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欧｜旧世界与新世界——论博斯《人间乐园》三联画的主题意义

Original 《美术》美术杂志社

202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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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美术

Foreign Art

旧世界与新世界

——论博斯《人间乐园》三联画的主题意义

中央民族大学美术学院讲师｜王晓欧

摘要：博斯《人间乐园》的画面意义一直以来困扰着学界，争论围绕着中联是否在伊甸园展开。本文以大量博斯追随者对其作品的再创作为基础，从《以西结书》中寻找文本来源，发现《人间乐园》左联和中联的两个喷泉下面隐藏着神殿，并且存在一好一坏、一新一旧的对应关系，这种隐含图示可能受到宗教改革运动的影响。

《人间乐园》（图1）是尼德兰画家耶罗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c. 1450—1516）最著名的作品。博斯的艺术风格“怪异”（grotesque），充斥着大量神秘主义元素。几百年间，他画面上的符号和场景被追随者们不断模仿和挪用。《人间乐园》是一幅由左、中、右3个板面构成的三联画，其中充满了诱人的“谜团”，引发后人对图像意义乐此不疲的猜想。

图1 博斯《人间乐园》木板油画 2200cm×3890cm

1503年至1515年普拉多美术馆

几乎所有学者都注意到《人间乐园》中联与左联的相似之处。中联似乎延续了左联的风景，仿佛是左联伊甸园板面的加强，二者有种一衣带水的地域关系。首先，左联伊甸园和中联场景更像一个空间，它们色调一致，都有闪亮清晰的画面，与忧郁阴沉的右联地狱形成鲜明对比。其次，左联和中联都有连绵的山脉丘陵、贯穿的果树林木以及相接的湖泊池沼。一条绿色灌木带从左联生命泉前延伸到中联最右侧收集果实的裸体男女，左联生命泉流淌形成的湿地也可以与中联左侧的水系连起来。最后，最为明显的是，中联如同左联伊甸园一样有一口生命泉（fountain of life）。不过令人感到迷惑的是，中联生命泉下描绘了从伊甸园流出的4条河流（创世纪2:10-15），而左联喷泉下方却没有描绘。

学者们争论的焦点在于“中联究竟是否描绘了伊甸园”：多数学者认为中联没有描绘伊甸园，少数学者则认为中联仍然在伊甸园。然而，无论持哪种观点，这些解释经常自相矛盾，中联环境及众多裸体玩耍的人类成为解释难点。认为中联不在伊甸园的学者，将裸体人类解释为堕落后被逐出伊甸园的人类后代，然而对于中联与左联相同的伊甸园环境却难以给出合理解释。持中联是伊甸园观点的学者同样无法解释这些人类形象的含义，他们将中联喷泉理解为欲望的喷泉，认为中联是“伪伊甸园或者想象的伊甸园”。如汉斯·贝尔廷（Hans Belting）认为《人间乐园》中联描述的是想象中的世界，表现了假若没有偷吃禁果的人类在伊甸园幸福生活的场景，应许的却从未实现的乐园经常促使人们幻想超越《圣经》原本的内容。同时，对于伊甸园内的大量裸体人类是否有违《圣经》原意，贝尔廷认为博斯遵照了最早的拉丁文版《圣经》，其中伊甸园被叫作“欲望乐园”（paradise of lust），这种说法区别于路德版和现代版《圣经》的称呼。

威廉·弗朗格（Wilhelm Franger）将中联裸体玩耍的人类解释为修炼后重新回到伊甸园的人类，而中联喷泉及周边事物代表某种爱的升华。弗朗格持有一种“千禧年”的观点，指出世界分为3个时代——父的时代、子的时代和圣灵的时代，而中联所描绘的是圣灵的时代。左联和中联都是伊甸园，左联处于圣子的时代，而中联处于圣灵的时代。本文赞同弗朗格的部分观点，认为中联描绘的是重新回到伊甸园的人类，但不认同他提出的《人间乐园》为一个名为“自由精神”（free spirit）的异端宗教团体所绘。本文以大量追随者对博斯《人间乐园》等作品的再创作为基础，围绕《人间乐园》左联和中联的两个“喷泉”展开分析，并从《以西结书》中寻找文本来源，发掘左联和中联新旧两个喷泉、两个神殿的结构关系，以期破解《人间乐园》三联画背后隐藏的深意。

一、“坏”喷泉

博斯追随者的《人间乐园》伊甸园变体画似乎打破了人们对《人间乐园》左联伊甸园喷泉平静外表的常规认识，其笔下的伊甸园泉塔似乎是一个邪恶的“坏”喷泉。这些画作的构图经常表现为“上喷泉，下洞穴”，泉塔从一个山岗上钻出。《人间乐园》左联的伊甸园场景被搬上小山岗，小山岗是中空的，像一个洞穴。从芝加哥版《人间乐园》（图2）和维也纳版《人间乐园》两幅变体画中能看到对《人间乐园》伊甸园泉塔的模仿，包括圆形塔身和圆形开孔，山丘上挪用了伊甸园的草地、灌木和鹿，重新演绎了亚当夏娃的相处情节。不同的是，伊甸园喷泉下部展现了一个黑暗洞穴。追随者的画作并非仅仅是对博斯作品的拙劣模仿，而是有可能反映了博斯真正的创作意图，暗示出《人间乐园》伊甸园的平静外表下隐藏着一个黑暗洞穴，从中伸展出的喷泉也并非“好”的喷泉。

图2 佚名《人间乐园》木板油画 27cm×47.6cm

1500年至1520年芝加哥艺术学院

复肯伯格（Falkenburg Reindert）最早注意到《人间乐园》伊甸园喷泉的邪恶属性，他认为左联喷泉诡谲地模仿了耶稣的救赎妆容，假扮了生命泉的角色，其形态有不少恶行树的特征（图3）。在传统印象里，喷泉一般代表耶稣。不过这个喷泉却有些怪异，它以正面姿势面向观者，犹如一个怪兽，泉塔下部的球体，成了魔鬼的肚子，上部的宝塔变成它的头颅。只见它面孔丑陋，龇牙咧嘴，空洞的眼眶和大嘴由带刺的叶子勾勒出。喷泉肚子两侧生长出的一丛带刺叶子，特别像怪兽的两只胳膊，叶子顶端生长出一个圆盘，上面托有类似果荚或蓖麻子的物体，仿佛怪兽的手掌。两侧手臂上站有伯劳、孔雀等鸟类。整个喷泉仿佛在甜蜜外壳下包裹着邪恶核心。

图3 博斯《人间乐园》左联伊甸园喷泉局部

恶行树图像出现在众多中世纪书籍中，如《处女的镜子》（Speculum Virginum）、《图画圣经》（Biblia Pauperum）、《人类救赎的镜子》（Speculum Humanae Salvationis）。这些文献插图表现了两种相反的树：一棵美德树，一棵恶行树。美德树从代表谦逊（humilitas）人物的头顶长出，枝叶对生，每个枝叶尖有一颗果子，上面写着一种美德，树顶坐着新亚当，也就是耶稣。与之相对的是恶行树，它从地狱皇后，也就是苏比亚的头顶上生长而出，每一个枝叶顶端还有代表不同罪过的果子，树干顶部有一个大果子，代表名为“淫欲”（luxeria）的罪恶，其上坐着的男子为旧亚当（old Adam）。

在德国希默罗德修道院版本《从苏比亚头顶生长出的恶行树》（Tree of Virtues Sprouting from the Head of Superbia，图4）中，恶行树下部是一个着红色裙子的女子，她头戴金冠，双手捧杯，头顶上写着“苏比亚”（Superbia）。恶行树从苏比亚头顶生出，代表由骄傲派生的其他罪。在《处女的镜子》插图中，恶行树共有7个果子，代表七宗罪。头顶的恶行树枝叶对生一左一右，每个枝头上有一个果子：一排左侧的果子代表生气（ira），右侧果子是虚荣（vana gloria）；二排左侧果子为伤心（tristicia），右侧为嫉妒（invidia）；三排左侧为贪食（ventris igluvie），右侧为贪婪（avarice）；三排过后最上面的果子是淫欲（luxuria）。从最上面的“淫欲”果子又伸出12个心形果子，每个上面都标有一个细分的罪过，分别是性欲（libido）、淫荡（imundicia）、身体的欲望（turpiloquium）、快感（voluptas）、爱抚（blandicie）、闲散（ignavia）、通奸或卖淫（fornicatio）、摇摆（titubatio）、挑衅的行为（petulantia）、慕男狂（lascivia）、下流（turpitudo）、娇嫩精致（delicie）。这些由淫欲派生出的词汇都指向两性欲望问题，出现在树的最上端。

图4 佚名德国希默罗德修道院版《处女的镜子》

插图《从苏比亚头顶生长出的恶行树》手抄本

25.3cm×15.8cm 约1200年沃尔特美术馆

博斯似乎非常喜欢七宗罪主题，镜子与红衣女子代表的苏比亚符号经常出现在博斯及其追随者的画中。镜子是有关苏比亚主题的核心图像，如日内瓦美术基金会所藏博斯追随者的《七宗罪》描绘了一个圆形水晶球内包裹的罪恶世界，从中可以看到苏比亚的形象，水晶球上是十字架，水晶球下部是地狱。复肯伯格认为，这幅《七宗罪》的画面结构对应着《人间乐园》左联伊甸园泉塔的结构，该泉塔也有一个圆形扁平的肚子，近似一面圆形的镜子。又如博斯《七宗罪与身后四件事》的画面为一个大圆形，七宗罪被有序划分在圆形内，大圆形中央有一个圆圈，里面是正在向外看的耶稣，象征上帝无处不在的观看（图5）。

图5 博斯《七宗罪与身后四件事》木板油画

120cm×150cm 约1500年普拉多美术馆

《人间乐园》的喷泉为何会与恶行树产生关联？或者说，泉塔为何要模仿恶行树的特征？本文认为，恶行树实际上就是智慧树（Tree of the knowledge of good and evil）。恶行树上的果实反映了人类堕落后犯下的7种罪过，而七宗罪之首就是骄傲，这是亚当夏娃犯下的最大罪过，由其派生出其他罪过。恶行树图像中穿红色衣服的苏比亚代表堕落后的夏娃，苏比亚是骄傲的意思，而骄傲是夏娃的首罪。《人间乐园》左联喷泉肚子右侧枝叶上站着的一只孔雀也暗示了这层含义。孔雀有指代骄傲的意思，很多史料记载孔雀帮助撒旦进入伊甸园，还有文献认为撒旦将自己扮成蛇身孔雀头的怪物进入伊甸园。孔雀代表亚当和夏娃的堕落。在一些偷吃禁果题材中，亚当和夏娃身边经常会有孔雀。1330年马修斯·法理内特（Matthais Farinator）在其著作《灵魂之光》中描绘苏比亚（骄傲）骑在一头骆驼上，狮子的图案画在盾牌上，鹰的图案出现在斗篷上，孔雀出现在头盔上。传统伊甸园图像在表现夏娃偷吃禁果时，总是将智慧树与生命泉并置。如巴伐利亚图书馆藏福特梅尔（Furtmeyr）的《圣经》抄本中，智慧树后面是分成4股水流的泉源，似乎智慧树成了泉塔。在这些作品中，泉水与智慧树有着显著关联，解释了《人间乐园》伊甸园的泉塔为何含有智慧树和泉水的特征。

《人间乐园》伊甸园泉塔似乎表达了智慧树对喷泉的污染。不来梅圣彼得教堂（St. Petri Dome in Bremen）一块塞基贝德·克鲁佛（Sigebade Clüver）墓碑上展现了耶稣救赎图像，半浮雕墓志铭描绘着耶稣宝血带来的荣耀喷泉，上方是耶稣十字架和苹果树，十字架从伊甸园内的一棵强壮的苹果树生出，与苹果树形成一个整体，它们都立在一个圆形水盆内。耶稣手臂向外伸直，钉死在十字架上，手部和脚部伤口流出如柱的血流。水盆接满耶稣的宝血，盆里左侧站着夏娃，她一手拿苹果，一手拿着象征死亡的骷髅头，右侧亚当一手拿苹果，一手拿一根骨头，旁边的一只毒蛇缠绕于树干和十字架上。宝血从上层水盆的3个怪兽口中流出，流入下层圆柱形水盆，洗澡沐浴的人们双手合十，享用基督的恩赐。因为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而污染的水源，被耶稣的宝血所净化，宝血流到第一层泉塔的洗澡盆里，象征对亚当和夏娃原罪的救赎，接着流到下层水盆里，意味着从伊甸园流出的4条河流对世界的更新，代表全人类的救赎。画面上耶稣宝血对于泉水的更新顺序，侧面反映了亚当夏娃因为偷食智慧树上的恶果而污染了树下的水源，而后被污染的水源又进入下方水盆，使所有人类受到污染。

智慧树污染的水源同样变成欲望的喷泉流向世界，使整个世界堕落。根据传说，土星萨图尔（Saturn）的生殖器被他的儿子木星朱庇特（Jupiter）割掉扔到海中，从中生出了金星维纳斯（Venus）。这个神秘事件标志了黄金时代的结束，人类单纯美好地与自然相处的时代不复存在，理智与爱情开始分家，爱变成不可控的欲望。受到象征土星生殖器的喷泉的影响，中世纪喷泉主题经常与维纳斯相关联。在中世纪早期文化里，维纳斯开始变成女性的化身，代表夏娃、妓女或玛利亚。土星的生殖器被割掉生出维纳斯，对应着上帝用亚当的肋骨（有些文献认为是耻骨）做出夏娃。与土星的生殖器代表欲望相对应，伊甸园喷泉所代表的生殖器也应含有欲望之泉的意味。在很多描绘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的作品中，背景常会出现一个奇怪的喷泉及维纳斯元素，这些喷泉似乎有很强的情色意味，暗含一种不祥的征兆。例如，藏于英国国家美术馆的扬·戈塞特（Jan Gosaert）的绘画（图6）描绘了亚当夏娃勾肩搭背的姿势，夏娃的手在身后藏着一个苹果。长满苹果的智慧树以及树上缠绕的毒蛇似乎交代了夏娃手中苹果的来源。透过亚当夏娃身体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远处有一个奇异的喷泉，这就是传说中伊甸园的生命泉。然而，这个生命泉显得异常诡异，像是金属工艺品，上面全是复杂浮华的装饰纹样，4个柱脚支撑的底座上是一个菱形水盆，水盆正面装饰有一个羊头，山羊在占星术中是星座维纳斯的陪伴物，代表了性欲。水盆的上部则是高耸的、装饰异常奢华的泉塔，最顶上是丘比特，下部泉塔上有亚当夏娃的裸体雕像，左侧夏娃一手遮住两腿之间，代表了她已经知道羞耻，人类已经堕落，这个喷泉显然象征着维纳斯的爱欲喷泉。

图6 扬·戈塞特《亚当夏娃》布上油画

165.6cm×108.8cm 1525年英国国家美术馆

总之，《人间乐园》左联伊甸园中的喷泉相当于智慧树与喷泉相结合的产物，被博斯隐藏了恶行树（也就是智慧树）的特征。中世纪抄本中的智慧树又常常与象征爱欲的坏喷泉同时出现，因此左联的喷泉很可能是一种喷薄着淫欲之水的坏喷泉。

二、旧神殿

《人间乐园》的喷泉之下可能还隐藏着旧神殿。格拉斯哥藏博斯追随者画作《耶稣洁净圣殿》从侧面暗示了这点，这幅作品如芝加哥和维也纳的追随者画作一样借用了《人间乐园》的伊甸园图像，不同的是下部洞穴空间展现了神殿内部的样貌，似乎将洞穴与神殿重合。该神殿图像也出现在博斯及其追随者的其他画作中，如《安东尼的诱惑》（图7）、《耶稣洁净圣殿》（图8）等作品。为何“上喷泉，下洞穴”的结构会变成“上喷泉，下神殿”呢？

图7 博斯《安东尼的诱惑》木板油画

131cm×238cm 1501年里斯本国立古代美术馆

图8 佚名《耶稣洁净圣殿》布上油画

91cm×150cm 约1570年卡德里奥艺术博物馆

博斯追随者想要借此表达坏喷泉下面的神殿也是堕落的。关于喷泉的记述多次出现在《圣经》中：“到那日，大山要滴甜酒。小山要流奶子，犹大溪河都有水流。必有泉源从耶和华的殿中流出来，滋润什亭谷”（约珥书 3:18）；“那日，必给大卫家和耶路撒冷的居民开一个泉源，洗除罪恶与污浊”（撒迦利亚书13:1）。博斯追随者的圣殿图像很可能与《以西结书》及《约翰福音》的神殿流水异象有关，这为《人间乐园》隐藏的好坏喷泉、新旧神殿的图像结构提供了文本依据。

先知以西结（Ezekiel）所处的时代是第一圣殿时期，犹太人被驱逐出耶路撒冷，流放到巴比伦，圣殿被彻底摧毁（以西结书29:17-21）。以西结记录了两次神殿异象。第一次记录在《以西结书》第40章，犹太人被流放到巴比伦的第25年，耶路撒冷城攻破后14年，上帝的灵降在以西结身上，把他带到耶路撒冷，安置在至高山上，之后安排一个面如铜色的人，在其带领下看到诸多神殿山异象。《以西结书》第47章提及第二次神殿异象。神殿南侧基石下有水流出，“他带我回到殿门，见殿的门槛下有水往东流出，这水从槛下，由殿的右边，在祭坛的南边往下流。他带我出北门，又领我从外边转到朝东的外门，见水从右边流出”（以西结书47:1）。先知以西结看到生命之水从大殿中心泉塔喷涌而出，从神殿大门涌出向东流淌，形成一条河流，在水流尽头让一切事物恢复生机。这段描写表明从圣殿流出的河流便是生命泉的水流。

《人间乐园》左联喷泉似乎并非流着耶稣宝血的泉塔，而是流着污浊泉水、象征人类堕落后变质污染的坏喷泉。博斯追随者似乎能够理解博斯的此种图像逻辑，他们表现的神殿流水便是污浊之水，因为坏喷泉的根基来自希律王的旧神殿。希律王神殿是被乌合之众污染的神殿。《以西结书》第8章至第11章精彩地记述了耶路撒冷的神殿幻象，展现了以西结看到犹太人对神殿的种种亵渎情景。第一个情景是神殿内墙体上出现了爬行动物等令人作呕的动物浮雕，这些不洁净的动物不应出现在神殿内，动物浮雕受到埃及文化的影响，埃及帕提农神庙的兽头神像对于当时的犹太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第二个情景是神殿内庭的妇人在为苏美尔的农业和春天之神塔穆兹哭泣。第三个场景是神殿内的25个犹太人背对神龛向东侧祈祷太阳神。这些亵渎场景可以在博斯及其追随者描绘的带有异教色彩的神殿中发现，博斯画中的神殿总是神秘诡谲，上面刻有异教的图案。

《以西结书》第10章讲述了上帝因为犹太人对神的亵渎而离开神殿，之后神殿被巴比伦人摧毁。基督教通常将《约翰福音》描写的基督洁净圣殿事件理解为神的荣耀离开神殿。相关图像同样能够在博斯追随者表现的“基督洁净圣殿”题材中看到。画面通常描绘一帮做生意的人将大殿当成了经营场所，耶稣在逾越节临近时来到耶路撒冷，看到卖牛、羊、鸽子的人和兑换银钱的人都在圣殿里做买卖，非常气愤，就用绳子做成鞭，把牛羊赶出去，又推翻钱商们的桌子，并对卖鸽子的人说：“把这些东西拿出去，不要将我父的殿当作买卖的地方”（约翰福音2:16）。耶稣的这一行为触动了宗教精英的利益，使他们视其为眼中盯，有了除掉耶稣的借口，直接导致了耶稣上十字架。随着耶稣上十字架，神的光芒离开了圣殿（以西结书10:18）。

神学家经常将《以西结书》中神殿下方东流的河水比作来自耶稣的生命泉水，将东流水与后来福音书中的耶稣宝血相联系。以西结讲到，他们出金色大门继续往东走，河流流向河谷，水越走越深，走了1千肘（one thousand cubits）时，使其淌水，水到脚踝骨；又走了1千肘，使其淌水，水就到膝盖；再走了1千肘，使其淌水，水就到了腰。又走了1千肘时，水便成了河，不能蹚过，因为水势太大。然后铜人带他回到河边看两岸极多的树木。天使告诉他这水往东流去，使盐水变甜，河水所到之处，凡滋生的动物都必生活。必有渔夫站在河边，河里有各种如同大海一样丰富的鱼类资源，在河水两边的岸上必生长各类的树木，果子可以食用，并且迅速生长永不断绝。因为这水是从圣所来的，必是可以治病的（以西结书 47:1）。

从圣殿下边向东流的河水深度，从及脚踝到腰间，再到深不可测，经过了3千肘的距离，其过程不是马上变成生命之水，流到很远的尽头才使周边的气候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有学者认为东流的河水是在呼应耶稣的殉教路程与方位。可以看到，博斯追随者的神殿题材作品右后方的位置总有一条流动的河水，或如同水流一样的人流队伍，队伍停在右上角的一座高山之上。从神殿金色东大门向东流水4千肘的距离，可能是在描述十字架距离大殿的方位。如果按照希律王的神殿平面图来看追随者的神殿，可以发现大殿坐西朝东，大殿的身后应该是北面，大殿面向观者的一面为南面，泉水向东面流去，大殿身后右上方的河流应该是向偏东北的方向流去，两岸有众多的树木，这些似乎都能与以西结幻象中的神殿和河流相对应。

追随者作品中向东流的河水，与押送耶稣去往东北方向行刑的流动人群或许具有相同的图像意义。这类追随者所绘的耶稣洁净圣殿题材，或是在圣殿右上方出现河流，或是出现押送耶稣上十字架的人群，画面右上角能够看到一座略高的小山丘，上面有高耸的十字架以及观看行刑的人群。如格拉斯哥的《耶稣洁净圣殿》中好似有一条河流从神殿后面流过，最后向神殿右侧顶部流去。又如博斯里斯本的《安东尼的诱惑》中神殿左侧远景有一条小河流蜿蜒穿过着火的村庄，神殿右侧背景有更宽阔的大河流及周边茂盛的绿色植被。有些作品将护送耶稣行刑的队伍代替了右侧的河流，如2009年苏富比拍卖的博斯追随者画作，其中神殿左后方砌筑的河道围栏及桥梁，意味着神殿的后面有条河流，然而右侧却看不到河流，只能看到拥挤的人群如蚂蚁一般从城门口拥挤地向东北方向的各各他（Calvary）进发，远处山丘好似一个骷髅，山洞和缝隙组成了骷髅的眼睛和嘴，山顶矗立着十字架，周围聚集着等待观看行刑的黑色点状人群，只见耶稣扛着硕大笨重的十字架经过城门口向东北方向走去。另一幅卡德里奥博物馆藏博斯追随者的《耶稣洁净圣殿》描绘了相同的向东北方向进发的人流以及肩抗十字架的耶稣。格拉斯哥所藏作品看不到押送耶稣的人群，但可以清楚看到远处丘陵上的十字架和人群。这些图像可以证明流水隐喻了押送耶稣去东北方向各各他的队伍。总之，被乌合之众所污染的神殿，与耶稣之死有关，这些都表明隐藏在坏喷泉之下的希律王神殿是一个腐败的神殿。

三、新神殿和新喷泉的建立

基督教学者普遍认为，《约翰福音》中新天堂的建立呼应了《以西结书》第40章至第48章所说的未来新神殿和新喷泉的建立。向东流出的细流汇聚成大江大河隐喻教会的建立和福音的胜利。水流由小到大向东流说明了旧神殿的式微，象征新神殿的开始。以西结在巴比伦摧毁所罗门神殿（第一圣殿）之前，看到上帝之光离开。而到了希律王神殿（第二圣殿）时期，因基督掌管神殿，上帝之光从某种意义上重新回来（约翰福音1:14）。然而在此之后，基督荣光又像上帝离开所罗门神殿一样离开了希律王神殿，神殿从而被废弃（马太福音23:38；24:3）。《马太福音》中记述了耶稣最后死亡的那一刻，神殿的幔子从上到下裂为两半（马太福音27:50-51），这里说明了基督的荣光离开希律王的神殿去往新圣殿，当基督复活回来后带来的是千年王国的神殿之光。

从《人间乐园》左联伊甸园的图像可以看到，东流水由左联伊甸园的旧神殿流向了中联，那么在中联很有可能隐藏着一所新的神殿。如果按照格拉斯哥所藏作品中“上喷泉，下神殿”的构成方式看，那么中联巨大的喷泉下面便是新神殿的大堂。将《人间乐园》中联与格拉斯哥所藏作品进行比较，就会发现它们之间有很强的图形对位关系。《人间乐园》中间有女子沐浴的椭圆形浴池，对应了格拉斯哥所藏作品的教堂上部新月标志形成的椭圆形弧线；《人间乐园》围绕椭圆浴池的环形马队组成的外圈圆形，对应了格拉斯哥所藏作品中神殿的圆形房顶。《人间乐园》中联左侧巨大鸟群后面的绿树形成的剪影图形，能够联系格拉斯哥所藏作品神殿左侧的岩石形成的剪影；格拉斯哥所藏画作神殿正面向两侧伸展的台基组成的梯形，也可以联系《人间乐园》中联前景由人群组成的相同形状（以红塔为中心向下边两侧发散）。

这个神殿可能就是耶路撒冷的新神殿。受到《以西结书》影响的《约翰福音》《启示录》都提到新圣殿的建立，特别是《启示录》中提道：“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已经过去，海也不再有了。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我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看那，神的幕帐在人间。他要与人同住，他们要作他的子民；神要亲自与他们同在，作他们的神。神要擦去他们眼角的泪痕，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情过去了。”（启示录 21:1-4）这里所说的新耶路撒冷从天而降，就像新娘打扮整齐在等待新郎，此处的新娘指的是教会，整个新耶路撒冷变成了圣殿。

中联的生命泉象征了流淌耶稣宝血的新生命泉塔。《圣经》经常将耶稣比作生命的源泉，带给虔诚的人以生命的力量，让效法基督的人能够沐浴上帝的慈悲和爱。《约翰福音》（19:31-37）记载，罗马士兵用长矛刺进耶稣的肋旁，随即有血和水流出来。中联喷泉向4个方向流动，每一个方向都有一道巨石搭建的门楼，水流穿过门楼底部的洞穴流向伊甸园外。这4条河流从右到左分别是《圣经》中描述的比逊河（Phison）、底格里斯河（Tigris）、基训河（Geoh）和幼发拉底河（Euphrates）。亚当的名字对应了这4条河流，第一个字母“A”是“Ascent”的缩写，意为上升，代表东方；第二个字母“D”是“Descent”的缩写，意为下降，代表西方；第三个字母“A”是“Artic”的缩写，意为北极，代表北方；第4个字母是“M”是“Meridian”的缩写，代表南方。亚当夏娃被赶出伊甸园后，人类便顺着4个方向颠沛流离。中联新喷泉代表的耶稣宝血则将4条河流重新汇聚起来，能够看到顺着河流从4个门楼归来的人群，他们重新回到了新伊甸园。

不过，根据中联的图像，可以发现《人间乐园》与传统耶稣泉塔宗教画的不同之处。例如，一幅1511年的传统宗教画《生命泉》（图9）表现了耶稣宝血对于世人的救赎，该作将耶稣上十字架受难的场景与生命泉嫁接在一起，正中间的喷泉像一座哥特式建筑，建筑顶部是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最下层的大厅是耶稣的棺椁，鲜血从石棺向外层六角形水池流去，最外层的天使用圣杯接取宝血，再分发给从4个方向而来的人们。在基督教的圣餐仪式中，经常会分发葡萄汁，以此代表耶稣救赎之血。撒克逊的鲁道夫（Ludolf of Saxony）说：从耶稣伤口流出的血就像泉眼里涌出的泉水，凑近耶稣的肋旁去喝救赎的泉水。相比之下，《人间乐园》中联喷泉周围有很多从四方归来的人类，他们天真烂漫，自由洒脱，随意任性地做着各自的事情。喷泉下方形成的水洼里有自由恋爱的纯洁男女，他们有违宗教画的严肃气氛，不失烂漫纯洁的格调。在喷泉下方有一个圆形水塘，里面有成群的金发美女，围绕她们环游的是骑着各种走兽的男子，他们尽情做着各种动作，好像是在取悦池塘中的美女，展现了自由欢快和脱离俗世的快乐。

图9 佚名《生命泉》木板油画尺寸不详

1511年布拉格国立美术馆

为何《人间乐园》中联的泉塔会存在一种自由的氛围？画面左联与中联的特殊寓意，又联系着怎样的社会历史背景？根据现有资料，博斯画过16幅三联画，有8幅画完整保留了下来，5幅残存的画作，另有3幅史料记载过但现今已经遗失的画作。通常情况下，三联画源于宗教祭坛画，为宗教仪式中的祭拜和瞻仰而制作。很多学者认为，博斯的三联画并非真正的三联画，只是利用了多幅画面的形式。生活于16世纪的博斯受到尼德兰宗教三联画的影响，对该形式进行吸收和颠覆，将宗教图像与日常主题融合在一起，为新的画面需求服务。博斯约1450年出生在现属于荷兰的布拉班特公国（Duchy of Brabant），当时该地区先后在勃艮第王朝（House of Valois-Burgundy）和哈布斯堡王朝的治理下，掌管者是奥地利的玛格丽特（Margaret of Austria）, 她作为哈布斯堡的统治者辅佐尚未成年的侄儿查理五世（Charles V）管理尼德兰。拿骚家族亨利三世（Henry III of Nassau-Breda）与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者有很深的交往关系，曾先后辅佐玛格丽特以及查理五世。博斯很可能接受了亨利三世的委托创作了《人间乐园》。贡布里希（E. H. Gormbrich）曾援引一篇游记，证实有人在亨利三世布鲁塞尔的宫殿里看到了《人间乐园》。亨利三世的遗产由其侄子威廉·奥兰治（Willem Oranje）继承，瓦尔堡研究院学者奥托·库尔兹（Otto Kurz）发现一份草拟于1568年1月20日查封威廉布鲁塞尔宫殿的艺术品清单，证实里面有一张博斯的大尺寸作品，疑为《人间乐园》，之后该画被查理五世的儿子收藏。

亨利三世辅佐查理五世时，正值宗教改革前夕，人民忍受着教会在精神和经济上的双重剥削，不满情绪在15世纪末达到顶峰，新教思想与天主教激烈碰撞着，宗教改革运动一触即发。1520年教皇利奥十世发表教皇诏书《主起来吧》，列出路德《九十五条纲论》中的41条错误。1521年的沃木斯会议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召集，会议举办地在自由城沃木斯。马丁·路德被传唤到会放弃或重申其宗教立场。在撒克逊选侯腓特烈三世（Frederick III）的斡旋下，查理五世同意保证路德赴会来去的自由安全。1521年5月25日沃木斯法令颁布，认定路德的宗教思想为异端。最终路德安全回到沃特堡（Wartburg）没有被抓捕，因为他在德国受到大量民众的支持和贵族的保护，最终这项法令在德国并没有被执行。路德对于查理五世的评价是积极的，认为他是引领德国摆脱罗马统治最合适的王，开启了一个变革的时代，甚至完成了中世纪救世主的抱负。

《人间乐园》的主题意义受到了宗教改革思想的影响。按照传统祭坛画的思路，中联喷泉应当展现出耶稣宝血或羔羊宝血等符号，然而《人间乐园》中联喷泉以一种非宗教的样貌出现，可以推测反映了宗教改革家关于自由意志与救赎的思想。路德与伊拉斯谟都是博斯在世时的重要宗教改革家，当时流传着“伊拉斯谟下的蛋，路德孵蛋”的说法。路德认为自由意志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上帝，自由抉择指的是在与上帝的关系中，能够去做任何所欲求之事，不被任何法律与权威所约束。人生来就是有罪的，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完成救赎，只能依靠基督的恩典。而伊拉斯谟却认为在上帝恩典在先的情况下，人的意志能够自行决定是否接受上帝的话语，并且被导向超越其理解能力的永恒事物的范畴，将本属于上帝的权威赋予了人的意志。博斯所创作的《愚人船》与伊拉斯谟的《愚人颂》诗集出现在同一个时代，表现了愚人们纵情于声色的一面，借“愚人”形象表达对教会的批判。1500年是所谓的“千禧年”，社会笼罩在大洪水末世论的阴霾之下，人们心中暗自期待一场巨大的变革，盼望着新耶路撒冷的建立。《人间乐园》所描绘的一新一旧、一好一坏的两个世界，或许正表达了博斯对于教会统治下的旧世界的不满，以及对宗教改革之后新世界的期待。

总结

本文通过深入分析博斯《人间乐园》三联画及其追随者的相关画作，认为中联和左联存在着一好一坏、一新一旧的关系。首先，左联的伊甸园喷泉是一个坏喷泉，一方面，博斯追随者的作品将喷泉下方表现为一个黑暗洞穴；另一方面，左联喷泉与恶行树、智慧树及坏的爱欲喷泉相关联，进一步证明左联喷泉便是亚当夏娃偷吃禁果之后被污染的喷泉。其次，左联喷泉之下可能隐藏着一个旧的坏神殿。博斯追随者的“耶稣基督洁净圣殿”题材作品为泉水与宫殿的关联提供了图像依据，同时《以西结书》和《约翰福音》表明旧神殿已被乌合之众所污染，所流出的便是被污染后的泉水。最后，中联的喷泉是一个好的新喷泉，在其之下也隐藏着一个全新的好神殿。《以西结书》中提到的“东流水”的概念成为连通左联和中联的关键，表明污浊的泉水向东流淌，进入新神殿之后被耶稣宝血所净化。在宗教改革的思想背景下，《人间乐园》新喷泉和新神殿以非传统宗教画的样貌出现，体现着传统图示与新教思想的碰撞。（注释从略详参纸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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