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规划学研究》| 陈卫恒 美国华语“景观语言学”初探

本文原载于《语言规划学研究》2016年第1期

本文为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课题“全球华语语法研究”（11&ZD128）阶段成果，调研过程同时受到中国国家汉办“汉语桥基金”项目“大洛杉矶地区汉语教学资源现状的综合考察”的支持，谨致谢忱。

作者简介

陈卫恒，北京语言大学外国语学部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理论语言学、历史语言学。

摘  要

    本文通过对美国洛杉矶地区华语景观的实例分析，展现了当地华语语言使用的特色 , 并以此为基础提出了美国华语生活“景观语料库”及“景观语言学”（包括“景观语法学”“景观词汇学”“景观语音学”“景观字形学”等可能分支）的设想，体现了语言景观研究的新进展。

关键词

美国  华语  语言景观  景观语言学

1

引言

    本文旨在结合美国华语①语料资源建设的需要，通过具体图像资料的收集和分析来探讨美国华语研究的方法问题，并尝试提出“景观语言学”的概念。

    语言研究方法和路向的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所面对的研究材料的特点。当代美国华语区别于中国大陆普通话和世界其他地区华语的变异特点，主要体现为两大互动，即华语内部各路移民方言的互动，以及华语和英语等外语的互动。相应地，当代美国华语的研究方法和路向当然应以展现和发掘此特点为中心。前人对此虽已有些尝试，但多偏重于语言外的事实，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较少关注语言本体问题。无论是在华语现象和材料的收集上还是在理论分析上，已有的研究对于有关互动内容缺少从语言本体角度的充分关注，对于真正的、鲜活的区别于世界其他地方的美国本土华语特色挖掘不够。

    这一缺失与研究手段不足有关，特别是由于缺少相关语料库资源，我们对于美国华语的总体事实无法准确把握，更无法进行基于充分语言事实的踏实、深入的理论分析。而要改变这一面貌，关键就是应逐步建立反映美国华语状况适合研究需要的各类语料库。相关学者的研究也集中体现了这方面的尝试和进展。

    本文认为，在各类语料库中，有一类语料库的建设，虽然耗时耗力，但尤为重要，这就是基于日常华语生活的语言景观语料库。下面我们首先简单介绍一下来自国外的“语言景观”的概念，然后再结合美国华语研究的实例来说明美国华语中的语言景观现象及研究方向。

①本文的“华语”指海外汉语或中文，包括口头和书面形式。如强调书面形式，本文主要使用“中文”。

2

从“语言景观”到“景观语言学”

    语言景观，也称“语言学景观”（linguistic landscape），来自于20世纪90年代的西方社会语言学或人类语言学的一个分支，其主要研究对象为公共场所及商业地段的文字视觉材料。卡尔韦（Calvet，1990、1994）对法国城市巴黎和塞内加尔的研究，斯波尔斯基和库珀（Spolsky & Cooper1991）对以色列耶路撒冷的研究等，可为代表。兰德里和布尔里（Landry & Bourhis，1997）正式提出“语言学景观”的概念。之后，这方面研究发展迅速。一方面，研究地域更为广泛，如伊塔基和辛格（Itagi & Singh，2002）对印度、雷（Reh，2004）对乌干达、波尔恩（Born，2004）对巴西、巴克豪斯（Backhaus，2006）对日本语言景观的研究等。另一方面，理论和研究方法的探讨也愈加深入，如巴克豪斯（Backhaus，2007）、肖哈密和高尔特（Shohamy & Gorter，2009）、布龙马尔特（Blommaert，2012）、布龙马尔特和马利（Blommaert & Maly，2014）等。2006 年《多语言主义国际学刊》（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ultilingualism）还出了关于语言景观的专辑。2015 年，约翰· 本杰明出版公司也出版了专论语言景观的学术期刊《语言学景观：一个国际专刊》（Linguistic Landscape: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专辑和专刊的出现，不仅说明了研究成果的丰富，也进一步促进了研究的深入。

    值得一提的是，研究者对于中文、中国语言景观的关注也逐渐增强。除了零散的讨论外，如布龙马尔特（Blommaert，2012）对比利时安特卫普、伦敦中国城中文景观的讨论，楼佳（Lou，2007、2010、2012）、李曼和默丹（Leeman & Modan，2009）对美国中国城语言景观的研究，田飞洋和张维佳（2011）对北京市交通路牌的研究，博肖弗（Bochove，2011）对北京英语语言景观的研究，克鲁恩等（Kroon et al.，2013）对国际化背景下都市中文语言景观的研究，均属专论性质。自 2012 年开始，北京市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支持的“北京语言文化资源信息库”专项研究 ①，对北京市语言景观信息的收集也有专门的关注，如项目包括的北京皇家园林庙宇楹联牌匾资源信息库、北京地名文化资源信息库、北京语言文化图典资源信息库、北京外语使用情况信息库等。这些都体现了研究的深入。

    显然，目前的语言景观研究，总体侧重于社会、文化因素，对于语言本体或与语言使用相关的语言学事实缺少关注和研究，因此更谈不上从这一角度出发的语料的充分收集（可参见尚国文、赵守辉，2014）。本文作为尝试，希望能抛砖引玉，促进侧重语言本体的语言学景观的描写和研究，以服务语言教学和研究。为了区别，这一路向，或可称作“景观语言学”（英语称 landscape linguistics 或 landscapic linguistics）。 根据研究者关注语言本体结构层面的不同，还可有“景观语法学”“景观词汇学”“景观语音学”“景观字形学”等不同的分支。

    本文将主要考察洛杉矶及其附近地区的华语景观。该地区为美国华人主要聚居区，其华语景观现状不同于亚洲华人社区的情况。该地区语言接触的密集性和语言使用者背景的复杂性为研究提供了新材料。我们希望此研究可以为类似的海外华语研究提供一个有益的借鉴。

①参见 

http://www.beijing-language.gov.cn/xxkd/2012-05-22/329.html。

3

当代洛杉矶地区华语生活景观实例

    这一部分我们首先描述当代洛杉矶华人地区一些值得注意的语言景观现象。历史部分放在下一节考察。

3.1

反映不同华语变体互动的图片

3.1.1

“二”字的用法

我们在蒙特利尔公园市看到了这样一张告示牌：

    图 1 中的“二”字，显然不符合中国的习惯用法。“二小时”，在标准的普通话中一般作“两小时”。

3.1.2

南方方言词：“什工”

    “什工”显然不是标准普通话的词汇，它见于蒙特利尔公园市一家“香港茶餐厅”的橱窗上，见图2。

    “什工”指的就是餐厅服务员或杂工、伙计，常见于中国南方地区的餐饮业，具有南方方言特色。

3.2

反映英语对华语影响的图片

3.2.1

新词：“足科”

    在蒙特利尔公园市的一家医疗中心，我们拍到了这张照片：

    图 3 中，足科词显然是英语 podiatry 的汉语翻译，国内也有翻译为足踝医学的。根据北京天坛普华医院足踝外科主任胡宝彦的说法，“足踝医学（podiatry）在国内来讲是一个比较新鲜的名词，但是，在欧美一些发达国家已有相当久的历史，……国内……直到 2002 年才成立了中华医学会骨科学会足踝外科分会。全国范围内也仅有几家医院设立了足踝外科。”①这反映了英语对于华语的影响。

①参见 http://www.daifumd.com/_daifumd/artdetails_140681.html。即使在美国，不同的州认定足科医师负责的范围也不太一样，像在佐治亚州，从髋部以下都可由足科医师处理，但加利福尼亚州足科医师只针对脚踝以下的问题（膝盖痛症就不属于足科）。具体参见《世界日报》2015年8月31日的文章《脚跟痛是足科最常见的问题》。

3.2.2

词语搭配：“家庭和菜”“家庭晚饭”

    图 4 中的“家庭和菜”“家庭晚饭”也反映了英语对华语的影响，属典型的直译。

    这里，“和菜”的译法，也有明显的南方方言背景②，其所指大致相当于中国北方的“烩菜”③。但是，这样翻译显然有不准确的地方。因为英语的combo只是指不同的菜（食物）在价钱上搭配着作为一揽子卖，而并没有把不同的菜搭配加工成一道菜的意思。所以，严格来说这只是一种不准确的翻译，但却满足了华语社区临时称述之便。

②和菜，江苏南通汉族小吃，节日食俗之一，是一种什锦菜。南通人过端午节，除了吃粽子、浆糟（酒酿）、烤大蒜头等，午餐菜肴中也有一些节日特色菜。在南通人的餐桌上往往有一碗五色杂陈的菜肴，叫做“和菜”（“和”方言谐音“贺”）。具体参见 http://baike.baidu.com/view/3233703.htm。

③烩菜，大多为许多原料一起炖、煮制而成，分为河南烩菜、东北乱炖、博山烩菜等各种做法。上等称“海烩菜”，配有海味，中等的称“上烩菜”，一般的称“行烩菜”。具体参见 http://baike.baidu.com/view/807312.htm。

3.2.3

英文标点用于汉语行文

    标点（punctuation) 也属于广义文法的一部分。在华人较多的社区，常可看到中英文标点杂用的现象，如图5。

    图 5 中，句子整体用语生硬，虽然每个词都是汉语词，但连起来的句子却像是英语的表达。就标点符号来看，其中的句号，显然使用的是英文的句号（period/full stop/full point）。

3.2.4

语序问题

    以下是我们在西来寺拍到的照片：

    旗幡上的“走路注意台阶”，在台阶上则写作“注意走路台阶”（因台阶磨损严重，所照照片此处无法清楚展示，只能从略），语序显得非常灵活。后者可能受到了英语watch your step语序的干扰。

4

历史上的华语生活景观资料

    美国华语还有一些珍贵的历史图片资料，值得研究。我们在华盛顿美国国家档案馆（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S.A.) 见到有关早期抵美华工的两幅照片。一幅1909年的一份中华会馆传单：

    另一幅是1911年自香港乘船抵达旧金山华工的一张登记卡，上有花旗公司的相关说明：

    由于档案馆禁止拍照，两幅照片仅能复记、引述如上，以飨国内读者。这两份语料书写方向从右向左、从上到下，且无任何标点，体现了早期（清代）的美国华语书面语的特色，弥足珍贵。除行文使用繁体字外，就内容来看，两份语料用词文言味道十足，但里面也掺杂着一些口语词，反映了当时粤语白话的特色和英语的影响。前者所提“码头木屋”，指的是19世纪初美国移民检查站设在旧金山海边的太平洋邮船码头天使岛（Angel Island）附近，主要用于检查和扣留中国及其他亚洲移民的暗无天日的木屋。“烟治埃仑”，也作“烟租埃伦”，即臭名昭著的“天使岛”。①早期不懂英语的华人，寻音记字也有简称“埃仑”②的。

    后者行文中，把拍照片说成“映……软相”。其中“软相”应该来自英语soft negative，也可只译作“软底片”“软片”，或称为“菲林”“胶卷”“底片”等。“墨西哥国”作为对墨西哥的称呼，有早期味道，现在华人一般只说“墨西哥”。“此纸”，现在一般说“此证”。“右便”，应即“右边”，体现了早期的写法。“办房”也应是一个旧词，指在轮船、旅馆等处干杂务的服务人员。③“办房处”，是 office 的对译，或是指公司处理杂事的办公室。

    这些材料，可与其他早期华人移民留下的宝贵材料（如《木屋拘囚序》等）相互参证，如能认真挖掘和收集，对于追溯美国华语发展源流、文法风格变异、方言特色、英语影响等都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

①《木屋拘囚序》（载 1910年3月16日旧金山华文报纸《世界日报》）前所附记者志提到，此稿由被囚烟租埃伦（Angel Island）木屋中人寄来。亟照原稿登录，以供众览。”参见 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44643。

②早期移民所作《木屋囚禁序》有云，“船泊码头，转拔埃仑之孤岛。离埠十里，托足孤峰。三层木屋，坚如万里长城；几度监牢，长启北门锁钥。同胞数百，难期漏网之鱼；黄种半千，恍若蜜罗之雀。”参见 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44643。

③此为《汉语大词典》之释义。该词典又有例句“那汽船的办房，是傅成向来认得的，就托他找一间房子，匿在那里。（《廿载繁华梦》第一回）”

5

结语：关于美国华语生活“景观语料库”及“景观语言学”的设想

    以上我们通过具体实例，展示了语言生活景观资料对于美国华语研究的意义和作用。它们生动地反映了美国华语的现状和历史，是海外华语研究的宝贵资源。

    我们认为，这些材料如能逐步加以收集并充分利用，当能很好地辅助美国华语的研究。特别是，如能进一步完善材料收集的数量和质量，逐步建立起面向语言学研究的美国华语生活“景观语料库”，并以此为基础展开“景观语言学”（包括景观语法学、景观词汇学等分支）的研究，无论对海外华语研究还是对语言景观研究，都有一定新意。

5.1

关于美国华语生活“景观语料库”建设的设想

    美国华人众多，是海外华人的主要聚集地之一。美国的华语生活景观，丰富多样。建立华语生活“景观语料库”，旨在按照一定程序，规范、科学、全面地收集和整理美国华语生活的图像资料。

    为了准确、忠实地记录美国华语的实际，这一语料库可着重在以下几方面进行完善：

    （1）语言景观的时空坐标可以力求详细。时间方面，图像资料可以显示出具体的拍摄日期，甚至具体时刻。空间方面，可以显示出具体的街道位置、街牌号码。

    （2）拍摄的内容，不限于街道路牌、标志牌，所有涉及语言事实的景观，不论在什么位置，都可以成为拍摄内容。

    （3）为了尽量全面地获取信息，拍摄的方式不仅可以是照相，也可以是录像或录音。照片取景应对其周围关联景观一同取像，以便充分展现相关、相邻事实。对于一个语言景观的取像，可有前景/背景、近景/中景/远景的区分，对场景中的相关因素进行尽量充分的描写。比如，上文中“家庭和菜”“家庭晚饭”的照片，如把镜头再放远些，就可见到此店附近的“晓街发廊”（见下页图 9）。其中“年长者剪发 $5”的广告说明发廊经营者可能与香港云吞面世家一样有香港话的背景，因“年长者”或“长者”作为一个对老年人避免“老”字的婉称（犹如英语的 senior citizens或 seniors），今主要见于香港地区。①

    （4）景观的拍摄和采集应连续、及时。特别是随着建筑物的改造、拆除，语言景观常常变动不居，甚至转瞬即逝。所以，研究者需要有对语言资源的抢救意识，及时地记录语言的景观状况并长期持续，才能有望建立反映历史轨迹的资料库。

①新加坡华语也使用，更常用的是“乐龄”（汪惠迪，2002）。新加坡华语也使用，更常用的是“乐龄”（汪惠迪，2002）。

5.2

关于美国华语生活“景观语言学”研究的设想

    “景观语言学”，顾名思义，是基于或借助语言景观的图像资料而进行的语言学研究。

    相对于以往的研究而言，景观语言学更加突出了语言研究对语用情景因素 ②的关注。以往的研究，从基于文献资料的书面语语法研究到后来基于口头语料的口语语法研究，已体现出研究者对于语言具体使用场景的关注和重视。由于研究工具和手段的改良，特别是随着音像录制工具和手段的改良，语料中含有越来越多的语用场景信息但语言现象和语用背景的关系依然无法得到形象、充分的体现。景观语言学（包括语法、词汇、语音、字形等不同研究层面）有望补充这一不足，通过充分的图景展示，生动、形象、有趣地体现具体语言现象出现的语用条件和动因，动态、微观地揭示语言在语用中发展和变异的过程。

    一方面，景观语言学有利于全面揭示美国华语变异的多语言系统互动、多结构层面关联的背景。我们知道，美国华语研究的重点在于研究它相对于汉语普通话以及其他海外华语的特殊变异。这种变异，常常不仅体现出英语、汉语及其方言等多语言系统的特点，也体现出语法、语音、字形等多结构层面的特点。有了充分的图景展示，研究者对于美国华语多系统、多层面变异的分析可以更为全面，对于其关联的背景可以有更为准确的判断。比如，下图是一家日用品商店贴出的卖袜子的广告：

    图 10 希望表达的内容大致是“纯棉短袜，每扎1元”。其中，“socks/ 扎”的说法，有英汉的杂糅，也有一定汉语方言特色（“扎”在普通话里似更多用“捆”）。同时，在字形上，也可看到繁简系统的互动，“纯棉”的“纯”字使用了繁体，“袜”字用了简体，但右边却写成了“未”。

    另一方面，景观语言学也有利于找到语言本体的使用研究和社会语言学的恰当结合点 ③，挖掘语言现象背后复杂的语用情景和社会背景因素。在景观语言学的研究过程中，不仅可以照相，也可以录像。我们可通过展示说话者生活、工作的具体场景来分析美国华语一些特殊的语言现象。比如，笔者有一位朋友，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没所谓”或“没有所谓”，相当于普通话的“无所谓”。据笔者了解，这样说的人一般有粤语背景，是粤语方言背景的人在学习普通话时的常见错误。④因为粤语“无”常可对应普通话的“没”，如“无问题”普通话说“没问题”，所以“无所谓”也就类推说成了“没所谓”。但问题是，笔者这位朋友从河南直接来美国，从未去过粤语地区，又何以有如此错误呢？笔者发现，这与她的工作环境有关。她来美国二十多年，一直供职于一家广东、香港同事为主的旅行社，语言习惯也受了粤语的影响。这一事实，显然也可通过对其日常工作场景的录像得到清楚的展示。

②海姆斯（Hymes，1974）把语用情景因素概括为8大类16小类。

③目前，社会语言学对于语言景观也已多有关注，但有偏重社会因素而偏离语言本体研究的倾向（Bochove，2011；Kroon et al.，2013）。

④参见

http://www.beijingputonghua.com/learning/jyzt/jyzt030418b.htm。

参考文献（略）

因排版需要，本文的脚注编号有所调整。（编者注）

征稿

 《语言规划学研究》是语言规划学学科的重要刊物。本刊欢迎以下各类来稿：

1. 语言文字规范标准研究

2. 少数民族语文应用研究

3. 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研究

4. 语言生活调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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