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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不会变成西雅图偷飞机的人

吕糯米 吕糯米饭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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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77 - 愿你拥有生命的出口


作者:吕糯米

校稿:结草楼主 / 编辑:林深见鹿



十六年前的现在,是我们北漂的第一年,住在东五环大黄庄的地下室。


那一片,离当时地铁1号线往东的最后一站都还有些距离。附近的地名也都不大洋气。沿街叮里哐啷的小巴上,所有的售票员阿姨都是攥着一沓绵软又脏污的零钱,臊眉耷眼、侉里侉气地报站:


高井儿高井儿,管庄儿管庄儿,大黄庄儿有下没下,没下走啦。 


 

那年没有雪,也还没出现一个新物种叫雾霾,常常,我们从小巴上跳进傍晚的冷风,沿着地下室台阶往下走,一步一步去到没有光的所在。无所畏惧。


那年我们20啷当岁,在我们一生的黄金时代,我们有大把的时光去浪费,也来得及毁灭。我们像王小波一样,认为自己生猛、什么也锤不了我们、永远也锤不烂我们。我们像王小波一样,有好多好多奢望——想爱,想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想吃,想吃,想吃。


不停想吃。






1





那个冬天,美青总穿一身烟粉色羽绒服,最爱的食物是牛奶泡馒头:取一大勺奶粉,用房东家永远烧不到100度的温热水化开,一边化一边要用勺子使劲搅,稍慢点它就会结出倔强的小团,要仔细用勺子碾开。然后把两毛钱一个的馒头,掰成大大剌剌的块儿,丢进雪白汁液中,馒头块一瞬间就涨成大胖子,咬一口,汁液饱满,像吞下一整个丰盈世界。


美青信誓旦旦说,以后有钱了要把它吃个够。


她常买那种塑料袋装的红星牌全脂甜奶粉,细腻腻的白粉末,染着膏脂般浅浅的黄,手捏在袋外揉搓还会吱吱响,透着国营时代的土气和憨厚。这种奶粉,十年前我还在国社的小超市里见过,后来人们怕长胖怕三高,全脂又甜的不健康玩意儿,就再也没出现。 


网上找到的图片

居然是一个比我们爸妈

还要年纪大的品牌

很久没看到了  ▼


除了泡馒头,美青最常做的事是“局部地洗”她那件羽绒服。领口,衣袖,胸前不知何时溅上的汤汁或油,就在那一小块抹上洗衣粉,揪成小团去搓。洗完了挂在床边,或挂在身上,就会有块惊心的局部的水渍。那块今天在袖口、明天不知会出现在哪里的、奇形怪状的水渍,总像是一出尴尬的喜剧,咧着大嘴不知该哭还是笑。


为了找工作,美青穿着她尴尬的喜剧跑遍了四九城。有一次下暴雨,实习的报社要她去百望山采访,我在地图上一看,那是要穿过北京城,从一个五环外去到另一个五环外,那时北京的地铁线就那么两三条,简直是隔着天与海。那天,在很深的深夜,美青踩着一脚泥回来,我趴在床头,看她拧干大半湿透的喜剧,泡了一碗牛奶馒头。她没多说什么,连抱怨都少,低垂眼眉,静静地吃。那一刻,我闻到一股浓烈的奶香和着麦香,闭上眼睛,却看到深掩在平静海面下狼奔豕突的仓惶。





2





到了年关,小朱风尘仆仆从哈尔滨赶来,加入我们的地下室大军。


她先时在国社黑龙江分社实习,带回一大堆东北特产。我们从房东处借来锅碗瓢盆,手忙脚乱就为煮一顿火锅吃。我从没见过黑木耳还能压缩得板板正正,那小小一块精致的方砖放到水中,咕嘟咕嘟不多会儿,就张牙舞爪地开出大朵大朵的花。若单看其中一朵,又要比一般的黑木耳小巧许多,肉头却更足,拈一片蘸上香油麻酱,放入嘴里,又滑又韧,爽落又耐嚼。木耳在牙齿间咯吱咯吱尖叫,唱出一支长白山的歌谣。


小朱笑眯眯看我们吃,大半时间都在给我们布菜,又装作大人一样,摸摸我和美青的头:


吃吧,吃吧,吃饱了就不想家。


我们哄地一笑,比着赛显出不在乎。


本应配一张木耳火锅图

奈何2004年那个冬天

我用的还是科健的翻盖手机

就用一样的情绪凑合一下好了 ▼


可才过几天,说好没找到工作过年不回家的几个人,一下子全犯了病。在旧年最后一天,我们慌里慌张挤上南下的一辆慢火车离开北京,午夜才抵汉。


美青的爸爸来接我们,他不爱说话,默默领着我们穿过武昌火车站外好几条小胡同、好几道门,就进了他们家。好夜,美青妈妈给我们煮面。饿到极处的那碗面,配着手工制作的Q弹鱼丸,文火熬炖几小时的奶白色猪骨汤,再撒上些青山绿水的葱花,足以放大到成为记忆中人生闪光的大事件。很多年后我回想起它,还能记得浓稠的乳白色高汤里,那一段充满心意的咸鲜,以及半夜起来拼命偷偷喝水,生怕主人看见。





3





翻过年头,小朱去了福州,我们各自找到工作,散落在北京城的角落。


我还是常常去找美青,万般不离吃。我们在田村吃火锅,在深夜的天津吃麻辣烫,在西八里庄吃石锅饭,在阜成门万通吃米线,在万寿路吃美龄粥,在羊坊店西吃干锅鱼杂,在恩济里吃美青妈妈做的啤酒鸭。


就连第一次见小马哥,也还是吃,在长椿街路口东的马凯吃小炒肉。小马哥那顿饭没吃好,他跟美青说,简直跟不上我乱蹦的思维和说话的速度,美青安慰他,必须习惯,习惯了就好了。


自从小马哥学会了做美龄粥

美青就再也不带我去吃了

但大嫂子还会带我去

从此爱上了马兰头 ▼


必须习惯。我们也在日复一日地习惯,习惯北京城这个庞然大物,习惯抓住它的一角皮毛,习惯颤巍巍地立住脚。


习惯了之后会怎样呢?


我是在离开了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很久以后,才体会到,人生并不单单是一波一波具象的难题和艰辛,还有一轮一轮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抽象的脆弱与孤立。可能是你面对心理医生,第一次向人倾诉出经年的困顿,对方说一句“我觉得你很不容易”时,你泉涌的泪水;可能是你在闹市的某个路口等红绿灯时,车上随机播放起一首歌,你手足无措紧紧抓住方向盘、像要捏碎它一样的双手;可能是你开了很久的车回到自己家门口,却不愿进去,坐在逼仄空间里一根接一根抽掉的烟头;也可能是你走进曾经去过的餐厅,特意远离熟悉的座位,却躲不过翻看菜单时不经意看到他点过的菜码,于是慌乱游走、不肯落定的目光,拼命扼住、不堪触动的回想。


这些东西,没有什么是来自现实的、火烧眉毛的实际事件,但它稳稳地盘踞在你的隐秘日常,像是千年古堡中那一只有着森绿眼睛的黑猫,藏在结满蛛丝的暗角深处,日日夜夜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这种危险,我们从长大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在试图掩饰它,逃避它,深埋它。但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最原发最朴素的法子大概就是求诉于食物。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因为吃东西是刺激身体释放多巴胺最简单的方法之一,进食能改变大脑的化学成分,触发人的快乐中枢。佛家也说,思食,愿食,禅悦食,法喜食,五蕴身心、三界有情各都有食。


所以这些年,每当那只黑猫在我心里百爪挠肠时,我就会给美青发一个短信:


出来见一面,吃顿饭吧。





4





只要不出差,不碰上两会这种特殊时刻,美青总会有求必应。这些年,她改变了许多。曾经,她说她是一个没有出口的人,生活在月亮的背面。


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少见吧。比如,西雅图偷飞机的人。那个名叫理查德、在机场做地勤的29岁年轻人,偷偷溜上一架庞巴迪客机,从未学过飞行的他,靠着模拟游戏里的操作,把飞机飞上天空,画出一个个惊险而美丽的圈,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地面塔台曾一直在引导他降落,他却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降落,其实我本来就没打算降落。他说他想去看一头虎鲸,就是自己宝宝死了却依然不愿离开它、驮着它游了17天直到它开始腐烂的那条;他说他只是一个已经坏掉的人:我猜是不知道哪里有几颗螺丝松了吧。


那天的天空很美

理查德驾着飞机做了一个barrel roll

地面上的人目瞪口呆 ▼


2018年夏季最离奇的一天,我们读到这则真实的新闻。


美青黯然地说,这就是一篇村上的小说原文啊。她一直爱村上春树,深深同情那些身上某处螺丝松掉了的人,那些坏掉了的人。在终极宇宙中,北斗星和北极星永远在固定的位置闪烁,而那些坏掉了的人,只能在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交汇的边际游离,一颗行星偶然遇到另一颗行星,转瞬就失之交臂、永别永离。一切好像风和日丽,一切又一片凄迷。他们都是会去偷飞机的人。


我一把拉住她:不!不能,你不能作偷飞机的人,毕竟你那么笨,根本就不会开。


那天,我们约在宣武门路口的过桥米线,我给自己点了一份秀才,给美青叫了一份举人。服务员端着热气腾腾的大碗汤上来,熟练地把肉片、火腿、鹌鹑蛋、鸡胸肉等各种配料下进去,当那一小碟油渣倒进热汤时,我听到滋滋作响的一声滚烫,不亚于火炭上滴落的糖。


宣武门同一家店

2014年的一碗秀才米线

留在了我当时

并不智能的智能手机里 ▼





5





后来就是离别了。我们一家离开北京,一想到从今往后隔着山海,不免相见时难别亦难。


关于离别,王家卫在他的《蓝莓之夜》里说:


—— How do you say goodbye to someone you can't imagine living without?

—— I didn't say goodbye. I didn't say anything.  I just walk away.



用这样的疏离来表达深情,非常王家卫。可我们是俗人,一定要大张旗鼓吃一顿,才够得上离别的意义。那天选在阜成路一家口碑不错的湖北餐厅,没什么觥筹交错、依依惜别,谈了什么都要记不起,却记得我们点了排骨藕汤、小米粑粑,罗田的板栗,麻城的鱼糕,武汉的热干面,还有我嚷嚷有十几年都没吃到的豆皮。


饭毕在停车场分手,美青二人急吼吼地呵斥着乱跑的豆Sir,我们则团团转地到处找不知停在哪的车,就这么鸡飞狗跳地分开了,像每一个从前,像明天还会见面一样。是这样的吧?明天是会再见面的吧。只是那天晚上,没人看见我暗矬矬拍下了那个包间的名字。



一箪食、一瓢饮,一切食语皆情语。


尽管连个告别的拥抱都没有,可我知道,我们的故事不会完。


那么祝你,平安喜乐每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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