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恬|吴湖帆家藏戴熙《韩斋雅集图》与“存世本”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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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湖帆家藏戴熙《韩斋雅集图》与“存世本”考
中国美术学院图书馆馆员|梅雨恬
摘要:吴湖帆在《吴氏书画记》中著录他收藏了一卷戴熙《韩斋雅集图》,并在家藏朱印本《习苦斋画絮》上批注“笔墨之精,堪称戴画甲观”。此卷现有“存世本”,笔墨俱佳,但画后诸家题跋与吴湖帆著录无一处相同。本文从题跋、笔墨、“存世本”流传历史背景以及各种文献细节考辨,推断目前“存世本”画心部分很可能是吴湖帆手笔,画后诸家题跋或许是将原跋割裂后重装而成。对“存世本”流传经过的考证,也反映出吴湖帆在特定历史时期鉴藏经历中的一个侧面。
一、吴湖帆的鉴藏与《韩斋雅集图》“存世本”
吴湖帆13岁始学画,初学戴熙,自谓“余至嗜文节画,综所见以百计,所藏亦数事”。上海图书馆古籍部藏有一套吴大澂、吴湖帆家藏惠年十卷本《习苦斋画絮》初刻朱印本,吴氏二人在书上做了很多批眉,凡家藏及寓目戴熙作品,皆一一批注,上有吴大澂批注22条、吴湖帆批注44条。吴湖帆撰题记曰:
戴文节画絮十卷初刻朱印本,先尚书公旧藏也,公于戴画平生最心折,每遇真迹辄收藏而临之,或于友人处见戴画,每假临也,故家中所藏之画及见于藏家者,以临戴画为独多。此书中凡经公手临者,咸注其上,有数十事之多云。余为蠹蚀重装,复以所见戴画注校其端,或将来有所稽耳。癸酉长夏湖帆识。
此书原装四册,皆有先公手注,其中第二册遗在陆廉夫先生处,迄丁丑由廉翁长君云伯持来璧合,乃重装完成。湖帆又记。
祖父吴大澂对戴熙的偏爱,对吴湖帆产生了深远影响;而吴湖帆的外祖父沈树镛(韵初)、吴大澂的外祖父韩崇(履卿)、妻子潘静淑的祖上潘氏家族,都与戴熙是至交,也曾得到过戴熙的赠画。虽然这些赠画没有直接流传到吴湖帆手中,但吴湖帆在友人庞元济、潘博山斋中看了不少,有如此家学渊源和交游圈,使他早年便对戴熙风格有所研究,其后一生都非常关注戴熙的流传作品。
在《梅景书屋藏书画目》中,吴湖帆记录了6件家藏戴熙作品,分别是《韩斋雅集图》《戴醇士为诚甫画山水立轴》《戴醇士山水花卉册》《戴醇士仿古山水册》《戴醇士为张诗舲山水册》《戴醇士仿巨然山水轴》,其中《戴醇士山水花卉册》《戴醇士仿古山水册》和《戴醇士仿巨然山水轴》由吴大澂传至吴湖帆手中,其余均为吴湖帆访购而得。
本文所探讨的《韩斋雅集图》是吴湖帆于辛未(1931)夏日,在苏城购得的一件戴熙作品,他称其“笔墨之精,堪称戴画甲观”。据《吴氏书画记》,1933年左右吴湖帆将戴熙《韩斋雅集图》与汤贻汾《友善斋消寒图》合装成一卷,认为此画是戴熙“缜密秀逸”风格的代表作。《韩斋雅集图》目前有本存世(以下称“存世本”),曾几次出现在重要的拍卖会上(图1)。从流传“存世本”看,笔墨俱佳、气韵亦好,是一件精品之作。
图1 戴熙 《韩斋雅集图》(存世本)纸本水墨
27cm×72cm 1849年溪客旧庐藏
《习苦斋画絮》卷四收录戴熙题跋曰:“密林陡嶂。画以造化为师,何谓造化?吾心即造化耳,吾心之外皆习气也。故曰‘恨古人不似我’。小橫幅为孔绣山。”此作原名“密林陡嶂”,后又有“韩斋雅集图”与“韩斋听雨图”之谓。“韩斋”即戴熙的同僚好友孔宪彝(绣山)的斋名,因其尊崇韩文公韩愈而将斋名命为“韩斋”。
京城收藏家李佐贤,是韩斋的常客,他在《吾庐笔谈》记述:“孔绣山舍人宪彝交游多知名士,每岁为诗酒之会,绘图征诗,积久成册,册中佳篇甚夥,不及备录。”反映出韩斋雅集之盛,京城文人常聚于韩斋,互赠诗词,探讨绘画。1849年,戴熙为孔宪彝画了这件《韩斋雅集图》,张穆、何绍基俱有题诗,分别收录于《张穆诗词笺释》《何绍基诗文集》。
《吴氏书画记》著录了此画后孔宪彝题跋:
……戊申嘉平十三日,招梅伯言农部、何子贞、边石太史、蒋心香工部、朱建卿助教、司马绣谷州倅、家姪诚甫工部集饮韩斋,迟戴醇士、张小浦侍郎、叶棣如阁学、戴云帆侍郎、程容伯比部、张石洲明经,未至。拟乞醇士丈作图,适承惠此画,遂装成卷,名之曰《韩斋雅集》。吾意所寄,不以迹求,观者当哂其创矣。岁次己酉四月十三日,宪彝识于韩斋。孔绣山。
在1849年绘《韩斋雅集图》后,1856年戴熙还为孔宪彝画过一套八帧册页,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是孔宪彝的定制作品,戴熙题曰:“绣山仁兄世大人曾以宣德纸委画小册,忽忽六七年竟无以应也。顷有书来索逋,剪灯画八帧寄之。”祁寯藻也在册后题跋中再一次提及《韩斋雅集图》,曰:
侍郎自是山水人,偶以冠带缠其身。
一朝点笔破空去,如鹤出樊鱼脱綸。
西湖眉黛为君嫵,借我湖光洗尘土。
招隐曾怜祁孔宾(去年寄我溪山尺幅),掉头还忆孔巢父。
眼明再见湖上山,袅窕冲融相对闲。
就中两纸更奇绝,峭壁寒林照积雪。
江南江北总愁人,十年重惜燕台别。
谁道先生归去来,烟云往往落天涯。
岁莫怀人一尊酒,留将雅集续韩斋。(韩斋雅集图即戴画也)。
因此,戴熙《韩斋雅集图》不仅是一件非常重要的绘画作品,亦是当时京城交游圈的印证,极具文献价值。画后的诸多名士题跋,生动地呈现了这一文人诗画交游的生态圈。
然而比对“存世本”《韩斋雅集图》与吴湖帆对“家藏本”的著录,却让人产生了一些疑问。两者无论画的引首、题签还是画后题跋等,均无一处相同。“存世本”也没有与汤贻汾《友善斋消寒图》合装。所以吴湖帆家藏的戴熙《韩斋雅集图》与“存世本”应该不是同一卷。
首先是两者画心尺寸不同。据西泠拍卖著录,“存世本”画心为27厘米高、72厘米长,嘉德拍卖著录更精确,著录画心为27.2厘米高、72.2厘米长。吴湖帆著录曰“长一尺八寸,高七寸九分”,换算成厘米,吴湖帆藏本画心约是26.5厘米高、60厘米长,显然比“存世本”小。其次,“存世本”有侯汝承题签,吴湖帆藏本是何绍基题签。另外拍卖图录有姚元之题写5字隶书“韩斋听雨图”引首。而吴湖帆著录未记引首。“存世本”中,姚元之5字隶书后又写有“绣山仁兄属书,咸丰元年二月竹叶亭生姚元之,时年七十有五”。又题“主人属书‘雅集’,误作‘听雨’,亦雅集之意”。祁寯藻题跋称:“竹亭疑听雨,误笔乃更婉(伯昂前辈题误‘雅集’为‘听雨’)。”据这段祁寯藻题跋,姚元之将“韩斋雅集图”误写成“韩斋听雨图”确有其事。祁寯藻在题跋中还说自藏了3件戴熙作品,分别是《双桥精舍图》《西湖图》《忆松图》。这段文字也收录于他所著《䜱䜪亭后集》卷八,名为《〈韩斋雅集图〉为孔叙仲题》。将文献与实物两相比对,证明了“存世本”的引首、题跋皆不误。
另外,吴湖帆著录的“家藏本”与“存世本”明显的不同之处,是画后各家题跋完全不同,且无重复。“家藏本”有孔绣山、潘世恩、叶觐仪、李尚迪、潘曾莹、匡源、陶樑、边浴礼、曹楙坚、汤滌、汤中、戴兆鉴共12家题跋。“存世本”后有宗稷臣、朝鲜卞元圭、叶名沛、金允植、程恭寿、鲁一同、祁寯藻、冯誉骥、刘树堂、侯汝承共10家题跋。
值得注意的是,“存世本”最后一条题跋是侯汝承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所书,题曰:
李忠节论乾嘉以后画家,惟戴文节一人,其余碌碌不足数。嗣从劭民方伯案头获观其山水二卷,笔墨严重,神与古合,作家士气兼而有之。第其声价过高,赝作日众,鱼目碔砆之混,在当时而求其真迹已不多得,而况兵燹频经至于数十年后邪。岁己亥,忽于保定友人家见此,乃盛年精到之作,以赠孔绣山侍读者。前后有潘文恭、祁文瑞二十人题识,益征为真迹无疑。亟求和会,因价昂中止。越五年,甲辰予始辗转得之,殆有前缘,喜而欲狂者累日。惟忆此五年之内拳匪变起,方伯死于敌军,前此之收藏几同广陵散绝。忠节亦同时与难,未克持此卷奉质。噫!一物之微,得失迟速尚有冥数,矧大于此者乎。眷怀今昔,掷笔慨然。光绪三十二年丙午春三月,后学侯汝承意园甫谨识。(图2)
图2 侯汝承题跋
侯汝承的这段题跋,一方面道出了绘画流传和题跋信息,同时也谈及戴熙殁后由于绘画声价极高,致使赝作日众而真迹难寻的状况。其中明确提道“前后有潘文恭、祁文瑞二十人题识,益征为真迹无疑”,由此推测“存世本”卷后题跋与“家藏本”卷后题跋或许本属一卷,二者加起来正是侯汝承所说的20余家。光绪三十二年(1906),侯汝承看到的还是完整的卷子,但画到吴湖帆手中,题跋或已不全。估计是有人将画后题跋割裂为二,其中一部分题跋配上了一幅摹本。
与侯汝承同时代的边保枢,曾在光绪年间参与校雠惠年本《习苦斋画絮》,他为画絮题跋时也说到“观画絮所著生平摹写不下千幅百幅,甫阅数十年,访购已百无一二,则公之画实赖画絮已存”。由于屡遭兵燹、水火之厄,大量真迹已不在人间,甚至连影本也未留下,相形之下,赝本的泛滥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致使戴熙绘画风格淹没在赝本之中,这一情况着实令人唏嘘。
吴湖帆称自己寓目戴熙作品“所见以百计”,而他所见的戴熙作品中,也掺杂着诸多赝本。如在《醜簃日记》中,吴湖帆记录了几次寓目戴熙赝本的经历。1933年正月廿三记“吴璧城来,约观樊山家恽南田、戴文节两画轴。驱车而去,扫兴而归,皆赝鼎也。画则尚好,应出高手所摹”。又有1939年四月廿九,记录一卷戴熙“为子和卷”,此卷真伪众说纷纭,吴湖帆从书法字迹看出戴熙“为子和”一卷是伪作,而徐俊卿等人则确信是真迹。吴湖帆记曰:“ 孙仲渊取来戴文节丁巳年‘为子和’山水,与真迹绝无分别,外间自来以真迹目之,余深以为不然也。虽戴文节晚年书法较工,而绝无如此稚弱之理,断出代作。”四月卅又记曰:“徐俊卿在此,见示戴文节观音,早年画也。孙邦瑞来,复携昨见之戴文节‘为子和’画,而俊卿以为的真。”
吴湖帆深受家学熏染,倾心于戴熙画风,他可能是民国年间寓目戴熙作品最多的鉴藏家和画家。自清末至民国,戴熙作品赝鼎杂出,吴湖帆在品鉴真伪的过程中不仅锻炼了眼力,也助益于绘画,自藏的几件戴熙作品是其早年重要的绘画收藏;我们亦可沿着吴湖帆的著录和品鉴,对戴熙的绘画风格及其家藏的这件《韩斋雅集图》做一番探讨。
由于目前仅能看到“存世本”《韩斋雅集图》,而未见吴湖帆“家藏本”,所以不能通过图像直接比对来辨别,但吴湖帆对家藏戴熙作品的品评,提供了一些风格上的线索。
这不得不提到吴湖帆家藏的另一件重要的戴熙作品《为孔诚甫画山水轴》,这是吴湖帆于癸酉(1933)年五月,以家藏全套元刻《资治通鉴》与蒋榖孙交换而来,定为“戴画甲观”。吴湖帆在《吴氏书画记》抄录其题跋:
文节山水功力兼得思翁、南田之神,复能自辟蹊径,以清华朗润,独标异彩。故能越董东山、奚铁生,继吴墨井、恽南田,为画苑大家。人咸知其缜密胜,孰知其疏宕尤胜;咸知其秀逸胜,孰知雄阔更胜。此戊申岁为诚甫画,即疏宕一派中雄阔之作也。揅索题语,得意流露,而神韵焕发,自足与思翁抗衡,洵杰构也。余至嗜文节画,综所见以百记,所藏亦数事。去岁复觏斯图于蒋氏密韵楼,惊为戴画甲观,乃商以元椠《通鉴全书》易之,以镇吾斋。忘形欣快,当如画题所云,如饮醇醪,不觉自醉。丙子秋日。
过了不久,吴湖帆意犹未尽,又写一跋,评《韩斋雅集图》,曰:
此图载《习苦斋画絮》卷四《大幅类》第四十八。孔诚甫为孔绣山宪彝之姪,见余藏《韩斋雅集图》卷,原名《密林陡障图》。绣山跋中,韩斋即绣山斋名。是卷亦文节之至精者,所谓缜密秀逸之作也。冬至后七日。
这两段题跋是吴湖帆品评戴熙风格最重要的文字,分别提到了3个有关风格的品评语汇,“清华朗润”“缜密秀逸”和“疏宕雄阔”。“清华朗润”可看作戴熙风格的底色,这个词其实也是戴熙论恽南田绘画风格所用的词汇,吴湖帆借用戴熙的品评来品戴熙,将它看作戴熙的风格底色。今天也能看到戴熙的很多册页小品,如描绘“袅袅垂杨皴细雨”“雨湿春蒲燕子低”等意境,的确给人一种“清华朗润”的感觉。
而吴湖帆这两段题跋文字,重点是谈戴熙“缜密秀逸”和“疏宕雄阔”的特质,分别以他自藏的两件戴熙作品为代表,以“缜密秀逸”评《韩斋雅集图》,而以“疏宕雄阔”评《为诚甫画立轴》。既然将它们两相对照,可知这在笔墨风格上两件作品是有很大不同的。祁寯藻评价《韩斋雅集图》,认为《韩斋雅集图》与戴熙《忆松图》(图3)在笔墨上非常相似:“独有忆松图(为吾乡方山作),雄秀争绝巘。此图酷相肖,陡笔无一偃(自题云密林陡嶂)。”《忆松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戴熙以卜居主题作为绘画题材,以杭州万松岭为原型,描绘想象中祁寯藻将要卜居的方山,他以空松茂蔚的笔致描绘了山壑松林,山石皴法细密,松林墨色浓重,以“缜密秀逸”品评非常恰当。既然《韩斋雅集图》与《忆松图》“酷相似”,可以想见《韩斋雅集图》也应是此种画风。然而从“存世本”《韩斋雅集图》看,笔墨并不像《忆松图》那么缜密,倒是与戴熙《为孔诚甫画立轴》比较接近。似乎更接近吴湖帆心中“疏宕雄阔”一路。
图3 戴熙 《忆松图》纸本水墨 37.7cm×123.2cm
1847年 北京故宫博物院
与此同时,吴湖帆在家藏的《习苦斋画絮》朱印本中,关于《韩斋雅集图》写了两处批眉:
密林陡嶂小卷,为孔秀山画,改题《韩斋雅集图》,作于丁巳上元,宋纸本,今归余笈,画絮失收,补记。后有孔绣山等题字七八家,笔墨之精,堪称戴画甲观。湖帆记。
小卷仅二尺,用元纸,墨笔精细,辛未夏日余得于苏城,今与汤贞愍友善斋小卷合装。
需要说明的是,这两条题跋均为吴湖帆重装朱印本《习苦斋画絮》后所题(1933年左右)。当他看到卷一“卷类”中没有这件作品,以为画絮失收,故作补记,题于卷一空白处。翻到第五卷“横幅类”发现此卷赫然在列时,又题写了第二段。吴湖帆批注戴熙这件作品“作于丁巳上元”(1857),据《习苦斋画絮》抄本著录,此画应作于己酉年(1849),不过吴湖帆的批注应属手误,因为他在《吴氏书画记》明确记载此画作于“道光己酉上元”,这说明他的藏本在年份上没有问题。
“存世本”《韩斋雅集图》有一条信息特别值得重视,签条上书“戴文节公《韩斋雅集图》卷,庚午四月重装,伯阳。”并有一方“伯阳”朱文钤印。签上写“庚午四月重装”,即1930年,而吴湖帆自记1931年得到这件作品(“辛未夏日得于苏城”)。另有一行写“甲戌秋得,上海刘定之装裱,价甚昂”。
“存世本”中有鉴藏印“许汉卿珍藏”(钤印二次),“甲戌秋得”此签条为许汉卿于1934年购得此画时所题。许汉卿,名福眪,1882年生于山东。在晚清历任刑部主事、济南大清银行稽核委员等职;民国时期任职中国银行南京分行,并参与发起筹建大陆银行。他笃好收藏。殷实的财力让他有能力广搜远绍、海纳百川,其收藏范围涵盖青铜、书画、碑帖等方面。
最值得注意的是,签条上说这件作品是刘定之装裱,不能不让人产生一些联想。刘定之是苏州的裱画高手,先后在苏州、上海开裱画店晋直斋。郑逸梅、陈巨来、郑重等都曾赞叹刘定之装裱技术的高超。吴湖帆自藏书画,绝大多数经刘定之装裱。最负盛名的,当属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残卷《剩山图》,吴湖帆于1938年得此《剩山图》嘱刘定之重新装裱。从吴湖帆《醜簃日记》看,吴湖帆与刘定之在1931年至1933年间往来极为频繁,这期间吴湖帆的自藏书画装裱均托付给刘定之,刘定之在装裱绘画过程中也有很多书画交易行为。
另据吴湖帆在朱印本《习苦斋画絮》上批注,他得到《韩斋雅集图》后便将之与汤贻汾的画合装一卷。合装之事也应是由刘定之完成的。吴湖帆在家藏朱印本《习苦斋画絮》重装之后,约1933年题写“今与汤贞愍友善斋小卷合装”,那么两卷合装的时间应在1933年左右。而从“存世本”看,刘定之又经手另一件《韩斋雅集图》,并于1934年售予许汉卿,这本身就很蹊跷,不能不让人怀疑是刘定之将戴熙原作割裂重装,“存世本”画心部分有可能就是吴湖帆的摹本。
较可能的情况是,吴湖帆请刘定之将戴熙《韩斋雅集图》与汤贻汾《友善斋消寒图》合装的同时,附带请刘定之将自己的摹本配戴熙画后的部分题跋,装成另外一卷《韩斋雅集图》,并于1934年以高价卖给了许汉卿。1943年所编《中国名人年鉴》提到,许汉卿于民国二十二年(1933)由天津大陆银行总行经理转任大陆银行总经理之职,他此年的工作地点由天津转移到上海九江路一一一号。就在许汉卿刚上任大陆银行总经理不久,他购买了这件作品。许汉卿精于鉴赏,但吴湖帆的摹本配诸家真题,通过刘定之的装裱,实能以假乱真,也很难看出破绽。
之前提到吴湖帆在朱印本画絮上批注戴熙此画时,将戴熙创作年份“己酉”(1849)误写成“丁巳上元”(1857),这个笔误从侧面也透露出一些线索。这一批眉是吴湖帆在重装朱印本画絮后凭记忆批注,为何吴湖帆批注时脑海中会浮现出“丁巳上元”这个年份,进而产生错误的记忆呢?
笔者推测,吴湖帆应该看过画后祁寯藻的题跋(图4),祁寯藻题跋时间正是丁巳(1857)上元。吴湖帆很可能将祁隽藻的题跋时间误记为戴熙的绘画时间。而祁隽藻的题跋正在《韩斋雅集图》“存世本”画后,这段题跋并没有收录于吴湖帆的《吴氏书画记》里,但从其品评文字看,吴湖帆不仅见过祁隽藻的这段题跋,似乎还玩味过其中文字。因为祁寯藻正以“雄秀”二字品评戴熙绘画风格,吴湖帆可能借用了祁寯藻“雄”“秀”二字来品评家藏《为孔诚甫画立轴》及《韩斋雅集图》这两件戴熙作品:“人咸知其缜密胜,孰知其疏宕尤胜;咸知其秀逸胜,孰知雄阔更胜。”联想到吴湖帆委托刘定之,将手中戴熙《韩斋雅集图》和汤贻汾的画合装一卷,这其中千丝万缕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吴湖帆是看过这件“存世本”的。若此,则他在《吴氏书画记》的著录有意删去了包括祁隽藻在内的10家题跋文字。
图4 戴熙 《韩斋雅集图》画后祁隽藻题跋
从与吴湖帆同时代人的笔记中看,吴湖帆是一位鉴定和修补古画的高手,为破损的古画添加笔墨,往往能使其天衣无缝,焕然一新。如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谈及吴湖帆有一特长:
凡偶有购获古画,无论破损至何种程度,必命裱工刘定之装池,于破损处亲为填补加笔完成。完成后真可谓一无破绽,天衣无缝也。但每喜于购得之书画上辄钤“愙斋藏”印,以售善价也。其性对无论何物,均不肯浪费,虽用剩零星纸张或破笔,亦必保存。
陈巨来还记录了关于吴湖帆常常改造古画的文字:
余每见吴所珍藏之画,如清代四王立轴,明人四大家等等,均四幅尺寸一例,私心异之。超翁谓余曰,古画逢到吴氏,不是斩头,便是斩尾,或者削左削右,甚至被其腰斩。盖吴购得同时齐名之画件时,偶有参差长短,吴必长者短之,阔者截之,务必使之同一尺寸方才满意。丁丑春日,吴购得明人山水一幅,忆似为蔡嘉之作,与明某某画,二幅阔同之,而蔡画长了五寸余,署款高高在上,势难去之。所巧的是,上下均山也,中间画水隔之。吴乃毅然嘱刘定之将画腰斩,斩去水纹,上下压缩与某某画齐一尺寸了。当时余力劝勿斩,吴云:“裱好后我会接笔,到时你再来看看。”后二画同挂,去水之画,竟一无痕迹与破绽也。吴尝笑谓余曰:“吾是画医院外科内科兼全的医生也。”
由此看来,吴湖帆对古画持两种态度。一方面,精于鉴赏,对古画精心护持;另一方面,又以创作的眼光改造古画。改造古画的做法,一定程度上破环了古画原来的面目,但在吴湖帆手中又使得它们焕然一新了。既然割裂古画改造成新本是常有之事,那么吴湖帆、刘定之共同参与制造第二本戴熙《韩斋雅集图》也是有可能的。
1933年正值国难当头,也是吴湖帆经济最拮据的时候。他于是年正月廿四记曰:
购得阮文达为吴荷屋书联,绝佳。“散此湘编,爰还芳札;偶有佳酒,乃抚素琴”句、书两绝,纸亦洁净可爱。又沈石田金扇面一张,最老年之作,虽不工细,却苍劲有致,且沈画便面较唐、仇、文更难得,可喜也。二物费八十四元,不为贵,然岁暮涩囊,亦可为癖好之深矣。囊中仅余百番度岁,此去其八十四,仅余十余羊而已,可笑可笑,可怜可怜。忆赌徒嗜樗蒲,登徒好女色,或亦若是耳。
正月廿五日记曰:
余数年来今年度岁最窘,一则时局影响,画况减色,二则年收特歉,支出特强,故囊中羞涩,几于无法应付,乃不得不以所嗜爱物为抵押品,直如诸葛亮斩马谡一样,忍痛了去也。余之过年景物大半在新历中庋去,故于旧岁底似亦不甚繁琐,但索账者必挤于此,真所谓一刻值千金之值也。
由此可知,吴湖帆此时手头非常拮据,甚至到了将自己家藏之物作抵押的地步,实在无法应付时,也只好散去一些家藏,换得吃穿用度。受时局影响,吴湖帆自己卖画也不理想,在这种情况下,吴湖帆有可能出于现实考虑,想将戴熙《韩斋雅集图》卖出以置换家物。但此画是吴湖帆心头之宝,怎忍散去?通过摹写,配原画后的部分真题,卖给银行家许汉卿,缓解了当年的财务危机。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中记录了吴湖帆当年的画价:“甲子(1924)始迁居嵩山路八十八号……是岁吴定润例,价奇昂,每尺卅元,扇同之。”吴湖帆1939年记“曹友卿携来戴文节仿麓台轴,与汤贞愍轴大小、尺寸、颜色均相若,以六百金成交”。在陈巨来看来,吴湖帆的画价已非常昂贵,而戴熙的画价在当时又数十倍于吴。
再看“存世本”钤印与题款字迹。将“戴熙”“鹿床”二印,与戴熙标准件(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戴熙山水册》)的同款印比较,有细微差别。而“存世本”画中的题识笔迹,又与吴湖帆书体十分接近。戴熙标准件书迹,如上海神州国光社1909年影印《戴醇士仿石谷册》中的戴熙题款,即使是楷书,也有行气;而“存世本”的题跋,字形方扁,没有戴熙书写的连贯气息,每一字都比较独立,这一书体与吴湖帆在家藏朱印本《习苦斋画絮》上批眉的书体是非常接近的。特别是其中“上”“元”“为”“之”“山”字都如出一辙,绝似一人手笔。
以“元”字为例,“存世本”《韩斋雅集图》中的“元”字第三笔“丿”很短,末笔“乚”横的部分拖笔长且平,使整个“元”字呈方扁形。这一写法,与吴湖帆朱印本画絮上批注中的“元”字几乎一模一样,略带吴湖帆平日临习瘦金书的风格。而戴熙平日书写习惯并不如此,上海神州国光社1909年影印《戴醇士仿石谷册》(可看作戴熙作品标准件)中出现了3处“元”字,第3笔“丿”并不短,末笔“乚”也不有意拉长,整个“元”字是竖长形的。从作品本身来看,吴湖帆以疏松的笔墨临戴熙细密的风格,很可能与他1933年得到的那件戴熙《为诚甫画立轴》有关,是有意以“疏宕雄阔”的笔墨来摹写“缜密秀逸”的戴熙风格。
将“存世本”《韩斋雅集图》与吴湖帆关于他家藏《韩斋雅集图》的著录进行比较,可以发现“存世本”与吴湖帆“家藏本”为不同的两个本子。从文献、图像、书迹、印章等对照分析,又对“存世本”的流传历史背景和各种文献细节进行考辨,推断目前存世的戴熙《韩斋雅集图》画心部分很可能就是吴湖帆摹本,画后诸家题跋应是将原跋割裂后重装而成。对存世戴熙《韩斋雅集图》流传经过的考证,也反映出吴湖帆在特定历史时期鉴藏经历中的一段特殊经历。(注释从略 详参纸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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