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山说大话
有些艺术形象深入人心，但脱离了特定的时代很难被复制。《三笑》是评弹中特别讨人喜欢的一部书，从头到底没有一个角色死的，全书噱头不断，被称为“长脚笑话”。噱是书中宝，噱头要有噱的角色来呈现，《三笑》中的搞笑角色首推华太师的公子两只“踱头”，其次就属祝枝山了。这样的角色现在编书的人无论如何创造不出来，倒不是艺术水平问题，而是社会风气变了。“踱头”是先天性痴呆，从老艺人表演的身体动作来看很有可能是脑瘫。现在还能拿人的生理残疾当笑料？你有没有搞错？
老艺人刘天韵的表演
两位公子是虚构人物，祝枝山历史上实有其人，他的长相丑陋，斜眼外加六指头，这是有史籍可考、有画像作依据的。祝允明字希哲，因为多生一根手指所以叫“枝指生”，又叫祝枝山。唐祝文周“四大才子”中，周文宾是虚构人物，唐伯虎因为牵扯进科场舞弊案，一生功名乡试解元到了头。祝枝山和文征明的仕途也不太顺，但都做过官，属于在主流社会里的。祝枝山因为形象问题，后世无论戏曲曲艺影视剧，他都是丑角形象出现，比如周星驰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扮演祝枝山的是外号“阿叻”的笑星陈百祥。
说《三笑》的演员很多，每当这位爷要讲话，总要拍一下额头，然后两只眼睛一斜，就要出噱头了。评弹中的“戆大”形象不少，像《隋唐》中的程咬金，《英烈》中的胡大海，都是经典形象。但那些都是金戈铁马的大书、评话。《三笑》是部才子佳人的小书、弹词，祝枝山也不是横刀立马的武将，再怎么说也是个咬文嚼字的文人。一个文的“阿戆”，这就来劲了。
说过《三笑》的演员很多，我个人最喜欢的当然是徐云志。徐云志无论是外形还是唱腔，似乎天生和《三笑》融为一体，他是《三笑》的代言人。当然夏荷生、刘天韵等也是说《三笑》的大家，可惜留下的声音资料不多，电台里偶尔播一点片段而已。徐云志就不同了，留下了相对完整的录音，当然他的表演也就先入为主了。严雪亭是徐云志的大弟子，他也是说《三笑》出身的。但严雪亭后来无论在外形、唱腔还是表演风格上都和乃师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外形上说，徐云志儒雅带一点憨厚，严雪亭则是潇洒而精干。徐云志的唱腔如果用食物来形容，就像糯米饭，甜而有后劲；严雪亭则是扣三丝，清清爽爽一丝不乱。我猜严雪亭自己也知道说《三笑》无论如何说不过老师，所以后来别开生面把一部《杨乃武》说成了经典。可能因为这个缘故，严雪亭的《三笑》究竟什么面貌，就不太知道了。好在他曾和刘天韵等人留下了一部根据《三笑》中的一折改编的中篇《三约牡丹亭》，从中可以听到严雪亭对《三笑》的演绎。
《三约牡丹亭》
从左至右：刘天韵、朱雪琴、薛惠君、严雪亭
另外就是严雪亭表演的经典开篇《祝枝山说大话》了。要说严雪亭，先要从相声说起。差不多相似的题材，小时候听得更多的是马三立、王凤山说的相声《夸住宅》。说到最后捧哏的王凤山说：“这是我爸爸戴表？”马三立面无表情地接一句：“这是给钟表铺搬家。”听众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曲艺的听众以平民阶层居多，为了三餐一宿天天忙碌，闲下来听个曲艺无非图个乐子。非得要求曲艺多么高雅多么昂扬，以我看来是不必，不要太俗就行了。类似《夸住宅》、《报菜名》这样的传统段子要说有多大的教育意义，我看是没有。说什么反映了不切实际的梦想之类，是“硬装斧头柄”，为了意义而意义。这就是为了表演一点贯口，让大家乐乐嘛。
时长20分钟
相比之下，严雪亭的《祝枝山说大话》因为语言的局限，影响力只限于江南一带，但从艺术上来说，和《夸住宅》相比没有任何逊色之处。和相声相比，《祝枝山说大话》的故事情节更丰富，说的是祝枝山因为眼睛不好，对周文宾假扮的女子动了心，再加吃了几杯老酒，自吹自擂夸耀自己的家产。周文宾“装戆”不断发问，祝枝山为了补漏洞，牛皮越吹越离奇。刚才说了，严雪亭的演唱如果比喻成一道菜，非“扣三丝”莫属，鸡丝、肉丝、笋，那是一点都不会搞乱的。整段开篇唱下来，大师一个人表演祝枝山和周文宾两个角色，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还要加上说书人的评点，伴奏则只有一把三弦。不知道的听众还以为起码有两个人在起角色，其实只有严雪亭一人而已。
严雪亭《三笑·祝枝山说大话》
祝枝山说大话
唱词
祝枝山（唱）苏州人连名带姓叫我祝枝山，人人称我叫“活玄坛”，倷阿晓得我家中有多少屋？一共房廊有千万间。前门勒浪上海滩，后门无锡惠泉山。走完苏州城，还勿曾出我一个大门槛。我东书房要到西书房里去，日短天光难转回，当中横里要住客栈。（白）我祝枝山屋里夜里不点火，常怕火烛小心。（唱）到夜来勿点灯与火，用那夜明珠粒粒亮非凡。夜明珠勿稀奇，大格好像盐鸭蛋，丢来厾去用末栈房堆。（白）我屋里格新造正厅考究，阿晓得啥物事造格？（唱）翡翠庭柱琉璃瓦，白玉街沿珊瑚栏。聚宝盆一只居中供，胜比当年沈万三。新造花园真考究，用翡翠厅、白玉台，用金子银子堆假山。（白）花园里树唔淘唔成（很多之意）（唱）摇钱树种仔无其数，（白）阿有几化（多少）呢？有歇一转（有一次），出空身体数一数，（唱）共总倒有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白）鱼池里一只采莲船，阿晓得啥格木头做格？（唱）奇楠香独木雕成就。（白）样样物事配得蛮好，少根篙子，我想用奇楠香篙子，不对，竹头篙子惜落（亏待）格只船，交代佣人，多宝房里挟一捆出来——（唱）拣一根丈二长格珊瑚当竹竿。（白）花园里有一顶九曲桥，（唱）水晶桥面锃锃亮，（白）我想落雨天滑，跌跟斗。要想拿砻糠倒勒浪把（止住）滑，惜落格桥面，交代佣人，珍珠子搭象牙搓成粉，一畚箕一畚箕倒勒浪把把滑。（唱）珠粉当俚稻柴灰。（白）我都考究格呀，勿讲别样，讲到我吃，阿晓得我家常便饭吃啥物事？（唱）龙肝象肉家常便，格种老山人参只当俚萝卜干。周文宾（表）热昏哉，家常便饭吃龙肝象肉，婚丧喜事请客，用啥格小菜？扳扳错头看——（白）祝大爷，你家常便饭龙肝象肉，府上有事情请客，用什么菜肴呢？祝枝山（白）格个……还要好了，还要好了。（唱）倘然家中有宾客到，无非仙果与仙丹。（白）倷勿要看清我祝枝山是凡间格人，格两个仙人都轧道（交往）格。（唱）东方朔合（相约）我去偷桃子，我昆仑山去过两三回。吕洞宾常常与我敲棋子，汉钟离无事搭我来瞎谈谈。韩湘子搭我倒痰盂罐，何仙姑勒我厨房间里烧小菜。（白）我都考究，屋里佣人行情行市（很多），有两个佣人看见我东家，认也不认得。（唱）男女下人无其数，（白）有歇一转，我发戆劲，出空身体点点看，几化人吃我格饭？（唱）我拿仔一张点名单，作孽啊，点仔三年还勿曾点出来。（表唱）他海阔天空言一席，真是胡言乱语瞎攀谈。
严雪亭唱过不少诙谐幽默的开篇，像我写过用苏北话表演的江北夫妻相骂，用绍兴话表演的孔方兄，这些开篇和相声滑稽戏相比，“笑”果一点不差，艺术品格有过之而无不及。《祝枝山说大话》并非严雪亭原创，但他的表演和别家不同。不同在何处呢？一般的版本，到“点仔三年还勿曾点出来”就结束了，严雪亭版本增加了一句：“他海阔天空言一席，真是胡言乱语瞎攀谈”作为结束。这是说书人在书中加入了自己的观点，也让听众在笑完以后有所回味。牛皮尽管吹，说的人大言不惭，听的人哈哈一笑，彼此心照不宣。如果你真以为他有“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要么你是明朝官二代：华太师的儿子！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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