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大师”沈巍走红之后：过于喧嚣的孤独
【娱理】采集来自娱乐圈的第98个幕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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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大师”沈巍（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一个月前风靡网络的“流浪汉大师”沈巍，已离开他露宿的绿化带。
娱理工作室最后一次在那里见到他，是4月23日。离开前，沈巍对去向语焉不详，说即将去安徽，末了又说只是去两小时车程外的一地，见一个安徽的朋友。第二天，粉丝群里传出消息，他去了新疆。再过几天，沈巍出现在南京、镇江几地游览，与此同时，他宣布从5月2日起每晚八点上线直播，粉丝已有28.5万。
走红似乎改变了沈巍的生活。
绿化带附近已经被蹲守的拍客包围，沈巍无法在这个呆了几年的地方继续住下去，只能偶尔回来。
许多人站在了沈巍的身边，用私家车载着他离开又回来的小王，钟姓房东，超市老板小李，把他送到机场离开上海的陈传玺，招待他的新疆小伙刘小飞。也有的人站在沈巍身边，拍下照片，编写剧情。
（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没有人成为他的经纪人。有商业活动曾找到他，但沈巍总是闭上眼，听都不要听。
“我不是商业化的人。”沈巍在与娱理工作室的对话中说，他的确在直播上获了一些利，“我想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这是正常的获利，是国家法律没有禁止的，假如我现在接受施舍好像也是可以的，问题是到现在为止，我并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施舍。”
沈巍与这个向他扑腾过来的世界，保持着和善而清高的距离。他把眼前的喧嚣视为老天爷扔给他的礼包，但这份礼物没有给沈巍带来他真正想要的。
沈巍倡导垃圾分类，可他捡了好几年垃圾的那个垃圾箱，近日已换了锁；很多拍客为沈巍送上了书，可送书人根本不知道作者是何人；他的单位没有派人来见这位长病的员工，他的亲人也没有来找他。
这场盛大的喧嚣让沈巍更加孤独了：“因为这种喧嚣并没有获得任何的认同感，对吧？”
离开根据地
沈巍走红之后，杨高南路地铁站2出口附近的快捷酒店，房价已经从一百多蹿升到三四百。
酒店大堂有两座按摩椅，上面总是有人在熟睡。一个外地赶来的妇女坐在旁边的木质椅上，她等了好几天，眼看着又一天过半了，问酒店保安能不能请“老师”现身，她想嫁给他。保安情绪激动地挥舞着双手，用浓重的上海口音说：“你要嫁给他做什么？做什么？我看你有点疯了！”
大堂深处有一个对外开放的厕所，“师娘”画好了妆，穿着连衣裙走了出来，陪同她的还有一名女助理。在沈巍居住过的绿化带外，“师娘”微笑着来回走动，几名拍客将手机对准了她，嘴里重复着“师娘真美”、“点击关注师娘”。
娱理工作室问她“与沈先生有什么交情”，“师娘”笑容即刻冻住：“媒体的问题，不回答。”周围一阵附和：“媒体的问题师娘不回答。”
“师娘”原名李思颖，今年三月成立了一家传媒公司，最初想签下被称为“流浪大师”的沈巍，但被拒绝，后来改以“师娘”头衔炒作自己。因为举报的网友太多，她在短视频平台上的账号被封了。
“流浪大师”沈巍居住过的绿化带
（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沈巍走红之后，杨高南路地铁站的住处已经无法容身，只要一露面，他就会被众多人包围。最狂热的那天是3月24日，沈巍站在附近小区底商门口的台阶上，台阶下围着木制挡板，挡板外是扰扰嚷嚷的人群和手机，两名保安站在沈巍身边，他无所适从，只能提醒人们注意安全。
这给沈巍带来了困扰。从前他最享受的是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没有任何一个人去拍他，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说话，但现在想挤出时间看书，已经很难做到。
从那以后，沈巍藏了起来。
钟姓房东曾经为沈巍提供住处，但沈巍有文人的清高，知道房子并非闲置无用，自行搬了出来。后来人们发现，有个叫“小王”的人载着沈巍出现又离开。总之，没有人知道沈巍的行踪。
热爱读书的沈巍（图源网络）
拍客们始终等在杨高南路地铁站，他们有时拍拍“师娘”，有时放下手机聊天，“这玩意儿上瘾，上次涨了不少粉，还想来。”
4月22日下午，一辆白色的车缓缓驶来，酒店门口的拍客凑了过去。
副驾驶上坐着沈巍。他走下车，头发清爽了许多，是陈传玺带他去剪的，外套里面是一件淡蓝色的Polo衫，一个朋友整理出来的旧衣服。
沈巍被人群挤在了附近超市门口一面蓝色寄存箱前，超市老板小李拿来了一把椅子，沈巍坐了下去。“师娘”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站在了沈巍身边，送给他一本书，她用手掌握住沈巍的掌心，侧身看向镜头。
人们起哄：“大师和师娘同框啦！”
沈巍没有抗拒“师娘”的握手，他只是说：“今天我再说一遍好不好，我对女性没有兴趣，听得懂吗？都听到了，还再提这个话题就没必要了好吧？”
小王站在沈巍的身边，催促他赶快去“处理”一条死去的小狗。在来的路上，沈巍看到这条小狗被车撞死了，不希望它的身体在马路上被反复碾压，于是抱着它来到了自己居住多年的地方，想好好埋葬它。
“大师和师娘同框啦！”
（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娱理工作室表明来意，在众多拍客的围观下，沈巍接受了访问。
对话的后半程，人们逐渐涌上前去送礼物，带书本的人最多，也有人带食物。北京赶来的网友带了一只烤鸭，沈巍皱起了眉头，“我最反对食物浪费，你们给我带来的东西一定是我喜欢的吗？你给了我，我还不能丢掉，这是不是累赘？现在我最大的痛苦就是每天的食物浪费，吃不掉，我怎么办？”
人群里赞同的声音不断。只见超市老板娘突然从沈巍右侧端出一锅食物。打开一看，是热腾腾的白米粥，接着她又端出一盘咸菜。
沈巍抱臂长出了一口气，只有吃了起来。
沈巍（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老板娘回到屋里，拿出两个手机，一个放在自拍杆上做直播，另一个拿在手里拍小视频。
吃完之后，拍客们欢呼了一声，沈巍问小王“那只小狗呢”，小王回说已经交给了环卫工人，沈巍有点生气：“我如果要交给环卫工人，为什么不在捡到它的哪里交？我把它带到这里，就是为了好好地埋葬它。”
沈巍叹了口气，回到了之前落脚的绿化带里。
整理外卖餐盒喂小动物的沈巍
（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小王从车上拿下来众多外卖盒，这是沈巍捡来的食物，用来喂养流浪猫。外卖盒里面剩下的食物很多，在十几度的上海，它们散发着馊味，沈巍对大家说：“我还是有基本常识的，有些已经坏了的，不能吃。”
附近粉面店老板把孙女抱了过来，她把孙女放在离沈巍最近的地方，用普通话告诉她要“认真听这个爷爷说话”。
号称要嫁给沈巍的外地妇女，不断接过他手中的外卖盒，放到流浪猫的跟前。一位“小张”时不时递手机给沈巍。沈巍说，朋友要接他去安徽了，后来又说，只是一个安徽的朋友要来看他。
小王在人群外围看着，娱理工作室询问沈巍接下来的行程，小王低着头，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块：“不会告诉你的。”
发放完所有外卖盒之后，沈巍的朋友开着车过来接他了。杨高路上，十多个人围着沈巍，路过的车辆纷纷停下来注目。沈巍向人们挥了挥手，车子很快驶离了。一位拍客高喊一声：“下一场！”
人群再次堆在超市门前，有人放了一个礼花，不知这一场的主角是谁。
被手机强势围堵的沈巍
（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朋友与亲人
住在杨高南路附近小区的阿姨说，认识沈巍很多年，没想到这个流浪汉就这样突然爆红了，“我老公跟他聊过好几次天”。旁边的大叔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我没有跟他聊过天。”
沈巍在这个小区待了几年，没有人跟他交过朋友。
流浪二十六年，沈巍先是住在普善路，当地的街道办到是两次扔掉了他所有的东西，他离开普善路，退到了齐河路，齐河路的人也一再地清理沈巍的物品。此后，沈巍退到了杨高路，那时候他住在河边，河的对岸是个高档小区，他一直被投诉。
沈巍辗转到了杨高南路地铁站的高架桥下，又收到多宗投诉，人们把他的三轮车拉走了好几辆，沈巍只好迁到2号出口的绿化带里。
“我本来还想往前走，但是后来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孔子的一个学生说，我要离开这里，这里的人不喜欢我，另外一个学生跟他说，你不改变你的生活方式，你到哪里都一样，所以我干脆还是在这里。”
“流浪大师”沈巍居住过的绿化带
（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离开上海之前的那个下午，沈巍坐在小王的车上，打量这个得来不易的“家”，他不得不暂时舍弃了。
沈巍想起他真正的家是怎样被毁掉的。1993年，因为捡单位垃圾桶里的纸，沈巍被领导勒令回家待岗；两年后，沈巍和家人赌气，在外面租房子。2001年，家里的老房子被拆以后，沈巍住在了邻居家一个老头的屋檐下，直到2002年春节。之后，他又搬到了浦东的老屋。再之后，他搬去了家里人指定的一个房子，但因为被邻居投诉，沈巍两次被赶出来。
那时候沈巍已经和家里人断绝了关系，正式流落街头。
“二十六年前，我的所有亲人没有为我流眼泪，非但没流眼泪，突然之间都指着我鼻子叫我滚了。”沈巍在围观的人潮中，突然对娱理工作室怅然道，“我的家是那时候开始毁掉的，而不是今天。”
沈巍（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似乎有铺天盖地的红利降临，然而沈巍的家人依然没有与他联络。
这二十六年来，沈巍的母亲从来没有问候过他，老房子有了动迁机会，母亲没有买房，而是住在沈巍认为自己拥有的房子里，“我的母亲没有为我流过眼泪，她把我送到精神病院的时候，也是很冷漠的眼光，没有觉得我儿子现在吃苦了，她没有。”至于父亲，沈巍眼中的父亲，总是像仇人一样，指着他的鼻子骂。
比起那些请他上台表演的报价，沈巍更关心的是，马上要发五月份的工资了，原单位还会继续把他当做病人，发给他病假工资吗？
等待着沈巍出现的“师娘”和围观者
（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而朋友，“我的朋友是这一次结交的，当然这个当中我也会分，是确确实实跟我有心灵的沟通，而不是在座各位当中比例相当高的、因为能够带来点利益而前来的人。”
沈巍穿过人群，握住一位环卫大姐的手：“她是这里唯一帮助过我的人。”
“但是话又说回来，所谓真正的朋友，是不是真正理解我，也未必。只是我说，他们还有一点点同情心。有的人连同情心都没有，他们就觉得我们理所应当要让你走投无路，理所应当要让你这样失魂落魄。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人家赶到东，赶到西，我觉得会很难过，但是他们怎么都是抱着欣赏的神情在看这一幕的，我不知道是社会的进步，还是落后。”
沈巍走红后，很多人围绕在他身边（图源网络）
沈巍走红之后，手机里终于有了电话卡，拥有他个人电话号码的人不多。小王是其中一个，对他特别信任吗？也不是。“只不过跟他最近接触多一点吧，他站在我边上，我总不可能把人家却之千里对吧？我需要人帮忙，人家有能力也愿意。”
沈巍转过头看着笑意吟吟的超市老板，“他以前也没有帮过我，但现在，我们都是朋友。”
老同学们找他吃了顿饭。他很开心，那都是没有跟他红过脸的人。同学们只是与他一道回忆了当年的读书天，没有多说。
聚餐散了之后，同学们送沈巍回到杨高南路，拍客们一拥而上，纷纷提点同学们应该帮帮沈巍。一位同学说：“帮帮他？应该是他帮帮我们。你们内心在可怜他，其实是他在可怜你们，你们活得太可怜。”
沈巍和老同学聚餐图（图源网络）
零结果
“那些要跟我呆在一起的朋友，我老跟他们说，请你注意，可能我是个零结果的人，最后还是平平常常一个人，你以后要后悔了，你不要抱着那种心态来。”沈巍说，所有出现在他身边的人，都不曾担任他的经纪人。
3月20日之后，沈巍开始走红，东营吴光头似乎是杨高南路的控场者，白天拉着沈巍被围观，晚上在酒店里出镜直播。
24号极端狂热的围城之后，沈巍突然间不见了踪影，吴光头在杨高南路发了一天疯。
沈巍求助了他真正的多年老友陈传玺。2001年，陈传玺到上海打工，有一天到书店读成功学书籍，沈巍追出来，告诉他人生短暂，不要读这些书，要读经典。两个星期后，两人再次见面，沈巍送给他一本自己批注好的《论语》。
25号，陈传玺带着沈巍理发，买了衣服，还办理了身份证，并帮他办理了电话卡，开通了短视频平台的账号。陈传玺很少曝光，也没有个人直播账号，下次出现时，已经是4月22日，陈传玺把沈巍接到了自己家里，下午五点多送沈巍去了机场。
沈巍和众人说再见
（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沈巍去了新疆小伙刘小飞家里。刘小飞平时是做和田玉买卖的，在三月中旬的热潮之中，他曾从新疆飞到上海，给沈巍买了雨伞和头灯，他坦承是为了流量，沈巍欣赏他的诚实。
几天后，沈巍离开了新疆。沈巍说，他是一个很难接受别人馈赠的人，如果是弟弟或者是其他亲人给他租房子，他可以，但换作一般的朋友，沈巍觉得不可能接受。若是陌生人，那更不能答应，“这就变成跟接受贿赂没什么区别了，虽然我不是一个做官的，当时这个做法是会引起非议的，商业合作是另外一回事，但是问题是我是不可能商业合作的，因为我又不会唱唱跳跳。”
南京博物馆，镇江茅山风景区，沈巍在个人直播账号上更新自己的行程，并在每晚的直播里聊当地的历史文化，粉丝已有28.5万，单条短视频的点赞量都超过1.5万。他说自己不是商业化的人，做直播只是因为可以尝试一下，那些网友在平台上给他刷了礼物，他觉得“一点也不丢人，而且不应该成为指责我的原因”。
沈巍（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有苏州网友在直播中留言，想去上海看沈巍，沈巍回复：“你先把苏州那几个园林的历史搞清楚了再来吧。”沈巍把人们的这种舍本逐末，称为文化剩饭现象。
“你们要是觉得我可爱的话，主要是希望学我的精神。你们去看书本身，不要看我。就好像他们说白岩松怎么评价你，我说白岩松是主持人他不是思想家，你们应该去看思想家的书，而不要看他的书，但是现在倒过来的，他们喜欢看这些所谓的人生导师，而真正思想家的书却被弃置一边。”
沈巍的背景与经历，容易让人想起捷克作家赫拉巴尔带有自传色彩的《过于喧嚣的孤独》。主人公汉嘉在一个废纸回收站工作了三十五年，从压缩机下抢救珍贵的图书，藏在家里。在曾经的老房子里，沈巍也有一个小二层，堆满了书籍，但恐怕没有汉嘉那两吨重的分量。
汉嘉会为了普鲁士皇家图书馆的精品书籍在雨中被火车运走而流泪，深觉愧疚并自愿将双腕拷上，但却被警察嘲讽，还被威胁送去牢房。
热爱读书的沈巍（图源网络）
认为知识无用并将之抛弃，无法理解汉嘉的愧疚而嘲笑，本质上都是对非己思想的压迫。挤压非己思想的态度，横亘了几个世纪，在沈巍的青年时期，狠狠地击打了他。
同样被击打的汉嘉说“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是喜欢我这有的人。”
沈巍会否走上写作之路？他说：“真没这个水平，绝对不考虑。”
沈巍把眼前的喧嚣视为老天爷扔下来的礼包，在这场眷顾完结之前，他只能顺势而为，在每一场自陈结束之后问一句：“老铁可以下班了吗？”
很多人围绕在沈巍身边
（摄影：鲁雪婷抢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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