败于科技战”,而不是败给中国,同时也拒绝承认侵略亚洲以避免应承担的政治和道义上的责任。(略)这样一来,作为唯一“被原子弹轰炸过的国家”,日本借此弱化了对亚洲各国发动侵略战争的施害者的属性,并最终将其隐藏起来。

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军人出生彼时担任首相的铃木贯太郎在1945年8月15日对国民发表讲话时,号召并鼓励日本国民要“致力于这次战争最大缺陷之科学技术的振兴”。在政府的主导下,日本宣布投降当日,《每日新闻》《读卖新闻》等主流媒体在介绍原子弹爆炸惨况的同时,纷纷刊登介绍原子能的产业化将带来能源革命和产业革命的文章。此后,日本政界、学界、舆论界众口一词强调日本科学技术发展的落后,表示要以科技之力重建日本。他们惊叹美国研发的原子弹是“人类的伟业,科技的精华”,进而提出“作为世界上第一个被原子弹轰炸的国家,有着这样悲惨经历的日本人有权向世界要求拥有铀。我们要和平使用铀,做给那些制造原子弹用作军事轰炸的人看看”(伏见:1952)。这种舆论引导将“被原子弹轰炸的经历”与“和平利用原子能”这两个没有必然因果关系的事项强行连接起来,阻断了对历史进行总结的通路,赋予被原子弹轰炸这一经历面向未来的、正面的意义,并以此激发了日本国民多难兴邦式的爱国情绪。经过如此阐释,原子能代表的先进技术被赋予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所谓的“魅”的意蕴,它既有“神性”又有“魔力”,能给人们带来最期盼的东西,人类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崇拜它。

关于原子能带来产业革命的报道

《读卖新闻》1945年8月16日

事实上,日本对强大的科技之力的崇拜至少可以追溯到明治维新前后。19世纪中叶,正经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欧美各国一方面在国内推动工业技术创新,另一方面不断拓展海外殖民地。日本为了摆脱民族危机,实现富国强兵之目的,在未能充分学习欧美近代的民主政治思想的情况下,迅速完成了近代天皇制国家的构建。明治政府将提高生产力、发展经济作为提升国力的第一要义,因此急迫地、大规模地学习引进西方的先进科学技术。然而,此过程伴随着对科技进步无条件地信任和不加批判地赞美,“新的科学发现和技术进步可以带来生产和经济的增长,由此可以改善人们的生活,促进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这样的观念超越阶级立场和思想信仰,深入人心,成为全社会的共识(山本,2020:3)。日本早期的科幻译介(儒勒·凡尔纳热潮)和创作(明治冒险小说、大正科学小说等)也正源于此背景。对科学技术的极度崇尚,到二战后期表现得愈发强烈。日本军方见海军不敌美国航空母舰的攻势,就曾试图建造巨大的终极武器一举歼灭对方,因此制造了“大和号”“武藏号”。战后,日本政府为了撇清战争责任,更是极力强调科技落后之屈辱、发展科技之重要。通过一系列的宣传,日本全国上下形成了“科技万能论”的思潮,对技术的推崇、赞美和夸大渗透进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正如川村凑(2021:49)所言:“对科学的强烈信仰是二战后日本社会的一大特征。向科学合理性、科学思考方式及理性的过度的倾斜导致日本出现了‘科学万能’的想法。因此,作为未来能源的核能成为了科学时代的象征”。关于原子能技术的宣传塑造了“和平利用原子能”的神话,充满光明和希望的“原子能梦想”逐渐冲淡了日本国民“恐核”“反核”的情绪。

1955年东京“原子力平和利用博览会”海报

在此社会风潮影响下,本是医学专业出身,对现代科学技术格外敏感的手塚治虫想象出了一个原子能驱动的机器人形象。可以说,阿童木的构想是日本战后独特的政治历史语境的产物,反映了战后日本社会的集体意识和日本国民的心灵样貌。阿童木最突出的两个特征“原子能驱动”“人形外观”在当时的环境下成为一种特殊的符号,代表了技术文明,具有特别的吸引力。不过,必须指出的是,手塚治虫创作《铁臂阿童木》与日本政府并无关联——那时的他恐怕也未意识到日本政府宣传“和平利用原子能”的真实目的。并且,在阿童木的漫画、动画大获成功之后,手塚治虫(1997: 73-75)曾毫不掩饰地表达过对“阿童木=科技拯救未来”这种误读的担忧和反对:

大家说《铁臂阿童木》是我的代表作,还说我的观点是“未来可以靠技术革命带来幸福”,这种看法着实让我困扰。阿童木这个作品,如果认真读过的话就会知道,它的主题其实是讲以机器人技术为代表的科学技术是如何将人性引向负面的,脱离掌控的技术又是如何引发社会矛盾的。然而遗憾的是,大家都只看到“十万马力”“正义的化身”这样的表面设定,我要表达的思想未能很好地传达到。

由此可见,手塚创作《铁臂阿童木》非但不是为了塑造技术神话,恰恰相反,他是借此预言技术肆意发展必将引发社会危机和价值危机,表达关于技术、人性之间博弈关系的深刻思考。

3#

作为技术表象的机器人

《铁臂阿童木》的时间设定在漫画连载开始后50年(即2003年),那时人类已拥有相当先进的机器人研发水平。故事基本结构是日本动漫里常见的正邪二元模式,正义方以阿童木为中心,敌对方通常是邪恶博士或强权者率领的组织、仇恨人类的机器人、企图入侵地球的外星人等。故事一开场就展现了一个技术文明高度发达的近未来社会图景:人类大量生产机器人,有的机器人用于去外星球开拓基地,有的机器人用于代替人类完成危险、肮脏的工作,还有的机器人用于表演舞蹈供人类消遣,其中少数高智能机器人除了拥有类人的外貌还具有和人类一样甚至超越人类的智慧。机器人无处不在,技术无所不能,人类的主体性也因掌握了强大的技术而日益膨胀。然而,正如海德格尔(2018:136)所揭示的现代技术的构成性力量,当技术的支配性和控制力无处不在到“从加工自然到加工人类自身”的时候,其负价值就会显现出来。技术与人的关系逐渐发生裂变和颠覆,即使人的自由存在“取决于以得当的方式使用作为手段的技术”,也无法避免“控制技术”的意志和“技术失控”的风险。换言之,当技术背离了其本来的性质,它的工具本质也会随之发生变异。这种技术的异化在《铁臂阿童木》里以三种不同类型的机器人形象直观可感地表现出来。

首先是以阿童木为代表的“自律型”机器人,他们不仅拥有自主意识,还能化被动为主动,在不受外界约束和情感支配的情况下按照一定的伦理道德规则行事。按照初始设定,阿童木拥有“七大神力”“十万马力”,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人,但与超能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可爱的外形,四头身的比例让他看上去与人类儿童无异。这种本体与外形的强烈反差一方面使阿童木的形象丰满鲜明,另一方面也暗示了阿童木作为机器与人的混合体,担负着维系机器人与人类之间平衡关系的使命。故事的开端,天马博士因车祸蒙受了丧子之痛,但他很快想到制造一个高智能机器人代替自己孩子的办法,因为他迷信技术可以弥补心灵的创伤。然而,依靠技术营造的虚假幸福是短暂的,尽管机器人少年努力学习和人类一样生活,但他的机械躯体却永远不会长大。天马博士无法接受一个长不大的儿子,便将其卖给机器人马戏团的老板。被遗弃的机器人少年沦为马戏团老板的赚钱工具,并有了新名字——“铁臂阿童木”。马戏团老板鞭笞殴打马戏团里的所有机器人,不仅要求他们表演特技,还逼迫他们互相搏斗以娱乐人类。面对人性之恶,阿童木虽然沮丧却始终保持纯真的赤子之心,因为他坚信自己生而为人类服务,必须做人类的守护者。

阿童木的这种自我约束力源于作品中被称为《机器人法》的一套专为机器人设定的伦理规范。如同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在1942年提出“机器人三定律”一样,手塚治虫将人机共生的未来社会置于《机器人法》的约束下运转,该法第一条就规定:“机器人是为了让人类得到幸福而存在的”。还规定机器人“不得伤人、不得杀人”等。显而易见,《机器人法》和“三定律”一样,其规约的人机伦理关系是不平等的,它建立在“人为主,机器为奴”的先决条件下,从根本上否定了机器人与人以平等身份共存的道德可能。正如黑格尔(2019:144-146)主奴辩证法所论证的:“主奴关系”是一种奴役与被奴役、统治与被统治、控制与被控制的政治关系。“主人意识”是一种自为自在的独立意识,而“奴隶意识”则是为主人而存在的非独立的依赖意识。主人之所以可以对奴隶形成统治,主要是源于奴隶对两者关系的承认。因此,在“主奴关系”式人机关系中,人与机器的和谐相处很大程度上依靠机器人的自律,且这种自律伴随着机器人对人类主导地位的认同和仰视。阿童木对人类主导地位的认同,体现在从外到内的多个层面。高度类人化的外形在弱化人类对他的偏见的同时,也起到建构他自身认同感的作用。他渴望像人类一样拥有父母,于是请茶水博士帮他制造父母。对于母亲的外形,阿童木进行了种种想象,他认为看上去像机械体的那些不可能是自己的妈妈,完全具备人类外观特征的才是理想中的妈妈(《弗兰肯之卷》)。阿童木还渴望拥有“和人类一样能欣赏美的心”——当他发现自己无法和茶水博士一样欣赏烟花之美,烟花燃放在自己眼中和火药爆炸无异时,他为自己终究只是个机器而哭泣(《机器人学校之卷》)。阿童木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人类(《造梦机器之卷》),这种对人类的强烈认同感让身为机器人的阿童木在面对人机冲突时始终尽力维护人类的利益。因此,阿童木与人类的关系看似和谐平等,实则并未脱离“主奴关系”的本质。当机器人具备高度的自律意识和道德内省时,《机器人法》的规约就意味着善恶的评判都必须遵守人类的价值标准。然而,极端的权力自由是人性的试金石,对机器人的绝对主导权并不会让人类自觉向善,反而会使人性之恶不受限制、肆意生长。

机器人法《阿童木诞生之卷》

其次,相比“自律型”机器人,《铁臂阿童木》中还有一类可称为“宰制型”的机器人,他们智能程度相对较低,本身并无善恶,但由于具备可控性高的属性,因此成为他们的主人即意味着技术能力的延伸、行为能力的增强。他们的存在会引起人性私欲的爆发,使贪婪之人更贪婪,邪恶之人更邪恶。人类试图通过操控技术来达到谋取经济上的利益、政治上的权利等目的,但结果却反被技术裹挟,跌入欲望的深渊。

例如,《弗兰肯之卷》中,机器人弗兰肯在尚未完成最终设置的状态下逃离了科学省,弗兰肯力量无穷却不能辨别善恶,会把他最先遇到的人类认作自己的主人且惟命是从。逃离过程中,弗兰肯偶遇抢劫银行的盗窃团伙并协助他们打开了金库。之后,窃贼愈发贪婪,指使弗兰肯四处作恶。“弗兰肯”这个名字无疑是对玛丽·雪莱(Mary Shelley)的经典之作《弗兰肯斯坦》(1818)的借用。《弗兰肯斯坦》创作于19世纪初,“当时,英、法、美等国相继完成了工业革命,科学技术文明空前发达,天文、地理、物理、生物等学科也有了很大的发现。经过科学理性洗礼的广大民众普遍盲从科学并对科技改变世界抱有各种幻想,他们迷信科学知识是一件魔力无边的法宝”(陈姝波,2005:132)。弗兰肯斯坦迷恋科学,他利用科技之力创造了怪物却又无力掌控怪物,一生与怪物缠斗,最终毁于自己的创造物;怪物本性善良,只因外貌丑陋一次次地被人类伤害,使得他心中的“善”被隐藏“恶”被唤醒,于是疯狂报复人类,直至目睹自己的创造者死亡。《弗兰肯斯坦》“暗含着玛丽·雪莱对人类科学无所顾忌的探索和改造自然的反思与抨击” (原玉薇,2021:103),科学的利弊、人性的善恶在这部科幻经典中被深刻地诠释,人类滥用科学创造出不可控的人造物并最终毁灭于此的寓言更成为此后科幻作品反复讨论的伦理之问。而“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フランケンシュタイン)”一词的“弗兰肯(Franken-/フランケン)”也因此作为固定意义的前缀被放在人造生物的名词前,用以表达人们对违反自然规律的恐惧。手塚治虫借用这个前缀词给没有善恶观念的机器人命名,隐喻和警示的意味一目了然。科学技术本是中立之物,在给予人巨大成就感的同时也带来无穷隐患,甚至还有迷惑人的宰制力量,所谓“技术之魅”归根结底源于“人性之恶”。

这种技术诱发的人性之恶在《铁臂阿童木》中反复出现:《电光人之卷》里教唆机器人电光炸科学省的大恶人思翰克;《怪物机器之卷》里试图与外星交换技术以谋取地球科学技术的进步,最终却制造出怪物机器的莫鲁斯博士;《50万年后的世界》里人类因核爆事故早已灭绝,彼时的地球由昆虫进化而来的生物主宰……人类发展科技本是为了服务于人但结果却用它来戕害人,人类依靠科技建设地球的同时又在毁灭地球,人类借助科技完善自己的过程中却不断迷失自我。手塚治虫将科技发展导致的现代人的矛盾和悖论放到未来的时空进行展示和预警,以此破除“科技万能”的神话。

此外,《铁臂阿童木》中还有一类常常作为邪恶方代表出现的机器人,可称之为“失控型”。他们是人类制造出的接近或超过人类自身的机器人,当拥有自主意志和决策能力后就不再受制于人类,《青骑士之卷》里的青骑士是其典型。青骑士为了拯救受人类压迫的机器人而行走世界各地,他憎恨人类,与人类为敌。“人性”作为《铁臂阿童木》的关键词再次出现在青骑士的故事中。青骑士之所以与人类为敌,是因为看透了人性的阴暗。青骑士名为布路邦,本是罗莎博士制造的三个高智能人形机器人之一。妹妹玛丽亚因绝世美貌被独眼伯爵看中并娶为妻,婚后却不幸被虐待致死,弟弟冬冬也在营救玛丽亚时被摧毁。布路邦为了复仇,袭击了伯爵城堡。罗莎博士将闯祸的布路邦带回实验室,对他进行重新改造。可是,因罗莎博士不想失去冬冬和玛丽亚,就擅自在布路邦的机械体内植入了他们的电子脑,布路邦因此成了身体会不受控制地变换成玛丽亚和冬冬样貌的机器人。面对自己的怪异状态,布路邦深受刺激,发誓要“维护只属于机器人的自由,打破人类制订的《机器人法》,向人类复仇”。

机器人失控的最根本原因是人类对非自己族类尊严的践踏。在人类面前,机器人作为异类他者不可能得到尊重,独眼伯爵如此,罗莎博士也如此。不过,手塚治虫对于机器人反叛人类的描写却没有止步于技术与人类主体的博弈关系,他借青骑士之口说:“以前犹太人没有自己的国家,在人类中是最不幸的,他们被随意使唤过着奴隶般的生活。但是犹太人团结一致建立了以色列国。我要向他们学习,建立机器人自己的国家,这样机器人就可以摆脱人类,获得自由。”(《青骑士之卷》)。显而易见,手塚治虫在此为我们审视人类与机器人的关系提供了除技术表象以外的另一重向度的视角,只有进一步对此进行考察,才能更准确地把握《铁臂阿童木》的主题思想及其批判性的射程范围。

4#

作为他者隐喻的机器人

阿童木凭借核反应堆的心脏拥有了无穷的能量,可上天入地打击敌人,但在战斗过程中机械体偶尔也会出现故障。早期的故事里有“阿童木受损的机械体和爆炸的原子弹一样,碰了就会被辐射”的描写(《赤猫之卷》),不过随着情节推进与此相关的描写就变得很少,甚至时不时出现随意打开胸前小窗口进行检查的场景。也就是说,尽管手塚治虫赋予阿童木“七大神力”“十万马力”,但他对各种小道具的刻画却显得不甚严谨。对于此,佐仓统(2003:148)认为“手塚不拘泥于小道具的细节是具有积极意义的。因为他重视的并非小道具本身,而是小道具背后的故事以及哲学性背景”。这种技术细节的表现方式,倘若以“阿西莫夫派”“菲利普·迪克派”来划分的话,《铁臂阿童木》显然属于后者,技术科幻只是其创作的外衣,作者更关心的是外衣下隐藏的命题。

关于《铁臂阿童木》的主题,手塚治虫(1989:22)说:“我想表现的是,科学技术若不顺应自然和人性,一味冒进地追求进步,将会给社会带来深深的伤害和极大的扭曲,也将使种族间产生歧视,无情地伤害人类及其他生命”。手塚在著书和演讲中曾多次提到战后自己在日本街头路遇占领军的美国大兵因语言不通而被殴打的经历,他深感气愤却无可奈何,以至于说:“这段不好的回忆一直顽强地紧跟着我,我的漫画主题很自然地会不断出现对它的讽刺。地球人与外星人的纷争、不同民族间的动乱、人与动物间的误解、还有机器人与人类之间的悲剧……这些正是《铁臂阿童木》的主题”(手塚治虫,1988:44)。作为始终坚持表达“生命的尊严”(手塚治虫,1997:67)的反战者,手塚治虫在机器人与人之间纠葛的母题下,不仅表达了对现代科技发展的思考,还将二十世纪关于国家纷争、种族歧视的历史经验融入其中。如《阿童木今昔物语》第12回《贝利的惨剧》里,机器人贝利努力成为和人类拥有同等权利的合法公民,最终却惨遭人类反对派的毁坏。贝利的支持者里有个名叫须井柄的美籍日裔,他在解释自己为何支持机器人维权时说:“六十年前我初到美国时,白人对日本人的歧视真是可怕。二十世纪中期,对日本人的歧视倒是缓和了,可是对黑人的歧视仍旧严重。到二十世纪末,黑人终于也获得了平等权利,可是又轮到机器人遭歧视。我自己受过苦,所以不愿看到机器人遭受同样的苦”。明确的时间线索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近代西方的“黄祸论”,以及二战后美国如火如荼展开的黑人民权运动。在此,历史、现实、未来是相通的,历史映照了现实,现实预警了未来。机器人与有色族裔的人权被归为同一问题域,暗示了“边缘、属下、低级、被压迫、被排挤的状况”(张剑,2011:118),亦即西方文学批评中论及的“他者”的境遇。

《阿童木今昔物语》第12回《贝利的惨剧》

“他者”的概念尽管在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生态批评等不同的语境中其内涵和所指不尽相同,但共通处在于都涉及二元对立的关系,且涉及被压迫的一方——后殖民批评视角下的少数族裔;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女性;生态批评中的自然。他者诗学都“旨在分析和揭露他者化过程中的霸权和压迫……对压迫性的二元对立关系进行颠覆,实现他者的解放”(张剑,2011:127)。《铁臂阿童木》中反复出现的因人机身份差异带来的矛盾和冲突,正是他者诗学指向的对立关系的体现。例如,《死亡十字架殿下之卷》里机器人拉古成为了世界上首位机器人总统却遭到人类的反对,以及《机器人城堡之卷》里机器人小孩和人类小孩争抢玩具的小矛盾引发了人类驱逐机器人的大纠纷等。作品里描绘的人类普遍持有“人为万物主宰、万物立法”的观念,他们认为机器人和动植物等一切其他物种一样,是人类的他者。这种“我为主,你为客”的二元划分,就意味着等级的建立。因此,面对机器人时人类充满了轻视与傲慢,机器人希望与人类获得平等的权利,然而他们的美好愿望和不懈努力在人类以偏见和狭隘建造的壁垒前只会不断落空。正如阿童木对人类满怀善意,处处维护人类的利益,然而每当机器人同类做出有损人类利益之事时,人类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指责道“机器人果然是不可靠的”。手塚治虫以机器人的视角反观人类自身,以此提醒人类必须学会站在不同的立场通过他者的经验去反思我们是谁,我们的世界应该是怎样的,我们与地球上其他的生物是何种关系等问题。

《铁臂阿童木》描绘的是一个人机共生的世界,但人类在对机器人的认同问题上产生了分歧。以茶水博士和胡子老爹为代表的少数派认为机器人是人类的朋友,他们敦促政府通过了《机器人人权宣言》,根据这项法律机器人可享受与人类同等的待遇。然而,如前所述,多数人依然认为机器人是人类的奴隶,必须受到《机器人法》的约束。因此,《铁臂阿童木》展现的人机关系常在两种情境间游离,表现出不确定性:一方面将人权赋予机器人,赞同人机平等;另一方面仍将机器人看作人类的所有物,认为其存在是为了增益人类的幸福。之所以出现这种不确定,是因为《铁臂阿童木》中的机器人形象兼具二重性,它既是技术的表象,也是他种族、他物种等他者的隐喻。在手塚治虫看来,“技术”须要被限制规范,而“他者”则须要平等以待。此两者相辅相成、密不可分,都是从技术的角度拷问现代化进程中人之存在,正如他自己所言:“不管科技如何进步,人如果认为自己可以当神,就大错特错了。说到底,人不过是一介愚昧的生物罢了”(手塚治虫,199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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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手塚治虫被尊为“漫画之神”,一生所著经典无数,其笔下的世界包罗万象,时空跨越过去、现在和未来。他的作品总是充满各种矛盾对立——人与自然、战争与和平、科学与宗教、文明与落后、善与恶、生与死、希望与绝望,但从中又总能看到人类与不同物种共生的场景。如“初期SF三部曲”《失落的世界》里的植物女性、《大都会》里的机器人、《未来世界》里的新型智能生物等,均可作为具体实例。今天,这些科幻想象中的图景逐步成为人类技术文化的当下经验,人工智能、智能型机器人不仅一次又一次刷新众人的想象,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渗透进几乎所有的人类活动领域。在此背景下回望手塚治虫的《铁臂阿童木》,可以发现其中对科技发展的隐忧及伦理观照,对人类自身以及人类与非人类生命关系的思考,依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价值。


编辑 | 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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