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潭：《关于新发现西汉“段宣私譣”三面穿带印相关考释》
关于新发现西汉“段宣私譣”三面穿带印
相关考释
孙家潭
此穿带印２００６年于徐州相遇，其后曾撰小文：“我问段宣何谓‘譣’？”分别发表在《书法导报》（2008年10月8日）与《西泠印社》（总第二十七期社刊上），随后引起著名古玺印专家学者关注并著文研考，现将拙文与专家考释文章同时附录如下，方便大家交流。
（一）“我问段宣何谓‘譣’？”——孙家潭
此印纵、横：2.1、通高：0. 7厘米。正方形印面，于穿带印的侧面还铸有一个外凸长方形小印，其形制、印文特征等均属汉代穿带印。主印面“段宣私譣”、“段长孙”，两面均为朱白文相间，侧面小印“段宣”作白文。细观“段宣私譣”印面，“私”作朱文，其竖笔画有六条凸线，呈七道凹槽，恰与其下“譣”字白文竖笔的七道凹槽相对应，这样两字结构中的凹凸线条巧以朱白文相间作上下对应转换，缜密有法，规矩方圆。在文字笔画排列的细微处，可见古代印工的驾驭能力。
见《古玺印与古玺印鉴定》（文物出版社叶其峰先生著）书中“历代私印印文标准品目录”一节，汉代私印自铭称谓：“×××信”、“×××印”、“ ××之印”、“ ××私印”、“ ××印信”、“ ××信印”共有六种。在其它谱录中笔者还注意到汉私印中极个别的有“×××记”和“ ×××章”。从目前资料掌握，以上八种称谓基本包含了汉代私印的全部。而此印“段暄私譣”，这样的称谓前所未见，下面试作研考。《说文》譣:“问也。从言，僉声。”问：《段注》：“譣训问，谓按问，与试验、应验意近。”这样看来“譣”与“验”或“验证”意相近，而“验”应是其后续发展。再作联想“譣”是否通“檢”，《说文》檢：“书署也。从木，僉声。”文意是封书题签，有封檢的含义。为此请教有关学者与友人，有的认为“譣”与“验”或“验证”相近，而“私譣”于氏名印中出现，其义应近同于“私印”。另“譣”于古文献中如何使用，尚难得一见，有待深入。
此印文字口平整、篆法考究、品相一流。有三个印面的穿带印稀少，而“私譣”，自铭称谓的新发现更具有特殊的史学价值，它将补充印学研究新资料，添列实物印新品类。一方古印实物验证了汉印自铭称谓的新课题，藏研结合，不断提高我们的认知。引用学者施谢捷先生对此印的评价：“近年所见最具学术价值的古印之一。”2006年春节后余赴徐州古玩店看到此印，当时即察觉到“私譣”称谓前所未见，后经协商将此印收藏。
光阴荏苒，日沉星坠，古印收藏研究已有数百年历史，地不爱宝，始见孤品，真可谓千古绝唱。“段宣私譣”自铭称谓首见，余持印所思尽有不可悉知者，我问段宣何谓“譣”？
（二）试释“段宣私譣”——叶其峰
（原故宫博物院古玺印专家 文章刊登《书法导报》2009年6月17日第十二版）
2008年10月8日《书法导报》发表了孙家潭《我问段宣何谓“譣”？》介绍一方印文为“段宣私譣”、“段长孙”、“段宣”的三面刻字的汉穿带印。汉私印有自名“印”、“章”、“信”、“印信”、“信印”等多种，从未见有自名“譣”的，“何谓譣”？确是需要认真研究的问题。
“譣”，《说文》训问，问虽有试验、应验意，然放于此印，实难解析。孙先生查阅了《说文》的检字，该书训检为“书署”，“文意是封书题签，有封检的含义。”因而推想“譣”是否通“检”。孙先生虽没肯定“譣”就是“检”的借字，然其思路无疑是正确的。古譣与检通，《汉书•食货志下》“考检厥实”之检读譣（验）可证。“检”有多种含义，其中之一就是封缄。刘熙《释名·释书契》说：“检，禁也。禁闭诸物，使不得开露也。”禁闭诸物，可以把物置于容器之内，也可把物包裹起来，然为使其不得“开露”，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加封，而封缄之物古人称作“检”。唐李峤《奉和拜洛应制》诗“千年瑞检开”。（《唐诗品汇》卷71）。独孤授《蔺相如全璧赋》“因发检以求璧”。（《渊鑑类函》卷363）。“瑞检”是指封缄物。“发检”就是揭开封缄物。又《后汉书•公孙瓒传》记公孙瓒劾袁绍疏说袁绍图谋不轨，“矫刻金玉，以为印玺，每有所下，辄皂囊施检，文曰诏书。”文中“施检”似非仅提署“诏书”二字那么单纯，因此“施”有实行之意，包含某些动作。此外，私刻皇帝玺是不可示人的，袁绍在藏匿玺印的皂囊外加封也属清理之中。所以，文中的“施检”应该包含署书、加封两层意思。既然古人称封缄物为检，封缄称施检，那么，“段宣私譣”为段宣施检专用印，即段宣私人的封缄印，也就没有什么疑问了。
今见的封泥，是古人在置物容器或包裹绳结处加封的实物。封泥钤盖的均是官印或姓名印，未见署检的印章。正因此，“段宣私譣”倍觉珍贵。署譣（检）的汉印至今仍是孤例，或可说明当时封缄印还处于萌芽状态，尚缺乏生存发展的空间。随唐以后，我国印制出现了根本的改变，钤印再也不用软泥而用纸和印色，钤印变得简单而明瞭，于是在私印中派生一些新的印种，诸如书柬印、鉴藏印等，封缄物函，其意义在于加密防伪，贴一封纸，再加一封印，其效果与钤盖官印或姓名印的泥封完全一致，然却方便了许多，于是封缄印也就随之流行开来。传世的封缄印，多属宋辽金元时期，印文刻“封”、“封记”、“封的”、“封奉”、“谨封”、“谨封记”等字，过去，古印界对封缄印的源头是不清楚的，“段宣私譣”的发现，这一问题也就解决了。汉印署“譣”，后世印署“封”，“ 譣”（检）、“封”义同，南北朝隋唐史书中，“封检”已是封缄的专用词语。
（三）大风堂藏“段宣私譣”印考释 —王人聪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此文收入《第三届“孤山证印”西泠印社国际印学峰会论文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 368页。）
内容提要：
孙家潭编著《大风堂古印举》一书著录的“段宣私譣”穿带三面印，是一方罕见的珍品。印文“私譣”即系“私信”的意思。此印的发现，为古代玺印的称谓，增添了“譣”的新例，对古玺印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私譣 私信
近年新出的古玺印印谱中，孙家潭先生编著的《大风堂古印举》是一部值得重视的佳作。此谱收录的古玺印，精品不少，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如书中编号62“段宣私譣”印，既是一方难得的珍品。①据此谱的记述，这是一方穿带三面印。印为正方形，纵横均2.1厘米，通高0.7厘米。在穿带的一面还铸有一个外凸的长方形小印，此小印的印面与印的两面主印面构成三面印的形式。印的两面主印面铸有印文“段宣私譣”与“段长孙”，印文均为朱白文相间。“段宣私譣”为一朱三白；“段长孙”为一朱二白。侧面则铸白文“段宣”二字。
此印的年代，孙家潭先生根据印文的特征订为汉代。我们认为从印文的篆体考察，此印与年代明确的西汉私印如“窦綰”、“窦君项”、“刘当居”、“刘长孙”、“唐君长印”、“刘骄”等各印比较②, 印文风格均相一致。据此可进一步订其年代为西汉时期。
穿带印是汉代私印中的一种形制，多流行于西汉时期。常见的是穿带两面印，作三面印的极罕见。据笔者所知，见于著录的穿带三面印还有两方，一方是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所藏，《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印续集三》著录，印文为“申长之印”、“申长孟印”、“申婴”。三面印文均作朱白文相间，“申长之印”为三朱一白；“申长孟印”为二朱二白；“申婴”为一朱一白。印的尺寸是1.3×1.5厘米，通高0.5厘米③。另一方是天津艺术博物馆藏，《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古玺印选》著录④，印文为“傅广德”、“傅中君”、“傅广”，三面印文均为白文。印的尺寸可惜该书未作记录。上述两印，其形制、印文风格均与“段宣私譣”印相同，可知也是西汉之物。
“段宣私譣”印，除了作为穿带三面印的特点较为罕见而显得珍贵之外，更重要的是印文中“私譣”二字的私印称谓，这在传世的汉代私印中是前所未见的孤例，极具学术价值。那么，“私譣”究竟是什么意义呢？孙家潭先生在释文中曾作了如下的解释说：“《说文》：‘譣，问也。从言，僉声。’《段注》‘譣训问，谓接问，与试验、应验意近。’这样看来，‘譣’与‘验’或‘验证’意相近，而‘验’是其后续发展。再作联想，‘譣’是否通‘检’？《说文》：‘检，书署也。从木，僉声。’文意是封书题签，有封缄的含义。”⑤孙先生关于譣通检的推测，虽然未能举出书证加以证明，可是孙先生的这一意见，却得到了叶其峰先生的赞同。叶先生在所发表的《试析“段宣私譣”》一文中加以论证。他说：“孙先生虽没肯定‘譣’就是‘检’的借字，其思路无疑是正确的，古‘譣’与‘检’通，《汉书·食货志下》：‘考检厥实’之‘检’读‘譣（验）’可证。”⑥其结论也就是说印文的‘譣’字当读为‘检’。我们认为叶先生此说同样缺乏依据，不足信。所引以为据的《汉书·食货志》“考验厥实” 句中的‘检’字，即使可假借为譣（验），但并不能反过来说，“譣”可假为“检”，在典籍中并无此例证。其实《食货志》中“考检厥实”这句话，不烦破字为训。“检”有察义，《后汉书·周黄徐姜申屠传》：“驃骑执法以检下”，李贤注：“检，猶察也。”“考”亦训察，《大戴礼·文王官人》：“考其阴阳，以观其诚。”王聘珍解诂云：“考，察也。”考检二字同义连文，既是考察的意思。《食货志》“考检厥实”句的上下原文是“众民买卖五谷、布帛、丝绵之物，周于民用而不售者，均官有以考检厥实，用其本价取之，毋令折钱。”这意思就是说像五谷布帛丝绵之类有关民生的重要商品滞销，均官应要考察其情况属实，并以成本价收购，使生产者不受损失。将“考检”解释为考察，用以读《食货志》这段话，文从字顺，文义明白易晓。由此也可知“考检厥实”的“检”字，不必改读为譣，更不能以此作为“譣”可借为验的例证。我们认为印文“私譣”的“譣”字，即系“验”的本字，段玉裁已说的很清楚。《说文》譣下，段注云：“按言部讖，验也。竹部讖，验也。验在马部为马名。然则云征验者，于六书为假借，莫详其正字，今按譣其正字也。”又，《说文·马部》验字下，段注：“今用为譣字，证也，徵也，效也。不知其何自始，验行而譣废矣。”王念孙《广雅疏证·释诂四》也说：“譣，问也。经传通作验。”是知譣即验字。验训信，《战国策·齐策一》：“为人卜者亦验其词于王前。”高诱注：“验，信。”《大戴礼·本命》：“可验而后言”，王聘珍解诂：“验，征也，信而有征也。”信亦训验，《老子》：“其中有信。”王弼注：“信，信验也。”又，《广韵·震韵》：“信，验也。”验、信互训。譣即为验字，验训信，据此可知“私譣”既是“私信”的意思。中国古代的玺印是凭证的信物，《说文·ㄗ部》：“印，执政者所持信也。”《释名·释书契》：“印，信也，所以封物为信验也。”蔡邕《独断》：“玺，印也，信也。”由于玺印是凭证的信物，所以战国及秦汉印中，常见有“信玺”、“信印”之类的称谓。汉代私印中更有将玺印直接称为“信”的，如满城汉墓1号墓出土的两方玉印，一方印文刻“信”字，另一方刻“私信”二字⑦，这两方印可作为“私譣”与“私信”的佐证。汉代私印中，又见有一方“李生私信”印⑧，此印的文例与“段宣私譣”印相同，更可作为将“段宣私譣”释为“段宣私信”的佳证。
孙家潭先生得到此印后，曾发表《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一文，刊于《西泠印社》总第二十七辑。在文中提出疑问说：“我问段宣何谓‘譣’？”现在可以应之曰：譣，验也，信也。段宣私譣者，段宣私信之谓也。
由以上所考，这方“段宣私譣”穿带三面印的学术价值，可归纳为以下几点：1.穿带三面印极为罕见，此印的发现充实了西汉私印在形制方面的内容。2.为古代玺印的称谓，增添了称“譣”的新例。3.为说明古代玺印的性质是凭信物，在印文上又增加了一个实例。4.为段玉裁关于“譣”为“验”的本字说，提供了西汉时期的实物例证，对于训诂学的研究亦有重要意义。由以上四点，已足以说明此印为稀世之珍，弥足珍贵。
以上有关“段宣私譣”西汉三面穿带印的考释，引起当代两位古玺印专家的关注并撰文。他们各抒己见，引经据典，从不同角度阐述个人观点，其严肃与严谨的治学精神值得尊敬，也使我对此印有了新的认知，本人于此表示衷心感谢。
庆堂笔记·2019春节。
注释：
① 此印又著录于《西泠印社》总第二十七期
② 王人聪编：《新出历代玺印集录》，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专刊之二，1982年。
③ 王人聪编著：《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印续集三》编号520。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品专刊之八，2001年。
④ 天津市艺术博物馆编：《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古玺印选》，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第109页。
⑤ 孙家潭编著：《大风堂古印举》，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9年，第52页。
⑥ 同上第52页，叶其峰：《试释“段宣私譣”》。
⑦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处：《满城文物发掘报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41页。
⑧ 陈根远、阳冰著：《方寸之间见世界》第5页，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8年7月。
孙家潭，1948年生于天津。别署庆堂、大风堂、真水园主人。现为西泠印社理事、中国艺术院篆刻院研究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天津文史馆员、天津印社社长。多年从事古代玺印、古砚收藏。出版物有《中国印章•孙家潭作品集》《中国紫砂庆堂铭壶•孙家潭/邵佩华合作精品集》《大风堂古印举•孙家潭藏古玺印杂记》《孙家潭艺踪》等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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