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伽草纸》 | 你读过太宰治写的童话么？
你了解太宰治么？还是你对他的认知停留在《人间失格》和那句「生而为人，对不起」上。他的罪恶背德、软弱、异类，既令世俗无法认同，又在暗中切入人的内心引发幽暗的精神共鸣。太宰治何以名垂百年？带着这种好奇心七寸丁重拾太宰治的作品，同时试图在他所处的时代和生平中找到答案。
七寸丁品读太宰治系列第一弹，先推翻大家既往的印象，在太宰所写的神话、童话中了解不一样的他。
《文豪野犬》中的太宰治
在日本近代文学的发端（明治、大正年间）曾涌现了许多以汉文化、日本古典传说为背景的小说题材，它们往往短小精悍，富有东方幽玄、典雅的色彩，如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蜘蛛之丝》，森欧外的《鱼玄机》、《寒山拾得》，中岛敦改编自唐传奇《人虎传》的《山月记》。
我们先从太宰治的一篇小说《鱼服记》的说起，从写作技法和文化背景中解读这个短篇。这个名字很明显来自于中国的成语「白龙鱼服」，字面理解就是龙穿上了鱼的衣服，也就是幻化成鱼，听起来很奇妙吧。这出自西汉刘向的《说苑》，是讲一条白龙化为鱼游于清冷之渊，被渔夫捕获。后来比喻贵人微服出行，恐有不测。
「白龙鱼服」的典故本就暗示了《鱼服记》隐藏的意图，小说讲的是一个与醉鬼父亲相依为命少女的童年幻想和悲惨经历，这篇短短的文中少女先是目睹青年失足落水，又耳闻人身长出鳞片化为蟒蛇的传说，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都是在为结局做铺垫。
山中小屋的父—女关系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孤独的少女把苔藓当成自己唯一的朋友），这可能暗示了太宰治儿时封闭的大家族给自己人性带来的禁锢（《人间失格》中对此有自传式的叙述）。少女的变身和落水都是一种蜕变的涅槃。可以说无论是在文本结构上，还是语言风格的氛围营造上，都可称为是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短篇佳作。
太宰治之墓。《鱼服记》是他24岁时的作品，是奠定死亡观之作
大家的童年都会有一些可怕的阴影吧，太宰治深入一个少女幼小又好奇的心灵中，挖掘出了人格心理在原初构建中的微妙感受。小说借助景语渲染一步步将情节推进，在少女等待父亲的风雨之夜中，她仿佛听到了天狗伐倒大树和淘洗红豆的声音（出自「百鬼夜行」中的洗豆妖）。而当醉酒的父亲终于回来时，文章又转而写到少女在冥冥之中走出了小屋，沉入水底。
“我变成大蛇了！”她喃喃自语地说着: “太好了！ 我再也不用回小屋去了 ！”接着，用力动了动胡须。
只是一条小小的鲫鱼，它只不过嘴巴一开一合，动了动鼻尖的疙瘩而已。
少女竟然变成了鱼，这个结局有点令人一头雾水，注意这里说的“我再也不用回小屋去了”也同样是一个暗示。在文本外的解读中，《鱼服记》真正的隐秘是少女被父亲酒后强暴了！至此太宰治的残酷童话产生了文内文外回荡交映的效果。
回头再二刷一遍，结合前面的种种铺垫，会发现文中一笔带过但确凿暗示了故事的真相——“好痛！思娃的身体宛如麻痹般沉重，接着就闻到一股酒气。 ”在写作上太宰治不仅承接了日本近代作家的文风，还对西方写作技法做了大量尝试，这中曲笔隐晦的文风和海明威的“冰山原则”不谋而合。
海明威开创的「冰山理论」是说：人的语言不足以表达思想，对于作者而言，也没有必要写得太过于直露，因为读者是能读懂的
小鲫鱼在瀑潭附近的水中来回地游着...一会儿追逐水中的小虾，一会儿又躲在岸边茂密的芦苇从里，一会儿又啄了一口岩角上的青苔，高兴地玩耍着。
接着，小鲫鱼突然停下不动，只是偶尔微微摆动胸鳍，仿佛在想些什么，就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不久，身体一弯，一直朝瀑潭游去。转瞬间，有如树叶般打转，被吸了进去。
就像有人评价海明威的小说是“零度结尾”，《鱼服记》的故事就这样淡淡的结束了。那么问题来了，太宰治为什么要写这些？这段无缘无由故事要说明什么呢？我们来从他的另一部童话中看看，或许会找到答案...《御伽草纸》是一本名副其实的童话书，太宰治在日本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做了微妙的改动，从中可以窥视出他的性格和创作心境。
「御伽」是指大人说给小孩听的故事，「草纸」意思是通俗读物，太宰治就是这样在朝不保夕的空袭中把自己写的童话读给孩子听
这本书的创作背景恰恰是日本发动二战的丧乱时期，彼时日本的文学界或是有鼓吹军国主义者、或是在战后提倡民主主义，在太宰治的价值观里在二战中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参与者，都是有罪的，他说：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的人，才能深切体会到爱，才能善待别人。因此太宰治则没有介入对政治本身的评判，反而写起了童话。他家庭稳定、文学成果开花的时期正好贯穿了二战，这也可能是他最阳光向上的人生时段了，《御伽草纸》就诞生于这个时期。
太宰治手稿
《御伽草纸》中的《肉瘤公公》改编自民间童话《好公公与坏公公》，原作中善良勤劳的公公右边脸上长了肉瘤，他在山中偶遇妖怪并与之舞蹈，妖怪们“妖颜大悦”用仙法割掉了他脸上的肉瘤。狡诈懒惰的公公左脸长了肉瘤，他如法炮制却被众妖嫌弃，弄巧成拙之下被妖怪把此前割下的肉瘤按在右脸上。在是非分明的童话中，坏蛋得到了惩罚，这显然具有价值观导向的寓言意图。
与孩子们玩耍的太宰治
太宰治有意模糊了好与坏的界限，好公公在他的笔下是备受家人冷落的孤独老头，坏公公反而是一个人品极好的人，但仅仅是因为他的舞蹈不符合妖怪的胃口而惨遭厄运。这或许也是太宰治三度参与芥川奖却颗粒无收的写照。一个人可以有自己生存的程式，但他者以及他者在种种蝴蝶效应下组成的大环境——命运是不可能围绕个人程式而形成共赢套路的。在《肉瘤公公》的开篇他就说到：没有谁是坏人，在这个故事中，所谓“不正当”的事一件也没有，但还是有人因此变得不幸。这只是人性的悲喜剧罢了。
《鱼服记》中的少女也是如此，她没有任何罪恶却遭到玷污，命运本身是不会眷顾善恶的。文学的功能就是摘取和提炼，短篇小说由于篇幅限制，只能截取人生或人性素材的一个断面，这也是短篇体裁的魅力所在。
日本语有个词叫做「神隐」（kamikakushi，被神怪摄走、隐藏），《御伽草纸》中的《浦岛太郎》就是著名的神隐故事。讲述了浦岛太郎乘海龟神游龙宫，邂逅龙女乙姬并获赠一个宝盒，当他再度返回人世间已然沧海桑田倏忽三百年，浦岛太郎违背了龙女的叮嘱打开盒子，自己变成了白发老人，因为盒子中保存的正是他的青春。
日本民间传说《浦岛太郎与龙宫乙姬》。歌川国芳作品
在太宰治的改编版本中引领浦岛太郎入海游龙宫的海龟替代了乙姬成为主角，被写的活灵活现，是一个喜欢吐槽的嘴炮，字里行间饶然生趣。太宰治笔下的浦岛太郎也有着他自己的影子，即使平凡也具备某种遗世独立的骄傲，下面这段话代表了他一直的立场：
虽然只是童话戏言，文如其人，从中可以看到太宰治严苛认真的一面，比如他煞有介事的考证了海龟、淡水龟、玳瑁的种类，以驳斥传统浮世绘中对海龟种类的错误绘画。这种“文笔性格”还体现于另一篇小说《富岳百景》中，他指出安藤广重、谷文晁、葛饰北斋等浮世绘画家在描绘富士山时由于艺术发挥夸张改变了这座名山的坡度，而事实上它并没有传闻中那么雄伟。
北斋的名作《凯风快晴》确实和真实的富士山有所不同
太宰治的文笔虽然很私人化，但有时候他是在突破浮华的表面在说一些大实话，这也提醒喜好文学阅读的我们，要真正用心去品读文章，结合作者的心境锻炼真正的文学、文艺素养，就像太宰治《富岳百景》的名句，“富士山和月见草最为相宜。”他接着说：“可是，这庸碌的凡人眼底只看得到樱花和雪山，要等到尝尽艰辛后，才懂得月见草的不俗。”
《富岳百景》是一篇很有韵味的文，推荐读
在海底浦岛太郎看到远方海中有灰一般的污点，
海龟开始说那是：五六百万只鲷鱼组成的巨大鱼群，
接着又改口说：那是因海里也有氧气而引发的、足以烧掉二十个日本岛的烈火，
最后它又说那是：月亮投射到海中用于制定天文历法的影子。
浦岛又在海龟的引领下看到了上亿只游鱼搭建的桥。
还看到了由一山为单位、三百亿颗珍珠组成的一座座宝山。
足以烧掉二十个日本岛的火让人联想到战争中满目疮痍的日本，在太平洋战争末期生灵涂炭、举国兵燹的社会环境下，太宰反其道行之塑造了一个瑰丽的童话奇境，可以说既带有遁世的清高、又充满了美好的愿景，同时也展现了令人称赞的想象力。
在古代各民族的神话中“神—人”的对立统一关系往往体现在“设禁—违禁”这个主题上，如《奥德修纪》中奥德修斯的伙伴偷食了太阳神的牧羊、《圣经》中的伊甸禁果、嫦娥偷食灵药飞升，浦岛太郎打开的时光宝盒也正是禁忌母题的体现。太宰治的改写淡化了原作神话禁忌母题的限制，回归到人本范畴，无论是桑海骤变、洪荒更迭，人是在与大命运的抗争时，也主观能动的一步步走出了自身命运，他说：岁月，是人的救赎。忘却，是人的救赎。一瞬间过了三百年的光阴，也是浦岛自己的选择。
太宰治涉猎之广泛也是研究他的一大趣味，《御伽草纸》中还收录了他改编自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小说《竹青·新曲聊斋志异》，想以这篇文中的一段话作为结尾。其实他的生命经历和我们一样都是在各种矛盾中纠结度过的，只不过他选择真实的记录书写下来，就像是脱光了衣服招摇过市，好与坏都是那么的赤裸裸。
在看过了童话中的太宰治后，他曾五度自杀，沉迷于烟花柳巷的行为又怎么如此违和。他的政治观点和三岛由纪夫有什么冲突？他写作的弱点在哪？请关注「七寸丁品读太宰治系列」第二弹：三岛由纪夫对怼太宰治。
感兴趣的，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读读《鱼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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