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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狼不会变成任何一种狗

2016-12-01 徐佶周 爱派的


早期的生物学家认为:生活是个体之间从不间断的战斗,是一个你死我活的斗兽场。丁尼生的名言代表了早期生物学家的观点:“动物的牙和爪都染满了鲜血”。而崇尚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学者更基于这个自然影像,把人际关系看成是适者生存、物竞天择。



美国黄石国家公园 狼斗鼠


他们说狼在大梁上我就去了大梁上。

大梁上已经不再有人居住,飞檐翘壁的老庙都垮了,庄稼地被丛林淹没,只有一条草蛇灰线的路,可以走到店子上去。唐家店子的瓦屋被树罩着,只有夜里,才可能看到那里时隐时现的油灯光,像一炷鬼火。

月亮很大的夜晚,有人看见狼会像鸟一样贴着山梁飞翔。我在大梁上睡了十一天,没有见到狼迹,我有点失望了。有一天,见到一只野狗从山背后上来,越过滚狼坡,把荒地里的一群鸟,轰上了天。等它走近来,去对我摇头晃脑。

狗类都有着柔软颀长的尾巴,便于见到比自己强大的物种时,表达顺从和跟随。但毕竟,这是一只有了野性的狗,看见人,似笑非笑,晃出小刀一样的牙齿。

野狼没有这种想进入主流又徘徊在非主流以外的游移。狼行千里吃肉,真正的狼哪里看得起狗们的行径?但据说也有些狼为了骗人,在田坎上像狗一样坐着,坐在自己的尾巴上,让人以为是狗。不提防地走近,狼一下子站起来,把人就扑倒了。

可是,那种伪装的狼是不摇尾巴的,狼尾是如扫帚一样僵硬,无法像狗尾一样摇欢了,对人们或者狗们示好。我坐在石头上吹风的时候,那只从山脚下上来的狗,就俯卧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想那些年的狼事。




海老汉是被狼扑倒过的,到老了,他的脸上还有一道狼挖痕。一喝酒,就呈现出一种紫色。喝得越多越猛的时候,乌紫的疤痕还会自己突突跳颤,好像他的脸皮里面蒙着一只活青蛙。

张机匠在滚狼坡砍柴的时候,踩死过一只狼崽。他当时并不在意,把误死了的狼崽,翻晒在石头上炫耀着。过不久,狼崽又被鹰叼上天了去。那一天发生了狼灾,几十匹狼从雪地里冲出来,在月亮下如牛一般发出长哞,远近村庄的狗一起沉默了。

但狼患也于那一年停息下来。几天后,有勇敢的猎人去月亮凹的断崖下行走,看见被鹰啄空了双眼的狼崽,在雪地里干缩成一团,有如一枚蕨菜的标本。

最后一匹狼,也从东山垭撤退了。那是一个子夜,月亮从东山升起,把雪野照得亮如白昼。那匹孤独的狼,像一张弓那样紧绷着身体,对着月亮仰天长啸,然后尾巴像扫把一样扫过雪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我是见过狼子的,在故乡“难望顶”山系的岩窝里,狼穴里横七竖八的白骨令人胆寒,成年的狼不知道到哪里打食去了,狼崽是猪崽一样卧挤在一堆白骨当中。粉粉嫩嫩的,眼皮都没有睁开,蒙着一层雾蒙蒙的白膜。我掏出弯刀,切了一片熟肉,递喂给其中一只。狼子却挣扎着,嘶鸣着,像弹簧一样蹦跳着,从岩窝里一跃而起,跌进了冷风吹扫的深谷!

狼在村庄里做过许多害人的事情。老祖戴上石头眼镜,复又把石头眼镜摘下,我看见她深陷的眼窝里只有一点光明溅了一下。她说,狼会像骑手一样,到了夜黑,来猪圈里骑猪。狼进来的时候,狗是撕心裂肺地吠叫,一跳一跃,仿佛把心都咳到了嗓子眼儿,每一声都咯着热血。但狼进一步,狗就退一步,只是那么凶猛地干嚎。

狼像进自家狼窝似的,大步流星地进到猪圈,骑在吓傻了的猪背上去。猪们早就听出来了狗在喊些什么,但猪不想看清这些,猪把可以下酒的那种大耳朵耷拉下来,挡住自己的眼睛,免得吓坏了。猪战战兢兢地,被骑在背上的狼驾驭着,狼尾像鞭子一样梆梆敲打,猪就有如骏马一样矫健,越过高不可攀的猪栏,向雪野里箭矢一般射去。

猪赴死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敢,能轻易越过圈了它一辈子的栅栏。人与狼共处的时代里,村庄里大量的猪,都如箭矢一般,被狼骑着,射进故乡原野的茫茫黑夜,再也没有回来。




猎人们结了伙,循着一朵一朵的血迹去寻找。走过三天五天,黑雾像棉絮般团团围住,就有一位猎人看到了骷髅。有人的骷髅,也有兽们的骷髅,猪牛的骷髅是如树根疙瘩般庞大,随随便便地弃在乱石堆中。

猎人们下过套子,布置了匠心独具的陷阱,甚至把一只会发人声的橡胶婴儿放在网中央,然后在周围埋伏下去,大气不出地埋伏了几天几夜。

从前,大梁上的蔡老三,曾把炸药用鸡皮缝封成一个球团,又用黄澄澄的鸡油涂裹了,放在狼群出没的要道。过了七天,只是一只艳红色的狐子,叼住了球团,轰一声炸响了。蔡老三剥狐皮子剥了一个下午。

猎人们再也没有等到一只狼。山民们再也没有谁遇到过狼。狼群像风一样刮过故乡原野,从此消失得杳无音信。

狼到底去了哪里呢?

狼和村庄交恶后的几年里,村庄倒是相安无事,猪圈的山墙上虽然还用白灰画着圆圈用以驱狼,但猪们再也没有丢失过一只半只。有些人家的白胖小子,都敢在夏夜里睡在天井里的凉席上了。

人们开荒种地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地块像破布一样,晒到了最高的山顶上。春天的时候,树木的枝叶还没来得及发展,伐树烧荒的村民,不小心地把滚狼坡整片林木都点着了,然后漫不经心地扑灭着像舌尖一般活灵活现的火苗。

那些年里,葛根像蛇一般在坡岭上上下下地窜生着。一种不知名的鸟,像乘着火一样的花朵,但凡一叫,暴雨便会顷刻即至,把喧嚣的水汽布满整个山谷。水的灾害,席卷了整个村落。夏天曾经生发了泥石流,把兰家果儿和她的几个孩子卷走了,埋没了,不知所踪。

张机匠背着他的工具,走过一山又一山,听过了一山又一山的鸟鸣,看过一山又一山的桃花开放。十里八乡,到处布满了张机匠的作业,倏忽几年,张机匠终究是服老了。忽然一天,他想要回到故里。他从春天走到秋天,已经远远地可以望见自己家乡的老林山了,在镇子里打了苞谷酒,撕了腊汁狗腿子腿掖进怀里,心里计划着,只一天,就可以四平八稳,坐进祖屋里深阔的木椅了。

走到老林湾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过簸箕崖最后一道山嘴时,张机匠隐约感觉,有一只狗,淡淡漠漠地跟着他。张机匠心里突然暖了一下。他少小离家,满世界地游荡流落。不承想,到了老大还乡,竟然还有一只狗,这样远远近近,相跟着自己。

又走了一段石梯路,张机匠回身看时,狗板平着脸,眼睛射出一道光芒。
张机匠眼睛直了一下,耳朵里叮得响了一声,像一枚钢针,射进了玻璃,发出透明的声音。

但还是没太在意,只是迈动双足,机械地走着。在张机匠想要把背上的行李架在石头上歇息的时候,那狗的脖子一硬直,蹿出了树丛的遮掩,张看了一眼张机匠手里的锛。张机匠就明白已经坏了。



北美成年公狼的身长接近2米


果然是一只狼!张机匠牢抓锛把,好一阵紧走。林间的落叶像钞票一样发黑发潮,寒风兜头吹过,雪花大如席,铺天盖地卷下来。秃枝上纠缠的风声,比哭还难听。张机匠感觉那风声丝丝缕缕掉下来,掉在自己脚背上,像一团蛇。

狼再也不跟随,从身后猛冲几步,一口叼住了张机匠的小腿。张机匠知道自己应该回头盯住狼,却咬了牙没有看狼,僵直着,稳了一下,血注子便蚯蚓般爬下来。

狼并不松口。张机匠感觉到了狼嘴像铲子一样,插到肉里,暗暗使劲,往一边拧动,想把自己放倒。张机匠想屏住从四肢迸往心脏的血,惊天动地地叫喊一声。但狼是不动声色的,张机匠就又咬紧了自己的牙关。

逐渐地,张机匠放弃了自己腿上的肉,只使劲把骨头稳定住。他双手攥紧明光放亮地锛头,瞄了瞄身后。其实什么也无法看见,张机匠拼了命,把锛子陡然挥动,锛刃像一道月光,向自己身体最疼的地方凿去。

锛子带着啸声,在身后行进到一半,张机匠的血忽然一空,往一个地方溃去,嘘嘘如注。锛头抢了空,凿进石里,蹦出几颗红红黄黄的火星子。

张机匠松了一口气,虚屈了腿,几乎软瘫在地,狼又从另一个方向攻入来。仍旧是不动声色,狼嘴如磨亮的铲尖,直直插入。张机匠把背篓迎向狼,翻身过来,把锛头再来抢狼头。狼看都不看他,兀自将嘴拱进雪地,直往前犁铧一般耕去。雪地像涌浪一般地翻卷了,张机匠就和背篓一起,向山下滚落而去。

后来几天,雪霁了,雪霭如撤幕般收去,天空一派晴朗静阔。山民勾了挑担,一路叮当作响地,去远处江池去汲水。路过一处石隙,人们发现了老来归故的张机匠,已经死去多时。

张机匠被狼咬死,却留有完尸。张机匠紫黑色的血迹,呈扇面喷溅在雪原上,身体蜷缩着,停留在一处凹地。在村人眼里,干缩成一团的张机匠,看上去,仿佛一枚蕨菜的标本。

张机匠的儿孙们把张机匠抬回村庄埋葬了,傍晚给坟园烧燃了香蜡烛火,纸币像雪花一样飘起。那一夜里,张机匠的坟却被狼群掘开。远远近近,一片狼籍。

狼也会记住许多事。

但坐在我身边的石头上,和我一起在风中回想狼事的,只有狗。人永远和狗和睦相处着,狗依附着人类,人类往往赞美和感动着狗一样的忠诚,不知道狼会怎么看?



狼是许多民族的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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